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抑郁,真的,她已經(jīng)盡力了,但成績還是不盡人意,這樣的成績,在班里也就是中等水平。她不知如何向媽媽交代,如何對自己交代,她說過,她會做好一切的,但現(xiàn)在……她苦惱地看了試卷一眼,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明亮的陽光瀉滿了校園,四周的柳樹在風(fēng)中盡情地舒展著嫵媚的枝條,柳樹下的陽光一縷一縷地隨風(fēng)不停地變換著舞步。天漸漸地?zé)崃?,雖然東南風(fēng)一直吹著,但馮小春還是覺得涼涼的,好像冬天在她的身上施展了魔法一般把她罩在了冰罩中。馮小春在心里深深地嘆了口氣。也許她真該聽媽媽的,不該回來和奶奶一起生活,想象中她會處理好一切,但事與愿違。
哎,我看看你的試卷。身后的譚大壯面帶微笑,把半個身子探向馮小春。
不,我都做錯了。她本能地用手捂住自己的試卷。她知道,譚大壯這次考得很好。老師上課還表揚了他。老師說譚大壯進步很快,上次不及格,這次卻考了個優(yōu)秀。譚大壯笑得嘴都咧到腦門上去了。
但譚大壯自己知道,他這次是抄的。新同桌楊樹是個很優(yōu)秀的學(xué)生,在他的世界里,好像除了學(xué)習(xí)沒有其他事,而他好像就是專門為了學(xué)習(xí)而生的??荚嚨臅r候,他譚大壯只需把眼睛一斜,那么優(yōu)秀就輕而易舉地來了。還真別說,被老師表揚的感覺真是很好,就像喝了一瓶可口可樂,從嘴巴一直美到心里。譚大壯也在心里輕輕地嘆了口氣,為了這平生第一次的表揚和那美妙的感覺。這感覺如此強烈,他都有些覺得自己和優(yōu)等生是一個檔次了。正在他暈暈乎乎覺得自己就要飄起來時,馮小春回過頭來說,哎,你給我講講這道題吧。
譚大壯的頭呼地一下大了。他眼睛看著題,心里卻在暗暗叫苦。他覺得氣溫好像一下子升高了很多,怎么這么熱?。匡L(fēng)好像靜止了,汗從他的腦門上滲了出來。他真的不知道這個題怎么做,雖然他試卷上有個大大的鉤,那個鉤高高地昂然地往上揚起,好像一股神秘的風(fēng)的尾巴,正在卷向不可知的去處。譚大壯吸了吸鼻子,干咳一聲,說,這個題么,很簡單——哦——他雖然眼睛盯著題,但他感覺到馮小春似乎用懷疑的眼光掃了他一下。他覺得臉火辣辣的,好像自己正站在一堆篝火旁,他抬手抹了一把汗,手濕漉漉的。
唉,我出去一下,我給人家捎了個口信,差點忘了。你看我這腦子。說完,像屁股上著了火似的跑了出去。
馮小春覺得有些掃興。自己是用了很大的勇氣才向他求教的,可他——馮小春把目光移向譚大壯的書桌,看到了一個很好看的筆記本。封面上是一個戴著白色帽子的小女孩,大大的眼睛,飄逸的咖啡色頭發(fā),神情有些說不出的憂郁,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從她眼前飄走,她想抓住,卻無能為力。馮小春的心不由得一顫。她伸手把本子拿了過來。里面記的是歷史筆記,很潦草,好像一個貪玩的孩子,用泥巴把自己涂抹得讓別人都認不出來。
正在她胡亂翻著的時候,忽然一個紙條飛了出來。手指寬,帶著綠色的橫線,寫著一行很認真的字:我永遠喜歡美麗的你。雖然認真,但馮小春還是認出這絕對是譚大壯的字體,只不過是一個洗了臉的干凈的孩子罷了。她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寫給誰的?她長得什么樣?她很漂亮?高還是矮?胖還是瘦?這些問題像陽光下的貝殼,在她的腦海里閃爍著,那強烈的光芒像一場大風(fēng),卷去了壓在她心田上的陰霾,在那一刻,她忘了年邁無助的奶奶,忘了就要播種的田地,忘了自己不理想的成績……
交歷史筆記本了。課代表喊了一聲。
很多同學(xué)陸續(xù)交上了自己的本子。馮小春拿出自己的本子,交了上去。她想把譚大壯的筆記放回去,正當(dāng)她想把紙條夾上時,課代表說,哎,把譚大壯的交上。然后伸手就把譚大壯的筆記本抓了過去。
馮小春愣了一下。她的心咚咚咚跳得厲害。紙條怎么辦?再放回去已不可能。自己拿著,那算什么?她攥著紙條的手心冒出了汗。
咳,我剛才說到哪兒了?譚大壯紅著臉跑了進來。他捋捋頭發(fā),說,我接著給你講。哦——譚大壯很自信地清了一下喉嚨。
馮小春回過神來,她說,你還沒有開始呢。
譚大壯的臉更紅了。他剛剛?cè)〗?jīng)回來。他跑到六班去問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李好,李好看了他半天說,你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你問問題?
