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最初產(chǎn)生把涂金梅從他的命運里抹去的念頭起,靳志興的神經(jīng)就繃緊了,心跳的頻律也顯著加快。
他曾想打消這個念頭??墒遣恍校拷鹈钒阉频锰o了,逼得他有一種被扼住了喉嚨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她要的實在太多了。
她要一份安定、舒適的工作,他滿足了她的要求。
她要一套和他安心幽會的房子,他同樣給了她。
她要一輛車,那種適宜于女士駕駛的小小的寶馬,他認為太張揚,心中不愿意,但他仍然讓她如愿以償了。
她什么都有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錢多事少離家近,一覺睡到自然醒,過上了美滿自在的生活。
可她還在咄咄逼人地向他要,要的是他不可能給她的東西。她要名分,要的是一個女人認為最重要的身份。她說她的青春給了他,她作為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寶貴最美好的歲月給了他,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唯獨要一個名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講的也是實話??蓪嵲捑湍芴枚手卣f嘛,“人總是要死的”,這是大實話,你能對一個小娃娃說嗎?她確實是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女人,可這也不能亂說啊。
靳志興至今仍記得農(nóng)場連隊里材料庫后面那間小小的充滿溫馨的小屋。石灰刷的墻雪白雪白的,靠墻的小桌子上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令他驚喜的菜肴,還有一只陳列櫥改造的食品柜,里面放著洗得干干凈凈的碗筷和涂金梅作為材料員記賬用的本子。最令靳志興難忘的是她靠著里壁的那張單人床,筆挺的淡粉色的蚊帳下,無論是厚厚的被子和薄薄的毯子,始終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由于時常拿出去晾曬,被窩上彌散著一股陽光曬透之后的香氣。
正是在這張小床上,涂金梅把她的愛,把她的初夜給了他。不論是當時還是事隔多年他另娶了錢亦秀以后,她都會像提醒他一般說:我是你的第一個女人。你原本就是我的。
她忘記了那正是他最消沉、最落魄、最憂郁的時期。是春天里的雨季,他在田埂上挖開田缺回家的路上,雨驟然下大了,狹窄的田埂上像擦了油,他走得急了些,重重地摔了一跤,鋤頭飛出去幾米遠。當他雙手撐著泥濘的地面站起來時,一身泥水,屁股又痛得走路都一跛一瘸的,走出幾米去抓起鋤頭時,他沮喪地垂下了淚。不是因為農(nóng)活苦農(nóng)活重,不是因為摔了跤淋得像落湯雞,而是因為他覺得這樣的日子不可能有個出頭之日。
他是聽了大哥靳志軍的話主動到崇明農(nóng)場來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的。志軍在他中學畢業(yè)時告訴他,你是一個男子漢,對自己人生,你該有雄心壯志,該有一個系統(tǒng)的規(guī)劃,你不同于志玉和志佩。志玉和志佩是志興的兩個姐姐,她倆畢業(yè)時,都由大哥暗中相助,逃脫了下農(nóng)村的命,分配在上海的國營單位,全勞保,沒有后顧之憂。臨近畢業(yè),志興也曾希望志軍像幫助兩個姐姐那樣助他一臂之力,憑志軍的關系,憑他身居高位,他完全辦得到。沒想到志軍要他走與工農(nóng)相結合的道路,不必走很遠,就到崇明島國營農(nóng)場去,在那里踏踏實實干幾年,滾它一身泥巴,鍍上一層金,你就有了資本。然后憑我們靳家血統(tǒng)工人,根正苗紅的牌子,回上海來讀大學是順理成章的事。到那時,你就是又紅又專的人才,前程不可估量。
志興就是聽信了志軍的話,到農(nóng)場里來的。坐船離開十六鋪碼頭時,坐著小轎車來碼頭上送他的志軍暗示過,到農(nóng)場里去個三四年時間,有個良好的表現(xiàn),他會設法讓自己的弟弟進一所響當當?shù)拇髮W,好好干吧!志軍拍著志興的肩膀鼓勵著。那年頭上大學得靠推薦。
三四年時間算個什么,比起那些遙遙無期到外地農(nóng)村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志興只覺得自己的前程似錦,未來一片燦爛輝煌。
他怎么可能想像“四人幫”會在一夜之間垮臺,造反當權的志軍會被隔離審查,在被關了沒多久之后,又會傳來消息,志軍從五樓走廊躍身而下,自尋短見,結束了他的生命。
讀到家信的那一瞬間,永遠留在志興的記憶之中。他只覺得剛剛平整過的秧田仿佛掀翻過來,一陣寒顫襲過全身,像被抽去了脊梁骨,整個人似要癱了。
四月初的海風,把廣播喇叭聲吹得忽高忽低,斷斷續(xù)續(xù)的,關注國際新聞的農(nóng)場知青們都在傾聽一條重磅炸彈般的新聞,巴基斯坦的齊亞?哈克將軍,不顧國際社會的呼吁和請求,把前總理布托絞死了。
男知青們奔走相告的同時,熱烈地議論著這件發(fā)生在我們鄰國的大事。幾乎每間男寢室里,熄燈以后還有人在滔滔不絕地爭論。有人說齊亞?哈克膽大妄為,有人說布托總理太不值得,獻出家族無邊的土地,追求他的政治理想,結果卻落個這么悲慘的下場。
誰都不曾注意到志興的悲傷和絕望。人們光顧著去關注國際上的新聞事件了。志興同樣掩飾著自己消沉的情緒。大哥志軍的死,讓他心灰意冷到了極點。他的前途完了,他的未來沒指望了,是“四人幫”親信、爪牙的弟弟,別說上大學深造了,就是像普通知青一樣爭取調回上海當個營業(yè)員、大集體的職工,都得求爹爹告奶奶使出渾身解數(shù)。
只有涂金梅用她那雙洞察一切的眼睛關注著他,盯緊了他。他收工回連隊晚了,從食堂打回冷飯冷菜,她喊他到材料庫后面的小屋里給他在煤油爐上下一碗熱乎乎的雞蛋湯面,還讓他把沾滿泥巴的衣裳脫下來為他清洗。她為他挑選使用起來最為順手的農(nóng)具,還拆開一雙雙線手套,為他織了一套線衫線褲。有好長一段時間,只有在走進材料庫后面涂金梅住的那間小屋,志興才會感覺踏實、安然、舒心。
靳志興和涂金梅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的伙伴,在志軍造反當權搬出福祥里之前,他們兩家都是這條用紅磚砌起的普通的石庫門里弄的鄰居,靳志興的父親是船廠電焊工,是血統(tǒng)的產(chǎn)業(yè)工人;涂金梅家比靳家差遠了,志興的記憶中,他們家兄弟姐妹一大堆,讀書時涂金梅每天大清早要到菜場去刮魚鱗掙錢,她讀書成績也差,成績單上經(jīng)常開紅燈。在崇明農(nóng)場,大哥志軍出事之前,志興都不大愿意多搭理她。一來雙方知根知底,志興原先就有點瞧她不起;二來到農(nóng)場不久,連隊里就盛傳她和一個老三屆知青好上了,有些男生背后說話十分損人,說她年紀輕輕的屁股那么大,胸部挺得那么高,也許早就是那個男生的人了。就在去年夏秋之交,和她戀愛的男生調回上海,把她給甩了。聽熟知內情的女生傳,她一個人悄悄跑進刺槐林里,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把那男生送給她的照片、寫的情詩和筆記本,撕了個稀巴爛。
志興和她相好起來,有同病相憐的心理,有排泄郁悶、尋求安慰的相互需要。特別是她明明知道他大哥志軍畏罪自殺的情況,卻絲毫沒有歧視他的意思,反而對他充滿了同情、關心,處處對他關懷備至。正是這一點打動了志興,使得志興自小對她有的不屑和以往的成見都棄之不顧了,把她看成了親近的人。
是一個雨夜,志興又在她的那間小屋里吃了頓可口的飯菜,還喝了點兒崇明老白酒,在朦朦朧朧的電燈光下,他瞅著她在小屋里來回走動、收拾,燈光把人的影子拉得一會兒很大很大,一會兒又縮小了映在石灰刷的白墻上。雨聲驟然嘈雜起來,又下大了。志興趁她走過自己身前時,帶著一點酒興,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她先是一愣,繼而朝他莞爾一笑,就勢抱住了他的脖子,把臉俯下來親他。
在愈下愈大的雨聲中,他倆一起躺到了金梅的那張小床上。就像金梅后來一次一次提醒他的,她成了他這一輩子睡在一起的第一個女人。
