1960年初,團省委響應“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在成都南郊石羊公社某大隊借用2畝多土地,大種高產(chǎn)的牛皮菜以滿足全機關日益增長的食物不足之需。
那時牛皮菜已由機關干部義務勞動種好,就派我的伯父(20世紀50年代作家,時任《紅領巾》編輯)和《四川青年報》社的另一名右派廖其澄同去管理那大片的牛皮菜土地。廖其澄原是青年報社的美術編輯,四川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四川青年報社和紅領巾社同在一個大院里,反右后他們同為留在單位監(jiān)督勞動的右派,在大院里做衛(wèi)生、打掃廁所,互相是熟悉的。
來到白羊公社某大隊。這是一座前有白色粉墻、布局緊湊的院落。大隊部有辦公室、公共食堂,駐扎著一個“穆桂英”女子戰(zhàn)斗排(即鐵姑娘生產(chǎn)隊),指定他們二人居住的寢室就在女子戰(zhàn)斗排宿舍的旁邊。
鐘聲響起,我的伯父和廖其澄拿起飯碗到公共食堂打晚飯。在窗口處,師傅說:“你們這點大的碗裝不下,換個來!”我的伯父立即回寢室換了個瓷盅來打飯。
“嘩”地一聲,一瓢稀飯盛滿瓷盅,漫過盅沿。端著稀飯回到寢室,我的伯父用湯匙攪動稀飯,盅子里清湯寡水,幾乎全是青菜,只有幾粒白米。我的伯父不解地說:“怎么回事?這公共食堂的伙食這么差勁!”
廖其澄說:“我早就聽洪岷(他的夫人,反右時沒事,仍是報社的編輯、記者)說了,公共食堂不是像早先說的那個樣子,農(nóng)民生活也不像報上宣傳的那個樣子,你過兩天就會有更多體會了!我看你打飯的工具要換個大號的家伙了!”我的伯父抬眼一望,他的盅子至少比我伯父的瓷盅大三倍。
第二天早上打鐘,打回的早飯是三四根大小不一的紅苕和兩個小洋芋。
出工鐘響后,我的伯父和廖其澄各自扛了一把鏟鋤去為牛皮菜苗除草松土。半路上,看到“穆桂英女子戰(zhàn)斗排”的姑娘們攜著耕作工具慢吞吞地走向田間,三五成群出工的社員無精打采。我的伯父想,這是怎么回事?這哪兒像是戰(zhàn)天斗地、豪情滿懷的勞動大軍呀?這樣疲憊、懶散的“大軍”怎能去創(chuàng)造人間奇跡?我的伯父把他的驚詫告訴廖其澄,廖其澄說:“你是第一次下鄉(xiāng),所以覺得奇怪。這種景象早幾個月洪岷就向我講過了。你想想,白天幾條紅苕,晚飯一瓢清水稀飯,哪還拿得出什么沖天干勁!”
