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要寫一寫弘仁(漸江)其人其畫。曾經(jīng)在《把自己瘦成一棵樹》一文中比擬他和倪云林的畫,“漸江的畫似乎很有點(diǎn)像倪瓚,林泉下的人生也有相通之處,只是漸江的冷是比倪瓚還要厲害的,是冰的感覺。倪瓚畫山,他的皴是平緩的,雖是蕭瑟孤索的,渺無人煙的,但是逸氣滿紙的。有氣,終究還是有溫度的罷?!睂戇@篇文章時是2003年,現(xiàn)在八年過去了,我在想到底弘仁的冷和瘦是怎樣的呢?他確實(shí)以倪瓚為師,可是到底還是有差異的。那么,弘仁的味道在哪里呢?
想起多年前有緣與吳冠中先生交流,那時寫了一些繪畫的文章,曾在《文匯報(bào)·筆會》上發(fā)表,為吳老看到,吳老通過編輯轉(zhuǎn)達(dá)了對我的鼓勵。后來待《寫意》出版,寄了吳老一本。待人真誠的吳老還回了信,信中提到了幾位書中寫到的畫家其人其作,其中吳老說:“瘦的倪瓚,與瘦的弘仁如何比量……我們相距太遠(yuǎn),無法一幅幅推敲具體而深入的問題,但我在你文中,學(xué)到不少新的視點(diǎn)、知識?!眳抢系墓膭钜恢鄙钽懹谛?,吳老說的“如何比量”也一直繚繞于耳,這是2005年元旦的信,六年多過去了,期間很少去打擾晚年依然創(chuàng)作力旺盛的吳老,只是看他的畫展,看他的畫冊,看他的專訪,現(xiàn)在再看吳老的信,心里有些動,水波一樣的。
自《寫意》出版后,是很少寫讀畫的文字了,因了自己的淺陋,也因了近年來自己提起畫筆涂鴉,竟對寫繪畫的文章生出了怯意,仿佛多了點(diǎn)自知,反而慎言冷暖了。但是,現(xiàn)在分明感覺到了內(nèi)心的動,仿佛重生了一些寫作的沖動和勇氣。
一
漸江是他后來出家后取的號,法名弘仁。他俗姓江,名韜,字六奇,又名舫,字鷗盟。1610年,生于安徽歙縣。這一年是明萬歷三十八年,離崇禎皇帝自縊的1644年尚有三十四年的時光,明朝的江山已不那么穩(wěn)當(dāng)了。他的家族在他出生時也已經(jīng)不那么旺盛了,父親早逝,與母親相伴清苦度日。年少時于歙縣社學(xué)讀過書,之后又赴杭州,成為“杭郡諸生”。不久,他和母親回到了原籍歙縣,拜當(dāng)?shù)孛逋魺o涯為師,研習(xí)五經(jīng),準(zhǔn)備參加科考。在此期間,他“嘗掌錄而舌學(xué),以鉛槧膳母”,“鉛槧”,指的是書寫工具,亦指寫作“??薄保雭硎呛肴室猿瓕憣戀嵉靡稽c(diǎn)微薄的收入維持與母親的生活,是一個孝子。
家道中落,與母親相依為命,推測起來弘仁從小的性格應(yīng)該是比較自尊而內(nèi)向的,不太會為生活困頓而去麻煩族人。少時的人生經(jīng)歷往往是人一生可溯的淵源。
明朝風(fēng)雨飄搖,過了而立之年后的弘仁依然難展抱負(fù)。1645年,即清順治二年,清軍進(jìn)攻徽州,弘仁三十六歲,他加入了當(dāng)?shù)乜骨辶α?。但徽州還是陷落了,部分抗清志士轉(zhuǎn)入福建,投奔唐王政權(quán),弘仁隨他的老師汪無涯也去了福建。然而,歷史并沒有給予弘仁的一腔熱血揮灑的機(jī)會,1646年6月,清軍進(jìn)攻福建,唐王被拘,跟隨唐王的一批抗清志士也無奈躲進(jìn)武夷山。武夷山的青山碧水無法安慰他一顆痛失家國的心。
一年后,他同汪沐日、汪蛟、吳霖等人一起出了家,皈依了曹洞宗禪師古航道舟,開始用法名弘仁,又自取字無智,號漸江,此后,便不再用俗姓俗名。順治六年(1649年)弘仁從武夷山回到了家鄉(xiāng),也去過揚(yáng)州、杭州、廬山游歷,但他去得最多的山自然就是家鄉(xiāng)的黃山。當(dāng)然,黃山之松之云之石歷歷在其畫中,是弘仁的黃山。
