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梗罚的晗模信笥鸦厣虾Ｗx大學(xué)走了，我還留在黑龍江農(nóng)場中學(xué)教書。他一走，我的神氣仿佛被帶走了一半，飄飄蕩蕩追隨回上海老家了。理智告訴我，走出困境，首先要堅強起來，魯迅、許廣平的《兩地書》成了我的枕邊讀物。
　　打開書，撲面的是激情，信中沒有常見情書中愛來愛去的空泛和虛無。那些掩埋在表層語言里的綿密情誼，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師生攜手共赴的堅定，彌漫著我的心。我雖不很懂大背景，有深意的話語也往往只是浮光掠影、淺嘗輒止，但畢竟被潮水卷進，濕了衣衫，滋潤了心：一面悄悄盤算回上海上大學(xué)，繼續(xù)學(xué)業(yè)與愛情，一面慢慢地把書從枕邊移到了辦公室桌上，壓在學(xué)生厚厚的作文本下面，有空就翻翻讀讀。后被同事發(fā)現(xiàn)，笑傳癡迷《兩地書》，我記得還振振有詞說：“寫兩地書，就要學(xué)學(xué)魯迅怎樣寫兩地書?！?br/>　　歲月的河輕輕流淌，初戀和《兩地書》融在一起。很多年以后，想起那本書伴我走過的情景，依然覺得親切。２０１０年回國探親，讀到王得后先生的《兩地書研究》，感嘆１９８２年出版時怎么與它擦肩而過。好像等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出現(xiàn)了，相隔三十年，終于與這本姍姍來遲的書握手面談。
　　全書分兩部分。第一部分（作者稱“甲編”，初讀時，覺得這兩個字有點古味）是《兩地書》和原信的校讀記。作者把魯迅與許廣平的原信與發(fā)表的《兩地書》逐一比較，把“增刪修改的主要文字一一錄出”，“供讀者研究”。作者說：“校讀的目的主要不在遣詞造句的技巧，而在思想內(nèi)容上的比較研究，著力與恢復(fù)原信的內(nèi)容。”
　　私信是私語，是“悄悄話”，尤其是戀人之間的信，變成公眾讀物，修改是免不了的。王得后先生當(dāng)時在北京魯迅研究室工作，有機會看到原信手稿，于是一一對照，仔細(xì)校讀，下了很深的功夫。對喜歡魯迅的讀者來說，可以借王先生的指點，走近更真實的魯迅與許廣平。其實讀《兩地書》時，我也曾問過自己，這是原信嗎？是否原信會更熱烈些？
　?。保梗玻的辏吃拢保比?，許廣平提起筆給魯迅寫了第一封信，她大膽邁出關(guān)鍵性的一步，使原本一般的師生關(guān)系，一般的課堂對話，新增了一條線，一條課外特別輔導(dǎo)一對一的師生談心的通道。王得厚先生從許廣平的第一封信開始，細(xì)細(xì)校讀、分析原信和《兩地書》的差異。
　　這封信主要作了三處刪削。一是刪去了第一段中表示如何“翹盼著聽講”的熱烈的短語。在“翹盼著”下面原信還有“稀有的、每星期三十多點鐘中一點鐘小說史”十八個字，末三個又移到“聽講”二字之后，并改為《小說史略》，用正式書名號，顯得正規(guī)化；“授課時”之后又刪去“坐在頭一排的座位”八個字，原信的這一段話，自然啰嗦一些，句子也相當(dāng)歐化，但也更熱情洋溢，并且有兩個生動的細(xì)節(jié)。第一，當(dāng)時景宋（許廣平）每星期上三十多“點鐘”課，魯迅的《小說史略》是其中的一個“點鐘”。第二，景宋聽魯迅的課總坐在頭一排。景宋當(dāng)時二十六七歲，年齡不可謂不大，而景宋個子又高，以這樣的條件要坐在頭一排，足見她對魯迅講課的重視和傾慕，那種生怕聽不清楚，漏掉一個字的情景，至今栩栩如生，令人感動。也因此，魯迅當(dāng)時是一直注意到了她的，何況她還“每每忘形地直率地憑其相同的剛決的言語”發(fā)言呢？
　　王得后先生這一段文字，既有書信增刪修改的說明，又有當(dāng)時情景、人物心情的述說，自然也有作者的評點。許廣平的原信“自然啰嗦一些，句子也相當(dāng)歐化，但也更熱情洋溢，并且有兩個生動的細(xì)節(jié)”，評點很中肯，并非所有經(jīng)過修改的信，都要比原信更完美。許廣平的信經(jīng)魯迅改后，少了些“許味”，多了些“魯味”，少了巖漿噴薄般的直烈，多了歲月和語言的老練沉靜。現(xiàn)在大家引述這段話，不少人都喜歡用原信，原因很簡單，原汁原味，感情更熾烈。
