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導演張猛的2011年，風調(diào)雨順。
　　《鋼的琴》砸出的響亮聲音，讓他呼地竄成了一條漢子。東京電影節(jié)、香港亞洲電影節(jié)……各種提名獎和鮮花掌聲蜂擁而至。無數(shù)應(yīng)酬甚至把他累出病來。不再是那個四處磨嘴皮子找錢的小導演，張猛終于鳴而驚人。
　　可是，這個長相老成、經(jīng)常一臉沉默嚴肅的東北男人，還是喜歡自己默默地坐在電影院的地板上看觀眾看電影，看他們的情緒跌宕、喜怒哀樂——看他們是不是懂得了自己的表達，看自己是不是表達了他們的內(nèi)心——中國最平凡普通甚至有點卑微的民眾的內(nèi)心，而這，才是真正的夢想所在。
　　
　　年輕的生命要用在刀刃上
　　“70后”張猛，出生在鐵嶺一個電影世家。鐵嶺作為“大城市”被全國人所知，是因為趙本山。張猛的父親張惠中是著名喜劇導演，與趙本山有諸多合作。趙本山主演的《男婦女主任》等影視作品，以及紅遍中國的春晚小品《昨天、今天、明天》、《紅高粱模特隊》、《三鞭子》、《賣拐》等都出自張惠中之手。
　　耳濡目染，張猛從小心中就埋藏了關(guān)于藝術(shù)的夢想，只是彼時還不知用什么方法來實踐這個夢。他學過鋼琴，發(fā)現(xiàn)自己坐不??；又去學畫畫，終于覺得 “上道了”。但是，似乎心中還是有些想法無法接近。慢慢長大，他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知路在何方。
　　尋夢，奔著一個未知、朦朧卻又清晰的方向而去。
　　大學張猛讀的是中央戲劇學院舞臺美術(shù)系。四年時光，功課繁重，他還是抽時間讀了很多劇本。每天晚上熄燈后，他自己跑到學校外面的咖啡廳里繼續(xù)讀。2000年時，他看到賈樟柯的電影《小武》，生命便“嘩”地一下被點燃，“這事挺?！恋?，就是它了！”于是他加入地下電影小組，跟寧浩、朱傳明、丁建成等人在一起，共同仰視賈樟柯，下決心要“扛起攝影機把整個時代記錄下來”，豪情萬丈，拍得胸膛當當作響。
　　張猛嘗試過很多路徑。畢業(yè)后，張猛被分配在遼寧電視臺當舞臺美術(shù)設(shè)計?？瓷先ズ苊溃膶嶋H感受是“沒創(chuàng)意，有欄目的時候像力工一換背景”。這不是他想要的。
　　辭職，再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進修班學了一年半。他想用系統(tǒng)的學習來為自己的理想鋪路，“年輕的生命要用在刀刃上”。他當過槍手，很便宜的報酬就給人寫劇本，有時被騙，還拿不到稿費。未來很清晰，現(xiàn)實依舊曲折。
　　2004年起，他參與過趙本山小品的創(chuàng)作。當年他還在北影進修，一次聽到父親跟趙本山討論春晚小品的創(chuàng)作，想到絞盡腦汁也沒有新鮮的點子，張猛接茬兒，提出“老瓶裝新酒”續(xù)寫《賣拐》和《賣車》的經(jīng)典。趙本山一拍大腿，小伙子張猛就成了2005年春晚趙本山小品的編劇。2006年的春晚小品《說事兒》反響依舊很好，掌聲如潮。趙本山很器重這個晚輩，并寄予厚望，還把他吸納到本山傳媒集團做副總。在很多人看來，張猛的未來已曙光初現(xiàn)，至少衣食無憂，很快就能名利雙收。羨慕嫉妒恨紛紛向張猛拋來，他卻似乎沒有迷失在一片可以想見的光明之中。
　　他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內(nèi)心里最強烈的召喚還是來自于電影，不可抗拒。辭去副總職位，赤手空拳奔向一片未知的天空，張猛似乎沒有畏懼——有憂慮，但更有夢想。
　　2007年3月24日，張猛至今清楚記得的日子，他終于有機會坐在監(jiān)視器旁邊，自己當導演——《耳朵大有?！氛皆跂|北開機。