正因為是第一個,是靳志興的平生第一次,他記得特別清晰,特別鮮明,哪怕是她一縷輕笑,一個撩撥他心緒的眼神,她發(fā)梢上的那股氣息,都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里,難以抹去。又因為是偷食禁果,青春的欲望涌上來的同時夾雜著提心吊膽的恐懼,雨聲噼啪刺激著兩個人神經(jīng)質的動作,還有唯恐被人察覺的慌張。靳志興在惶惑和緊張中與涂金梅緊緊地相擁相抱在一起。他只覺得她的乳房飽滿豐實,圓潤得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大,當她赤裸著身子面對他的時候,他才知道平時讓男人議論紛紛的她那高聳的乳房,是被她的乳罩緊緊地勒住壓實了的,一旦松開,她的乳房就突突地顯得無比豐美,吸引得他忍不住要去親她。而當他一旦親著她的時候,隨著她的一聲噗笑,他又有了新的驚喜,她的乳頭硬邦邦的像橄欖核,令他親著她的時候情不自禁地會用舌尖久久地舔她。而一當這時候,她就會歡悅無比地哼哼起來。
這真是致命的誘惑。初戀的誘惑,擺脫不了的誘惑。
這種肌膚相親的貼切體驗,讓靳志興一輩子沉浸在和涂金梅的親昵和性愛之中。多年之后他娶了各方面都十分優(yōu)秀的錢亦秀以后,在和錢亦秀同房的時候,他得不到這樣酣暢淋漓的體驗??伤终f不出口,既不能對錢亦秀說,也不能對有所覺察的涂金梅承認。
從其他方面來講,涂金梅再沒啥可夸耀的成本了。她的體態(tài)結實壯碩,四肢反而顯得短小一些;她的相貌平平五官無甚媚人之處,卻還脫不了在小菜場刮魚鱗那段歲月里的粗俗。她的短處、弱點乃至缺點,志興了如指掌。他不止一次想過擺脫她的念頭,可他就是擺脫不了她。其根本原因,就是他在她的身上享受到在錢亦秀的身上享受不到的床笫之歡和激情。他常在媒體上見到貪官和情婦的報道,他也時常聽到民間關于種種不可理喻的男女關系的議論,人們普遍覺得曝光以后的女性往往十分平凡。如同不理解查爾斯王子為什么會愛上卡米拉而放棄艷驚天下的戴安娜一樣。靳志興卻是能理解的,況且涂金梅和他相好的那段時間,是他這一輩子最落魄、最一無所有的時期。和她廝守在一起,他得到過不少安慰。兩個人坐在那張小桌旁吃飯的時候,靳志興享受著涂金梅那些比連隊食堂可口得多的菜肴,不止一次地想像著,如若因為大哥志軍的原因,他將一輩子在農(nóng)場里混,和金梅成個家,也不失為一種選擇。人世間的日子還是能過下去的。
他沒有想到中國的變化會那么大,“文革”中甚囂塵上的“血統(tǒng)論”會破除得那么快。在他參加高考上了分數(shù)線之后,他最為擔心和害怕的就是由于大哥志軍的政治原因,農(nóng)場組織會阻止他進大學。沒想到幾乎沒人向他提過這一點,至少沒人當著他的面講過。上大學的阻力倒是他自己制造的。
在他收到錄取通知書,確信他能如期在開學時到學校報到的同時,涂金梅告訴他,她懷孕了。
靳志興愣住了。
她要鬧起來,他進大學的夢就做不成了。不論是逼他承認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還是逼他結婚,他都沒有退路可走,只能順從她。那幾天里,靳志興看見涂金梅就憂心忡忡,怕她向他攤牌,怕她背著他跑到場部去反映他的問題。那段時間,類似的故事在農(nóng)場里傳得太多了。
靳志興既怕看見涂金梅,又怕涂金梅走出他的視線。真是左右不是。他不敢疏忽,整天懸著顆心,如同一個可判可不判的罪犯,在等待著審判一般。
那是“三搶”季節(jié)開始的日子。連隊的男女勞動力全被派出去了,農(nóng)活多極了,收水稻、脫粒、采棉花、收玉米、收黃豆,忙得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在這節(jié)骨眼上就看出材料員的優(yōu)勢和舒服了,只要在頭天晚上把第二天人們需要領取的材料統(tǒng)統(tǒng)準備好,出工之前發(fā)到每個來領取農(nóng)具的人手里,忙活了半個多小時,人們紛紛走進稻田、棉田、玉米地去以后,材料員就沒事兒了。涂金梅可以鉆進廚房去幫著洗菜、切菜,和伙房里的人聊聊天,或是就呆在材料庫里,整理一下凌亂的材料架。當然,她也可以什么都不干,關緊了門呆在小屋里休息。她的工作就是專職的材料員。沒人管得著她。
而靳志興呢,已經(jīng)拿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他沒必要再參加天天要出一身透汗的“三搶”勞動,他得趕在開學之前辦理戶口遷移手續(xù),糧油手續(xù),蓋章,蓋一只只允許他離開農(nóng)場的章。怪不得知青們要說,下鄉(xiāng)的時候,只要敲一只圖章。走的時候,不知為啥要蓋這么多章?少一只還不行。
不過靳志興動作利索,該蓋的都蓋了,只剩下連隊介紹信最后一個章了。只要這個章一拿到手,他就和崇明農(nóng)場揮手再見了,永遠和農(nóng)場不會再有關系了。現(xiàn)在他還呆在連隊里,就是在等這個章蓋下來。他心急火燎的,可表面上一點也不敢顯露出來,他也不敢到隊部里去催,一催,他怕連長指導員說:怎么,多呆幾天也等不得了?他只有等。
就在難耐的等待中,涂金梅在食堂吃早飯時,約他到她的小屋里去。
靳志興是等到所有的出工隊伍都走遠了,連隊的四長排平房宿舍完全安靜下來以后,才繞到材料庫后面去的。
涂金梅臥室的門虛掩著,靳志興躡手躡腳推開門走了進去。他以為金梅呆在小屋里等著,不料小屋里空蕩蕩的沒人。靳志興遲疑了一下,他該進去還是退出來呢?他迅疾地作出了選擇,走進小屋,掩上了門。站在金梅臥室的門口,讓人看見了,總是個話柄。
他悄沒聲息地走近金梅的單人床邊,坐在床沿上靜靜地等著。金梅到哪兒去了呢?不是她約他來的嗎?剛才走過來時,他特意繞到材料庫門前時,看見材料庫的門鎖著,他想當然金梅是回到小屋在等待,故而就直接走來了。哪曉得金梅仍不在,這當兒,她會有什么事兒耽擱呢?
靳志興邊猜測,邊細細地端詳著這間小屋。小屋仍像他第一次走進來時那么干凈、整潔,帳子張開著,毛巾被折疊得整整齊齊,枕頭上鋪設著粉紅色的枕套,還有股混合著金梅氣息的淡香。就是在這間小屋,這張小床上,靳志興和金梅有過一次又一次的偷歡。每一次他都感覺到歡悅,感覺到滿足和忘卻一切的暢快。有幾次他莽撞快捷了一點,他是感到痛快了,想退出來,金梅會緊緊地纏住他,用命令的口吻道:再呆一會……
自從報名參加高考,一直到接到錄取通知書至今,四五十天了,他沒再到這個小屋里來過。先是緊張的迎考,接著是忐忑不安地等通知,繼而是收到錄取通知書以后的興奮和忙碌,他就再沒到金梅這兒來過。
他沒有義務和必要非得到這兒來,他們畢竟只是暗中相好,他和她之間不是農(nóng)場里那種老職工的夫妻關系。呆在小屋里,靜得能聽見從遠遠的伙房那兒傳過來的刀剁骨頭的聲音。靳志興才覺察到,他和這間小屋有點生疏了。金梅約他來,會同他說些什么呢?她總要說點什么的,問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辦,還是……
一想到這,靳志興的頭發(fā)就不由自主豎了起來。這是他最不愿意接觸而又非得面對的話題,他能答什么呢?讓她去把孩子處理掉,像那些老三屆知青在碰到這種事情時一樣,請假離開連隊,到上海通過親戚朋友走門路,去寧波、紹興、蘇州鄉(xiāng)下,找到那種公社衛(wèi)生院的關系,出點錢……他說不出口也不敢說,他怕一說出來就引得涂金梅暴跳如雷,可他又不愿意這個孩子留下來,金梅懷著孩子暫時還看不出來,時間長了孩子日長夜大,那是瞞不了人的。到那時即使他已經(jīng)進了大學,農(nóng)場反映到大學里,他也會被勒令退學的。前些年,北方一個部隊的副軍長,不還因亂搞男女關系聽說要被處理而行兇殺人,最后在逃亡途中自殺身亡了嘛!高級干部犯了這種事都不饒過,別說他區(qū)區(qū)一個大學新生。
靳志興在等待著金梅的時間里,心中是很煩亂的。他知道金梅在食堂約他前來,是要向他攤牌了。而無論她說什么,她懷著他的孩子這個事實,足以摧毀他已能看得見的美好未來的前景。靳志興的心,在等待的時間里畢剝畢剝作怪般跳著。整個兒是六神無主。
屋外傳來了涂金梅的腳步聲,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許就是從他倆一次一次地偷歡幽會以后吧,靳志興已經(jīng)熟悉了涂金梅踩得重重的腳步聲。靳志興顯得更緊張了,他不由把臉轉向門口,望著那條發(fā)亮的透著秋日明麗陽光的門縫。
真是金梅,她習慣地在門前的磚地上搓了兩下腳板,推開門走了進來,一看見他,她就面無表情地說一句:“你已經(jīng)來了?!?
