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外祖母的灶火
外祖母說:“貓兒,你去給姥姥抱塊柈子!”
我噘起嘴,磨蹭著走向院子的柈子垛。
柈子就是柴火,70年代的大興安嶺,家家戶戶燒的都是柈子。鮮樹不能做柈子,得是風(fēng)干了的被狂風(fēng)掘了根的倒木,或是雖然站立著,卻已被雷電打死的枯樹。將它們鋸得一截截的,再用斧子劈成塊,柈子就成了。柈子有松木的,也有白樺木和水冬瓜的。松木柈子大多有松油,燒起來火焰旺,金紅色,散發(fā)出濃烈的松香氣;白樺木柈子的火焰橘黃色,香氣也有,不過非常淡,得覷著鼻子仔細聞;青皮的水冬瓜柈子,火焰倒是好看,能發(fā)出太陽般的白熾光焰,可它沒香氣,而且不抗燒,在爐膛趴上半小時吧,就灰飛煙滅了。所以外祖母一看家人拉回了水冬瓜,就會撇嘴,好像誰領(lǐng)來了一個病病怏怏的丫頭,非要做她的兒媳似的。
柈子垛高高的,我矮矮的;柈子垛像頭肥實的花母牛,而我則是它蹄子旁可憐的螞蟻。我討厭抱柈子,一不留神,柈子身上叢生的木刺,就會扎了我的胳膊或手。刺扎得淺,用針挑出來,忍個瞬間的疼痛就是了;若扎得深,難以拔出,皮肉就像是鉆進了一條毒蛇,火燒火燎的,晚上連覺都別想睡安穩(wěn)!
外祖母分派我做活的時候,是1970年,我滿六歲。那年夏天,母親將我送到漠河鄉(xiāng)的外祖母家。由于年幼,在父母身邊時,我不做活,見天的除了吃和睡,就是淘氣??墒峭庾婺赣X得像我這般大的女孩該調(diào)教了,所以母親一把我撂下,她就教我抱柈子,倒尿罐,抹桌子掃地,洗手絹和襪子,這些小活,她認(rèn)為不可小視。
我不愿意外祖母叫我“貓兒——”,我有小名的,叫迎燈。只不過因為我四五歲的時候,在托兒所與小朋友搶蘋果吃,撓傷了人家的臉,就落下個“老貓”的外號。外祖母一叫我“貓兒——”,我就氣鼓鼓的,感覺自己不是人,跟豬狗一樣了。
外祖母是個小腳女人,又矮又瘦。她明凈的瓜子臉,咕嚕嚕的黑眼睛,快五十的人了,看上去卻一派少女的神情。她頭發(fā)白得早,那發(fā)髻套里塞著的頭發(fā),就像一網(wǎng)銀魚!她喜歡白衣黑褲,不管太陽多么曬,她的膚色都是白皙的。她說話語速快,跟她干活一樣利落。無論冬夏,她總是凌晨四五點鐘就起來。
外祖母家的早飯從不對付,稀的干的都得有。干的永遠是烤得外焦里嫩的火燒。稀的呢,秋冬時節(jié)是粥,小米粥或是玉米糊糊;春夏時節(jié)依仗著菜園的蔬菜,湯就登場了。菠菜、小白菜和西紅柿,是湯的主角。湯的配角永遠是香菜,外祖母把它們切成碎末,每種湯出鍋時都要撒上一層,讓它們像綠珠子一樣在湯上滾動。除了這些,外祖母還得給外祖父準(zhǔn)備酒肴,他一早一晚要喝酒的。酒肴是煎魚,或是小蔥拌豆腐。外祖父晚年在公社打更,晚出早歸。他早晨交完班,大約五六點鐘的樣子。他一進家,外祖母就把酒菜擺上桌了。冬天的太陽出得晚,外祖父坐在圓桌旁喝酒的時候,還得掌燈。等他喝完酒,我從炕上爬起來,油燈就滅了。天邊是紅的,外祖父的臉膛也是紅的。不過外祖父臉上的紅,是酒氣給熏染的。太陽出來了,外祖父倒在炕上睡去了,饞嘴的我顧不得梳洗,直奔飯桌,享用剩下的酒肴。
我和外祖母睡在東屋。東屋有一鋪大炕,刷著藍油漆,光溜溜的。光溜到什么程度呢?不僅能照人,貓在上面走,往往爪下打滑,側(cè)歪了身子。被褥整齊地摞在炕梢,用藍方格布苫著。為什么不能放炕頭呢?因為炕頭挨著火墻和灶坑,它們燒得太熱的時候,被褥就成了燒餅,會被烤成焦黃色。那時候的布匹和棉花憑票供應(yīng),傷了被褥的臉皮,損失可就大了。
外祖母喜歡講鬼神故事,晚上她鉆進被窩,嘴里就會蹦出妖魔鬼怪,我聽了害怕,一怕就想撒尿,可尿罐擱在門口,屋子黑漆漆的,我不敢下地。外祖母只好翻身摸出手電筒,射一束光為我壯膽。往往我撒尿后哆哆嗦嗦回到炕上,她就不說故事了,大約覺得我聽怕了再去撒尿,浪費手電筒的亮兒,不劃算。外祖母睡了,我卻睡不著,想知道那些故事的結(jié)局,于是就用“癢癢撓”把她撓醒。外祖母的枕頭下除了放著手電筒,還有一個用曬干的玉米棒子做成的癢癢撓。我撓醒她,問:“姥姥,后來怎么樣了?”外祖母迷迷糊糊中嘟囔著:“怎么樣了——”然后嘆口氣,說:“這么樣了——”隨便講幾句,給鬼神一個去處,把我打發(fā)了,復(fù)又睡去。她也不能不睡,不僅一家人的早飯等著她做,一個院子的牲畜和家禽,也會在醒來后,張著嘴朝她乞食。
漠河鄉(xiāng)那時也就二百來戶人家,幾乎家家獨門獨院。房子大都是木刻楞的,房前屋后有廣闊的菜園。由于與蘇聯(lián)交界,而中蘇關(guān)系緊張,所以盡管從外祖母家到界河走一刻鐘就到了,大人也不讓我們小孩子獨自到江邊玩。說是對岸高鼻子的老毛子壞,萬一江上的巡邏艇靠過來,把我們抓過去,就會喂狼了。
那時最讓我不解的是,為什么蘇聯(lián)那么壞,太陽卻要從它們那兒升起呢?因為從東窗望出去,近處的是私家菜園,再遠一點的是公社的黃豆地和麥田,而過了麥田,下一個坎兒,就是黑龍江了。黑龍江的這岸是漠河鄉(xiāng),對岸就是蘇聯(lián)的山巒。每天早晨,我是看著太陽從那兒升起來的。
外祖母家的東邊,住著一個蘇聯(lián)老太太。她七八十歲的樣子,獨居。她個子高高,膚色白皙,高鼻深目。她是建國前逃過來的,嫁了個中國馬夫,生了兩個兒子??墒呛髞硪驗橹刑K關(guān)系惡化,那個男人怕受牽連,拋下她和孩子跑了。
蘇聯(lián)老太太的兒子我只見過一個,他那時四十多歲了吧?沉默寡言,黧黑干瘦,光棍一條。他膝下有個叫春生的十多歲的男孩,是他弟弟過繼給他的。春生是個三毛子,濃眉大眼,不靈光,總干傻事。每隔一兩天,他都要來給他奶奶劈柴挑水。做過鄉(xiāng)長的外祖父,不讓我去蘇聯(lián)老太太家玩,說她家政治上有問題。我不懂政治,只懂得愣頭愣腦的春生是好玩的,春生奶奶家的蠶豆是誘人的。所以春生一來,我就從自家菜園越過柵欄,跳到她家的菜園,再溜進門去。那道木柵欄比我高不了多少,雞都跳得過去,別說是我了。她家的狗認(rèn)得我,一見我就搖尾巴。我樂意看春生干活,喜歡聽他說話,更愿意進屋吃蠶豆。蘇聯(lián)老太太喜歡穿條寬松及膝的古銅色裙子,頭上包著三角頭巾。我一來,她就把我抱到一個高背椅子上,端來蠶豆給我吃。她炒的蠶豆?jié)庀闼执?,妙不可言。我嘎嘣嘎嘣嚼蠶豆的時候,掛鐘里的鐘擺滴答滴答地?fù)u擺,一副饞昏的模樣。
