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男說,401室的主人在解放前是交際花舞女,她的女兒“野猴子”跟102室在云南插隊的大兒子“螺螄”軋朋友。軋到什么程度?“螺螄”過年回家睡懶覺,“野猴子”這個小阿妹就坐床頭,拉手手而不敢親口口,盯著他看,一直看到他睜開雙眼??袋c在哪兒呢?“螺螄”長著一頭鬈毛,呈螺螄狀,還有J形鬢角。
他們說“野猴子”本來想搭訕207室的兒子大衛(wèi),但大衛(wèi)對漂亮女人有點傲慢。有兩件事使他們刮目相看:一件是大衛(wèi)為了捉拿賊骨頭從二樓飛身而下,跳得好看,孔雀開屏,展示輕功。另一件是表演大力士。平時不舉杠鈴的大衛(wèi)突然來到三樓半訓(xùn)練場地,叫他們加足杠鈴“砝碼”,又添幾十斤重量。大衛(wèi)不是仰臥舉,也不是有過渡的挺舉,而是一步到位的抓舉。他一聲悶吼,舉重若輕地將扛鈴一下子升過頭頂,樣板戲式的亮相,幾分鐘高舉而不冒青筋,然后輕輕放下,仿佛他手中的杠鈴是易碎花瓶。大衛(wèi)姓章,1975年我在《朝霞》月刊上看到他的短篇小說。粉碎“四人幫”后他轉(zhuǎn)向兒童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廣中街道由十幾個新村組成,一幢幢三四層樓火柴盒似的公房,基本上是20世紀(jì)50年代末“大躍進”的產(chǎn)物。解放思想,改變原來的設(shè)計,多快好省,粗放型,衛(wèi)生間和煤氣灶的廚房三四家合用,每個樓層能多住一兩戶人家。進入新世紀(jì)后走回頭路,走解放前老路,給這些變?yōu)橹心甑慕ㄖ锛訉蛹雨柵_,改造成每戶人家煤衛(wèi)獨用。
我是深有體會的。上抽水馬桶要排隊,那個內(nèi)急或內(nèi)迫,不能往下便只能向上,天天向上,早晨六七點鐘體內(nèi)糞便將溢未溢,到了喉嚨口,聽見的閑話不免難聽難聞,有時甚至臭氣熏天。我住在二樓,往下是一樓,向上三樓四樓,每個樓層有兩個公共廁所,加起來八個。上躥下跳,四處尋覓,往往在第八個廁所內(nèi)才沒有“銅像”。奔進去就是長江黃河,一瀉千里。爽快呀!痛快?。?991年,我讀過一本《明清文人清言集》,記不清里面是否把釋放內(nèi)急作為人生一大樂子而“不亦快哉”。1997年,某電影廠的一位單身女導(dǎo)演在酒桌上的一句話,我記得蠻牢的,她說,哈哈,一通百通。
有時,晚上也上三樓,走到轉(zhuǎn)角處的三樓半,豁然開朗。樓層挑空,像現(xiàn)在大復(fù)式房子的客廳,有五六米高的空間。我的新發(fā)現(xiàn)是幾個青春男正在那里舉杠鈴。不是站著,是仰臥舉。滬生赤膊躺在條凳上,張開五指說準(zhǔn)備好了。偉康與憲法各拿杠鈴一端壓在他手心上。滬生開始上舉,前面三下有點慢,是熱身,逐漸加快,三十下過后越舉越慢,疲軟,接近五十下時面孔變得抽筋難看起來。換人,輪到偉康舉重。十多分鐘后再換,憲法上場。我人小不舉,觀舉不語,選修課是“比較肌肉”。青春男當(dāng)中,滬生模子最小反而高舉次數(shù)最多。舉重練出來的胸肌是方的,沒有游泳練出來的渾圓胸肌好看。
廣中街道的其中一塊被四條不通公交車的小馬路——廣靈二路、廣靈一路、廣靈四路與沿河的新市路圍繞,里面有我先后住過的商業(yè)二村和洛陽新村,還有基建新村。這一塊的西邊廣靈一路對面是友誼新村,屬于海司(東海艦隊司令部)的家屬區(qū);南邊廣靈二路對面是60年代中期建造的只有一排、呈角尺形樓房的石油新村,角尺短的一邊臨廣靈一路。
我站在廣靈一路與廣靈二路的十字路口。那年我胸前開始有財大?;眨f出來沒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在等候一個根本不認(rèn)識的女子。