　　跟很多小成本導演相比，張猛的起點并不低。他為趙本山做過編劇，不過真正做導演，找投資，這個標簽根本幫不上忙。作為一個沒有任何一部作品問世的年輕電影人，張猛從處女作《耳朵大有?！菲鹁鸵恢奔m結(jié)于找投資。一次又一次的失敗向張猛證明，只靠寫過春晚最受觀眾歡迎小品這樣的經(jīng)歷，是找不來投資的。所幸，他的劇本在韓國釜山電影節(jié)上拿到了最佳劇本獎，揣上100萬韓元經(jīng)過匯率折算后所剩的85萬元人民幣，加上韓國人崔光石的60萬，還有媳婦的20萬元，張猛在熱情的驅(qū)使下直奔吉林省四平，毫無秩序地拍完了人生中的第一部電影。
　　“就是為了實現(xiàn)一個夢想，一刻都等不得?！睆埫瓦@樣解釋當時的無序。當年地下電影小組的兄弟們比如寧浩、比如韓杰，都已經(jīng)拍出作品向當年的夢想靠攏，而今張猛也重新與他們并肩為伍。他們30多歲，代表著更年輕、更有活力的一股新力量。
　　鴿子也是群眾演員
　　《鋼的琴》是張猛導演的第二部電影，講述的故事并不復(fù)雜——男主角陳桂林的老婆跟了大款，要留住女兒就要有鋼琴。東北漢子陳桂林為此想了很多辦法，借錢不成，偷琴被抓。在退役小偷、全職混混、江湖大哥、豬肉大王等一群落魄兄弟的幫助下，他終于造出一部“鋼”的琴。這是一部講述一群男人為尊嚴而戰(zhàn)的低成本黑色幽默片，充滿著小憂傷的快樂溢滿了整部影片。沒等公映，就已經(jīng)在坊間口耳相傳，獲得了很好的口碑效應(yīng)。
　　整部片子看下來，張猛又像在拍他自己的故事。當然生活中張猛并沒有下崗問題，也沒有出現(xiàn)婚姻危機，他與陳桂林之間最相似之處一是同為東北人，愿意以自嘲的方式講述自己的悲慘故事，還有一點在于他們都為一個夢想而奔波，都缺錢。這部電影拍攝從頭到尾，他都和男主角陳桂林一樣，被迫到處磨嘴皮子，跟人借錢，“忽悠”人跟著他一起賣力干活。影片男女主角王千源、秦海璐都是張猛的東北老鄉(xiāng)、中戲同學。王千源直到拿到東京電影節(jié)影帝，還沒有拿到《鋼的琴》片酬，是攥著白條得了獎杯。
　　錢，還是錢。
　　很多新人遇到同樣的問題。
　　張猛是拿著7萬元的啟動資金，投入拍攝，劇組最困難的時候賬上只有47元錢。當時張猛沒聲張，秦海璐覺察到了，問他，他也不承認。最終秦海璐幫他籌集了錢，還墊上了自己的片酬。影片上映后，有些地方被觀眾和影評人指責為粗糙，比如那場雪。拍攝的時候冬天剛剛過去，已經(jīng)無雪可下，人工雪卻又太貴，張猛無奈選擇了泡沫。紛飛的泡沫飄飄而下，鏡頭里看上去黏黏的，完全沒有東北的雪的凜冽的質(zhì)感。張猛生長在東北，他懂得東北的冬天，卻無法在自己的片子中還原它們。這種痛，絲絲縷縷，無法解釋，又實實在在地貫穿于拍攝的過程。
　　張猛喜歡吳宇森的電影，在《鋼的琴》里也沒有忘記向他的經(jīng)典橋段致敬，只是連他的致敬都得想著省錢。在電影中，他也安排了放鴿子的鏡頭，不過他只拍了兩條，第一次放了50多只，第二次放了100多只，總之150只就拍完了。后來見到吳宇森時，張猛還挺開心的，他告訴吳導：“那次拍攝，好像鴿子也是特別配合，都是沖著鏡頭，這樣劃著線飛出去了，嘩的一下子就撲滿了鏡頭。那種感覺特別好。”他得省錢，因為鴿子也是群眾演員，都是花錢雇的，放得越多花錢就越多。
　　其實，500萬元的一部電影，對于現(xiàn)階段的中國電影來說絕對是小意思。在動輒幾千萬元、上億元的大片面前，500萬元或許只夠道具，或者一位演員的片酬。但是對于張猛他們來說，這就是全部，還難以一次性湊齊。很多人看好他們的實力和才氣，實際在市場上他們還是弱者。
　　臺灣電影大師侯孝賢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盡管有時候青年導演的作品并不賣錢，但他們的電影大多很有想法，頗具實驗性：“他們相當于是一個產(chǎn)品的科研隊伍，從長遠看，中國電影的發(fā)展要靠他們?！?br/>　　第六屆華語青年影像論壇的主席王小帥也呼吁以寬容的心態(tài)對待新人導演，給予新人充分的創(chuàng)作自由，保護好電影界的新人，而不要拿票房高低來衡量新人的作品：“青年導演是華語電影的未來，如果在他們創(chuàng)作生涯的初期就套上票房的枷鎖，會扼殺他們的電影才華?！?br/>　　
　　幸福到底差多遠
　　11月的東北正在步入隆冬，天已經(jīng)開始下雪，一片凜冽與灰暗。張猛窩在大連忙碌，拍攝電視劇版《鋼的琴》，定名為《離幸福就差半步》。聽上去充滿希望的片名，是很多像張猛一樣的新生代導演一路追逐的夢想。