他們給牛皮菜苗鋤草、松土,倒是認認真真地干活。我的伯父左上肢早年就已殘廢,戴著假肢,他把鏟鋤松松地夾進膈肢窩,右手握住鋤把,上下起落松土除草,倒也靈便。能夠如此,主要是肯使力氣,主觀上希望能通過勞動改造自己的靈魂。
這塊土原種過胡蘿卜。松土時,廖其澄偶爾鋤出一條兩寸來長的小胡蘿卜,拿在鋤口上刮兩刮,放進嘴里嚼兩嚼吃了。我的伯父也學他的樣,鋤到了小胡蘿卜,也在鋤口上刮兩刮,放進嘴里脆生生地嚼兩嚼,吞下肚去,覺得味兒甚甜??上『}卜實在太少。
兩人費了兩天時間松完了牛皮菜土,便回單位運糞。他們向生產(chǎn)隊借了臺膠輪運糞車,拖回單位大院,從糞坑里一大瓢一大瓢地舀起糞便灌進車上臥置著的圓筒形容器里,裝滿了,拖著糞車,穿過幾條街道向石羊公社奔去。
廖其澄比我的伯父健壯些,拉中杠,我的伯父拉飛蛾兒(邊繩)。他們勞動時都穿著很舊的衣服,褲腳一帶常沾染著糞跡,人又是灰頭土臉,與下苦力的人沒有區(qū)別。他們拖著糞車有時奔跑,有時緩行,在蓉城的街道上,的確是一道生動的風景。
走出市區(qū),眼前是一派廣闊的農(nóng)村景色,柳條兒飄飄,小鳥兒啼鳴,溪水潺潺,一條土黃色的大道從腳下直貫遠方……這景物使人感到心曠神怡。
其實,拉車在成都平原倒是一種輕松愉快的活兒,膠輪與地面磨擦力較小,使不了多大力氣它便向前滾動。平原也還有略微起伏的地帶,下坡路段,你只要隨著糞車奔跑就是了;遇到緩坡路面,便需拿出點力氣。廖其澄往往會喊一聲:“伙計,使出點勁兒來!”于是他們就“哼哧、哼哧”喘著粗氣朝前拉。
前面便是白羊公社某大隊部的白色粉墻大院了。他們把糞車停下來,把糞傾倒進公路旁邊一口三合土壁面的糞池里。這里有條小土路通向牛皮菜地,但不夠寬,糞車不能直接拖到菜地近旁。
一車一車的大糞倒進公路旁的糞池,幾天就把糞池裝滿了。接下來就是把大糞轉運到菜地旁邊的一口糞池去。怎么個轉運法呢,靠肩挑。
清晨,他們二人各挑一對兒糞桶來到糞池前,用長把糞當當兒(即糞瓢)把糞水舀進桶里。起初我的伯父只能挑大半挑。糞桶前端的系桶繩要用一只手掌控,左手是假肢不能使用,他始終只能用右肩來挑,不能換肩。在勞動的歲月,由于重物均是由右肩承擔,右肩膀上就長出一個突出的肉包,許多年不散。從糞池到菜地約一華里距離,我的伯父需歇一二次方能挑到。
我的伯父挑大糞進步很快,兩三天后就能挑滿滿的兩桶,走得穩(wěn)穩(wěn)當當,糞水不潑不蕩。有次半途歇氣兒時,廖其澄坐在一個土墩上感嘆地說:“你要是不和我一樣是個右派,可以當上勞動摸范了!”
我的伯父那時絲毫也沒有想當勞模的奢望,真誠地回答:“我想成為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那時候他們干活,說句老實話,還是覺得很舒暢的,并無厭惡與抵觸情緒。這比在單位上好,看不到一張張不理不睬冷冰冰的臉,聽不到呼來喊去做事情的聲音。不過一天下來也還是感到很勞累,早早地就躺在床上“休生養(yǎng)息”。
沒過幾天,大隊支書向報社領導打了招呼后,就請廖其澄去為大隊部大門上端畫大飛馬、寫標語。他在那里慢條斯理地勾畫著,用紅色顏料涂抹著,轉糞就由我的伯父一人單干。
我的伯父早就換上了頭號洋瓷盅子,可是每次從公共食堂打來的紅苕、洋芋或晚上的清湯菜稀飯總是覺得不夠吃;紅苕、洋芋是連皮吃下,稀飯把盅子刮得干干凈凈,再沖點開水進去涮來喝掉。
糞轉得差不多了,電話打到單位。第二天,單位一呼隆派來二、三十人,用清水稀釋了大糞。人多力量大,兩三個小時就把大片菜地施肥完畢,又一呼隆地把隊伍開回單位去了。
又需要進城拉糞。我的伯父一個人拉糞車是難以勝任的,他向大隊部領導說明情況,于是“廖畫家”中斷作畫一二天,他們拉著膠輪糞車回單位拉糞。每逢回到單位,他們總是借故挨到中午,去單位食堂買頓飯菜吃。那時單位食堂供應的飯菜也大不如從前,每月供應4兩肉(后來更下降為2兩),不逢打牙祭的日子根本不見肉影子,最好的菜就是紅燒豆腐,限一人一份。但在單位吃飯總比農(nóng)村公共食堂好些,4兩一份的罐罐飯,畢竟是白花花的大米飯。
拉了兩天糞,廖其澄又去作畫。不幾天大飛馬畫成,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望去,一匹驕健俊悍、張著雙翅凌空迅飛的駿馬,火焰似地定格在大隊部大門上方的粉壁上,十分鮮明生動,渲染了農(nóng)村大躍進的熱烈氣氛。公社領導來看了笑顏逐開,十分稱贊。
這天傍晚,我的伯父喝下一瓢清水菜稀飯后,正準備“休養(yǎng)生息”,廖其澄走到身邊拍拍我伯父的肩頭,神神秘秘地小聲說:“莫睡,莫睡,等兩個鐘頭有好事情!”我的伯父問:“什么好事情?”他搖搖頭,用食指在嘴唇上輕觸兩下說:“莫問,莫問,等一會兒你就曉得了!”