她按時出現(xiàn)了,與往常一樣從廣靈二路的西端水電路過來,到了十字路口右拐,沿著廣靈一路朝南走去。那天,我終于拿定主意想知道她在哪兒工作。我落后她七八步距離,有點莫名其妙。經(jīng)過五十二中學(xué)、碉堡、廣靈三?。感#?、財大后門,她又右拐進了廣中地段醫(yī)院。
不會是醫(yī)生吧?我在大門口等她,感覺時間漫長,就進去張望。在走道左邊倒數(shù)第三間的注射室看到獵物,她用目光阻止我,可還是友善。她右手抓住褪到腿根的褲腰,左手遮擋,藏著掖著如含羞草,獵人似的護士在給病人打針。我沒有進去,也停不下來,那間沒有屏風(fēng)的注射室是火車窗外的景致,一閃而過。我聽得見自己心跳。
十字路口周圍有郵政支局,綠色信筒,報紙閱覽窗,紅色消防龍頭,石油新村樓下的新商店。有新商店便有老商店,就像外婆的寧波市里有新江橋便有老江橋。老商店在廣靈一路南端靠近廣中路的廣中新村的塊里,我的朋友羅杰住那兒。
我回到報紙閱覽窗前,看《解放日報》的副刊“朝花”,心有余悸。1975年,受鄰居大衛(wèi)的刺激和中學(xué)語文教研組長朱杰人的鼓勵,我開始往十字路口上的信筒內(nèi)塞自己的小說。屢塞屢退,“朝花”比較客氣,退稿的同時獎勵我一本張春橋的小冊子《論對資產(chǎn)階級的全面專政》,騎縫裝訂。
一個小學(xué)同班、中學(xué)不是同班的同學(xué)也在看報。跟他打招呼,他卻冷笑。我繼續(xù)看報,他說,你面孔上的黑痣有點觸氣,不好看,剛才去醫(yī)院怎么沒把它割掉?
我背脊毛孔豎起,一身冷汗。難道他也在盯梢?
他怪怪的,冷不防的眼神有著研究者的專注。我想到了一種毛病,只是隨便想想,沒把預(yù)感當(dāng)一回事。不幸他后來真的發(fā)病了,還是個文武雙全的瘋子,蠻嚇人的。
沒有預(yù)感的是我姐姐中學(xué)里的同班同學(xué),幾天前我看到她還是好好的,中午突然開來一輛黑色死人車,在交頭接耳的圍觀中,她光著腳與擔(dān)架一起被塞進車廂運走。新村的人群久久不散。有人說,她被壞男人吹出洋泡泡了,沒臉見人。也有人說,她才三個月的肚子,根本看不出來。
油菜花盛開季節(jié),我應(yīng)該能看出自己的問題。書上說能發(fā)覺自己有心理問題的人,不會出什么大問題。最后我對自己說:去努力爭取吧,下不為例。
下不為例,談何容易!念頭也是頭,犟頭倔腦,壓下去又抬了起來。
之前的中學(xué)時代,這種念頭怎么抬不起來呢?要求“向上”的女同學(xué)將寫好的《思想?yún)R報》遞過來,我看了便用紅字批語或找她們一個個談心,先抑后揚,更多的是先表揚優(yōu)點,后指出缺點,結(jié)束語:你離加入“紅衛(wèi)兵”還有一步之遙,繼續(xù)努力!
出好“批林批孔”或“從小粗知馬列”的黑板報已經(jīng)入夜,教室里只剩下一個男生與一個女生,空蕩蕩,亮出你的思想,談心而不促膝。我說,你可以先參加班上的理論小組。給她開出的書目有《共產(chǎn)黨宣言》、《哥達綱領(lǐng)批判》、《反杜林論》和《星期六義務(wù)勞動》等。其實,很多地方我也看不懂,理論小組學(xué)習(xí)時就輪流念我買來的輔導(dǎo)材料。
語文課的作文當(dāng)小說來寫,1975年秋天,朱杰人老師向《少年文藝》推薦我的《尺度》,由于政治口徑有所變化而被退回。他叫人用毛筆抄寫這篇退稿,貼在校門口的宣傳欄上。其他班級的女生邊看邊議論,長得漂亮的一位指著署名說,這個人的爸爸是報社記者。另一個說,怪不得。我正巧從她們背后路過,搭訕的機會被我自動放棄,但想法是有的:瞎講有啥講頭,家父只是一個公司小職員而已。
我在中學(xué)里是被“向上”的“紅代會”和模擬“抗大”的學(xué)習(xí)班汏過腦子的,一旦不自覺地“朝下”,就會想起《寧死不屈》中嘴邊一?!懊廊损搿钡呐螕絷爢T阿費爾蒂達,她在監(jiān)獄里罵動手動腳的德國男人的臺詞是“下流”!“法西斯”!