黃山的山樹峰巒更是曾經(jīng)回蕩著月夜中的笛聲,蓮花峰頂?shù)脑澈镆苍鴩[聲附和,那是弘仁和其侄子江注(允凝)在文殊石上吹笛。
這一夜在1660年的陰歷九月,正是秋月明凈之時。
這一年弘仁五十一歲,距離他生命的終點(diǎn)還有三年。
資料記載,他的生前好友湯燕生為弘仁辦完喪事后再游黃山,寶月法師給他敘述了弘仁月夜笛聲的情景:“漸公登峰之夜,值秋月圓明,山山可數(shù)。坐文殊石上吹笛,江允凝倚歌而和之,發(fā)音嘹亮,音徹云表。俯視下界千萬山,山中峭絕,唯蓮花峰頂老猿亦作數(shù)聲奇嘯。至三更,衣益單,風(fēng)露不可御,乃就院宿?!痹孪律?,月下峰山,笛聲、歌聲、猿聲,應(yīng)該還有松聲風(fēng)聲,是一個怎樣的黃山月夜!
此情此境想起兩句話,“露月星河,雪松云嶠”,正出自曹洞宗禪師宏智正覺《默照銘》。弘仁的出家?guī)煾凳遣芏醋诙U師,宏智正覺是他們的前輩,冥冥間氣脈該是相通的。
所以,弘仁只是吹他的笛,“默默無言,昭昭現(xiàn)前”(《默照銘》)。
回頭再看《黃海松石》,冷而清寂,山石勾勒線條淡而干,卻很瘦勁,一筆下去,需要力在手腕間隨心而用的控制,那一棵著名的迎客松在山隙間盤根錯節(jié)凜然姿躍,很直面地迎你而來,它們都該記得月夜的笛聲吧,松針想來在聲波的悠然里蕩漾,即便仍然靜寂,山靜寂,松靜寂,人靜寂,可是物我的呼應(yīng)卻在時光的那一刻跌宕。
好比《絕澗寒窼》中的那棵松,松針并不茂密,枝節(jié)蒼老,樹身斑斑若片巖,與峋石相伴,一折一直,真如畫上所題“虬龍夭矯張鱗髯”,這一般情景好似弘仁出家后的日子,純純粹粹的出家,而不像同樣身披袈裟的石濤,卻熱衷結(jié)交權(quán)貴;仿佛也不若八大山人,一樣出了家,悲憤之情依然濃郁奔涌,畫筆下一覽無遺。弘仁恰是沉靜地做一個出家人的,筆下山水也是安靜而淡然的,偶爾山中畫幾頂茅屋,一間寺廟,幾個僧人行者,也是淡淡的了,所以,畫史上有不少論者就說弘仁的畫是冷的,可是,他的松,怎么看都是熱情飽滿的,只是熱情濃郁而幾近凝固,就如同歲月蒼老的松那樣。
其實(shí),袈裟雖在身,筆下也是寂,心里還是有對俗世的失望、憤懣,那么就還是有一腔世俗之情了。只是,這一份情感百腸繞結(jié),仿佛松的根,扎下地深巖裂處。
讀讀弘仁的詩吧——
水宿借鳧車,依然干凈土。
桃花照一溪,著我疑漁父。
滔滔濁世,渾渾人間,不如就做一名漁父,行吟水澤山林,倒還是干凈的。
漁父的意象是自屈原以來中國士人心中的精神象征,常在詩文和繪畫中呈現(xiàn),江中一笠翁,任憑它波瀾還是浪靜,行于世間,而“不凝滯于物”。漁父仿佛已然成為士人失望于俗世轉(zhuǎn)身的一種精神歸依,一種在世間可能的出世方式或者姿態(tài)。歸隱也好,出家也好,或者并不那么絕對,只是不入仕途一介平民凡常日子,概莫如是。
可是,做一個漁父,對于一個在讀書做官、渴望平天下濟(jì)蒼生一展抱負(fù)的儒家體系中潤澤的人,其實(shí)也是難的,即便如陶淵明那樣真正的“采菊東籬下”了,也時而會“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yuǎn)翥”。對弘仁來說,不能忘記在明亡之前,他可是勇敢地參與抗清的志士。那么好吧,朝代變了,無可奈何花落去,回天無力,也不愿俯就新朝,就莽鞋杖藜,靜坐空潭,安心筆墨,在世而在世外了。
且慢,再讀——
入夏鶯聲忽變腔,此身如在碧油幢。
漫言今日柴桑少,尚有何人傲北窗?