蘇聯(lián)老太太基本不說話,像個啞巴。我吃蠶豆的時候,她坐在一旁專注地看。等我吃完了,她把我從椅子上抱下來,拉著我的手,帶我跳舞。她跳的舞,基本就是驢拉磨似的轉(zhuǎn)圈。估計我滿腦子的糨糊吧,轉(zhuǎn)個三五圈就迷糊了。她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讓我栽倒,然后放聲大笑!春生一聽見他奶奶笑,會撇下手中的活兒跑過來,扶著門框,探著頭,跟著嘿嘿樂。
外祖父睡了一頭晌,下半晌就精神了。若是冬天,他下午會提著彎把鋸,將整根的木頭橫在人字形的踞架子上,截柈子。拉鋸聲流水一般,清脆悅耳。偶有喑啞,那是松油搗的鬼,它們黏著鋸齒了。鋸末子白花花的,像雪花。鋸末子不能扔掉,將它們稻谷似的掃成一堆,轉(zhuǎn)年春天晾干了,可以撒在天棚頂上,做房屋的保暖層。而其他季節(jié),外祖父下午是在菜園勞作,打壟、鏟地、拔稗草、架豆角架、間苗、施肥或是打農(nóng)藥。外祖父在菜園干活的時候,我喜歡湊過去,纏他講故事。他的故事跟外祖母的不一樣,沒有鬼神,都是人的故事。
外祖父從山東逃荒過來,吃盡苦頭,早年在老溝給日本人采過金子,見多識廣,所以他的故事很傳奇。他說日本工頭壞,動不動就使鞭子,但做飯的日本人好,和善,烤的燒餅管夠吃。他說蘇聯(lián)人講義氣,漠河鄉(xiāng)發(fā)大水時,他們開著快艇來救中國人。不過蘇聯(lián)士兵不好,幫著收復(fù)東北時,盡睡大姑娘。他還說以前這地方窯子很多,不僅是中國的,連俄國的日本的窯子娘們也來做營生,從淘金漢懷里掏錢。窯子和窯子娘們是干什么的,我懵懵懂懂,就問他的錢也被掏了嗎?他很生氣,伸出大巴掌要打我。我趕緊逃,一邊撒丫子跑一邊喊:“哈酒了!”外祖父的山東腔,總是把“喝酒”說成“哈酒”。沒想到我故意氣他,他倒呵呵樂了。
外祖父比外祖母大了近一旬,四方大臉的。雖然他臉上皺紋不多,但因為駝背了,給人衰老的感覺。他當(dāng)鄉(xiāng)長的時候,常拿自家的東西給公家,氣得外祖母拿起拴牛的繩子,威脅他要上吊。外祖母并非小氣,只是覺得公私要分明。母親對我說,鬧饑荒的時候,家家吃不飽,外祖母看著鄰居家斷了頓,一家老小幾天沒吃東西,全都餓倒在炕上,便把家里僅存的一點米勻給鄰居救命。自家的米少了,她就用一把米煮一大鍋粥,上面撒點干蘿卜纓子。挨過餓的人沒有不愛惜糧食的,外祖母要是看我碗里剩了幾粒米,會吆喝我吃干凈了,而她喝粥,最后總會擎起碗,舌頭繞碗邊一圈,將粥汁舔光。
外祖母最盼春天了,一到這時節(jié),能種地了不說,柈子也省下了。而嚴(yán)冬時,戶外寒風(fēng)刺骨,大雪紛飛,火爐和灶坑就是兩個大肚漢,得不住嘴地吃柈子。外祖母每天清晨生火,得先清理爐灰,一掏就是半桶。而春夏時節(jié),三五天掏回爐子就行。
外祖母在調(diào)理灶火上很有一套,她知道做什么飯使什么柈子。蒸饅頭和炒菜要用旺火,這時候進爐膛的是松木柈子;熬粥和煎魚要用文火,能壓得住火苗的樺木柈子是首選。而家里若是來了客人,要即刻做飯,就抱來蓬松的干枝椏,火焰很快能升騰起來。外祖母站在爐灶前,善于對鍋里的食物“察言觀色”,若是魚煎得泛黃了,粥咕嚕咕嚕冒泡了,湯泛出鮮香氣了,她就把柈子往外撤一下,讓火焰減弱;而炒鍋包肉和煮餃子,火一定要撥得旺旺的。隆冬的夜晚,怕火斷早了屋子涼,外祖母會放上一塊濕柈子,壓在火炭上,讓它慢條斯理地燃燒。所謂濕柈子,就是鮮樹。它們水分足,不像干柴那樣容易起烈火。鮮的松樹和樺樹是不能砍伐的,違法,但柞木可以采,所以外祖母夜晚填進爐膛的濕柈子,就是柞木了。柞木滿臉黑斑,看上去老氣橫秋的。我們睡了,柞木卻寂靜地燃燒著,做我們的守夜人。
由于愛灶火,外祖母愛看別人家的煙囪。她能從飄出的煙的顏色和姿態(tài),看出人家燒的是什么柈子,還能從炊煙的濃淡上,判斷人家的飯是做好了,還是正在高潮。雖然她并不與東頭的蘇聯(lián)老太太走動,但時時記掛著她。外祖母早晨起來出了院子,總是習(xí)慣地望望她家的煙囪。看到那座房子有炊煙升起,她就放心了。
我來到漠河鄉(xiāng)的第二年冬天,外祖母有天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老太太家的煙囪沒有冒煙,覺得奇怪。挨到中午,見煙囪仍無聲無息的,她慌了神,趕緊打發(fā)家人去報給春生的大爺。春生的家人得了信打開門后,發(fā)現(xiàn)蘇聯(lián)老太太已經(jīng)硬了。
參加蘇聯(lián)老太太葬禮的人很少很少。春生不知道死是什么,企圖把他奶奶從炕上扶起。待他發(fā)現(xiàn)他的努力無濟于事時,他哭了,我也哭了,因為我再也吃不到那么好的蠶豆了。窗外的麻雀在半空中飛著,就像老天淌下的大顆大顆的淚滴。
蘇聯(lián)老太太死于70年代初,外祖父則活到了90年代。他過了八十就糊涂了,一張嘴全是去了陰間的人,喚人家跟他喝酒,或是給他做飯。那一輩人中,跨過新世紀(jì)的只有外祖母,她是2009年中秋節(jié)的黎明過世的。
我回鄉(xiāng)奔喪時,特意去尋老房子。沒有想到,在鄉(xiāng)間小路竟遇見了春生!他破衣爛衫,步履蹣跚,如果不是他的灰眼珠,我很難認(rèn)出那就是春生!雖然不到六十,但他看上去像是八十的人了,滿面皺紋,頭發(fā)和胡子都白了,牙也快掉光了。我叫了聲“春生”,問他還記得我嗎。他仔細打量了我一番,跟小時候一樣嘿嘿樂了,指著近處我家已經(jīng)下沉的老房子說:“咋不記得,你是這家的,一小可淘氣了!”我問他家里還有什么人,春生告訴我,他大爺死了,他一個人過。我又問他娶沒娶媳婦,他凄惶地看著我,說:“咋沒找?娶了一個,跟我過了沒幾年,他媽的被人拐跑了。”我問他跑哪去了,春生搖著頭說不知道,滿面凄惶。