瞎七搭八,扯得再遠些。1967年我在廣靈一小讀書,丁老師初次露面賞了個下馬威,他把擦得锃亮的高幫黑皮鞋拎到講臺上,說,曉得 ?揩揩眼晴看看清爽,這雙腳頭鐵硬的皮鞋是我做“上體司”(上海體育界革命造反司令部)時穿的,踢過不少壞人,你們當(dāng)中的個別人也要識相一點。
丁老師對小男人那么兇,如臨大敵,何至于此?他所說的個別同學(xué)是否指凸頭,我不太清楚。凸頭曉得黃老師的秘密。
黃老師笑容可掬,臉頰兩只笑渦,手掌背面的指根也凹進去八只,加起來十只笑渦。成年后我才知道女人手上的笑渦或酒窩,學(xué)名“富貴窩”。水登兄卻說,手小,手背瘦老,掌紋多的女人比較福氣。十只酒窩是算術(shù)老師,正在教我們加減法,順便講一些課外知識,比如在手背上看月份大小。她左手握成拳頭,“富貴窩”變?yōu)槲⑼坏墓枪?jié),右手指著第一粒骨節(jié)說,一月大;骨節(jié)旁的低洼,二月小;第二粒骨節(jié),三月大;第二處低洼,四月小。
黃老師襯衫左右對稱的兩攤水漬令人奇怪,看不懂。我吃飯喝湯,胸前總是弄得濕答答的,母親說我漏嘴巴。黃老師可是大人,難道嘴巴也漏?她早間大概喝過豆?jié){了,上班來不及,喝得太快。但水跡是新的,正漫延開來,每當(dāng)此時她便轉(zhuǎn)過身去板書,叫我們把課本翻到第幾頁,布置課堂作業(yè)。
小學(xué)生們埋頭做功課,她趁機身體變矮,矮到講臺下看不見了。凸頭人小鬼大,調(diào)皮搗蛋,也是好奇,從我身邊站起來,貓腰去看個究竟,又躡手躡腳回來,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表情。
瑯瑯上口的一句閑活很快傳開:黃老師,上課擠奶水,擠呀擠。
另幾句順口溜也叫開了,男女同學(xué)對叫。天冷,一位家長拿著毛衣在教室門口探頭探腦,問女兒冷不冷。放學(xué)后,扁頭與青豆就跟在那女同學(xué)后面大叫,董麗娜,你冷不冷?人家不理不睬,扁頭還在哇啦哇啦窮喊,癡頭怪腦。扁頭蘇北人,家里排行老四,他媽媽喚這個小兒子四寶。董麗娜回首反擊:大寶、二寶、三寶和四寶,一個都不寶。凸頭在一旁笑話扁頭,學(xué)著新市路河浜的船民口音,叫伲扳艄不扳艄,奈么碰哉!