還有——
一龕何異一舟居,寂寂無人凍浦如。
窗有老梅朝作伴,山留殘雪夜看書。
身處禪室,弘仁恍惚間猶如置身于“碧油幢”中。碧油幢,是指青綠色的油布車幢,也借指青綠色的軍帳。弘仁當(dāng)是想起了參加抗清斗爭的那些歲月吧。那時的他一腔熱血,滿身的壯情??墒牵Y(jié)果呢,時光匆匆而過,硝煙散盡,稱臣的稱臣,做官的做官,有多少人真的為了家國理想而持守到底呢?甚至干脆轉(zhuǎn)身做一個遠(yuǎn)離江湖的散淡人?!氨贝啊背鲎蕴諟Y明“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寓意“清閑自適”之意,乃成典故,后人詩詞中多以此寄情,如“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yīng)別有、歸來意?!保ㄐ翖壖病端堃鳌だ蟻碓R淵明》)“尚有何人傲北窗”,現(xiàn)在,還是覺得猶如置身一葉扁舟,是否心里時常若扁舟蕩漾。殘雪未融,老梅想來清芬,透出一些檻外的消息?
內(nèi)心還是奔涌著一股憤世的浪,只是,它不像八大山人那樣隨時在筆下洶涌,它被弘仁隱忍著,默然著,“鑒時廓爾,體處靈然,靈然獨(dú)照,照中還妙”(《默照銘》),收在心里,化成他的禪。
所以,弘仁繪畫中的冷和寂是他的修煉過程,也是他的修煉境界,他在繪畫中安放身心,在干凈疏淡而凝練的線條中吐納他的氣息,以淡的山、瘦的樹向他思慕的前賢倪瓚致敬。
二
倪瓚是他一生推崇的前輩,不止于丹青,也因?yàn)槟攮懙乃枷牒蜕顟B(tài)度。倪瓚也是不出仕的,在元明交替亂世變遷之際,干脆放棄了優(yōu)渥的生活,住到山里,隱于湖泖,以至漂泊而死。在好道之心上,弘仁和倪瓚有相似之處,不過,弘仁是在抗清理想破滅,對世道絕望之后才出了家,而倪瓚因?yàn)橹心昵吧顑?yōu)裕,幾乎無功名入仕之為,過的一直是翰墨生活,而且極有潔癖,連樹也都是要清洗的,所以,進(jìn)山前后,倪瓚放棄的是富足悠閑的物質(zhì)生活,在精神上可謂并無割裂。
于是,弘仁的以前輩高士為師,或許更多的以此作為自己的一種導(dǎo)引,一種人格的修煉,勤而孝而忠的他是一個內(nèi)心有正念的人,一個期望修煉自己正覺的人,所以,在世,他孝順寡母,忠于自己的家國觀念,投身抗清;出家,其實(shí)也是以這樣決然的方式修煉自己的人生。可是,他并沒有全然進(jìn)入宗教人生,其實(shí)還是在審美和宗教之間徘徊,所以,有這樣的詩句“倪迂中歲具奇情,散產(chǎn)之余畫始成。我已無家宜困學(xué),悠悠難免負(fù)平生?!眽K壘之氣郁郁然也!