望著春生衰老的背影,我想起中秋節(jié)為外祖母守靈時,掛在天上的那輪圓月。那是多么圓滿和光華的月亮呀。感覺那夜的月亮就是個爐子,而月華就是外祖母生起的灶火。是呀,外祖母選擇月圓的日子升天,奔的就是月亮里那一爐好灶火吧。
我的耳畔仿佛又響起四十年前外祖母親切地吆喝我的聲音:“貓兒,你去給姥姥抱塊柈子?!笨上椰F(xiàn)在抱著柈子,也無法送到外祖母的懷抱了。再說了,月亮里燒的是桂樹呀。
夏:祖父與飛鳥
我從漠河鄉(xiāng)回到父母身邊,是1973年的夏天,讀二年級了。
我們家所在的山鎮(zhèn)叫永安,只有小學(xué)和初中。如果上高中,就得去離家十多里地的塔河。塔河是個林業(yè)局,有幾幢紅磚的二層小樓,在我眼里那就是圣殿了。
我們小鎮(zhèn)是清一色的糊著黃泥的板夾泥房子。這種房子舉架底,窗戶矮矮趴趴的,夏天時敞著窗,雞和狗進屋子,往往不走門了,越窗而入。它們有時腿腳不利索,蹬翻了窗臺上的花盆,那就遭殃了。母親會捉住調(diào)皮的雞,用剪子鉸掉它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讓它飛不起來。對待狗,她動用的則是笤帚疙瘩,啪啪打狗頭,讓它長記性。狗當(dāng)時是記住了,耷拉著尾巴蜷縮在墻角,嗚嗚哀叫,可是不出三天,它又撒歡跳窗了。其實被損傷的花盆都是泥盆,不金貴,栽植在其中的花兒,也都尋常,不過是玻璃翠、繡球、燈籠花之類。
我回到永安后,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兩個新成員,祖父和小叔,他們是從帽兒山來的。
祖父五十多歲,國字臉,劍眉,鼻梁挺直,眼睛黑亮,目光犀利,滿頭烏發(fā),腰板溜直,聲若洪鐘,大踏步走路,一派硬朗之氣。小叔十七八歲,圓頭圓腦,整日舞槍弄棒,打遍鄰里。他們住在生產(chǎn)隊前面的草房,有兩片大菜園。
祖父衣著潔凈,愛吐痰和皺眉,好像總是氣不順。因為父親在哈爾濱擅自報名參加大興安嶺的開發(fā)建設(shè),斷了祖父的城市夢,所以他對父親有一股說不出的恨!據(jù)說我沒回來時,祖父有回扛著斧子雄赳赳地來到我家門口,吆喝著:“老大,你給我出來!”要把父親給劈了。
父親是長子,叫“遲澤鳳”。他有兩個弟弟,二叔“遲澤鳴”,小叔“遲澤岐”。祖父祖母想再添個男孩,圓了“鳳鳴岐山”的美夢,可惜小叔三歲時,祖母去世了。“遲澤山”沒指望了,祖父便把小叔“澤岐”的名字改成“澤福”,只留下“鳳鳴”。祖母去世時,還不到四十。她的死與日本鬼子有關(guān)。祖父家在帽兒山的時候,有天祖母坐在院子洗衣,日本飛機突襲,一顆炸彈在附近落下,爆炸聲嚇破了她的膽兒,從此一病不起,沒多少日子,丟下還在吃奶的小叔走了。所以祖父一提起日本人,目中噴火,咬牙切齒,說是中國跟哪國友好都可以,就是不能跟小日本!他見我扛著紅纓槍上學(xué),最愛說的是:“殺鬼子!”紅纓槍的槍頭是木頭的,為了使它看上去像金屬的,刷了一層銀粉。這樣的槍頭,連稻草人都扎不透,別說是血肉之軀了。
永安的房子不像漠河鄉(xiāng),沒有獨門獨院的。一幢房子,少則兩家,多則四家。我家住的那幢房子,就有四戶人家。一般來說,把兩頭的人家,屋子和菜園都大,而中間的住戶就窄巴了。雖然父親做校長,但我們家住在中間,只有兩間屋子,一個小灶房。弟弟和父母住大屋,我和姐姐住巴掌大的小屋,差不多是進屋就上炕。
祖父一旦不痛快了,就會找父親撒氣。他來我家鬧時,小叔會提前通風(fēng)報信。說:“快,你爺找你爸算賬來了,快插大門!”我們趕緊把大門閂上,將怒氣沖天的祖父擋在門外。
祖父一來鬧,我除了害怕,還覺得羞恥。因為一左一右的鄰居,聽到罵聲,會跑來看熱鬧,聽他歷數(shù)父親的不是,那簡直就是一臺戲。在祖父心中,父親最大的不是,就是不該來這個冰雪之地,逼得他們也得跟過來,大家伙一起下火坑。
祖父嫌我們這里冬天長,兩眼一望白茫茫,拉泡屎還得分兩起,不然屁股就凍麻了,實在不是人呆的地方。他還嫌這里沒電,沒自來水,沒飯館和澡堂子,人不活泛,死氣沉沉。祖父進不了門,不耽誤他罵。罵夠了,他總要將一口痰吐在我家大門口,最后罵一句:“犟眼子!”悻悻離去。大門外的人散去了,可我們久久不敢打開家門。怕開門的一瞬,會飛來祖父的痰和斧頭。
祖父無休止地與父親作對,弄得父親很沒面子,所以一開始我討厭祖父,覺得他就是從天而降的妖魔,專為人不痛快兒來的。在路上碰見他,我很少叫他“爺爺”,他也不正眼瞧我。有時候,我遠遠看見祖父的身影,趕緊開溜,不想撞他的冷臉子。
祖父很會種菜,他的兩片菜園,精耕細作,勤于施肥,成為我們小鎮(zhèn)農(nóng)人最羨慕的園田。園里沒有雜草,菠菜和大蔥翠綠翠綠的,豆角豌豆爬滿架,土豆圓滾滾,黃瓜脆生生,西紅柿和茄子紅紅紫紫地壓彎了秧。祖父除了種菜,還在邊邊角角種了花兒,向日葵、大煙花、掃帚梅、爬山虎等,然而這些還算不上絢麗。祖父的菜園最誘人的是什么呢?別家的園子頂多有青蛙和蟈蟈的叫聲,而他的園子,鳥聲陣陣。祖父喜歡捕鳥,將它們關(guān)進籠子,掛在菜園的豆角架下?;\子少則兩只,多則四五只。最特別的籠子,是“叫油子”呆的“滾籠”。什么是“叫油子”呢?就是喜歡叫,而且叫聲最動聽的鳥兒。它獨居的“滾籠”,一左一右有兩個翻轉(zhuǎn)的小門,上面別著谷穗。叫油子熱烈叫著的時候,會引來半空中飛翔的鳥。它們看到滾籠上的谷穗,不顧一切沖下來。當(dāng)它們腳踏著翻轉(zhuǎn)的門時,至多啄上一口谷子,就會落入陷阱。所以叫油子在我眼里,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其他籠中的鳥兒,看著陽光好,或是看著花兒好,也會動情叫上一刻。但它們看見籠外的鳥兒被叫油子叫來,想起自己的不幸了吧,會停止歌唱,極少幫襯。