說著,她“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幾大步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抱起使勁地一摟,就熱辣辣地張開嘴咬住了他。
真是咬,不是往常那種吻。不過,惶恐不安的靳志興仍感到這比他料想得好,他站穩(wěn)了身子,迎合著她的咬吻。
吻得很長。
吻得靳志興由衷地感到,這個女人是愛他的。她愛得這么強烈,想必不會對他使壞。直吻得靳志興快喘不過氣兒來時,兩個人才像累了般雙雙坐在床沿上。
靳志興親熱地搭著她渾圓厚實的肩膀,柔聲問著:“你去哪兒了?”
涂金梅又意猶未盡地吻了他一下,一蹙眉說:“四排一個女生,忽發(fā)肚皮痛,衛(wèi)生員叫我?guī)退黄鸱錾贤侠瓩C,送場部去?!?
原來如此。
涂金梅的身子往靳志興懷里一拱,說:“大學生,你有多少日子,沒到我這兒來了?”
她叫他“大學生”,顯然是放他去讀書的。靳志興急忙解釋:“你曉得的,這段辰光……”
涂金梅伸出手,掩住了他的嘴,一歪腦袋雙眼睜得大大地盯住他的臉,道:“說,進了大學,你會不會甩了我?”
“如果我這么做,被雷劈死……”
“我不要你說這話。”
“那你要我講什么?”
“講真情話?!?
“真情話?”靳志興腦子里一句也想不上來,他張開雙臂,把她使勁地往胸前一擁,像她剛才進屋時一樣,重重地悍然不顧地咬住她的兩片嘴唇,狂吻著。
她被他吻得笑出聲來:“你……這就是你的真情話?”
“你信嗎?”
“大學里,花枝招展的女大學生多了!”
“再多,也沒有我們倆在一塊兒時那么幸福和歡樂?!?
涂金梅的雙手探進了靳志興穿的襯衫里面,撫摸著他的肌膚,昂著臉說:“我都想好了,你去大學報到時,我請好假,陪你一起去……”
“你……陪我去?”靳志興直感到心驚肉跳。
“一起去上海,你去報到。我呢,去上海處理肚子里的孩子?!?
靳志興的心從懸得沒有著落,一下子由于突如其來的狂喜而驟跳起來,他睜大眼問:“你說什么?”
“你沒在聽么?我說我們的命運是牽扯在一起的,我不能讓肚子里的小孩耽誤了你的前途……”
“我的好金梅!”
“你今天才曉得嗎?別以為我不通情達理,只有你從大學畢業(yè)出來,我們倆才有份好日子過……”
“你……”
“我也有希望調上海的,不是像你一樣讀書,讓我去讀書我也讀不進去,我調上去當個營業(yè)員、做個普通工人還是有機會的。你沒聽說嘛,說農(nóng)場知青,只要沒成家的,最終也都會像插隊知青一樣回城?!?
“我……聽說的?!背两谧约杭磳⑸洗髮W的喜悅中,靳志興沒再去關心留在農(nóng)場伙伴們的命運。金梅這么說了,他連忙承認。
涂金梅在他肩上輕拍了一掌:“有機會走,我就不能讓肚子里留著這個小孩?!?
靳志興簡直要拍著巴掌歡呼了,沒想到他最恐懼最擔憂的事情,涂金梅這么干脆利落地解決了,不但允許他一身輕松地離去,而且還免除了他的后顧之憂。他隱忍著內心的狂喜,關切地把臉挨著金梅,悄聲問:“那你……想啥法子處理?”
金梅推他一把,又將他的襯衫一把逮?。骸斑@,你就別操心了,只要心中記得我的好就是了?!?
“一定?!?
“嗨,知道我為啥約你來嗎?”
“嗯。”
“我看你是不知道,也沒想到。”
確實,靳志興來之前,一點沒想到涂金梅會對他說這一番話。他默默無語地瞅著金梅,盡量讓眼神顯得溫柔,顯得含情脈脈,顯得不忍離去。
金梅伸出雙手,撕扯一般扒著靳志興身上的襯衣,急不可待地說:“我要在你走之前,再給你一次。讓你好好地享受我,好好地……”
靳志興男人的欲望之火“噴”地一下給金梅點燃了,他順從地配合著金梅脫去身上襯衣的同時,伸出雙手去脫金梅身上的衣裳。當兩個人赤身裸體倒在小床上的時候,金梅在他光滑的背脊上“啪”地擊了一掌:“不要慌慌張張的,今天出工的隊伍走得遠,沒人會來找,我們得盡情享受這難得的時光?!?
真是盡情地享受?。〗九d趁著白日的明亮光線,欣賞著涂金梅渾圓的頸肩,她的軀干不顯得大,腰細而胸挺,乳房大得沉甸甸的,兩手和雙腿筆直而肌肉發(fā)達,很有力度。臀部寬大肥厚,下肢顯得偏短,卻格外粗壯。就連她的肚臍部位深陷在腹部,靳志興都看得清清楚楚。是懷有身孕的緣故吧,往常平順的腹部,今天隆起得稍顯飽滿。
心理上的憂懼消除了,擔驚受怕的情緒一掃而光。意外的驚喜使得靳志興充滿了男人的欲念,在毫無希望的日子里,逮著了機會兩人就會在一起偷歡。而這會兒,間隔了那么長的一段時間,雄性勃勃的靳志興一次一次地給她。金梅的反應同樣熱烈,她不住地又叫又喊:“志興,我喜歡你給我,喜歡給你,喜歡!”
夏末秋初的氣溫很高,材料庫后面的小屋不通風,關嚴了門以后,只有小屋高處開著一扇氣窗。靳志興和涂金梅折騰了不長時間,就已是渾身上下大汗淋漓。汗水把涂金梅的烏發(fā)黏貼在額頭上,貪婪的欲望使得她的雙眼睜得又大又迫切,當靳志興又一次挺直了身子給她時,她兩條短腿盤起來牢牢地纏住了志興的腰,悍然不顧地嘶叫起來:“你是我的,志興,永遠都是我的!”
……
靳志興氣喘吁吁沒有答復她。后來一輩子也不曾答復她。
進大學以后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大學里有的是風姿綽約的女生。別說那些美貌的姑娘了,就是有些近視眼戴著眼鏡的女子,就是一些不怎么中看的小胖子,就是相貌平平的女生,都是十分優(yōu)雅而有氣質的。像涂金梅這種脫不盡粗俗之氣的女人,是不可能成為他妻子的。
事實上,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靳志興,在大學還沒畢業(yè)時,就和各方面條件都與他十分般配的錢亦秀相戀了。
五官端莊、面容俏麗的錢亦秀出身于書香門第,無論是身段、體形都是淑女型的,美得讓人無可挑剔。涂金梅更加不能比的,是錢亦秀十分善解人意,大學畢業(yè)后,她當?shù)氖侵袑W的數(shù)學老師,而且因為教學有方,很快被委以擔當班主任的重任。靳志興后來當了官,一步一步由副科、正科升到副處級。有了點真正的實權時,錢亦秀還會選擇他最聽得進話的時候,提醒他,慎用權力,我們家不缺錢,我也不指望你賺大把的錢回來。靳志興從心底深處感謝她,也佩服她。他升任副處的時候,正趕上末班車,分配到一套三室一廳的住房。錢亦秀時常說,三口之家,有這么套房子,已經(jīng)是夠住了,你不要再動腦子費神去買房子,在房子上跌跟頭的人多了。靳志興心頭總籠罩著大哥志軍的陰影,升了官,在政治上他謹小慎微,經(jīng)濟上同樣小心翼翼。這不得不歸功于錢亦秀平時的規(guī)勸和“敲打木魚”。
涂金梅能同她比嗎?什么都不能比啊。
金梅是兩年以后的1980年初抽調回上海市區(qū)的,先是分到一家大飯店當服務員,她覺得那里侍候人,吃油水飯,賭氣說,情愿當工人,也不干天天侍候人的活,給人端菜刷盤子。人家把她分到紡織廠,當了個擋車工,一天到晚翻三班,她嫌苦,不想干。負責分配的干部說了,兩條路,一條你回農(nóng)場去,仍當你的材料員,那是輕松活,你也勝任幾年了,以后等機會在農(nóng)場轉干,一輩子呆在那里。金梅問另一條呢?另一條路就是把你的檔案材料轉到街道去,由他們負責給你安排個去處。金梅怕失業(yè),硬著頭皮去了紡織廠。也就在那時,她發(fā)現(xiàn)了靳志興和錢亦秀在談婚論嫁,婚房是錢亦秀提供的,靳志興像上門女婿般住進了他們家。連隊材料員舒適的工作使得她很不適應紡織女工的三班倒,一個班八小時做下來,等于要走好幾十里路,累得她只想躺下來休息。特別是下了夜班,她只感到整個人是恍恍惚惚的。對比材料員的清閑安定,她只覺得回到上海干的是苦力活。也許正是看到了和錢亦秀之間的巨大差距,知道他們要成家了,她既沒找靳志興鬧,也沒去尋錢亦秀撒潑,而是飛快地嫁了個人。
靳志興以為她屈服于現(xiàn)實,認了命。當年那個老三屆的男生甩了她,她不也只是跑進刺槐林里發(fā)泄一通,就和過去一刀兩斷了嘛!她這種人,可能就是這么沒心沒肺的吧。新婚,生育女兒,撫養(yǎng)孩子,以后好長的一段時間里,靳志興和錢亦秀過著三口之家平淡而溫馨的幸福生活,靳志興幾乎把涂金梅忘記了。偶有閑暇,想起和金梅在農(nóng)場材料庫后度過的時光,他只把那視作遙遠的回憶了。
突然有一天,她出現(xiàn)在他的辦公室里,說她下崗了,紡織大裁員,斷臂突圍,幾十萬人輪崗、轉崗、下崗,只剩下一份勉強賴以糊口的下崗工資。她求他看在過去的情分上,為她找一份工作,沒工作她會活得更屈辱,只因她離了婚,孤身一人。
“你離婚了?”靳志興吃了一驚。
“結婚七個月就離了?!?