這與電影里少數(shù)民族的對歌、情歌也沒什么太大的區(qū)別。
黃老師和顏悅色,看上去善良。當(dāng)時,她剛生了一個男孩,對七八歲的小男人不設(shè)防。
不曉得凸頭從哪里聽來的,說黃老師在南京路上被人剪掉過小褲腳管。閑話七傳八傳,加油加醬加醋,傳到黃老師的耳朵。
黃老師在給我們傳授課外知識時被自己的笑聲打斷。明明是笑,卻有淚水。她捧腹,板書?!靶ν炊瞧ぁ迸c“笑得流下眼淚”這兩個句子,我就是在那時候?qū)W會的。
她講,你們這些小朋友真是好笑,說不懂嘛有一點懂,說懂嘛一點都不懂。這叫什么?她又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字“似懂非懂”,叫我們跟著她念。
在這里,插入黃老師相隔十年所說的一段話。1978年她已近四十,祝賀我考上大學(xué),共同回憶往事。她說,一幫戴紅袖章的中學(xué)生設(shè)卡檢查,蹲下去用老酒瓶塞路人的褲管,塞不進就證明太小,用剪刀在褲腳外側(cè)開個小口,往上“唰”的一聲,讓她想起布店裁料的營業(yè)員。長褲迎刃而解變成高開衩的旗袍。她又說,其實旗袍與小褲腳管異曲同工,都是“四舊”。掃“四舊”的小將們顧此失彼,露出革命者自己的破綻。
再回到1967年。她忍不住地笑了一會,轉(zhuǎn)入正題——鬧市區(qū)剪行人小褲腳管的現(xiàn)象,發(fā)生在去年夏天,正好是她最胖快要生小寶寶的時候。她用手比畫著,肚子這么大的人,怎么可能穿那種小褲腳管的褲子呢?她叫我們開動腦筋,好好想一想,想不明白,回去問問你們的媽媽。她用笑聲辟謠。
照理事體應(yīng)該過去了,沒想到在丁老師的課上,我們又看見了“上體司”的皮鞋。這次不是放在講臺上擺擺樣子,而是動真格的。丁老師換上這雙腳頭鐵硬的皮鞋,叫散布謠言的個別人站起來,要新賬老賬一道清算。
氣氛緊張,倒計時。凸頭很不情愿地去立壁角,低頭嘟嚷著,太遠聽不清爽,好像在說,跟儂丁老師不搭界的事體,儂介起勁做啥?儂是黃老師的啥人?這不像是小學(xué)一兩年級男生的閑話??赡苡洃浻姓`。
但是,凸頭的另一件事,我肯定沒有記錯。凸頭的鄰居看中一個比他小幾歲的女生,在班級里是領(lǐng)隊捧毛主席寶像的。晚上乘風(fēng)涼時,鄰居教唆小得一點點的凸頭從背后去脫人家的花布短褲,凸頭不肯做“沖頭”,鄰居就叫坐在凸頭旁邊的四寶扁頭去脫。
凸頭對我說,儂講扁頭戇 ?真的跑上去做這種戇事體了。
1967年秋天,黃老師“笑得流下眼淚”,言傳身教。1995年深夜,我一個人睡在蘇州河畔的石庫門假三層,從亭子間樓上傳來溫州女人的哭叫——笑聲,似乎喜從悲來。
1994年,貴人終于出現(xiàn)了。他從市人大副主任的位置退下來,發(fā)揮余熱,擔(dān)任兩個職務(wù),一個是中歐工商學(xué)院的中方院長,一個是我們雜志社的總編。有一天,我不過是憋不住了,有氣要出,幾分鐘的訴苦和牢騷,李老也在場。言者無望,聽者有心。過了幾周,李老打來電話,叫我到某處問某人拿房門鑰匙和調(diào)配四聯(lián)單。單位和個人的出資比例是二比一。
給我的房子在虬江路與寶山路的拐角,與阿爺?shù)牡掳怖?、三阿爺?shù)暮楦@锔糸_好幾條橫馬路,離二阿爺?shù)镍櫚怖锉容^近。
我是一只檢查腸子的探頭,伸進彎彎曲曲、曲徑通幽的小弄堂,各種平房奇形怪狀,不加雕琢又人為瘋長,檔次比阿爺們的石庫門低,比草棚棚、木板房、鐵皮屋高。房間是水泥地,不是可能冒出植物的板結(jié)泥土地。
采光不足,各人家的房門大方地敞開著,一只只眼睛張得老大,盯我這個陌生人。沒有抽水馬桶和管道煤氣,燒飯用瓶裝液化氣。可我已經(jīng)笑不動了,地段熱鬧,房間比我想像的要大,能放眠床、沙發(fā)、圓臺面和寫字臺,還能跳舞;抬頭是閣樓,派對中的個別男女想單獨聊天,可以爬木頭梯子上去。
吃中飯的辰光到了,我還在空房間里陶醉。
兩位端著藍邊大碗的鄰居邊吃飯邊走進來,一胖一瘦。胖的問我,你是房主?我點點頭。是你自己???我點點頭。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這下我不能點頭了,也不好搖頭??粗齻z,我虛榮心作怪,回答是“為人民服務(wù)”。瘦的對胖的笑了起來,飯米屑噴出來。蠻有意思的,她夾筷子的手馬上去遮擋櫻桃小嘴,而不是在噴飯之前完成這個漂亮動作。
分到房子之前,我曾去看一個多年不見的朋友,她住的房子與這兒差不多。我有時怯場,怕麻煩,想不到她膽子比我還小,問道,弄堂里有人看到你嗎?我說,沒注意。她出去張張,說,你要坐多長時間?