一個鳥語花香的菜園,對我的誘惑實在太大了,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它。祖父知道他的菜園在永安是最好的,怕雞鴨鵝狗鉆進去糟蹋了菜地,只要柵欄的空隙稍大一點,他就會去河岸用鐮刀砍了柳條,加密柵欄,所以溜進他菜園的,除了各色小蟲子,就是如我這般小孩子的貪饞的目光了。我除了覬覦菜園的花鳥,還覬覦里面的西紅柿和黃瓜。柿子只要冒紅了,祖父就會把那棵秧子拴上一根繩兒,系個死扣,讓你解不了。若是小孩子跳進柵欄偷了柿子,他會立即發(fā)現(xiàn),從而責(zé)罵小叔沒守好菜園。那時鎖頭還是金貴的東西,他不用于鎖家門,而是鎖了菜園的門,鑰匙拴在他的腰上,任誰也別想進去??粗磷右惶焯旒t透了臉,頂花帶刺的黃瓜舒展著婀娜的細腰,我直流口水。有一回我眼巴巴地趴著柵欄門看柿子時,被祖父撞見,嚇得我拔腿就跑。祖父喊住我,蹙著眉,先是罵我是個饞嘴巴子,沒出息,然后嘆息著摸出鑰匙,打開菜園門,給我摘了個通紅的柿子,再將拴著繩子的那個秧杈掐斷。正當(dāng)我竊喜找到了偷柿子的訣竅時,他警告我別打歪主意,別人掐掉秧杈兒,他一眼能看出來。
那個通紅的柿子如同一場日出,融化了我和祖父之間的堅冰,此后我常去他的草房。那座草房有兩間,小間在東頭,放置農(nóng)具和鳥籠,我叫它“鳥屋”,西頭大的那間住人。我進了祖父的住屋,才明白他為什么不鎖門,里面實在沒什么可偷的呀??还袢鴥商仔欣睿厣嫌媚炯茏又饍煽谙渥?,里面裝著舊衣服。箱子上擺著兩個鏡框。大鏡框鑲著七八張黑白照片,居中的尺幅最大,七八寸,是祖父年輕時在山東老家的照片。他說那時家境好,開著油坊,雇了不少伙計。祖父穿長衫坐在中央,一副老爺?shù)呐深^,而他周圍,大都是穿短衫的人。我問他為什么后來變窮了?他只說“敗家了”,至于怎么敗的,他不肯說。其他的小照片,都是他的各路親戚。而小鏡框里只鑲著一張照片,是我的祖母。她銀盆大臉,梳著光亮的發(fā)髻,大耳垂,溫順而明凈的大眼睛,眉毛和嘴唇弧線優(yōu)美,沉靜秀氣,胸懷大度的模樣,看不出是個短壽的人,更看不出是個能把膽兒嚇破的女人。一到春節(jié),祖父會在祖母的照片前擺上一雙筷子,一只碟子。碟子里通常是三只水餃。平素,大鏡框落灰了祖父不管,小鏡框總是一塵不染,光可鑒人。有時我端詳祖母時,我的頭會映在鏡框里,那種感覺就好像是被祖母給捉住了,心驚肉跳的。
我從漠河鄉(xiāng)回來的次年,父親被教育局發(fā)配到塔河糧庫當(dāng)裝卸工。因為他跟進駐學(xué)校的“工宣隊”吵翻了,嫌他們勞動課安排多,擠占了文化課,罵他們“狗屁不懂”。在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的年代,父親的言行,無疑是自討苦吃。祖父見父親落魄了,同情起他了。那時小叔已參軍,到北京當(dāng)鐵道兵去了。祖父沒有串門子的習(xí)慣,但隔三差五的,他會到我家一左一右的鄰居家坐坐,打探父親的消息。祖父踏進人家門檻,也尷尬吧,總要大聲咳嗽一番,手中還拎著東西。春夏秋是青菜、蔥、小白菜或是芹菜,都是打成捆的,說是自己吃不了,讓人家?guī)椭?;冬天呢,是用于引火的樺樹皮或是松明。漫漫長冬,燒火可是個大事。鄰居也明白祖父的用意,會告訴他,我父親哪天回來高高興興的,哪天又罵罵咧咧的。祖父聽到父親不好的時候,會罵一句:“孬種!”我在自家小院聽得清清楚楚。祖父若是在西頭的木匠家打探情況,還要慨嘆:“寫粉筆字的,就是趕不上拿刨子的!”確實,小鎮(zhèn)有了婚喪嫁娶一類的事時,木匠就神氣起來了。結(jié)婚的要打箱子柜子,死去的要打棺材。木匠干活,除了得工錢,講究的人家,還會送上煙酒糖茶或是雞蛋細糧。所以木匠家的灶房,常有香味飄出。只要西院一響起“嚓嚓——”的刨子聲,我便知道誰家要辦喜事了。因為打棺材是不在他們家的,木匠會去出了喪事的人家干活。
祖父什么時候登我家門呢?除了端午、中秋和春節(jié),就是家里有肉吃的時候。豬肉憑票供應(yīng),只要供銷社來了豬肉,大人會派我們這些小孩子排隊買肉。肉來得有限,賣著賣著就沒了。一旦售貨員扯著脖子喊肉賣不上幾份了,后面的人不用排隊了,規(guī)矩的隊列就像被狂風(fēng)吹倒的柵欄,立刻就散花了。大家蜂擁著往前擠,叫喊著,窗口前高高低低地豎起一條條攥著肉票的胳膊。我雖然個子矮,但一到這時,力氣出奇地大,總能擠到窗口,將胳膊伸到最前面。母親見我有這本事,家中買肉的活兒,幾乎輪不到姐姐和弟弟了。也奇怪,春天讓我拉犁杖或是冬天拉燒柴,我沒精打采,腿腳發(fā)軟;可一旦知道到嘴的肉要飛了,便力氣倍增,奮不顧身地向前沖。買肉前,母親總囑咐買肥的,肥肉可以煉成葷油,補充家里豆油的不足。可是到了最后,搶到肉就是勝利,沒法挑肥揀瘦了。家里燉了肉,母親會打發(fā)我去請祖父來吃肉。祖父很難請,往往一次請不來,要去兩次。他來時總要提籃青菜,或是拎一摞樺樹皮,表明他不是白吃。來了板著臉,又是吐痰又是嘆氣的,皺著眉坐在上位,好像我家沒一個讓他開心的人。所以別人家吃肉一團和氣,我家吃肉像吃喪飯。
只有我知道,祖父在肉上沒虧著嘴。他吃的肉不用票買,是老天無償供應(yīng)的家雀肉。
祖父不是好捕鳥么,鳥兒要吃糧食的,捕多了養(yǎng)不起,他就把其中的家雀燒了吃。因為籠中的鳥兒,灰突突的家雀居多。祖父怎么弄死家雀呢?他來到鳥屋,打開鳥籠門,手伸進去,逮著個傻乎乎胖嘟嘟的家雀,將翅膀別住,緊緊攥住,然后運足力氣,投鉛球似的,“啪——”地一下,奮力摔向西屋鋼鐵般的墻壁。家雀瞬間頭破血流,一個跟斗栽下來,嗚呼哀哉了。祖父每次大約摔上兩三只家雀,然后提著它們?nèi)ピ罘浚诺浇鸺t的火炭上,手持爐鉤子,小心地翻轉(zhuǎn)著。也就十來分鐘吧,家雀熟透了。剝開它身上被燒得黑乎乎的表皮,嫩紅的肉就蓓蕾般地露出來了。將它胸腹處的內(nèi)臟掏出來扔掉,在鹽巴上輕輕一蘸,就可以吃了。家雀肉的香嫩,是其他肉無法比擬的!祖父說這世上最好的葷腥,一個是鳥兒,一個是魚兒。它們一個不停地蹦跶,一個不停地擺尾,通身活肉,美味異常。小叔走了后,我常去草房,發(fā)現(xiàn)了祖父吃家雀的秘密。為了封我口吧,他偷著給我燒過幾次家雀,囑咐我不許聲張,說是讓人知道不好。祖父與我吃家雀時,總是把乳白的腦摳出來給我,說是我吃了它,腦袋就靈光了。在他眼里,我是個笨女孩吧。