　　作為一個女性讀者，我很欣賞許廣平，在她與魯迅的戀愛中，她一直處主動地位。她有眼光，有勇氣，敢給自己仰慕的老師提筆直抒胸臆。第一封信寫得多好！熱烈鮮明的愛憎，既有對客觀現(xiàn)實的義憤抨擊，又能淋漓盡致表述自己極度苦悶無奈的心情，身陷孤立急切求助的呼叫，是投石問路，為求精神的拯救和交流，亦有苦悶孤獨者尋求知音，向同情者宣泄情感，尋找一個亦師亦友的傾聽者的強烈意向。原信的最后一段，懇請先生相救，寫得情真意切?！跋壬?！你有否打算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先生……能夠拯救得一個靈魂就先拯救一個！先生呀！他是如何‘惶急待命之至’！”連喊三聲先生，要先生救靈魂，救命，而且是這樣的迫在眉睫，這是怎樣的激情，這是怎樣的懇請相助的誠意。面對這樣的學(xué)生，這樣激情燃燒的句子，鐵石心腸的先生亦不會無動于衷，更何況魯迅是一個特別關(guān)愛青年的先生。
　　魯迅被打動了，收到這封信的當(dāng)天就迅速回信。朱正先生在《一個人的吶喊》中說，魯迅“這封回信用每行格子寫兩行字的較小的字體，滿滿寫了四頁信紙，共約兩千字。信寫得很親切，思想的交流也深，這在魯迅答復(fù)學(xué)生的來信中，就現(xiàn)在能夠看到的說，是從來也沒有過，以后也沒有的”。魯迅為什么會有如此熱烈的回應(yīng)？朱正先生說；“也許只能說是有某種緣分在冥冥之中起作用吧?！彼秒鼥V的“緣分”，給我們留下了朦朧的想象空間。
　　王得后先生的解釋比較清楚。他認(rèn)為魯迅迅速答復(fù)，“不僅僅因為景宋信上寫得這么急切，更重要的是景宋對人生的苦痛的感受這么深刻，她看到的青年學(xué)生的沉淪這么清楚，她努力抗?fàn)帯⑶型麑ふ乙粭l人生道路的意志這么堅強，所以以其內(nèi)在的思想力量引起了魯迅的共鳴，或者更準(zhǔn)確一些說，她的信使魯迅聽到了和自己的心音頻率相同的另一個青年的心音，于是感動了，自然而然地立刻發(fā)出了響應(yīng)”。
　　信的“內(nèi)在的思想力量”引起魯迅的共鳴，點出了深意。我想補充的是，魯迅的心被震撼，除了“思想力量”，還應(yīng)該有情感力量。在魯迅的生涯中，也許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景。一個課堂里活躍熟悉的身影，一個非常仰慕自己的女學(xué)生，攜帶一封直白激烈的信，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和熱情直逼自己的門。一個人手捧這樣滾燙的信，面臨這樣激情的追問，然后以被激起的熱情迅速作答，兩人感情上互相呼應(yīng)得很自然。許廣平收到焦急等待中魯迅的信，“是多么感謝！慚愧！”她一定沒有想到她的先生，“長番半訓(xùn)半導(dǎo)的迷津指引”“清清楚楚用毛筆”寫得這樣“詳細(xì)懇切”。我想這“緣分”該是兩顆熱情相通的心。
　　能不能長久做朋友，能不能做夫妻，一個重要方面是看兩人有沒有“話緣”，魯迅和許廣平開始通信后，平均每三天半就有一封信往來，可見話很投機，心情亦切。許廣平不僅能讀懂魯迅的人與文章，想必她的表情達意方式和言語，一定令魯迅舒服、高興和喜歡。王得后先生分析許廣平寫給魯迅的第二封信時說：“注意到這種時間上的巧合的心理，以及覺得不能在‘感應(yīng)最深時’寫出回信的心理，不能不說是很有感情而且感情很細(xì)膩的?！边€有進一步的分析“由這口氣可見當(dāng)時師生之間的情誼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親近了的。不然的話，不會說得這么大膽”。從起點經(jīng)過程，到最終親密攜手。王得后先生歸納出兩人情感的發(fā)展的線索時說：“起初的通信確不帶戀情，而是師生間關(guān)于教育問題、學(xué)生運動、刊物編輯、人生哲學(xué)諸問題的請益與教導(dǎo)。雖然一開始就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表現(xiàn)出相當(dāng)?shù)赝菩闹酶梗翢o異性間的愉悅與追求；雖然一開始就平等討論，交心談心，但師生間嚴(yán)肅與莊重的氣氛洋溢于字里行間。大約經(jīng)過一個月，……一種新的親昵地感情產(chǎn)生了。異性間相愉悅，相親愛，而唯恐產(chǎn)生誤解以至相離異微妙心理，實已入木三分，躍然紙上了?！蓖醯煤笙壬脑u點很精彩。從細(xì)微的語言語氣，到情感的神秘幽深處，既不離情中人的特點，又筆墨敦厚干凈，這份細(xì)心精致且以清醇可信的文字舒緩地呈現(xiàn)出來，讀者觸摸到真實的同時，也讀到王得后先生高潔的情趣。
　　