譚大壯說,你趕快給我說,放了學(xué)我請你吃雪糕,一塊錢一根的——好,那就兩塊錢一根的??粗詈梅€(wěn)如泰山的樣子,他真的急了,主動提了價。
譚大壯聽得特仔細,他感覺自從上學(xué)以來,他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去聽與學(xué)習(xí)有關(guān)的東西,這回他是真的會了。
他很老練地給馮小春講著,時不時停一下學(xué)著老師的腔調(diào)說:懂嗎?
馮小春聽著,意識在題和紙條之間飄忽。就像風(fēng)中的一片樹葉,落下了又起來,起來了又落下。
你聽懂了嗎?譚大壯急了。看著馮小春一臉茫然的樣子,他忽然理解了老師的辛苦,體會到了老師用黑板擦敲著講桌時的憤慨。等馮小春一回過頭,他就無奈地自嘲道:哎,看來我不適合當(dāng)老師。
放學(xué)了。明天是周末。很多同學(xué)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商議去哪里玩。
哎,我的歷史筆記呢?
馮小春背著書包剛要走,身后傳來譚大壯心急火燎的聲音。
馮小春的心猛跳了一下。在一瞬間,她的大腦里一片空白,她真希望自己是個聾子,什么也聽不見。閉著眼睛深思了一會,她說,我給你交上去了。她說得很輕,就像她知道會發(fā)生什么,有意把狂風(fēng)到來之前的緊張和害怕用自己清淡的語氣沖去十之八九一樣。
啊——我完了。天,我的末日就要到了。
譚大壯一下子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幾個還沒有走的同學(xué)都嚇了一跳,然后愣了一會,都悄悄地走了出去,好像稍微有點動靜,那么驚醒的就是一只餓了三天的獅子。
馮小春也愣了。雖然她早就預(yù)料到這一切,但還是被譚大壯那一聲悲愴的呼號給嚇住了。她不知如何是好。走吧不合適,可留下來更沒有道理,最后,她努力讓自己很平靜地說,交就交了,有什么大不了的。說完,她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回到家里,奶奶已經(jīng)做好了飯等她。奶奶說,小春,吃了飯你早點睡,明天我們?nèi)シN花生。哎,難為你了,現(xiàn)在哪個孩子還干活啊。
馮小春笑了。她說,奶奶你錯了,我喜歡干活,出一身汗,風(fēng)一吹,那個涼爽啊,比吃了冰激凌還酷呢。
奶奶欣慰地笑了。是啊,她沒有理由不笑。她年近七十,兒子不讓她種地,說給她錢夠她花就行了,但她一天不勞動就不舒服,她種了一輩子的地,那片土地就像她身上的血液一樣流淌在她的生命里。她感覺自己就是一棵長在地上的草,離開了土地,她就會干枯?,F(xiàn)在,她常常腿疼,但她還是舍不得丟掉那片地。
馮小春吃過飯就去睡了。雖然躺在床上,但她睡不著。明天就要干活了,可能很累,但這是自己的選擇。當(dāng)初爸媽堅決反對她回來和奶奶一起生活,他們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在城里那么辛苦就是為了讓她和弟弟有個好的受教育的環(huán)境,奶奶不想過舒適的日子隨她好了,犯不上把小春再搭進去。但她覺得爸媽太自私了,她對爸媽說,奶奶的晚年應(yīng)該過得幸福,而她能隨自己的心愿就是最大的幸福,你們無權(quán)干涉。至于自己,小春說,我有能力過我想要的生活,而不是什么都得依靠你們,我會再回到城里來的,靠我自己。當(dāng)時,媽媽哭了,她說,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一根筋的閨女。想到這里,馮小春深吸了一口氣。忽然,那張紙條又像一片樹葉般漂浮在她的腦海中,該怎么辦呢?其實她早就知道,在這個問題上她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但她還是禁不住要想。自己長得算不算好看呢?應(yīng)該是,可自己的鼻子太扁了點,如果再高那么一點點……還有,眼睛再大一點……那紙條會是給誰的?會不會是給——自己?想到這里,她嚇了一跳。不過,她不喜歡譚大壯,說話一點都不文明。前天,有個女同學(xué)不小心碰了她一下,他瞪著眼睛大聲說,你瞎眼???