祖父愛鳥,可他摔家雀時的模樣,實在可怖。所以每回吃完家雀,想起鳥屋那面血跡斑斑的墻,我又會惡心起來。
祖父夏天種菜,冬天拉柈子。菜和柈子自己使不了,就去賣。菜賣到塔河,他得挑著菜筐徒步進城,而柈子賣給小鎮(zhèn)的糧店、衛(wèi)生所或是學(xué)校。我記得柈子是論“個”賣的,碼起來一平方米見方的柈子算一個,才賣八九塊錢。一個冬天拉著手推車進山,拚死拚活地干,也不過賣二十個柈子。祖父掙來的那點錢,沒用于吃穿,都撇在路上了。他在永安呆不長,隔個三五年,就張羅回關(guān)里。僅憑他攢的那點錢,是不夠上路的,母親得給他添。家里若是錢不夠,就出去借。祖父回關(guān)里的路線是,先到哈爾濱看他的四弟,然后到山東看他的三弟。他回來的時候,至多帶上兩斤花生米和一包地瓜干。
有回祖父千里迢迢歸來,竟提回了一籠鳥!那里面有兩對色彩艷麗的鳥,我們小鎮(zhèn)人絕沒見過的,于是大家都去他的草房看鳥。祖父神氣得像是中了皇榜,跟人說這鳥多么金貴,花了他多少多少錢等等。母親聽說祖父把錢都撇在鳥身上了,氣個半死。不過,那些鳥水土不服吧,陸續(xù)死了,最后只剩下一只嬌鳳。
祖父在70年代末得了腦出血,從此后腿腳不便,干不了力氣活了。祖父摔家雀,它們的腦袋因他而出血,而他的腦袋最終也出血了,這是不是報應(yīng)呢?從此后,我再也不敢吃燒家雀了。祖父病后,母親做好了飯,會喚弟弟送過去。晚上,才十來歲的弟弟就陪祖父睡在草房。祖父因病腿腳發(fā)涼,弟弟把炕燒得滾燙滾燙的,他還嫌涼,灶坑也不敢斷火,褥子都被烙糊了,熱得弟弟直淌鼻血。祖父心疼他,說得了大孫子的濟了。所以晚年的祖父,最疼的就是弟弟了。不過他對父親還是怨氣十足,說是不把他招到氣候惡劣的大興安嶺,他也得不了病。
祖父養(yǎng)病時,把西屋的鳥籠提到東屋,時時看著。聽著鳥叫,他的神情會愉悅一些。有兩只鳥深得祖父喜愛,一只是從山東家?guī)Щ貋淼膵渗P,還有一只是叫聲明朗熱烈的銅嘴臘子。祖父每天會蹣跚著下地,哆哆嗦嗦地抓瓜子給它們吃。
祖父第二次腦出血,被死神劫走了,那是1981年初春,我正在塔河二中加緊復(fù)習(xí),準(zhǔn)備高考。葬完祖父,我們把他養(yǎng)的鳥全部放生了,包括那只嬌鳳和銅嘴臘子。
然而第二年開春,父親帶著弟弟去山上給祖父燒周年時,一進墓園,便聞一陣清脆的鳥鳴。但見祖父的墳上,立著一只金黃嘴巴的鳥兒!它昂著頭,像是見了久別的親人,一聲比一聲叫得歡。家人湊近一看,啊呀,竟是一年前被放生了的祖父心愛的銅嘴臘子!
秋:母親和生產(chǎn)隊
我們小鎮(zhèn)有正式工作的,也就三四十人。他們分布在學(xué)校、供銷社、糧店、衛(wèi)生所、種子站和山場的伐木點,是拿工資的。其他的人,只要年輕力壯,無論男女,都在生產(chǎn)隊。
生產(chǎn)隊說白了,就是勞動群眾的家。大的生產(chǎn)隊擁有幾十坰地,上百人;小的生產(chǎn)隊也就四五十畝地,二十來人。我們小鎮(zhèn)有四個生產(chǎn)隊,隊下面又分了組。生產(chǎn)隊有隊長、副隊長、會計、出納員和記工員。那時實行工分計酬,男勞力每天掙十個工分吧,女的也就七八個工分。母親是一隊的出納員,除了記賬,她還做領(lǐng)工員,也就是領(lǐng)著社員干活的人。好的年景,她的收入,趕得上父親一年的工資了。一到這時,母親會把分到手的那摞錢夾在指間,打快板似的,嘩啦啦甩著,在家人面前炫耀。分紅大都在臘月,正是忙年的時候。生產(chǎn)隊一分完紅,小鎮(zhèn)供銷社的門檻,就快被人踏平了。男人們打酒買煙,孩子們買鞭炮糖果,女人們買花布、棉鞋、醬油、米醋、粉條、蠟燭、毛巾、肥皂、雪花膏、衛(wèi)生紙等等,恨不能把貨架掏空了。
母親所在的一隊是永安最大的生產(chǎn)隊,人數(shù)多不說,它的場院,比學(xué)校的操場都大。生產(chǎn)隊有一座狹長的板夾泥房子,社員們叫它“隊屋”。隊屋的東頭是豆腐房,西頭是牲口棚。隊屋后面,還有一座小倉庫。
每天天不亮,一個姓高的胖女人就來生產(chǎn)隊套驢拉磨,給一隊的社員做豆腐了。豆腐出來,太陽也出來了。豆腐無非兩種,雪白的切得四四方方的水豆腐,以及像黃手帕一樣干爽柔軟的干豆腐。做豆腐是大人的事,換豆腐則是孩子的事。早晨起來,往往還沒洗臉呢,母親就遞過一個裝著黃豆的鋁皮盆,打發(fā)我換豆腐。吃豆腐的人家多,豆腐做得有限,晚去就沒了。
隊屋最大的那間,在房子的當(dāng)中,是社員們聚會的地方,光是一鋪大炕就有二十多米長。隊長領(lǐng)著社員學(xué)習(xí),分派活,都是在炕上進行的。通常是女隊長盤腿坐中央,社員們蜷腿坐四圍。隊長抽煙,社員也抽。所以隊屋一開會,母親回家時,一身的煙氣。幽默的父親,會劃根火柴沖她比畫,說要把她點著抽了。哦,母親要真是根香煙的話,還是過濾嘴的呢,因為她常穿黃膠靴。
生產(chǎn)隊開會大都在晚飯后,社員們吃飽了喝足了,舒舒服服坐在熱炕上,打著飽嗝放著響屁聽隊長講話。隊長分派活兒時,大家是肅靜的,一旦要念報紙學(xué)習(xí),屋子就鬧哄起來了。隊長聰明,她念上幾段,就說遇到生字了,把報紙撇給我母親,母親心領(lǐng)神會,跳著段落念,一篇社論被她拆得七零八落,很快就讀完了。
