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小城的時候,將近中午。我背著包在街上游蕩,思忖是先吃飯還是先找個旅館安頓下來。時值七月,北方的小城不似南方般酷熱,明晃晃的日頭反倒讓人心生愜意,索性就這樣隨心所欲地走吧。
不時有車見到徒步的我都停下來,司機搖下車窗,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喊:去哪里,要不要搭你一程?我一律搖頭拒絕,想,真是山高皇帝遠,竟然這么明目張膽跑黑車。
就這樣幾乎繞了大半個城,直到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直到心里的糾結(jié)如小獸般沖突,把自己逼出一臉的淚。突然,一陣刺耳的剎車聲,一輛摩托車停在身邊,仍舊是生澀的漢語:去哪里?我可以送你一段。
這是一個典型的蒙古族男子,高大剽悍,細長的眼睛晶亮純粹,只是整個人看上去很嚴肅,不茍言笑的樣子。
你是跑摩的的?
不是。
那為什么要搭客,還有那些車?我指指街上剛剛過去的一輛私家車。
那是我們這兒的風俗,見到走路的人都要停下來搭一段,不收費的。
哦,我忘了自己已經(jīng)身處西北的內(nèi)蒙古小城,不由得為自己的狹隘臉紅起來。這個男人仍叉腰站在那里,問我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沒有。我說那你幫我找個旅館吧,我累了。
他轉(zhuǎn)身發(fā)動了摩托車,突然又停下來,摘下頭上的寬檐牛仔帽系在我頭上,然后示意我上車。
摩托車很快停在一處叫聚緣賓館的地方,條件看上去還不錯。他在大堂里和一個壯碩的蒙古族男子嘰里咕嚕說了一通,然后讓我登記入住。在幫我拿行李去往房間的時候,他說,這是我朋友開的,你盡管住,絕對安全。
臨走,他遞給我一張名片,上面用蒙漢兩種文字寫著:孟和,攝影師。有事給我打電話。他在耳邊用手比劃出打電話的樣子,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我突然想起他的帽子,慌忙解下來,喂,帽子。而他早風一樣沒了身影。
洗了熱水澡,泡了包方便面,我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很快進入夢鄉(xiāng)。夢境凌亂,忽而是我在機場扯住廖駿不放,哭著不讓他離開,忽而是天上的飛機起了大火,廖駿被燒得像個火球,直直墜落下來……
夢是心頭想。廖駿仍活得好好的,在遙遠的英倫島,所不同的是,他這次回來不是兌現(xiàn)娶我的諾言,而是說分手的。什么都抵不過時間的消磨,包括愛情。他說,素素,忘了我,找個好人嫁了。我忍住眼底的淚說,好。這世上的好男人很多,可是有幾個能讓你傾注八年的感情?我看似云淡風輕地跟廖駿揮手說再見,而心早已碎裂得痛不可當。
天色暗下來,無邊的虛空感襲來,眼淚再一次洶涌而下。
床頭的電話突然響起,是那個孟和,他說:下來,帶你去吃晚飯??跉獠蝗萃茀s,如同熟識已久的人。
那頓飯吃的什么都忘了,只記得拼命喝酒,孟和奪都奪不下酒杯。然后,醉倒在路邊,抱住一棵樹狂吐,扎在孟和懷里號啕大哭,最后是他把我扛回了旅館。
早上,在餐廳遇到孟和,我說昨晚我是不是很丟臉。他搖搖頭,沒有,你那樣挺可愛的。說著,細長的眼睛探究地盯著我。我被他看得心慌,扭頭避開他的眼神。孟和從另一個城市回來,也住在這里。明天我要回家拍些片子,你要不要一起去?他說他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叫布拉格的小鎮(zhèn),他已經(jīng)幾年沒有回來了。我想額吉了。他好看的眼睛里閃出了淚光。
孟和借了一輛吉普車,載著我一路往北飛奔。一路上,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首接一首地唱起蒙古族歌曲,優(yōu)美深情的曲調(diào)漸漸將我的心融化。一路的綠草如茵,一路的天高云淡,七月的草原美不勝收。下午時分,我們到達了孟和的家,一座草海深處的院落。老額吉看到他高興萬分,顫抖著嘴唇吻上他的額頭,跪在額吉腳下的孟和流了淚。我想起遠方的父母,淚水淌了滿臉。