我有點吃不準(zhǔn),慢慢明白過來。她說,弄堂口有幾個鄰居躺在竹榻上,你要么早些走,要么晚點回去,等鄰居們乘好風(fēng)涼再走。我講,又不做壞事體,介緊張做啥?她說,你不在這兒住是不曉得的,對不起你了。
我說,以后我跟長腳一道來看你,免得鄰居說閑話。她說,這倒是個好辦法。
我抽了兩根香煙準(zhǔn)備告辭,想走又不走的樣子。她叫我再抽一根,杯子里的茶喝光再走。我蠻感動的,她曉得我那么熱天氣那么遠路來一趟不容易。她的房間沒什么裝修,但看上去就是適意,墻上偌大的水粉畫,畫中的窗外有點像青島的八大關(guān),看得見風(fēng)景的房子。她說,你不要看了,與真實的窗外是兩回事。我說,人有時候要欺騙自己。
談著談著就忘記時間,煙灰缸滿了出來。比較尷尬,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這么晚了,那幾個鄰居還在弄堂口乘風(fēng)涼,用她的話來說是“路燈下的哨兵”,她補了一句:也可能是他們確實比一般人怕熱。她叫我再等等,我說,都是我不好,讓你擔(dān)驚受怕。
我回到家,天蒙蒙亮了,睡到下午才醒過來,記不得那么長時間都與她談了些什么。她房間的一個角落被布簾(藍印花布)圍住,內(nèi)藏每天要倒的那種馬桶。有客人的時候,不方便真是難以言表。記起來了,她說土分好幾種,她喜歡藍印花布似的土。我在電話里建議她去買個電動抽水馬桶,里面有粉碎裝置,排泄物碎成粉末狀通過下水道排放。不知她后來買了沒有,我在裝修假三層時買了一只,兩三千元。
阿爺說他與阿娘年紀(jì)大了,走不動樓梯,想住平房,叫我住他的石庫門假三層。
假三層即三層閣,中間高兩端低,低處人要彎腰進去,斜頂開老虎窗。我住的三層閣像樣些,最低處也有兩米多高,南北開窗,南面六扇窗;北邊有門,窗子少了兩扇。聽得見蘇州河、黃浦江的輪船汽笛聲。
小時候的寒暑假,除了寄居小東門、延安東路或?qū)幉ㄓP巷,也在這里住過。姐姐在德安里的歷史比我長得多,從出生一直住到小學(xué)二年級。她讀的河南北路小學(xué)是一座廟,叫天后宮,又稱天妃宮,比我的廣靈一小以及后來倆人共同讀過的廣靈三小有想像空間。
從三層閣南窗看出去,有南京路上的霓虹燈;近看隱私,人家窗口和曬臺;往下看是前樓的屋頂,瓦片檐溝,看不到客堂間前的天井和漚釘獸環(huán)大門外的弄堂。閑來無事,我去附近的黃浦劇場和山西電影院,一遍又一遍,復(fù)習(xí)女游擊隊員阿費爾蒂達。她從窗口跳出去,在有坡度的屋頂上奔跑,向追捕她的德國男人開槍回?fù)?,一只手還吊著繃帶。我在揣摸她鞋子里的腳趾頭,是否朝下彎曲,腳背佝僂,否則抓地性不會那么好。
還有電影里的地下區(qū)委委員達里洛,他穿高領(lǐng)羊毛衫在米娜面前表演吉他,比我學(xué)拉的二胡要陽光浪漫。胡琴聲怨慕,如泣如訴,不少古人卻認(rèn)為極其淫蕩。二樓亭子間唐家小兒子阿五頭喜歡倚窗吹口琴,對串弄堂的女生視而不見。
唐家稱阿爺朱先生,阿娘朱師母。阿爺阿娘喚唐家唐先生,唐師妹??吞瞄g底子厚,有紅木梳妝臺,女主人戴眼鏡,長得不難看,也不改嫁,鄰居叫她嬤嬤,祖英是她領(lǐng)養(yǎng)的兒子。嬤嬤與三樓亭子間祖芳媽媽是姑嫂關(guān)系。
前樓連著隔壁號門的前樓叫雙前樓,以那時的眼光來看,大得看不到邊。小毛頭躺一只只欄圈小床,上面吊長方形木頭架子的紙糊大風(fēng)扇,正反面年畫。年輕阿姨時髦,穿的確良短袖襯衫,手中麻繩一拉一放,紙糊風(fēng)扇來回擺動。大熱天,我在前樓托兒所門口張張,都是風(fēng)涼的。