生產(chǎn)隊有廣闊的土地,我們稱為“大地”,種植著土豆、大頭菜、蘿卜、大蔥和白菜。這些菜秋天時會被塔河鎮(zhèn)調(diào)撥走,作為城鎮(zhèn)居民的越冬蔬菜。隊里把額定的任務(wù)完成后,余下的菜,就可自行處理了。生產(chǎn)隊會把品質(zhì)上乘的菜留著,賣個好價,以利分紅。除了種菜,腦筋活泛的隊長,還常承攬私活,派社員給塔河的建筑工地拉沙石,給居民區(qū)挖排水溝,給種子站栽樹苗,幫林場伐木等等,撈外快。所以一隊的工分,比其他生產(chǎn)隊的值錢。也因此,二隊三隊的社員,總想跳到一隊。但隊長對社員的數(shù)量嚴(yán)格控制,生產(chǎn)隊就是一個家,勞力多了,人浮于事,等于削弱隊里的實力。
社員們把分紅叫做“擗錢”,擗錢后若是結(jié)余多,隊長就會張羅一臺戲。生產(chǎn)隊的倉庫,放置的不僅是農(nóng)具和各色種子,還有鑼鼓及花花綠綠的戲服。一隊有個叫蘭英的女人,模樣好,嗓子也好,是戲臺的主角。生產(chǎn)隊唱戲,隊屋就是戲場,大炕就是戲臺。聽?wèi)虻某松鐔T,還有他們的家人??墒翘m英的男人從來不來,盡管戲臺上最出彩的是他的女人。
蘭英的男人姓藍,在塔河鎮(zhèn)派出所上班,個子高高,一張馬臉,大眼睛暴突著,腰間別把手槍,見人愛理不睬的,騎一輛大永久自行車上下班,大家叫他老藍。因為掙得多,他歸家時,自行車車把下,常吊著好吃的,麻花、糖酥餅或是豬頭肉。老藍進鎮(zhèn)子,常引得幾條狗流著涎水跟著他的自行車狂奔。老藍進了家門,狗們才停下來,抖抖身上的毛,悻悻地各回各的主子家去。
我們小鎮(zhèn)同住一幢房屋的鄰里,處得好的,會走一個大門,家與家之間毫不設(shè)防。東家包餃子,會送給西家一碗;西家燉肉了,也給東家一碗。雞鴨鵝狗更是不分彼此,一起玩耍,一起吃食,晚上還常去對方家的雞籠鵝圈睡覺。老藍和他的鄰居張瓦匠,就共用一個院子。
張瓦匠不像老藍終日陰沉著臉,他是個快樂的人。老藍的媳婦俊俏,他就常和她逗趣。老藍早出晚歸,他白天不在家時,蘭英若想搬個重物呀,磨個菜刀呀,就喚張瓦匠幫忙,張瓦匠的女人從不計較。她雖然沒有蘭英漂亮,但溫順文靜,面皮白凈,別有一番韻味!鄰居們因為這,常跟張瓦匠開玩笑,說他不容易,一手托兩家!這話傳到老藍耳朵里,他認(rèn)為張瓦匠和自己老婆有染,懷恨在心,起了歹意。一個夏日的禮拜天,他竟開槍打死了張瓦匠夫婦和他們的兒子!
一個警察殺死一家三口人,在當(dāng)時是轟動全國的滅門慘案,公安部都來了人,我們這個不為人知的小鎮(zhèn)一下子出了名。我還記得槍聲過后,老藍家東頭的鄰居跑出來叫喊“老藍殺人了”,我拔腿跑到出事地點,趴著東頭人家的板障子,察看兇案現(xiàn)場。只見老藍仰面躺在地上,脖子咕嚕嚕地冒血泡。原來他射光了子彈,自殺時用菜刀,沒有砍斷脖子。想必張瓦匠很久沒幫他家磨刀了,菜刀太鈍了。家人見我膽大包天去看這個,吆喝我快回去,說是老藍殺紅了眼,萬一爬起來,會逮誰殺誰。我嚇得跑回家,一連多日不敢睡覺,一想起老藍的樣子,就惡心得連飯也吃不下去。
老藍被救活后斃了。槍斃他的地點在采石場那一帶,是最愛長蘑菇的地方。從那以后,采山的人們,都不愛去那兒了。說老藍是橫死的,鬼大。
這樁兇殺案,改變了我們小鎮(zhèn)鄰里的格局。生產(chǎn)隊紛紛召集會,提醒社員,最好不要兩家用一個院子。于是那一年,豎板障子和加高圍欄的人家,非常之多。鄰里之間,從此隔山隔海似的,疏于往來。不過,動物們是不管這一套的,它們出了自家小院,到了大門外的公共領(lǐng)地,又親密無間地聚合在一起了。
生產(chǎn)隊的牲畜,屬于集體生產(chǎn)資料,是不能隨意宰殺和轉(zhuǎn)賣的。有一年,隊長見一頭牛老得干不動活兒了,白搭草料,而那一段供銷社好久沒供應(yīng)肉了,便與生產(chǎn)隊的幾個骨干合計,六人合股出資,悄悄把牛宰了分吃。知內(nèi)情的除了他們,還有喂牲口的老啞巴。啞巴知道的事兒,在大家眼里跟不知道一樣,所以也沒介意。為了避開其他社員,殺牛是在深夜。一頭牛分六份,每家連肉帶骨頭,挑回了半擔(dān)。
第二天一早,母親關(guān)起大門煮肉。老牛費柴火,牛骨頭和牛肉在大鐵鍋里被慢火煎熬了三四個鐘頭才爛。我急嘴子,肉半生不熟時,就掀開鍋,取了一塊牛骨,蹲在灶臺前啃,累得腮幫子酸疼。牛肉熟透了,我又是一通吃,弄得滿手滿嘴都是油。母親嫌我吃相不雅,說是像我這樣的女孩,將來不好找婆家。我一賭氣,掀開鍋蓋繼續(xù)吃,撐得倒仰。
宰牛的事情最終還是在小鎮(zhèn)傳開了。泄密的可能是老啞巴,也可能是狗。老啞巴雖然不能開口說話,但他會比畫。他喜歡那頭老牛,不舍得它死。據(jù)說殺完牛,老啞巴哭了,隊長給他牛肉,他堅辭不要。狗又為什么會成為嫌疑犯呢?因為這六戶人家雖然是關(guān)起門來悄悄吃肉,可是吃剩的骨頭,會扔給它們。狗牙和牛骨硬碰硬,一塊骨頭,狗得啃好幾天。它們不僅在家啃,有時還叼到大門外,過路人一看它們嘴下的骨頭棒,就明白了八九分。有人寫了匿名信,把隊長告到塔河鎮(zhèn)。鎮(zhèn)上派人下來調(diào)查,確認(rèn)牛雖然被殺了,但它確實太老了,不能再為生產(chǎn)隊效力了。而六個私分牛肉的人,事先都交了錢,可以從輕處罰。最后鎮(zhèn)里給隊長警告,并讓他在全體社員大會上檢討,母親與其他幾人,則被扣了工分。老藍殺人事件之后,這個被社員稱為“六大股”的殺牛事件,成為小鎮(zhèn)人茶余飯后的又一個談資。
在我的少年記憶中,秋天是屬于生產(chǎn)隊的季節(jié),也是屬于母親的季節(jié)。秋收的學(xué)問很大,先收什么后收什么,完全取決于莊稼的耐寒程度。蘿卜和土豆要早收,傲霜的白菜和大頭菜可以后收。收好的菜,通常分三等,分堆放著。母親是一隊的秋菜調(diào)撥員,哪片菜好,該進哪個等級,她說了算。而最終留給隊里的好菜,要做個偽裝。也就是將好的埋藏在里面,次的覆蓋在外面,這樣塔河鎮(zhèn)來拉秋菜的人,就不會打它的主意了。