“額吉,這是我的朋友素素?!彼^我的手,老額吉撫著我的臉用蒙語說著什么?!八谧8D??!泵虾驼f。
孟和的家人準備了豐盛的晚餐,他卻不準我再喝酒,他說宿醉其實是自欺欺人,醒來心會更痛,不如清醒地等傷口愈合。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我,我沒來由地被他看得心慌。
草原的星空如此璀璨,我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星星,在澄明低矮的夜空,仿佛觸手可得。輕靠在孟和肩頭,他說,素素,你得學會遺忘。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遺忘,告訴我布拉格是什么意思。蒙語泉水的意思。他在我耳邊低語,試探般吻上我的臉。就那樣倒在他懷里,忽然間想到一個詞——地老天荒。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的光陰。白天,他騎著馬帶我飛奔,遼闊的草原一望無涯,如同綠色的海洋,胸中的塊壘消失不見。夜里,我是他羞澀的小新娘,彼此交付身體,還有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有時,在黎明的天光中醒來,看著身邊熟睡的男子,如同在夢中。想,自己怎么會在短短時間內(nèi)愛上一個陌生人。可是,這一切真的發(fā)生了,關(guān)乎靈魂的事,我騙不了自己。
孟和拍了那么多的風景,卻不肯為我拍哪怕一張。他說,素素,原諒我,我一個人獨行慣了,不想背負家庭的責任。你是那么優(yōu)秀的女孩子,會有更適合你的人。我扭頭,逼回眼里的淚,然后轉(zhuǎn)身給他一個明媚的笑臉:當然,天底下有那么多優(yōu)秀的男子等著我去愛。
他送我離開,在先前居住的賓館,我在他肩頭留下深深的齒痕:別忘了我。他咬牙不做聲,我流著淚去吮他肩頭的血痕,被他一把推開,走吧。
秋天的時候,我辭了職,告別南方那座喧囂沒有四季的城,來到北方的青城,開了一家名叫“布拉格”的花店。我喜歡這個名字,泉水,孟和就如同一眼甘洌的泉水,沖去我心頭昨日的塵埃,帶來新的生機。這個城市我不止一次聽孟和說起過,他四處游走拍片,有時會在這里落腳。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他會路過我的花店,細長的眼睛滿是詫異:素素,你怎么會在這里?
母親節(jié),花店的生意格外好,一整天我都在忙碌。天將黃昏,我在整理剩余的康乃馨,身后門聲一響,一個男子的聲音傳來:老板,明天一早可以買到康乃馨嗎?不太標準的漢語瞬間將我擊中。我緩緩轉(zhuǎn)過身,可不是日思夜念的那個蒙古族男子。定定地望著他,恍若夢中。他吃驚地睜大眼睛:你,是素素?我歪著頭沖他笑:終于等來了你。心里卻在數(shù)算日子——距我們分別已經(jīng)兩年七個月零二十四天。
他慢慢張開臂膀,我附過身去,所有的期許都塵埃落定。
你怎么會在這兒?
我在等你。
傻丫頭,你就那么確定?
不確定,但想賭一把。
他說,兩年多的時間,他四處游走,以為我不過是個過客,誰知卻是越來越清晰的影像,盤踞在心頭。每到一處,遇見與我相仿的女子,總是忍不住跟過去看個究竟,期望回首是那個夏天的人面桃花,但每每都是深深的失落。
你說,我是不是上一輩子欠你的?席天幕地,無邊的草原像綠色的海洋。孟和操著有著很大進步的漢語問。
當然,你欠我一個幸福,今生來還。我用草葉蓋住他細長的眼睛。
那什么是幸福?
來到喜歡的地方,遇到喜歡的人,然后留下來,陪他一輩子,直到兩個人老得哪也去不了,在有星星的夜晚,細想錦年里的初相逢,是無法言喻的心動如水……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