唐家子女多,亭子間套亭子間,像托兒所一樣也可以這只號門進去,隔壁號門出來。我還可以后門進去,穿過灶披間、水龍頭、后客堂和前客堂、天井,正門出來。小時候我與姐姐在石庫門玩地下黨失蹤把戲,蠻開心的,其樂無窮。
碰到李老是我的福氣,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他出身于富人家庭,20世紀(jì)40年代參加革命。有關(guān)他的傳說有幾個版本。80年代,李老把在美國的哥哥送他的一輛凱迪拉克捐獻給了國家。作為中歐工商學(xué)院最重要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他解決了學(xué)院土地使用權(quán)問題,促成許多中國公司對學(xué)院的贊助,并將個人存款用于提供MBA學(xué)生助學(xué)貸款的擔(dān)保金。
李老讓我實現(xiàn)了光棍有其屋的夢想,其細(xì)節(jié)也是傳說。宴會上,鄰桌有人過來祝酒,希望李老能幫忙解決工作中的一個難題。李老說,你的事情沒有我的重要,我那里有位編輯大齡未婚,住房困難戶,你們能否發(fā)揚人道主義精神,伸出援手?
那年,李老出了一本新書《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系統(tǒng)分析》,在環(huán)襯上寫下被贈人的姓名,也稱我為同志。他經(jīng)常汏我腦子,他的核心觀點是制度改良,而不是根本性的轉(zhuǎn)變。說來話長,不提。深受感動的是他堅定的信念,鋼鐵般的意志,以及對事業(yè)全身心的投入。
他有恩于我,卻常常把我的名字搞錯,叫我建華。那可是跳高過二米三九的冠軍,玩笑開大了。我在他面前提起張三、李四與王五。他說,不記得了。
君子不記被自己幫助過的人。此話好像是孔子說的。
1998年李老病逝。中歐工商學(xué)院在校園敬立了李老的紀(jì)念銅像。教室樓圍成的庭院里,我坐在椅子上抽煙,帶來的小男人,眼睛一眨不曉得跑到哪里去了。幾米開外的銅像旁邊,一位女MBA跟三個男MBA聊天,嘻嘻哈哈,春意秾華。我還帶著相機,等待他們當(dāng)中能有一個轉(zhuǎn)過身去,跟李老也聊上幾句。隨機概率很小。
花匠說,校園里的紅葉李的花期只有七天,今春開得最好。你第一次來就碰上了。我說,在學(xué)校書店門口和水池邊上只看到李花白,沒看見紅葉?;ń痴f,葉子變紅要等到花謝以后。
花匠離開后,那位女MBA竟真的跟李老的銅像聊上了。她對男MBA哼了一聲,好啊,你們對我都不講真話。她走到銅像正面,叫他們看石座碑文。
碑文中李老的座右銘“講真話”被女MBA當(dāng)作批判男MBA的武器。李老笑瞇瞇地看著年輕人,銅像栩栩如生。想起李老生前與我們編輯聊天時,引用過馬克思的“批判的武器”與“武器的批判”,繞口令似的。
小男人找不到玩伴,在我視線之外流竄,一身臭汗回來。他對我長時間坐著不動有點不滿,像他的語文老師一樣叫我談?wù)剮麃磉@里的中心思想。我看看李老的銅像說,他對你爸爸好,你要記住他。小男人問,好在哪里?我說,他給了我房子。
難以啟口。我不好意思跟小男人講,我想把女人勾引到屬于我的房間里,也不太喜歡用“我的肉體與靈魂需要一個庇護所”來表達當(dāng)時對房間的渴望。
房子使我想到了衣裳,領(lǐng)地,碉堡,私家車,老酒瓶,煙盒,茶杯,界線,范疇,縮頭烏龜,避孕套,通靈寶玉,骨灰盒。要死快了,亂話三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