深秋的早晨,一掛掛從塔河駛來的馬車,碾著落葉和白霜,嘚嘚來到我們小鎮(zhèn)的莊稼地,采購越冬蔬菜了。四個生產(chǎn)隊的菜地相距不遠,但馬車停在一隊的時候多。往往一隊的秋菜售罄,二隊三隊的還堆積如山呢!母親忙完隊上的活兒,會歇上一兩天,然后請瓦匠來打家里的煙道和火炕,把掛了一年的灰清除,再用石灰將墻刷得雪白,用藍油漆將炕涂得锃亮。我記憶中的70年代幸福時光,就是秋日的午后,懶洋洋地躺在新刷了油的熱炕上,一邊翻小人書,一邊啃青蘿卜??蠢哿?,撇下小人書的一刻,看著雪白雪白的墻壁,感覺是在云端,滿心晴朗。
生產(chǎn)隊的財富,是社員們用血汗換來的。母親做領(lǐng)工員時,我不止一次聽社員私下抱怨,說她領(lǐng)著干活太狠了!而母親干活之所以拚命,不過是為了讓大家多掙點。母親在生產(chǎn)隊賣力了二十多年的結(jié)果是,肩膀仄著,那是冬天在雪窩子里扛小桿、長時間受重壓的緣故;而她的脊椎,骨刺叢生,常常疼得直不起腰來。
如今年屆七十的母親,一提起生產(chǎn)隊,就一肚子火氣。說是在生產(chǎn)隊干了半輩子,沒少給國家做貢獻,可老了生活無保障,沒有補貼,不享受醫(yī)療,只能靠子女來奉養(yǎng),實在不公平!她說沒有生產(chǎn)隊,70年代的人們,就得挨餓。我一聽她發(fā)牢騷,就會拿“六大股”的事擠兌她。她每回都撇著嘴辯駁,不過內(nèi)容不同而已。她有時說:“要不叫我,你能吃上那么香的牛肉么,體格能這么好么,哼?!庇袝r則說:“殺了頭老牛,塔河鎮(zhèn)就派人下來調(diào)查了,說明那年代的人不腐敗!現(xiàn)在別說殺牛了,當(dāng)官的把單位吃空了,也沒人管!”每次說完,她都要念叨“六大股”的結(jié)局,誰誰病死了,誰誰得了老年癡呆癥不認(rèn)人了,誰誰窮得現(xiàn)在還得賣菜換油鹽,總之,晚景凄涼的多。
而我最想知道的,是喂牲口的老啞巴的下落。還記得有回我與鄰居的女孩溜進馬棚,坐在干草堆上互捉頭發(fā)里的虱子,我起了頑皮,將捉到的虱子往馬槽里扔,被老啞巴發(fā)現(xiàn)了。他瞪著眼睛,舉起豬八戒扛著的那種九齒釘耙,將我們趕出馬棚。在他眼里,所有的牲畜都是圣潔的。
有人說老啞巴去了山東,還活著;也有人說,他早就死了。我想老啞巴去了另一世,是回到故園了。因為那里,是一個無聲的世界。
冬:父親的和尚夢
我們家人憶起發(fā)生在父親身上的有趣往事,往往是在冬天那些晝短夜長的日子里。
父親與冬天也確實有緣。他生于正月,死于臘月。也就是說,他是披著雪花來的,裹挾著朔風(fēng)去的。他的命運,與寒流也就有著不解之緣。雖然說父親性格明朗熱烈,像團火焰。
祖母去世后,祖父獨自拉扯著三個未成年的兒子,艱難度日。父親十多歲時,祖父將他送到哈爾濱讀中學(xué),指望著父親將來出息了,將他們從帽兒山帶出來。祖父的四弟,也就是我的四爺爺,那時在哈爾濱的兆麟公園看大門。父親平時住校,周末回四爺爺家里。雖然父親的生活費由祖父出,可有時候他入不敷出了,四爺爺就得添錢。四爺爺多子多女,生活拮據(jù),常添也添不起。所以父親讀中學(xué)時,常因家長沒能及時續(xù)上伙食費而斷炊挨餓。父親說這樣的窘?jīng)r總是發(fā)生在月底,他提著飯盒去食堂打飯,輪到他時,伙夫會用勺子敲打著盆沿兒,高叫著:“遲澤鳳,停伙了!”他只能羞愧地離開隊伍,提著空飯盒走開。
父親上中學(xué)時功課優(yōu)異,音樂天賦尤其好。他是就讀的中學(xué)里,小提琴拉得最好的學(xué)生。然而,無論是祖父還是四爺爺,都不可能供他繼續(xù)求學(xué),上他夢想的音樂學(xué)院了。父親中學(xué)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在哈爾濱的一家小型工具廠給職工教書??墒沁@份工作他并不稱心,1956年,大興安嶺開發(fā)上馬,年僅十九歲的他沒有同家人商量,毅然報了名。當(dāng)四爺爺?shù)弥赣H要去大興安嶺的消息時,他即將踏上北上的旅程了。四爺爺趕到火車站,找到父親,淚漣漣地送給他一雙七毛錢買的球鞋,還把身上的中山裝脫下來送給他。父親一去三十年,直到病逝,再沒回到哈爾濱。他與四爺爺在火車站的告別,竟成永訣。
父親來到天高地闊的大興安嶺,先是與幾個朋友,在漠河鄉(xiāng)辦學(xué),接著參加了放映隊,給各個林場放映電影,豐富伐木工的文化生活。據(jù)說父親做放映員的時候,熱戀上了酒。冬天的時候,戶外常常零下三四十度,父親帶著放映機和拷貝坐在馬爬犁上,在林海雪原穿行,懷揣酒壺,走一程就得喝幾口暖身子。而各個林場,總是好酒好肉款待放映隊。有時候電影還沒開演呢,父親就被灌醉了。放映員醉了,銀幕上的喜怒哀樂無法上演,人們只能眼巴巴地等著父親醒來。
結(jié)束了放映隊的生活,父親回到漠河做教師,有了終身相依的伴侶。母親認(rèn)識父親的時候,才十七歲,是鄉(xiāng)廣播站的廣播員。因為是鄉(xiāng)長的女兒,模樣俊俏,嗓音甜美,給母親介紹對象的人很多??伤罱K還是選擇了貧窮的父親。母親說父親英俊,開朗,有才。他的毛筆字漂亮,吹拉彈唱樣樣都通,愛讀書。他從哈爾濱來大興安嶺時,帶來的唯一家當(dāng)就是書。母親十八歲時,嫁給了父親,婚禮由外祖母家籌辦。父親坐著馬爬犁,把母親接進了洞房。父親最愛對我們說起母親的一件笑料就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他剛起來,聽見灶房傳來母親的哭聲。過去一看,原來這個家庭主婦,因為點不著火,無法做飯,蹲在灶坑前抹眼淚呢。母親也真是沒白哭,從此以后,生火做早飯的永遠是父親。自我記事起,每個早晨,都會先聽見門響,之后灶房“嘩啦——”一聲響(那是父親從院子里抱來劈柴了),接著是劈柴“噼啪噼啪”燃燒的聲音,再接著是父親哼小曲的聲音(他喜歡一邊做早飯一邊唱著),最后是父親挨個屋子熱情洋溢的叫嚷聲:“起來啦,起來啦!”這說明早飯妥了。