第二天,奶奶喊她的時候,她正做夢。譚大壯站在一棵高高的樹上,憤怒地指責(zé)著什么,風(fēng)很大,很大,眼看譚大壯就要掉了下來——
馮小春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她使勁睜著眼睛,愣了好大一會兒,說,沒刮風(fēng)啊,嚇?biāo)牢伊?。然后一下子躺在了床上?br/> 奶奶笑著說,傻丫頭,刮什么風(fēng)啊,你看太陽多好啊。
是啊,太陽很好,幾只麻雀在樹上追逐跳躍。鄰居家的大公雞偶爾叫幾聲,聲音很是豪放。賣饅頭——咧——,那個賣饅頭的漂亮女人的清脆叫賣聲在村里回蕩。她長得真漂亮,每次看到她,馮小春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走進深山,忽然看到一棵奇異的花,那么清新,那么獨特,于是驚詫就像一杯酒,讓自己悄無聲息地醉了。馮小春很喜歡聽她的聲音。那個“咧”喊得很有韻味,低下去然后又高高地揚起來,還拐著彎。就像水里的小蝌蚪,擺著長長的尾巴,游下去浮上來,打著轉(zhuǎn)。她偷偷地學(xué)過幾回,不過都不像。她喜歡買她的饅頭,喜歡看著她笑吟吟地把饅頭一個個裝進袋子,然后緩緩接了錢,看著你走遠。而后身后又傳來她韻味十足的聲音:賣饅頭——咧——
馮小春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一切是多么真實啊,和那個荒誕的夢沒有一點關(guān)系。她忽然就有了些憤怒,哼,都是那個紙條惹的。
奶奶早就收拾好了干活要帶的工具,然后一心一意地擺弄那個馮小春再熟悉不過的小提籃,那是用細細的槐樹條一根一根精心編的,因歲月的流逝那些條子都粘了一層厚厚的塵垢,無形中就多了一份濃濃的鄉(xiāng)土和煙火味。那個提籃曾經(jīng)提著她整個美好的童年。因為她小的時候,每次出門,奶奶都要用它裝上給她準(zhǔn)備的好吃的東西,蘋果、餅干,有時還有幾個熟雞蛋。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曾深深地厭惡它,老土得掉渣,哪有現(xiàn)在流行的各種包包好看又時尚啊。但現(xiàn)在的它,卻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好朋友,即使相視無語,心卻猛地被什么東西激了一下,一種酸酸的,又帶著說不出的甜蜜和溫馨的感覺慢慢漫上心頭,它們四溢開來,慢慢浸濕了她近來有些抑郁的心。奶奶放進去的還是蘋果、餅干、熟雞蛋,那雞蛋是奶奶養(yǎng)的老母雞下的,蛋黃紅紅的,像落山的太陽,不像自己在城里吃的,蛋黃是淺黃色的,淺得近于白色。每次母雞下了蛋,奶奶都微笑著說,咳,你又立了大功。神情中滿是感激,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還有微熱的、粘著點雞糞的蛋托在手里。
奶奶說,累了,我們就吃一點,活不急,今天干不完還有明天。馮小春好像忽然明白了自己愿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原因,一切都是那么從容,什么都不需要你脫了鞋子去追,你可以慢慢地抱了木柴,坐在那里一根根地?zé)?,看跳動的火苗如何把一鍋粥煮得爛熟,香味在黏黏糊糊的湯汁之間飄逸;你可以慢慢地松了土,把一顆南瓜種子埋在土里,然后等它發(fā)芽,長大,開花,結(jié)果;你可以對著墻壁,看一只蝸牛從墻根開始往上爬……一切都從容得似長在墻角的那些雜草,風(fēng)來了,跳舞,風(fēng)走了,休憩。對,從容一些,一切都會以正確的姿態(tài)到來。那么紙條呢?