“這么快?”
“還不是因為你。”
“因為我?”
“結婚當晚,他就說我不是處女。你說這種婚姻能長久么?吵嘴打架是三天兩頭的事,半年多點,又沒孩子,就離了?!本屯赀@話,涂金梅噙著淚,含羞帶惱地盯著他。
靳志興憑著工作上的關系,給她介紹了一份倉庫管理員的工作,那是對她胃口的,雖然在城鄉(xiāng)結合部,可那里租房比市區(qū)便宜,她用在市中心地段只能租一間無煤氣、無衛(wèi)生設備小屋的錢,在倉庫附近的鎮(zhèn)街上租了一小套煤衛(wèi)齊全的兩室一廳。發(fā)揮了自己的長處,她把倉庫管理得井井有條,只干了半年,人家就給她加了工資。她給他打電話,說要謝謝他,約他到她這兒來。
靳志興接到她的電話,心中既亢奮又遲疑,他知道單獨到她租住的家里去,意味著什么。她在電話上說,小鎮(zhèn)上有很多飯館、酒樓,既干凈又便宜,菜肴的味道比賓館里的好多了,還能吃到時鮮菜。他心中忖度,她還是一個人嗎?如若她仍孤身一人,他就借此機會勸她,無論如何趁著年輕,盡快嫁人。這樣也就變相告訴了她,他是不可能娶她的。
抱著這種自欺欺人的心愿,他如期赴約,到了她約定的小飯館,坐在二樓臨街的座位上,點了六七個菜,要了兩瓶啤酒,邊吃邊聊。她一次一次舉起啤酒杯勸他吃菜、喝酒,向他表示感謝。他呢,喝了一杯酒之后,問清了她還沒對象,就開口勸她找一個合適的人。
她光是笑,光是感謝他的關心,不正面答復他的話。
兩個人都不擅酒,兩瓶啤酒喝下去,臉上都泛了紅。樓面窗外的街市上熙熙攘攘,人來客往,鼎沸的說笑聲中夾雜著汽車、助動車的喇叭,還有一聲高一聲低的叫賣。有一陣子,聲浪喧囂得蓋過了飯?zhí)美锏恼f話。靳志興瞅著涂金梅,涂金梅也正用一雙大眼睛,凝定一般脈脈含情地瞅著他。涂金梅的這一對眼睛說不上漂亮媚人,可靳志興看著卻是熟悉的。見靳志興回望她,涂金梅端起杯中的剩酒,湊到靳志興酒杯前,靳志興連忙捧起杯子,涂金梅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眼波一閃道:“看看,說話間人就老了?!?
“所以我勸你盡快找個合適的……”
話未落音,涂金梅把湊到嘴邊的酒杯重重往桌面上一放,臉一沉道:“我還找什么?有過你,找什么人都沒滋味了?!?
靳志興不由一驚,見涂金梅慍怒地直視著他,他的腦際閃過種種恍然醒悟的念頭,原來她是不曾忘了他,原來她把婚姻的失利歸之于他,原來……他本以為她早就換過男人,他又不是她的第一個,卻不料……這么想著,靳志興就有些惶惑不安,愧對于她,又有些無所適從。他招手叫過服務員,埋了單,她請服務員把未吃完的菜打包,離座起身時,她提著服務員打好的餐包,瞟了他一眼:“不上我那里去坐坐了?”
說完她站著不動,胸脯起伏著,瞪大眼盯著他。
他一揮手:“那就去看一看?!?
她快步往樓梯口走去。
六十來平米的兩室一小廳房間,被她收拾得很干凈。靳志興一進她的家,眼前就映現(xiàn)出農(nóng)場材料庫后面那間小屋的畫面,奇怪的是,連屋子里的氣息都是相像的。
他們是自然而然擁抱在一起的。屋子里的光線不像外面那么明亮,沒有任何人干擾,他們又都是過來人,眼下一個離異,一個是初戀情人。他們的親吻有久別重逢之感,擁抱時靳志興撫摸著她鼓突的、繃得緊緊的乳房,欲望不由自主升了起來。他貪婪地吻著她帶酒意的雙唇,更緊地抱住她。
她感覺到了他的熱情,主動對他道:“到床上去吧。”
進了里間臥室,床是傳統(tǒng)的四尺半雙人床,已經(jīng)睡慣六尺大床的靳志興,感覺這張床就同她材料庫后面小屋里的床差不多。
當兩人脫得精光赤身裸體緊緊抱在一起時,靳志興竟感到一陣一陣激動,她的乳房比未婚時更碩大飽滿一些,他輕撫她的時候,感覺無比美妙和舒服,錢亦秀也生過女兒,奶過孩子,可她的乳房仍舊小小的,軟軟的,靳志興撫摸的時候,沒有眼前這種感覺。
他撫摸揉觸她的時候,她仰面朝天躺著,享受地瞇縫著眼睛,輕吟低詠般哼哼著,只一忽兒工夫,她的臉頰就漲得通紅,眼睛輝亮輝亮,湊在他耳畔說:“你進來吧?!?
稀奇的是:事前他沒有這種心理準備,他是抱著老友重逢、勸她再嫁的心情來的。她目前的處境和地位,和中學里的優(yōu)秀教師錢亦秀是完全不能比的。亦秀端雅、賢淑,人到中年仍然風姿綽約,美得在中學教師中都是佼佼者。而涂金梅,是不是長時間和材料、倉庫打交道的原因,連形像都變得和那些元件、器件、粗細料材差不多,冷冰冰的了。唯有和她睡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她的性情像一團火。
如果說農(nóng)場材料庫后面的小屋,每次偷情都是急急忙忙、慌慌張張、唯恐讓人察覺的話,這會兒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鎮(zhèn)出租屋里,他們要從容得多,享受得多。如果說和錢亦秀婚后多年,他們之間的性事已經(jīng)按部就班、例行公事的話,靳志興和涂金梅久別重逢之后的再燃舊情,就如野火一般,令靳志興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
“這才是真正的夫妻生活?!?
靳志興將信將疑:“你嫁的那個人,你們之間……”
“從沒有過這么舒服的幸福感?!蓖拷鹈分鹕碜樱舆^他的話頭,湊過來熱辣辣地吻著他說:“我就是和你,才有……”
話沒說完,她把半邊臉偏過來,貼在他的臉上。
他心里也是這種感覺,不過他沒說出來。起床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臥室的窗簾沒完全拉攏,留著一人寬的窗戶,窗戶外面有梧桐樹的枝葉,枝葉后面就是晴空,倒也不會被人看見。
重新恢復了親昵的情人關系,靳志興這天在涂金梅屋里呆到晚上才回去。晚飯是熱了打包回來的菜將就吃的,靳志興也覺得十分溫馨,讓他想起和她在材料庫后面那間小屋里把食堂買回的菜,再加工一下吃的情形。離去的時候涂金梅說,這下你認識了,有空就來。靳志興答應下來,他心里有一種撿到便宜的竊喜,他相信她終究是要嫁人的,在她出嫁之前,和她維持著兩廂情愿的關系,是可以的。
靳志興后來為他的這一判斷后悔了又后悔,他沒想到涂金梅對他會是如此一往情深,沒想到涂金梅這輩子認定了非他不嫁。
他只以為涂金梅在農(nóng)場時被一個老三屆男生甩過,她哭過一場,就過去了;他只以為她是明事理的,當她找到真正合適的人以后,他們就會逐漸疏遠慢慢分手,或者哪怕不舍得分手,藕斷絲連,暗中偶爾私會歡聚,也是可以的。他真沒想到,她會鐵了心要當他的妻子,把他往絕路上逼。
他曉得這是他這幾年事業(yè)上的成就造成的,從副科到正科,從正科升到副處時,他手中的權力和活絡錢已經(jīng)多了起來。他只將工資卡交給錢亦秀,其他的收入全由自己保管。當他由副處升為正處時,單位正把所有的“三產(chǎn)”和經(jīng)營性單位歸并到一個公司,任命他當公司的一把手,代表公家管理這個公司。名義上他拿的是一份工資,實際上他的工資既包括正處級干部的國家工資,又包括了他當公司老總的那份工資。
公司活呀,且別說他這公司經(jīng)清理整頓、效益大增,年年還要給局里交出很大一筆利潤,整個局機關的福利、補貼、逢年過節(jié)額外派發(fā)的獎金,全靠他這公司賺出來。
而他這公司下頭,還套著不少副處級、科級、副科級的中小公司。這些公司當年都是一窩蜂下海時建立的,賺大錢、賺小錢、不賺錢、虧本的經(jīng)他一一整頓、兼并、重組,或多或少增加了利潤。他的日子就好過了!他想,從農(nóng)場里掙扎出來,能混到這個份兒上就不錯了。當上了正處級的公司老總,上下班有個車,吃飯應酬有卡,錢亦秀時常提醒,他又不貪;有靳志軍的前車之鑒,他也沒往上爬的官位思想,在上海灘想辦個什么事兒,常常是打個電話,設個飯局,送點禮金,事兒就搞定了。他還圖什么呢?