那時農(nóng)村人睡得早,10點來鐘,整個大院已靜寂無聲,連平日吵吵嚷嚷、嘻嘻哈哈的“穆桂英”鐵姑娘們居住的寢室都已安靜。
有人輕輕地敲了幾下門。廖其澄帶著我的伯父穿過長廊,走進一個小房間,屋中央的桌上擺著大半面盆熱氣騰騰的熟食,一股肉油香味撲鼻而來;桌上還有一瓶白酒,幾個酒杯。桌四周坐著大隊支部書記、主任、會計和伙食團長等幾人。原來是為了慶祝大飛馬畫成的夜宴,特請了他們兩個同享。
我的伯父小口地抿著白酒,夾著噴香的肉向嘴里塞。原來這并不是什么肥肉瘦肉,全是臘肉的豬皮,先煮了再回鍋加蒜苗炒一下,噴香可口,使枯竭的腸胃歡樂!真是意想不到的口福。
我的伯父還享受過一次公共食堂辦出的“素九碗”盛餐。據(jù)說是從附近的崇慶縣請來的高明廚師,辛勞了幾天幾夜調(diào)配烹制而成的佳肴。當時各大報紙均以熱烈的筆調(diào)報導過公共食堂“素九碗”的偉大創(chuàng)舉,其實從某種程度來說,這天的場面的確熱鬧。社員們早早地收了工,扶老攜幼、拖兒帶女來到公共食堂。有的圍桌而坐,吧嗒著葉子煙,期待的雙眼殷殷地盯著廚房的板門和窗口;有的散立在后門外壩子上,用筷子叮叮當當?shù)厍脫糁沾娠埻牒徒饘俚氖⑹彻ぞ撸煌迌簜儽几Z著,哭鬧著,大叫:“快把九碗端出來呵!”
“素九碗”擺在桌上了。盛在盤子里的鯉魚有頭有尾,身上還有用刀砍的幾條裂縫,尾部染上微紅,活鮮鮮地一條油炸紅燒鯉魚。那是用麥面、紅苕糊巧妙地捏制而成,蒸熟,經(jīng)少許清油在鍋中焙過,還淋了些調(diào)料粉汁在魚身上。一碗燒白肉,是用白蘿卜片蒸熟而成,妙就妙在每片上端涂以褐色的醬油,酷似真正的燒白肉!獅子頭是用煮熟捏爛的洋芋糊,內(nèi)加幾粒扒豌豆燒制而成;粉蒸肉是切成片狀的老豆腐拌上米粉子蒸制而成……足足九碗,擺在桌上讓人饞涎欲滴。我的伯父真心佩服廚師的妙手,把粗糧蔬菜變成了高級的魚肉大餐!
老人、長者圍桌而食。大部分社員都是把“素九碗”各自分了帶回家去,大人細娃慢慢享用。
我的伯父吃后的感覺是,比那晚的豬皮夜宵差遠了;但比平日的紅苕、洋芋、清水菜稀飯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