馮小春咽了哽在喉間的那口飯,吞吞吐吐地說,奶奶,我,好看嗎?
奶奶連一秒鐘都沒有遲疑地說,好看啊,在奶奶眼里,我孫女是最好看的閨女,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白白的——
胖胖的——馮小春沖著奶奶大聲說。
嗯,不胖,正好??粗棠桃槐菊?jīng)的樣子,馮小春笑了。彎彎的眉毛,自己的眉毛彎嗎?不,好像一道直線。眼睛,不大??磥?,那張紙條真的是和自己無關(guān),想到這里,她的心忽然就像剛剛?cè)贾哪静癖粷娚狭怂鋈坏睦鋮s讓她沮喪,但也很快讓她全身有些燥熱,自己真的希望那張紙條是給自己的嗎?如果譚大壯真的給了自己,會如何?不,不,她不喜歡譚大壯上課亂說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常常惹得老師發(fā)脾氣,不喜歡譚大壯對待同學(xué)們的態(tài)度,粗野而又自以為是……
哪個女孩子不希望自己好看,照我看啊,只要自己想著我最好看,那你就會變得越來越好看。奶奶說。
馮小春根本就沒有聽到奶奶在說什么,她忽然明白了自己悵然若失的理由,她雖然不希望那張紙條是給自己的,但她卻關(guān)注著紙條上的那個詞——美麗。雖然照著鏡子看自己覺得有那么多長得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她還是希望自己在別人的眼里是美麗的,并且這美是獨特的,卓然的,是無法模仿的,更是別人望塵莫及的。突如其來的感悟讓她頓時感到輕松起來。她大聲對奶奶說,快走吧,我們還有活呢。
拉溝,澆水,點種,勞作簡單,但干久了也累。奶奶累了就說,不干了,歇著。然后就從提籃里往外拿好吃的,不知是因為勞累的緣故,還是在野外,蘋果吃起來更加香甜。吃完了,馮小春就在溝邊采摘貓耳朵花,那小小的深紫的花開得奔放而又矜持,好像有心事似的在風(fēng)中低語。奶奶說,摘那個干什么,有的是。馮小春不這樣想,過了這個花季還有嗎?
到了傍晚,活終于干完了。奶奶說,人勤地不懶啊,我們就等著吃花生吧。馮小春坐在地頭,看奶奶不知疲倦地收拾著,心里有種如釋重負的快樂和自豪。她忽然覺得自己種下的不僅僅是種子,還有自己的信念和希望。她覺得自己以后會一天天好起來,她相信。
帶著淡淡的疲倦,同學(xué)們在周一都談興很高。就連只知埋頭苦學(xué)的楊樹都面帶微笑,和譚大壯大談他的爬山之旅,他說徂徠山真好,我們把車子放在山下的一個院子里,人家還請我們吃野雞蛋呢,你見過嗎,可好吃了。
馮小春支著耳朵,但沒有聽到譚大壯的聲音。
喂,咋了,讓誰給煮了?譚大壯左邊的王一棟拍著譚大壯的頭笑著說。
去,去,誰也別惹我,我煩著呢。譚大壯趴著沒有動。
一整天,譚大壯都老老實實地坐著,課下都很少說話,很少出去走動,上課就更不隨意說鬧了,但回答問題卻積極了很多,他好像在努力改變什么。
歷史課上,老師點評著收上去的筆記,很隨意地說著大家都很熟悉的幾個名字,忽然,譚大壯三個字從老師的嘴里蹦了出來。
聽到聲音,譚大壯呼的一下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老師微笑著拍著他的肩膀說,筆記比以前記得仔細了,書寫也認真了,我很高興。
很多同學(xué)發(fā)出了不可置信的笑聲。
馮小春回了頭,她看到譚大壯趴著,臉紅得像就要落山的太陽。
但一下課,譚大壯一反被“煮”的形象,高聲笑著說,咳,嚇?biāo)牢伊耍瑖樀梦一甓硷w到月球上去了,結(jié)果——
結(jié)果怎么了?王一棟很著急地瞪著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譚大壯。
沒怎么。沒怎么。譚大壯一屁股坐在座位上,拍著王一棟的腦袋說,聽到?jīng)]有,我現(xiàn)在正向尖子生靠攏呢,多向我學(xué)習(xí),啊,多學(xué)著點。