涂金梅在一邊,把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依賴著他,先是從干得好好的倉庫管理員,提拔起來當了出納。在比管理員還要清閑的出納崗位上干了兩三年,是他們之間最幸福最相安無事的時候。她仍住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鎮(zhèn)出租房里,有空了他就到她那兒呆上半天一天,盡情享受二人情愛世界的歡悅。兩人知根知底,不常見面,每次他都能從幽會中得到滿足,而她呢,趁難得的相聚拚命發(fā)泄。對此他是諒解的,畢竟他有妻子錢亦秀,而她只是孤身一人,且別說從她的肆意發(fā)泄和迸發(fā)的激情中,他還能獲得從錢亦秀身上得不到的快樂。
兩三年過去,她不滿足了,提出要調到市里面的單位去,她說平時只有在他來的那天,她活得才像個人,其余時間,呆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鎮(zhèn)上,尤其是夜間,她太孤單了。她頻繁地給他發(fā)短信,一開始是BP機,后來是手機,再后來是手機短信,短信的內容無非就是傾訴對他的思念,讓他務必趕過去。他依了她,那還好;他若忙碌得沒顧上理她,她的短信就會一條跟一條地發(fā)過來。逼得他不得不及時給她去個電話。
見了面,她給他抹眼淚,哀求,賭氣,要他想辦法給調進市區(qū)。光是調動個工作,對他這個握有實權的老總來說,不是啥費勁的事。不過,他明白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人調進了市區(qū),她住哪兒去?仍然租房子嗎,當然十分簡單,由她出面去租就是??伤退嗪玫臅r間久了,讓她再住出租屋,別說她會不樂意,就是他心上也過意不去。于是在她一催再催之下,他不但出其不意地一下給她辦妥了調進市區(qū)的工作,還給她在不遠不近的地鐵一號線附近梅隴和莘莊之間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交給她鑰匙時,他對她說,房主是她的名字,首付已經(jīng)付了,余下的錢,他會幫助她一起付清。歡喜的她那個晚上差點纏住他,不讓他回家。
這以后太平了五六年,她安心地住在屬于她的新房子里,得空他就去她那兒,不要費心費時往城鄉(xiāng)結合部的小鎮(zhèn)上趕了。她把自己的家裝修得像一套新婚房,而且始終保持著婚房的喜氣。她對他說,要讓他每次來,都像新婚之夜一樣感到歡樂。她調進了他下面一個科級公司里,仍當她的出納,工作更輕松,工資卻比在小鎮(zhèn)上高了。
這期間她懷過一次孕,她對他說要把孩子生下來,“你不愿意離婚娶我,我就一個人把他養(yǎng)大?!眴査趺崔k時,她說過這話。她說她不想再放棄這孩子了,那是他們愛情的結晶。當年她冒著風險去做人流,是為了他。現(xiàn)在沒什么威脅了,他不愿承認孩子,她就不對人說,社會對單親家庭,不像過去那么苛求了。
他是不想留著孩子的,就跟他下不了決心和錢亦秀分手與她結婚一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說服了她再次去做人流,為此他答應給她買一輛車。那種適宜于女士開的紅色小夏利。
靳志興就是不明白,她正式結婚嫁了個男人,那時年紀還輕,怎么就不懷孕。而和他只是隔開二三周偶爾為之,貪歡一次,就懷上了他的小孩。
她買了一輛紅色小夏利,他也方便了許多,只要是他倆之間相會,哪怕是開著車去江浙兩省的景點玩,他都可以不用駕駛員了。和她在兩室一廳的房間里幽會之后,她還常常駕著車,依依不舍送他到地鐵站。
十幾年時間就這么過去了,她成了他的專職情人。他似乎對此也習慣了,開始他還有意無意地挑起話頭,讓她在有房有車之后找個男人,后來見她根本不理,他連這話都不提了。
他不知道妻子錢亦秀對此有無察覺?反正作為一個優(yōu)秀數(shù)學教師、班主任,她是越來越忙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和亦秀之間的性事,逐漸逐漸稀少。從固定不變的每周一次,變到十來天一次,又從十來天一次,變到半月一次。是對教學太過投入了吧,錢亦秀比過去瘦多了,見到她的人都說她瘦,要注意身體,可她總是笑朗朗道:瘦點好,我瘦得精干。年年體檢沒什么病。我媽年輕時也這樣。我媽媽也是中學教師,瘦,現(xiàn)在年過七旬,身體仍舊好好的,眼不花,耳不聾。靳志興相信她說的話,她也仍然風姿飄逸,從背后看去,身材活似年輕女郎??山九d在和她行夫妻性事時,卻找不到和涂金梅在一起時的那種美妙之感。他們現(xiàn)在維持著每月一次的頻率。
涂金梅又給靳志興提要求了,這次是要換車,她對他說,你看現(xiàn)在誰還開這種破車,連剛上班的小姑娘,開的至少也是馬自達、本田思域一類,你得幫我把淘汰貨換了。靳志興心頭不愿,自己的結發(fā)妻子錢亦秀至今仍騎著自行車上下班,而她呢,開著一輛小夏利還不滿足,偏要換。他拖著沒把錢及時給她。
隨著時光推移,年齡漸長,她的本性暴露無遺。她已不像年輕時那么事事依著他,貼著心為他著想,她想要什么,就直截了當?shù)叵蛩岢鰜怼K侠晦k,她就纏著他不斷地提,在床上提,在飯桌上提,話語之中,不敬的成分越來越明顯,好像他是欠著她一般的。
當他拖得時間太長時,她威脅他了,說,你不想換車是不是,你想把錢都交給老婆是不是,那好,我去找錢亦秀,把我們倆暗中相好十幾年的事兒都告訴她。
他惱了,說,你敢。
我怎么不敢?她反唇相譏,顯得理直氣壯,我還要對她說,別以為我來拆散你們貌似幸福的三口之家,是你錢亦秀的出現(xiàn),拆散了我們這對情侶,早在農(nóng)場時,我就懷過靳志興的小孩了!他原本屬于我。
靳志興知道,涂金梅說得出做得到,她一點不覺得難為情,她顯得振振有詞,她把事情鬧開,一點兒不吃虧,一點兒也不會有什么損失。她已經(jīng)調進了市區(qū),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還有輛車子,她少的就是一個名正言順的丈夫。相反,他就慘了,他自大學畢業(yè)至今奮斗了半輩子樹立起來的形象,就徹底完蛋了。正常的婚姻之外,他長期和一個第三者維持著姘居關系,傳出去他的話柄就落在人家手里了,他干得得心應手的老總位置,也不一定保得住。經(jīng)過了十來年的經(jīng)營,整個局里面誰不知道這個位置是肥缺?多少人覬覦這個位置!
靳志興找出理由來解釋,不是他拖,是要擠出一二十萬塊錢來,總得費心費力周轉一番,難道為了你坐上好車,我去當貪污犯?