與倪瓚的畫比較起來,弘仁的山石較多方正峻厲,在冷寂的氛圍里凜然,他的老樹也大多姿態(tài)老勁,枝干橫向盤錯,樹節(jié)滄桑,或許是黃山之樹的寫照,但無論《天都峰圖》軸《曉江風(fēng)便圖》卷,還是《柳岸春居》扇面,上面的一律松樹,也一律的蒼勁,一律的姿態(tài)粗礪,是經(jīng)了風(fēng)霜雨雪才有的樣子,長什么就是什么樣的,當(dāng)然絕對不會是如今我們在庭院里看到的人工“病樹”,雖然可能也很美,但無法想像這樣的松出現(xiàn)在弘仁的筆下。比之倪云林的山,弘仁在山石上的皴相對更干更少,與野姿野態(tài)的松配和起來好像更有了些峻氣。
一樣是瘦,瘦的弘仁比倪瓚多了點(diǎn)勁道,但也比倪瓚少了那么些寧靜的逸氣。
還是緣于兩人不同的人生運(yùn)命吧,也因此在千年的蒼山松樹水色間能形成差別啊。
說到底,還是人生/性情的差異,而非筆墨的多少差異了。
寫意,乃中國繪畫之精髓。
胸有意氣,筆有氣象。
從山水畫傳統(tǒng)來看,弘仁的畫并不以大山大水勝擅,若吳冠中先生所言“著墨不多,全憑平面分割之獨(dú)特手法,表現(xiàn)大自然的寬闊與開合”(《我負(fù)丹青——吳冠中自傳》)。他多以局部山水構(gòu)圖,甚多近鏡頭取景,最多是中鏡頭了,如《曉江風(fēng)便圖》那樣的遠(yuǎn)山長河汀洲式的長卷畢竟不占他主要的創(chuàng)作,即便諸如雄峻之黃山入畫來,也多取黃山的一山一景,甚或只是一松一石,如《高桐幽筱圖》就是簡簡單單的一樹、一竹、一石,而且樹的葉子是稀疏的,竹子也是并不葉茂的,石頭是小小的,色淡而干的皴,是幽幽然、清清然的禪味;而他的《梅花圖》,那更是簡凈至極了,半截老干,兩枝斜逸,三兩朵或含苞或半開或綻放的梅,就是一份滿滿的清芬至遠(yuǎn)、入心了。
是啊,要那么多干什么呢?即便好山好水,即便好花好樹,就要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就夠了,就充滿了滄海宇宙的豐富,好比修禪,一個此時靜坐的蒲團(tuán),一碗簡單樸素的飯食,一件興趣使然的活計(jì),正是所有世界的出發(fā)和來去。
其實(shí)欣賞弘仁倒并不全然因?yàn)樗漠?,是糅合了他的人生態(tài)度的。好比他筆下的黃山,那樣的冷峻剛質(zhì)清淳,正是他人生的寫照。一生未婚,孝順母親,忠孝明朝(我們后代人或許可以說他不必如此,即便沒有外族入侵,明朝也是大廈將傾,但在弘仁那樣的讀書人看來,這是關(guān)乎民族氣節(jié)大是大非問題,并不能以當(dāng)下所論的民族團(tuán)結(jié)立場來觀照的),無可奈何之下出家為僧,也是真正的做一個僧人了,即便在內(nèi)心深處多有波瀾,這個檻外的世界終是別過了。
弘仁生前好友程守寫過一首《念江鷗盟》——
幾人簡箑到何曾?途梗知余有夢能。
春待茗成開一畫,夜當(dāng)梅盡引孤燈。
泣歌自禁宜稱客,家世全非肯作僧。
山水新安原大好,歸來況可共登臨。
到底是知己,對弘仁的內(nèi)心有很深的“了解之同情”。倘若,“山水新安”可共臨,想來弘仁也不會“肯作僧”的,還是渴望家國天下一番的。
雖然史上“咸謂得漸江足當(dāng)云林”(周亮工《讀畫錄》),弘仁也畢生尊崇倪瓚,兩人隔著一個朝代遙遙相望,那是性情、人格、文脈上的相通,但是我覺得,弘仁終究還是做了他自己的。
孤燈,夜窗,梅香,日月光華。
尚未寫完文章,卻在2010年6月25日聽到了吳冠中先生因病去世的消息,感覺心里突然被撞了一下,再看吳老的手跡,不知說什么才好。那樣為藝術(shù)為人生全身心投入、嘔心瀝血的純粹的人走了……
寫到這里,我知道我還是無法全然“比量”吳老所說的“瘦的倪瓚,與瘦的弘仁”,可是,我在想這或許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個獨(dú)特的藝術(shù)家,他們都做了真正的自己。倪瓚是也,弘仁是也,吳冠中先生亦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