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讀三年,終于考上市重點,書呆子們激動不已,開學都兩天了,還嘰嘰喳喳,憶往昔崢嶸歲月。悶熱天氣被晾在一邊,因為插不上嘴,發(fā)起火來,教室很快變成蒸籠。
上午三四節(jié)是物理課,其他科的老師我們都已見過,就差這位了,是男的還是女的?小道消息滿屋飛……要我說,管他呢,別太嚴就行。
上課鈴響后,大家都不說話了,氣氛變得緊張嚴肅。
不一會兒,教室外傳來散漫的腳步聲,緊接著,一位穿著白色汗衫、左手夾煙右手搖扇的老爺子出現(xiàn)了,嘴里還嚼著什么,在幾十道驚詫目光的注視下,悠然自得地走進了高一二班。
“他……他不是那個……看校門的大爺嘛!”好多人都認出來了。
大爺不予理會,往講臺中央一站,雙手扶桌,微微一笑,“上課?!?br/> 什么?
“我姓馮。”大爺撂下蒲扇,抽了口煙,“二馬馮?!?br/> 我們這個氣啊,心想,這也太不像話了,你想冒充老師,最起碼拿幾本書裝裝樣子吧?不拿書就算了,你怎么還抽煙?。窟@不一下就露餡了嘛!
“我是咱班,”大爺還有點兒不確定,又看了眼班級牌,“對,是咱班的物理老師?!?br/> 得,這回徹底沒人信了。
“誰能告訴我,什么是物理?”
“你連這都不知道??!到底誰教誰啊!真老師怎么還不來?。俊边@是全班的心聲。
“這個小姑娘,你說說?!?br/> 倒也是,跟他一比,我們都是小姑娘、小小子。真老師怎么還不來呀!
“物理就是……”小姑娘摸著腦袋站起來。
“不用起立,就坐那兒說?!院蠡卮饐栴}都坐著說,聲音大點兒。”這是什么規(guī)矩?太離譜了!抗議!
“物理就是……物體的道理……”
“嗯,差不多。總的來說,物理是一門以實驗為基礎,研究物質結構、物質之間相互作用以及運動規(guī)律的自然科學。這是你們教材第五頁倒數(shù)第七行至倒數(shù)第六行的原話?!?br/> 震驚之余,教室內頓時響起嘩嘩的翻書聲。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大爺說的竟然一字不差!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上我的課,必須記筆記,標點符號也不能落下。還有,我寫的板書不一定全對,至于哪個對,哪個不對,你們自己分辨吧?!?br/> 沒聽說過!
馮大爺?shù)陌鍟芍^龍飛鳳舞,寫到一半我們就服了,某一行某一字的某一筆,大爺寫得有些夸張,那是因為下一行某一字的某一筆可以共享……毋庸置疑,這大爺肯定是教物理的!不然計算不可能那么純熟精準,行云流水;圖形不可能那么筆直圓潤,隨心所欲;習題不可能那么豐富有趣,張嘴就來。
課后經(jīng)多方打探,馮大爺原來是名退休教師,因為教學水平給校領導留下極深刻印象,好像還三顧茅廬,才把這位元老級人物返聘出山。難怪他的行頭那么夸張,還客串看校門,且享有上課抽煙的特權。我們恍然大悟,又十分慚愧,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有一次,班主任老蘇發(fā)現(xiàn)粉筆槽里有不少煙頭和糖紙,臉色一下就變了,高舉過頭,大聲質問道:“誰抽煙了?給我站出來!好大的膽子,還反了你們了!還有這些紙,誰扔的?罰他做一禮拜值日,看他還敢亂扔?”
“不是我們!”這黑鍋太沉,誰也背不起,“是馮老師抽的!糖也是他吃的!”
“馮老師……”老蘇眼珠轉了三轉,烏云盡散,“唉,今天可真悶,要下雨了……把課本打開吧,班長先領讀一遍。”
欺軟怕硬!