涂金梅也知道他一貫清廉,能在這個位置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上十幾年,別人擠不下去,也同靳志興清正廉潔的形象有關。他懂得什么錢能花,什么錢不能花。他沒有以權謀私的流言蜚語。他以身作則地要求手下的賬本一清二白。
靳志興后來貼給涂金梅的二十多萬塊錢,都是他平時私房錢的積累。錢一到涂金梅的卡上,她不到一個月時間,就處理了紅色小夏利,買進了現(xiàn)在這一輛豪華型的紅色小寶馬,開著這輛車進出,涂金梅趾高氣揚,得意非凡,儼然一個富婆。
也是從涂金梅稱心如意地駕駛小寶馬開始,靳志興的煩惱一日增似一日。
涂金梅明確地向他提出,要他和錢亦秀離婚,和她共渡愛河。每次和她在兩室一廳的家中幽會,對于靳志興來說,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歡悅和享受,愛情的甘霖變得苦澀和辛辣。只要兩人單獨呆在一起,無論是在做愛之前還是在之后,好幾次就在做愛之中,她就會叫他“老公”叫他“丈夫”,然后就說我才是真正的老婆,名正言順的妻子。我把一切都給了你,青春時節(jié)的貞操,接下來是癡心的期待,傻傻的等待,繼而是隱在幕后當你的情人,招手即來揮手即去的情人。我再不要過這樣的日子了,我再不能等下去了,我等的時間太長了,從小姑娘等成了中年婦女,現(xiàn)在我還有精力,還有魅力,我可不想等成老太婆被你晾在一邊。你到全世界打聽打聽,什么樣的女人會一輩子甘心當情人,卡米拉都扶了正,你讓我還要等到哪年哪月?
她對著靳志興哀求,發(fā)嗲,在性事上極力地迎湊他,讓他快下決心離開錢亦秀。得不到靳志興的回答她就在他面前哭哭啼啼,繼而朝著他大聲咆哮。能想到的辦法和使出的計謀、手段,她都對他耍了,可靳志興仍不想采取措施,不想離開妻子和女兒。他心頭太明白了,離開了錢亦秀和女兒,他絕不可能還會有這么一個安寧平靜的家庭港灣。他的后半輩子,會被涂金梅折騰得不得安寧。涂金梅除了能在性事上滿足他,給他帶來瞬間的滿足和一時的快樂,其他所有的事都會被她攪成一團糟。況且離婚、結婚折騰出的動靜,非得把他折磨得精疲力竭。他不能想像毫無錯誤的錢亦秀和鐘愛的女兒在真相大白時瞅他的眼神。
他沒有聽從涂金梅的哭鬧。
他甚至想都不曾朝離婚這件事想一想。
他開始回避涂金梅,尋找種種理由不到她家去。是的,她是他的情人,可這不是他逼的,是她心甘情愿的,她陪伴過他,給過他歡悅無盡的時刻,他為她也付出了不少,給她調換了工作,讓她有了衣食無憂的生活,有了做個堂堂正正女人的尊嚴,還補貼她買了房,送了她車,全是付出。她還要鬧什么呢,他不是勸過她,應該找個男人嘛。
靳志興覺得自己還是對得起她的?,F(xiàn)在這種關系既然維持不下去了,那就漸漸疏遠,各自東西吧。
他開始不回她的短信,不接她的電話,她不耐煩地頻頻來電話時,他就干脆關機。他覺得這些措施足可以讓她心中明白,他已厭煩她了。
可她哪里肯撒手。在他換了一部手機之后,她不停地把電話打到辦公室來;在他關照總機婉辭她的號碼,以“靳總不在辦公室”拒接她電話之后,她竟然在夜深人靜時把電話打進他的家里,不但吵醒了亦秀和女兒,而且咄咄逼人地要他限時限刻到她那兒去。
在錢亦秀聽清對方是個女子,用滿腹狐疑的目光盯著他,問他是怎么回事時。他只得雙手一攤,辯白說:農(nóng)場里一個女同事,離異以后重又和他相見,發(fā)了瘋一般對他狂轟濫炸的一陣追求。
錢亦秀將信將疑地聽完,話中有話地對他道:“那就快刀斬亂麻地把事情解決掉,我們家不允許這種下流女人來騷擾?!?
這以后錢亦秀在家中先接到涂金梅的電話,就會冷冷地說:“靳志興不在家。有事上班打到他辦公室去。請你尊重我們的休息時間?!?
這一切冷淡她的舉措令涂金梅中了魔,在靳志興沒按她限定的時間去相見以后,她開著那輛他買的紅色小型寶馬,下班之前停在了他辦公樓對面的馬路上。
當他下班步出大樓,準備登車離去時,她喊著他的名字沖了過來,對他道:“你再不給我個時間表,我就到學校去找錢亦秀,把我們的一切都向她攤牌?!?
看著她兩眼噴火、怒不可遏的模樣,靳志興隱忍著渾身的忿恨,淡淡地說:“這個雙休日,我去你家?!?
她頓時笑了,喜逐顏開:“那我恭候?!闭f完轉身過馬路走向紅色寶馬。
正是在這一瞬間,靳志興腦海中第一次浮起讓她從他的命運中消失的念頭。他太了解和熟悉她了??匆娝p眼里射出的那兩道寒光,他知道不依她,她會什么都做得出來。
而他恰恰無法滿足她的欲望。
是他把公司辦得有聲有色,也是他在這個獨立性很強的正處崗位上呆得太久了,超過了十年,局里面一位巡視員到齡,由一位當了六七年的副局長頂了上去。副局長提議,由靳志興來繼任他的位置。副局長的提議得到局機關上下絕大多數(shù)人的贊同。于是啟動了正式的提拔程序,聽取意見,報送材料,匯總方方面面的反映,往市里面報。
當干WHgtU2/6WGuCGPwCojXiWfMlS5ZQmVZKHApX6VrGW18=部多年,靳志興明白,接下來就是公示,近幾年來,公示已不限于在他就職的公司大門口、局機關大門口貼出他的簡歷和擬任職務,當副局級干部還得上報紙、上電視公示。那樣的話,什么人也瞞不住,當然也會被涂金梅知道。她趁這當兒鬧將起來,威脅他、恫嚇他,那他就雞飛蛋打,一切都落空了。
是的,由于靳志軍的原因,靳志興對仕途不抱過大的希望。他的父親,船廠的老電焊工在志軍跳樓自盡以后,噙著淚對家人說過:不要去沾政治,我們這種人家出來的,只能做實事。靳志興升任副處級干部的時候,父親也曾叮囑他:不要以為你在做官,你是在做事,把事情做好。故而靳志興當上了統(tǒng)管“三產(chǎn)”的公司老總,心安理得,不奢望發(fā)財升官,反而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他不思多占,也不曲意討好上司,口碑亦好,在公司中自然而然有了威信。
升官這件事,也是這樣。你挖空心思,費盡腦汁,鉆頭覓縫地去巴結人,到頭來往往一場空,像靳志興淡然視之,不放在心上,干得實惠而又樂惠,久而久之人家找上門來了。
有了這回事,靳志興當然也不放棄。踏上社會之后,他明白了,自小最為崇敬卻沒一個好下場的大哥靳志軍,當年造反當上的大官,就相當于一個正局級的干部。如今他多年媳婦熬成婆,也要升副局了。他豈肯輕易落空。故自聽到這一信息起,他說話做事更比往常小心翼翼。本來就對涂金梅有了一股厭煩情緒,敬而遠之,這一陣他就愈加回避她了。
萬萬沒想到,涂金梅會到公司大門前來堵他,對他發(fā)出最后通諜。她能找到家里去向錢亦秀攤牌,她也會來沖他的辦公室,到公司里來大吵大鬧,她甚至還會鬧到局里面去……靳志興眼前金星亂冒,真想甩她兩個耳光,但他忍住了,他迅疾地作出判斷,心平氣和地答應她,雙休日到她家中去,他不能讓她就在公司樓前當場和他頂撞起來,他得穩(wěn)住她,對,在這段時間里,他首先要做的,是穩(wěn)住她。她的脾氣雖然火爆,可也有通情達理的時候。在農(nóng)場時,有了身孕,碰到他上大學,她不是采取了忍讓的態(tài)度嘛。
雙休日,他到她家中去了。這也是他的家啊,這套房子的大部分錢,是他掏出來的,連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她會念著他的情分,答應他的請求吧。
她一邊為他準備喝酒的菜肴,一邊責怪他,好幾個月沒來陪她了。她尖銳地問他:“你是不是想滑腳,想把我甩了?”
他連忙否認:“你想到哪兒去了?”
“不是我想到哪兒,是你的所作所為讓我這么想。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變得人老珠黃,你想把我一腳蹬了?!彼豢谝Фǎ骸案嬖V你,你休想!我涂金梅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輩子再不找第二個男人了?!?
他寬慰她:“我曉得你疑心病犯了,等你做完事,我會告訴你,為什么這段時間久沒到你這兒來?!?
她斜乜著他道:“這里又沒旁人,你說?。∥业炔患傲?,你干脆點說。”
他見她急成這樣,只得走進小廚房,從背后摟住她,眼睛望著她鍋里炒的糟溜魚片,湊近她耳朵,把他已成為副局長候選人的情況告訴了她。他覺得,與其讓她到公示時才知道,不如搶先告之,看看她能不能理解。
她往鍋里噴了點水,合上鍋蓋,愣了片刻,喃喃地道:“這么說,你又要升了?”
“是好事吧?”
“那……我又沒妨礙你,你上我這里來,也沒什么人知道,你怕啥?”
“夜長夢多,人多嘴雜,說不定在這節(jié)骨眼上,讓人看出破綻來呢?”