　　
　　但是到底距離幸福還有多遠？張猛不敢說，正像每一個如他一樣的新生代導演對此都心中沒底。
　　沒有體制的保障，他們的藝術(shù)之路注定充滿艱辛。沒有錢，也難以宣傳，甚至排不上放映日期。即便《鋼的琴》已經(jīng)在國際上得獎，即便已經(jīng)在坊間獲得好評，真正在內(nèi)地公映時，公映時間依舊一推再推，還要將電影刪減到97分鐘以配合院線和發(fā)行方意愿。甚至他還被要求改片名，并在網(wǎng)上征集片名，張猛拼命抗爭，保住了《鋼的琴》這個軸得有點可愛的名字?！斑@是死也不能改的?！彼悬c悲壯，更多無奈。
　　但是張猛堅持這樣做。在他心中，有更值得記錄的社會變遷，逼迫著他一路追尋。出生在東北老工業(yè)基地，張猛的親戚、同學的父母、身邊的鄰居……大都是大國企職工。他在慢慢成長中見證了他們從自豪走向自卑，從衣食無憂走向無所溫飽?！皬?0年代初，有些工人就開始失業(yè)了。我每天上學，就能看到工人在路邊靜坐，或者去堵什么人？我是從那個年代過來的，我能去把那個時代的東西拿回來。像我們這樣的年輕導演，可以拿這樣的東西懷舊，可能我就是比別人早一點吧。”
　　不僅是懷舊，更是一種追憶和集體情懷。鏡頭下不只有緬懷更有反思?？蓱z之人必有可悲之處，“這是一個精神層面的東西，它不像商業(yè)片那樣是可復(fù)制的，說你這么打我也這么打，你拍了瘋狂的這個，我就得拍瘋狂的那個。那個不真誠，那個是商業(yè)的要求?！睆埫筒幌腚S波逐流，因為他心中有他想要表達的東西。其實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還能堅持多久，可能下一次有人出很多的錢讓他做商業(yè)片，他也就順水推舟跟著走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內(nèi)心里有些東西最終將無法抗拒。
　　跟電影里這些魚龍混雜的小人物一樣，導演張猛的生活也狼狽不堪。他給新人電影節(jié)組委會留言簿上寫的是“做新人，真的很難”，但他不愿意老是講那些小導演的苦難史，更愿意用貧嘴、幽默的方式來看待生活：蕓蕓眾生，因為心存小理想 ，而活得有尊嚴。
　　似乎中國電影市場逐步地開始看到這些新導演們的堅持與執(zhí)著、對電影的熱愛和對社會的思考。即將開啟的賀歲檔，也將擠進不少這樣的獨立電影、小成本電影，他們與大牌導演的大片比肩，讓經(jīng)常被人忽略的群體、身影出現(xiàn)在熒幕上，為觀眾提供更多選擇，也為中國電影發(fā)展提供更多種可能。
　　張猛和他的同伴們無力左右大環(huán)境的發(fā)展，他們只在自己的夢想中耕耘。而今，電視劇版《鋼的琴》正在拍攝，是否大火在他看來不是最重要的。正如他回憶《鋼的琴》拍攝時面臨的最大困難，不是辛苦，不是缺錢，而是當他拉著一班人馬，累死累活、扛著壓力在遼寧省老工業(yè)基地鞍山拍戲的時候，身邊的工人們沒有理解，只有嘲笑?！凹w解散為個體，當年給你留下美好印象的工人已經(jīng)進入到了自賤、自憐的地步，他會在你身邊說這個傻逼，拍工人階級，有病啊，誰他媽看啊，再投來一個大白眼”，這讓張猛受不了，“突然有一天我就堅持不了了，覺得拍這個片沒有意義”。
　　精神上的支撐一旦垮塌，意味著局面將是一盤散沙，張猛說服自己完成作品，他已經(jīng)看到了昔日自豪的工人階級變成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人，他要用他的熱情給主人公賦予意義。最大的傷痛，在他們心里已經(jīng)逐漸消失，他們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今天的這個世界，這是最可怕的，也是這個時代最可怕的。
　　張猛心中始終有一個信念：“要盡自己最大努力還原這些被磨滅的東西。能堅持，就再堅持一下。”
　　責任編輯 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