王一棟說,呸,老師一定是看得眼花了,你要寫得好,我寫的就成書法了。
哼,不信,那就走著瞧。譚大壯很認真地說。譚大壯沒有像以往那樣一下子就竄出去,他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心里充滿了對歷史老師的感激,他相信老師一定看到了那張紙條,一定知道他是寫給女生的,一定在心里笑得要死。想到這里,他不由得臉上又熱了起來。如果老師把他叫進辦公室,和他談這個問題,那他……譚大壯想到這里,不由得深吸一口氣,其實那張紙條早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就在他寫好考慮再三想要送出去的時候,他碰巧看到那個他一直追慕的身影,白襯衣,花格短裙子,長長的頭發(fā)挽了一個髻垂在腦后,柳樹下,她和她的同伴一邊吃雪糕,一邊大聲地笑,雪糕掉在了地上,然后她們打鬧著,追逐著,從他面前跑開了。那時,漫天的楊絮正漫無目的地飄飛,恍惚中一場雪從天而降,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他的心里悄無聲息地碎了,化了,然后了無蹤跡。以前每次見到她,她都是一個人默默地走,眉宇之間好像鎖著淡淡的憂郁,那憂郁無端得讓譚大壯覺得她是那樣特別,那樣美,但,在那一刻,一切都沒有了。這讓譚大壯覺得失落,同時又很輕松,這輕松來得如此之快,讓他在片刻的釋然中有些說不出的惘然。如果不是那張要命的紙條,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幾天后,歷史筆記發(fā)下來了,譚大壯一頁一頁仔細地翻了又翻,什么也沒有。他多么希望那張條子從中悄然飄出來啊,那樣,他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扔進廁所里,但,什么也沒有。譚大壯頹然倒在了桌子上,心里說,完了,老師一定是把它當(dāng)做重大歷史事件載入了史冊??磥恚臍v史使命遠沒有結(jié)束,到時候,只要自己有什么風(fēng)吹草動,老師的殺手锏就是它了。想到這里,他的心里涼涼的,他感覺自己好像溺水的人,拼命游了半天,眼看就要抓住一棵救命草,那草卻被連根拔了起來。
譚大壯茫然地盯著黑板,心一點一點往下沉,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事已至此,他無法去改變紙條落在老師手里的事實,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好好學(xué)習(xí),不讓老師抓住什么把柄,否則,他受不了老師眼里的嘲諷和揶揄,況且,那張紙條已經(jīng)沒什么意義了。想到這里,他心里稍稍好受了些。
馮小春很想告訴譚大壯,她看過他的歷史筆記,那樣他也許會想到紙條沒有落在老師的手里,他不用那么緊張,但這會讓他輕松嗎?她知道,很多人,包括自己,有時不愿意讓第二個人知道自己的心事,哪怕這事像巨石一樣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躲在巨石下的憋悶和恐懼像颶風(fēng)卷得自己找不到方向,但忍耐一段時間,黑暗會悄悄過去,光明會慢慢到來,這是最好的選擇。想到這些,馮小春在心里對自己說,就這樣吧。
放學(xué)后,馮小春沒有回家,她去了田里。她現(xiàn)在喜歡到田埂上坐一會兒,靜靜地看被新芽拱得松軟的土地,看地頭上像眼睛一樣偷偷張望的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看偶爾從天邊飛過的鳥兒和悄悄漫上來的暮靄,看著看著,心就不知不覺地靜下來,然后,一點點從容,一點點自信,一點點樂觀,一點點輕松就像美麗的花,慢慢開滿了她的心田。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