“你就怕被人看出來?!彼龤膺葸莸氐溃骸安慌挛也桓吲d。那我問你,你什么時候和錢亦秀離婚?”
他沒料到,她的語氣剛緩和下來,陡地又提出這一棘手的話題。他拖長了語調:“這個……關鍵時候,我總不能鬧離婚吧?!?
“那你準備拖到什么時候?”
到了飯桌上,喝著酒,吃了飯,靳志興總算把這次來的主要目的,給涂金梅講了出來。他要求涂金梅給自己半年時間,半年以后,升遷的事情有了眉目,他就給錢亦秀提出離婚。涂金梅死活不答應,她說,半年時間太長了,她再也等不及了。她等他,已經(jīng)從一個小姑娘等成了老太婆,她一天也不能多等了?,F(xiàn)在是秋天,三個月,她只能再耐心地等待三個月,在這三個月中,她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每月到她這里來一次。靳志興說他三個月里來兩次,她又拉下了臉,把碗筷往桌面上重重地一放,說那你現(xiàn)在就滾。
靳志興扔下手中的筷子,轉身就走。還沒走到門口,涂金梅又撲上來,又哭又跺腳地嘶喊著:“志興,你就看不出,我有多愛你嘛!這愛情的種子,從中學時代就種下了呀!”
靳志興和她相摟相擁地上了床。是心中有郁悶要發(fā)泄,還是兩人久沒在一起了,靳志興發(fā)現(xiàn),不但自己做愛時有一股強烈的泄憤的感覺,就連涂金梅,也是咬牙切齒,一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模樣。兩人糾纏著,盤勾著,心中賭著氣,卻又分而難舍,難解難分。好幾次靳志興都想收縮起腳來,狠狠地一腳朝她臉上踢去。而涂金梅呢,忍不住在他肩頭、背脊上分別咬了一口。
一場危機算是平息下來。
三個月的時間很快過去了。
提升副局長的所有程序都已走完,只等市里面擇日下任命書并召開會議宣布。涂金梅給靳志興的限定時間卻已到來。
前兩個月靳志興都依涂金梅的要求,選擇空閑時間到她那里去了兩次。和她的幽會,再沒有了往常的歡悅和享受,他只是唯恐涂金梅借機尋釁胡鬧,去平息她的不耐煩之火。而涂金梅呢,則要他把分手一個月來的大小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訴她,什么都不要遺漏。
靳志興對她的厭倦煩躁也一日勝似一日。她只是個情人,就已對他管頭管腳管想法,她要真成了老婆,只怕他一點兒自由也不會有了。第三個月快過去了,靳志興仍拖延著,不到她家去。
涂金梅的電話打來了。知道她的手段,靳志興不敢不接她的電話。
“你哪天來?”
“這個月太忙了?!彼牒昧舜朐~,“一點空也擠不出來。”
“我不管,說好的,你就該來?!彼U橫地說。
“我又沒分身術。”他抱怨地說。
“那是你的事。白天你沒有時間來,可以晚上來?!?
“晚上我要回家,來了呆不長……”
“你都要同錢亦秀離婚了,急著回家去干什么?”她頓時怒氣沖沖截斷了他的話,“可見你心目中根本沒有我。”
“我心里怎么沒你了?”他的語氣同樣變得極不耐煩。
“天天回去,你都那么急著回家?!彼プ×怂脑挶拔抑灰竽阋粋€月來一次……”
這回是他打斷了她的嘮叨和埋怨:“跟你說多少遍了,這是非常時期?!?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三個月時間只剩三天了,你看著辦吧!”
“你到底要干什么?”
“三天里沒個說法,我要討回這輩子的公道,我再不能躲在陰暗中了?!彼捴杏性挼氐?。
第二天夜里,他直沖她的家。快要到她家所在的小區(qū)時,他才打電話告訴她。一進她家門,他就一把抱住了她,撕咬般親著她,不讓她說出話來。她張開了嘴唇迎著他,也在他的嘴上、臉上、額頭上、面頰上又咬又吻,他一邊吻她,一邊捶她肩膀,她也毫不示弱地朝他亂抽亂打。他似要侮辱她般扒著她身上的衣服,她回敬似的抽去他的皮帶,直接將冰冷的手摸到他內衣里去。
當他倆把渾身上下的衣裳脫得滿地都是,赤身裸體鉆進被窩里發(fā)泄夠了,她才出其不意地扼住了他的脖子道:“離婚時間表,你排出來了嗎?”
“呃……”他被她卡得難受,臉漲得通紅說,“剛要當副局長,就提離婚,人家不罵我是陳世美?”
“哈哈哈!”她順勢騎到他的身上,仰面朝天發(fā)出一陣狂笑說,“我就曉得你在騙我,穩(wěn)住我,你根本就沒打算離婚。實話對你說,我也沒閑著,我到錢亦秀學校里去過了……”
他大驚失色,一拳朝她打去:“你去她學校干啥?”
男人的拳頭力大無窮,她痛得“哎呀”慘叫一聲,面頰上頓時紅腫起來,她捂住自己的臉,哭喊道:“她和同事有說有笑,一點也沒遭遇婚變的樣子。你這個騙子,你竟敢打我?!彼矑嗥痣p拳,朝他的臉上、身上,又抓又打。
她哭嚷的聲音太大了,他一邊躲避她的抓扯,一邊壓低了嗓門朝她道:“輕點,你要鄰居們都聽見啊!”
“我就是要讓他們聽見。”她掄起巴掌,狠命地左右開弓,“啪!啪!”給了他兩記響亮的耳光,拉開了嗓門大叫大嚷:“就是要叫所有人來看看你的丑態(tài)?!?
她打得太狠了,他的眼前一陣金星亂冒,兩邊臉頰上生痛生痛,麻辣辣的。他下意識地摸著自己的臉龐時,一眼瞅著她蓬頭散發(fā)、赤身裸體歇斯底里的模樣,頓時猛醒過來,這么鬧下去,非出大丑不可。他“嘿嘿嘿”地笑了幾聲,說:“給你打還了,不要再吵了吧。請你冷靜下來,有話,我們穿上衣裳慢慢講?!?
“不!”她悍然不顧地晃著一頭亂發(fā),又把腳朝他蹬過來,邊蹬邊竭盡全力咆哮著,“我就是要吵,就是要讓你的真面目,吵得人家都知道?!?
他的火直往上冒,整個身子一聳,朝她撲過去,頓時把她壓在身子底下,雙手壓住她兩肩道:“不準叫了,像只雌老虎。”
“我就是雌老虎,要咬住你不放?!彼龗暝?,張開嘴就往他臉上咬來。
靳志興避讓著她的撕咬,順手抓過枕頭,壓住了她的整個腦袋,說:“我叫你潑,我叫你咬……”
隔著枕頭,涂金梅仍在甕聲甕氣地吼著:“靳志興,你再不離婚,我就吵到局里去,讓你局長做不成,還身敗名裂,你這只王八蛋!你以為我是嫩桃子……”
靳志興的兩只手,先是緊按住枕頭兩端,見她粗話、臟話越罵越不像話,他惱火地用雙手緊緊地壓住枕頭中央,死死地捂住她的嘴道:“我是王八蛋,你就是王八蛋的女人!做王八蛋的女人,你就高興嗎?”
起先涂金梅還在“嗯嗯”有聲地拚命扭動,兩只光腳亂蹬亂踢著,靳志興又一次使勁地往她嘴部按下去,她兩腳一踹,頭一歪,不再發(fā)聲了。靳志興仍不甘心,死死地壓住她。她沒聲了,靳志興大喘一口氣,順手把枕頭往邊上一仍,退下床來,說:“叫你不要鬧了,不要叫了,你不聽嘛,這下好了,接受教訓了吧?!?
冬季天氣寒冷,赤裸著身子他頓覺瑟瑟發(fā)抖,借著屋內的微光,他尋找著被她丟的東一件西一件滿地都是的衣裳,四肢發(fā)顫地往身上套,邊套邊對安靜下來的她說,這下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叫你不要鬧,不要嚷嚷,出了丑你沒臉面,我更沒臉面,我們還要不要把日子過下去?來日方長嘛!幾十年都過來了,你急個啥?我曉得你愛我,其實我也放不下你……
靳志興埋怨般數(shù)落著,驀地,他收住了口,警覺到臥室里只有他一個人說話的聲音,定睛朝床上望去,她的烏發(fā)散亂著,臉龐仰在一旁,有幾綹烏發(fā)梢遮住了眼睛,大半邊鼓突的身子光溜溜地赤裸著。
她就不覺得冷?