夏末秋初,氣溫幾乎每天都在下降,隨著風越刮越冷,葉子越落越多,終于一天早上,一個清爽的新季節(jié)成功混入熙攘的車流,大模大樣地走進了校園。
換季對我們來說不過是增添幾件衣服,馮大爺卻不,連人也一塊兒換了!原先那個頭發(fā)花白、不拘小節(jié)、甚至有點兒邋遢的糟老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梳著黑亮分頭,西裝革履打領帶,舉手投足有型有款的“年輕人”。
前后反差實在太大,全班無一例外看蒙了,要不是講臺上那位大哥左手仍舊夾著煙,嘴里仍舊嚼著東西,肯定會有人問上一句:“您是誰呀?”
“上節(jié)課講到哪兒了?你說。”開學都兩個月了,他還是誰也不認識。
“……該講受力分析了?!?br/> “哦,好。先記住我一句話,寫在醒目的地方:受力分析不過硬,倒霉一輩子?!?br/> 胡說八道!你是假的!把馮大爺還回來!
“別笑,很簡單的道理,做物理題,受力分析是必不可少的,分析不對就做不對,做不對分數(shù)就低,分數(shù)低了考不上大學,倒霉一輩子……你們現(xiàn)在上高中就等于上賊船了,只有考大學這一條道,考不上大學還不如中專生,起碼人家會門手藝,你們會什么?”
驚愕中,全班無不毅然決然翻開筆記本,寫下這句至理名言。
馮大爺很魁梧,個子也高,穿衣服本來就好看,他還總換,跟時裝表演似的,真是一天比一天年輕。很快,沒人再叫他馮大爺,統(tǒng)一改叫大馮,反倒那些比他小很多的中青年教師,整天陰沉著臉,不茍言笑,依然“老”字打頭。
最夸張的一次,天氣極冷,大馮穿著皮衣皮褲就來了,驚起“哇”聲一片,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個明星大腕回母校參觀呢。
大馮不但穿衣打扮與眾不同,講課也極具個性,光下課不拖堂這一點就無人能及,鈴一響轉身就走,多一個字也不說。
一天上午,兩節(jié)連堂,都是物理課,第二節(jié)上課鈴一響,大馮邁著四方步踱進教室,先點支煙,再吐個煙圈,“所以,這里應該用牛頓第二定律?!?br/> 敢這么玩的,唯此一人爾。
口頭禪是大馮教學特色之一,實質就是幸福他自己,苦了全班人。最經(jīng)典的有兩個。
如果拿一般性的問題問他,他往往會說:“金光閃閃三個大字:查——筆——記。”
如果遇到某些力學問題,他則會說:“金光閃閃四個大字:拉——米——定——理?!?br/> 總之他只給出指導方向,具體怎么做,還得你自己想。
記得某節(jié)課上,大馮趁我們做題的工夫在黑板角落寫寫畫畫,跟著莫名其妙地講起了胸口碎大石的原理。通過一番推導,最后得出結論:錘子擊碎石板只會造成極其有限的向下位移,只要能承受石板重量,任何人都可以表演。
有個男生提到下周要進行的環(huán)校跑步測驗,說他總跑不快,有點兒擔心,怕不及格。
大馮馬上出主意:“你跟在第一名后面,這叫跟跑,讓他承受風阻,你在后面省勁,過彎的時候減速,快到終點時沖刺。”
“不行,我差得太遠,也就跟得住倒數(shù)第一。”
“嘿,那更好辦了,騎自行車。”
什么?
“其實這就是一道題,咱們學校是長方形,假設長200米寬100米,你們體育老師以校門為起點,以每秒一米的速度沿順時針方向巡邏……”
高二開學不久,大馮突然宣布要暫時離開我們,他女兒也是老師,在美國一所教會學校教中文,他去看看。
無奈,無奈……
聽慣了大馮的課,看慣了時裝表演,我們實在不適應新老師的古板教條,強忍了大半年,也盼了大半年,大馮終于回到祖國懷抱。
“美國特干凈,皮鞋穿三個月都不用擦?!币挥袝r間他就給我們講當?shù)匾娐?,“送報的小小子全都穿耐克,我也買了一雙,才50美金?!?br/>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