父母婚后兩個月,把帽兒山的二叔接來讀書。父親輔導(dǎo)他,考上了齊齊哈爾醫(yī)學(xué)院,成為大興安嶺最早考上中等醫(yī)學(xué)??圃盒5膶W(xué)生。我出生的次年,全家從漠河鄉(xiāng)移居到三合站,然后又到了十八站林業(yè)局,最終定居在永安。不管換多少地方,父親的角色始終不變,一直是教書匠。只不過到永安以后,他做了校長。“文革”開始后,父母先后倒了霉。父親去“五七干校”,母親因為來自中蘇邊境的漠河,被劃定為“蘇修特務(wù)”。父親一兩個月才回家一次,母親若是被拉出去批斗,我們在家就沒人管了。母親說有一回她挨完斗回家,一進屋,發(fā)現(xiàn)我獨自在炕上睡得正香,可枕畔卻盤著一條蛇!我們家在山腳下,那是夏天,窗戶敞著,蛇就是這樣爬進來的。母親說她被嚇得半死,以為蛇會咬我??墒沁@蛇繞著我爬了一圈,像是給自己畫了個句號,溜出窗戶了。多年以后母親憶及此事,還一臉驚恐。我笑著對母親說,我屬龍,蛇不好對同類下口吧。
母親說,“文革”一開始,她和父親就把被禁的書籍,用麻袋裝著,背到松樹林燒掉了。她回憶說,除了《紅樓夢》等四大古典小說名著,還有巴金、老舍和張恨水的小說。
父親在我們小鎮(zhèn),按時下人的說法,是個另類。他喜歡拉小提琴,喜歡念詩,喜歡在大地干農(nóng)活時,采一把草甸子的野花,吊在鋤頭或鎬頭下扛回家。他被“工宣隊”趕出學(xué)校后,竟然到塔河林業(yè)局找黨委書記說理,人家不待見,他就坐在辦公樓的臺階上控訴,說是黨委決策失誤,工人階級只會毀掉學(xué)校,撤掉他是錯誤的,早晚有一天還得用他這樣的人。
父親去糧庫后,和那兒的裝卸工打成一片。他的酒喝得更甚了,而且學(xué)會了打情罵俏。我們小鎮(zhèn)有一個叫田榮的女人,矮矮胖胖,倭瓜臉,屁股跟洗衣盆一般大,沒心沒肺的,整天跟鵝似的嘎嘎樂,男人見了她,都愛抱她一下取個樂子。父親落魄后,有一次喝多了,見著田榮竟然也伸出手臂抱她,而我家的狗在一旁跟著熱情洋溢地?fù)u尾巴,路人見之,無不大笑,氣得我直想剁掉父親的手和狗的尾巴。父親在糧庫時,常揣著一兜黃豆回家,給我們炒豆子。我們說這是偷,他辯駁說糧庫的人都這么干,他不拿,別人會瞧不起。而母親參與“六大股”殺牛時,他也支持,是他深夜把牛肉擔(dān)回家的,說是老牛成了廢物,不能為生產(chǎn)隊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了,該殺。只是殺牛時,屬牛的他躲得遠遠的。
父親懂得多,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別人聊什么,他都能接上茬。小鎮(zhèn)人嫉妒他什么都能插上話吧,送他個“遲大白?!钡耐馓枴N矣憛拕e人這么叫他,上初一時,有一天課間操,我去水房接水喝,一個男生在我背后叫了聲“遲大白?!?,我怒火中燒,扔下茶缸,操起爐旁的一截松木桿,打算教訓(xùn)這個男生。他見勢不妙,撒腿就跑,我一路追出水房。男生腿長跑得快,我就把松木桿當(dāng)標(biāo)槍一樣投擲過去。雖然沒命中目標(biāo),但把他嚇得哇哇直叫,溜出操場,下一節(jié)課都未敢上。從此后他見著我,躲躲閃閃的,再不敢當(dāng)我的面,喊父親的綽號了。
父親是個內(nèi)心情感豐富的人。他拉小提琴,往往拉著拉著,眼睛就會濕了。他寫毛筆字,也是寫著寫著,就要吟誦他喜歡的詩詞。而他喝酒喝到興處,會用筷子敲碗,唱起歌來。我們姊妹三個,他最喜愛的是我。每到春節(jié),他為鄰里寫對子,我會幫著他把《春聯(lián)集全》的書打開,裁剪紅紙,鋪展開來,讓他揮毫。待墨跡干后,再將它們一幅幅折疊好。除了做他的“書僮”,我還在他的鼓勵下編春聯(lián),供他挑選。有一年我家的倉房貼的就是我創(chuàng)作的春聯(lián),我把父親的小名“滿倉”編了進去。父親寫完后,我點著條幅,怪里怪氣地叫了聲“滿倉”,他才反應(yīng)過來,又喜又氣地舉著飽蘸墨汁的毛筆朝我撲來,要給我畫鬼臉。
70年代末,父親平反,又回永安學(xué)校做校長了。幾年的糧庫勞動,再加上戀酒成癖,他看上去衰朽了。他端酒盅時,手抖得厲害,酒常會溢出,不得不改用大號的暖壺蓋做酒盞,這樣就灑不了了。他也不像從前那樣愛唱歌了,他歌聲的翅膀在歲月的狂風(fēng)中,無知無覺地折斷了。他身上唯一沒變化的,是對工作的執(zhí)著。除了睡覺,他就待在學(xué)校,哪怕是禮拜天。他有時會說一些奇怪的話,比如說到毛主席,他則一聲長嘆,說英明的他最不該娶個戲子做夫人。提到林彪,他說叛國的人沒有好下場,可惜了他過人的軍事才能。他還常說要是不結(jié)婚多好,光棍一條,就可以像弘一法師那樣,做個出家人,青燈古剎旁,碧水青山中,遠離政治運動,遠離人與人之間的爾虞我詐,干干凈凈了此一生。李叔同的《送別歌》,是他除了曹子建的《洛神賦》之外,最喜歡的詞了。父親一嘮叨他的和尚夢,母親就搶白他,說李叔同是半路出家,他也可以像他那樣拋妻棄子,遁入空門呀。父親連說那可不行,老婆孩子沒人照應(yīng),他不落忍。母親說,就沖你戀酒的份上,這輩子也別想當(dāng)和尚了!
父親過度酗酒,年僅四十九歲就過世了。他走的那天,老天好像在開音樂會,輕靈的雪花如音符一樣飛揚。怕他在那一世會凍著,我們?yōu)樗┥狭撕窈竦拿抟\、棉褲和棉鞋,這使他看上去像個襁褓中的嬰兒。他的形影不在了,可靈魂依然活躍,我們常常能從清晨起床的母親嘴里,聽到關(guān)于父親的消息。父親穿著中山裝去城里開會了,父親拉小提琴把鳥兒引來了,父親找了個模樣俊俏的女人給他做飯了,等等。母親幽幽訴說著,好像這一切不是夢,而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
我也常夢見父親。有一次,我在夢中見到他坐在溪畔的石頭上,身披袈裟,撫琴而歌。他的頭顱因為沒有一絲頭發(fā),在幽暗的森林中,就像一盞青白的燈。
2010年10月于哈爾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