不祥之兆掠過靳志興的腦際,他撲到床上她的身旁,叫了她一聲:“金梅……”
她一動不動躺著,絲毫反應也沒有。
他笑了起來:“你不要裝出這副樣子嚇我了,我們好好……”
話音未落,他恐怖地覺察到,她的雙眼瞪得大大的,眼珠要從眼眶里彈出來,嘴巴張大露出牙床里兩排并不攏的牙齒,其中有一顆是她鑲過的假牙,泛著光。
靳志興喪魂落魄地又喚了她一聲,她仍舊是那副令人畏懼的模樣,這可是裝不出來的,他下意識地把手探到她張開的嘴巴邊,頓時變得渾身冰涼,她已經(jīng)沒了呼吸。他連忙撲上去,以他僅有的一點點淺薄的救護知識,俯下臉去湊近她嘴巴吹氣,連吹了十幾口不管用,他又騎上她身子,按住她胸部做人工呼吸。
他按得汗都冒出來了,她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直按到氣喘吁吁,他一點力氣也用不出了,他才長嘆一聲,躺倒在她身旁。
她死了。
又惱又急又慌張又害怕又愛又恨,交織在一起襲上他心頭,他掉了淚。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從窗戶里透進的光映著涂金梅慘白的臉。樓道里有腳步聲,小區(qū)里時有汽車拐彎的喇叭聲,樓上傳來開門關門聲,電視機里主持人忽高忽低的講話聲。靳志興的判斷還是對的,這么輕這么小的聲音都聽得如此清晰,剛才涂金梅那樣吼叫,人家會聽不見嗎?他真是疏忽了,平時和她呆在房間里,說話、親熱、享受肉欲時,什么都聽不見,早曉得他真是不該來,豈止是不該來,他就不該和她重溫舊夢?,F(xiàn)在都晚了,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
靳志興從床上坐起身子,斜睨了一動不動保持著那恐怖的姿勢的涂金梅一眼?,F(xiàn)在最要緊的,是讓這一切都消失,盡快地不留任何痕跡的消失。
他抱住了自己發(fā)脹的腦袋,他得好好想一想,非常冷靜細致地想一想,想清楚想明白了再來處理。
冬日的夜,真是太冷了。靳志興只覺得自己的四肢不住地在打顫。
涂金梅從人間蒸發(fā)了。
好端端活靈活現(xiàn)的一個人,沒有任何預兆地從人間蒸發(fā)了。
靳志興很快成了詢問和懷疑的對象,懷疑他和涂金梅莫名其妙的失蹤有關系。因為當年涂金梅和他在同一農(nóng)場的連隊里工作,因為涂金梅進入他公司下屬單位當出納是他介紹的,因為涂金梅時而還來找他,因為涂金梅家中父母姐妹說,她多少年里獨身生活,是和靳志興有關系的……
可所有這一切僅僅是懷疑,沒有證據(jù)。
涂金梅的家中一切物品收拾得和她平時生活時一樣,在她小小的兩室一廳住房里采集不到任何和靳志興有關的東西,包括指紋、毛發(fā)之類常人極易忽略的證據(jù)。
案件陷入了死胡同。
公安意外地獲取證據(jù),對靳志興實施逮捕那天,已經(jīng)臨近春節(jié)了。靳志興這天召集了兩個會議,一個是全公司上下副科級以上的干部會,布置節(jié)前、節(jié)后的工作重點和安排;到了下午,則是全公司職工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會。在這兩個會上,靳志興顯得意氣風發(fā),精神飽滿,特別是在展望更為美好的2008年時,他的話引起干部、職工們一陣一陣掌聲。他還說了,全體職工的年夜飯,安排在小年夜,讓人們歡喜雀躍的是,今年公司的年夜飯,邀請每個職工的兩位直系親屬共同參加。聽到這里,不少職工都站起來,把鼓掌變成了歡呼。
就在聯(lián)歡會結束以后,靳志興被公安帶走了。職工們事后聽說,紛紛驚呼和贊嘆,這個人的素質怎么這樣的,真是一點點一絲絲也看不出來啊。
只有靳志興本人,對此是有預感和思想準備的。當他依照縝密的思維,把涂金梅的痕跡全部從他的命運中徹徹底底抹去,自認做得天衣無縫,得以漏網(wǎng)的時候,他聽到了一條震驚全世界的消息,2007年12月27日下午,在巴基斯坦的拉瓦爾品第,回國參加競選的貝?布托倒在血泊之中,送進醫(yī)院不久不治身亡。乍一聽到消息時,他坐在下班的小車里,是從轎車的廣播里聽說的。他激動地整個身子撲到司機座椅后,雙手抓住椅背,對司機說:“你調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司機事后還奇怪,靳總怎么對異國政治人物的被害,如此敏感和反應強烈。
聽到貝?布托的死訊,靳志興頹然倒在車座上,眼睛瞪得直直的,一臉的絕望神情。他頓時聯(lián)想到,三十年前,大哥志軍跳樓自殺身亡時,正是巴基斯坦的齊亞?哈克將軍把阿里?布托絞死的消息傳來,他至今記得農(nóng)場知青們熱烈議論這個鄰國新聞的情景,而他當年幾乎沒對這件事兒發(fā)表一星點兒的議論。他整個人沉浸在大哥跳樓身亡的悲痛和絕望之中??蛇@件事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腦海中,留存在他的記憶里。故而三十年來,阿里?布托的女兒作為政治人物活躍在世界舞臺上的動靜,他都是深為關切的。他目睹了貝?布托的兩次出任總理,他關注著貝?布托的兩個弟弟莫名其妙地被害,他比周圍任何人都要密切留心巴基斯坦政局的變化,他甚至說,有機會出國,他想去巴基斯坦看看,弄得同事和朋友極為不解。
世界上為什么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大哥志軍跳樓自尋短見的時候,阿里?布托在拉瓦爾品第被絞死。
他剛把涂金梅的一切痕跡處理得無影無蹤時,也是在拉瓦爾品第,貝?布托在眾目睽睽的萬人集會上被害。
這是一個不祥之兆。
那天下班回到家里,靳志興坐在電視機前,一遍一遍地收看這條震驚世界的新聞??戳松虾E_的,又看中央臺的,看了中央臺的,他再搜索其他臺看這條新聞。
貝?布托死于政治謀殺的畫面久久留在眼前,他仿佛能聽到離開伊斯蘭堡不遠的拉瓦爾品第民眾撕心裂肺的哭喊聲,現(xiàn)場上空尖銳刺耳的警笛聲,揪心的急促而又凄厲的救護車鳴叫聲。
為什么恰恰是在他自認為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了涂金梅的尸體以后,會傳來貝?布托死亡的消息。
這僅僅是巧合,還是預兆,預示著他也將步上不歸之路?
靳志興呆若木雞地坐在電視機前,沉吟了足足幾個小時。
而對公安的審訊,他采取了兩大策略。凡是問到他和涂金梅以往的一切,他一概承認,在農(nóng)場的同事關系,回上海后她的求助,他對她的幫助。而問到她的突然失蹤,他一概推說不知道。無論審訊人員用什么方式問到他和涂金梅近期的交往,他一概否認。他看到過一個外國案例,一個謀殺案由于尋找不到尸體,嫌疑人的間接證據(jù)再多,也判處不了死刑。
案子一度陷入僵局。
社會上傳言四起,說靳總是被冤枉的,他做了好事,反而惹上了麻煩。那個涂金梅相貌平平,形象一般般,從哪個角度說都不能同靳總的夫人錢亦秀比,說他倆之間有奸情,沒人會相信。案子審不下去,靳總很快就要放出來了。
也有不利于他的流言,說關于靳總和涂金梅的奸情,早為錢亦秀察覺了,是在錢亦秀威逼之下,靳總對涂金梅耍了一出失蹤的戲。靳總是條漢子,進去以后,把一切招認了,說是他一個人干的。他從里面捎出話來,讓錢亦秀和女兒好好生活,不要惦記他。
案子似乎將遙遙無期地拖下去。
兩件事情摧毀了靳志興精心構筑的防線,送他走上了不歸之路。
涂金梅的姐姐送來了一盒錄音磁帶,錄音磁帶上涂金梅的聲音清晰地告訴姐姐,如果有一天找不到她了,那她就是被害了,害死她的人是靳志興!遂而她在錄音里詳詳細細陳述了三十年來她和靳志興的恩愛情仇,她對于靳志興背叛愛情的怨恨和背水一戰(zhàn)的心曲。
涂金梅的姐姐說,這盒磁帶是與金梅和她前夫的一些照片、信件一起留在她這兒的,金梅說她怕靳志興與她幽會時看到,就寄存在姐姐這里。因為想到是金梅和她前夫的東西,當姐姐的在金梅失蹤以后,也沒想到去翻找。這一次在進一步尋找證據(jù)時,她懷著好奇心播放了磁帶,意外地獲得此重要證據(jù)。
另一個不可思議的事情是,涂金梅久尋無蹤的尸體出現(xiàn)了。高度腐爛的尸體經(jīng)DNA檢驗,確實是涂金梅。她被拋尸在曾經(jīng)工作過的城鄉(xiāng)結合部小鎮(zhèn)外的河流中,這條河流順水淌去,會流向大海??墒遣恢魈实寐?,還是尸體被河中的什么東西擋住了,在海水倒灌的作用之下,涂金梅的尸體又被沖回到小鎮(zhèn)外的河水中來了。
人們紛紛說,這是死不瞑目的涂金梅,回來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