　　但是從文本上說，閱讀這一部分有些吃力。我猜想王得后先生當(dāng)時寫得也不輕松。不同之處要用語言一句一句敘述，是要有耐心的。如果能借用排版的優(yōu)勢，同一頁上，左右并列，排上修改后與未修改的信，再添適當(dāng)符號說明，這樣就一目了然，亦可省去一些說明文字。兩個文本先同時出場，然后是王得后先生的講解，我想不僅閱讀方便，還會平添許多情趣。
　　“乙編”（第二部分）是王得后先生讀《兩地書》的筆記。他在“幾句說明”中有一段提綱挈領(lǐng)的話：“我有個想法，就是研究魯迅思想首先要研究清楚魯迅到底有哪些思想，然后才能進一步研究這些思想的性質(zhì)，評論它的是非，衡量它的高低?！蓖醯煤笙壬偨Y(jié)魯迅思想提出：魯迅獨樹一幟地倡導(dǎo)“立人”，倡導(dǎo)“尊個性而張精神”，宣傳“人立而后凡事舉”。所以振興中國，“其首在立人”，而“立人”就是使人“自覺至，個性張”。
　　王得后先生在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率先提出魯迅思想的核心是“立人”。在當(dāng)時無論是對研究魯迅的專業(yè)人員還是對普通讀者，都是一種新思路、新啟發(fā)，這條新途徑，便于讀者認(rèn)識、走近更真實的魯迅。王得后先生在本書中對魯迅的核心思想細(xì)細(xì)梳理，從八個方面進行了闡釋。一、信筆寫出真相；二、愛的影子：朱安女士；三、相依為命，離則兩傷；四、在母親和兒子之間；五、走人生長途；六、“究竟教育是怎么一回事？”；七、心靈深處的政治意識；八、對于改造舊中國的道路的探索。
　　在第三章“相依為命，離則兩傷”中，王得后先生談到兩人客觀條件差異時說：“魯迅和景宋，一個是老師，蜚聲文壇、馳譽國際的《狂人日記》和《阿Ｑ正傳》的作者，一個不過是在校學(xué)生；一個已經(jīng)四十五六了，一個才二十七八，相差十七八歲；特別是一個已有夫人，……一個尚在待字閨中。”寥寥幾筆，勾勒差距，但內(nèi)在的因素更重要，共同的思想基礎(chǔ)，共同的理想，讓他們有了共同的語言。魯迅樂意放下身段，平等待人，許廣平不懼權(quán)威，熱情活潑，漸漸拉近了兩人的距離，許廣平雖稱不上漂亮，但她高大健康，性格開朗，有教養(yǎng)有才氣，最重要的是能懂魯迅的人與文章，且感情細(xì)膩，對魯迅殷殷深情，關(guān)心之至，令魯迅感動。而魯迅身上沉重的包袱，成為最后的障礙。書信呈現(xiàn)的兩人愛情發(fā)展也有曲折。魯迅與許廣平熱戀，當(dāng)考慮到婚嫁的時候，魯迅猶豫了，他是個孝子，對于母親給的禮物——朱安女士，他原本是要一輩子作犧牲，背著無愛的婚姻走完人生全過程。魯迅曾說過：“這是母親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能好好地供養(yǎng)它，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濒斞冈u柔石：“無論從舊道德，從新道德，只要是損己利人的，他就挑選上，自己背起來?！边@些話，從魯迅心里流出來，說柔石，其實也是在說自己。
　　年輕時讀《兩地書》，對魯迅的重重顧慮不太理解，感嘆與疑問一起寫在書邊：魯迅如果真走不出死亡的婚姻墳?zāi)?，該會讓多少人扼腕嘆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也難脫自身的枷鎖、難卸自身的包袱？熱情后的猶豫，是謹(jǐn)慎，是內(nèi)心還不夠強大，還是現(xiàn)實太過沉重與黑暗？閱歷增多，也漸漸多了一份理解。為當(dāng)時魯迅的設(shè)身處地想想，他的遲疑、反復(fù)掂量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沒有這個過程，反倒不是魯迅。對魯迅來說，愛情可以選擇，“婦人”呢？他想利人利己，做不到，就想一如既往損己利人，他很清楚，一紙休書，對于一個無經(jīng)濟來源的女人，無疑是敲響了生命的喪鐘。魯迅的小說《傷逝》對此作了最形象的描述，涓生為子君的死懺悔得令人肝腸寸斷，魯迅絕不會這樣做，這是他的做人的道德?；橐鲈撌怯袗塾凶鹬?，但無愛的婚姻呢？尊重依然不能拋棄。魯迅對朱安的態(tài)度，讓我們看到他仁慈的富有同情心的一面。魯迅對朱安是敬而遠(yuǎn)之，感情是遠(yuǎn)，敬重未曾變化。
　　細(xì)想二十年來是多么漫長的歲月。魯迅在這無愛的婚姻墳?zāi)估锓钆阕鰻奚?，壓抑自己作為人的自然本性這么多年，這種毅力是驚人的，也是令人驚異、同情和可嘆的。魯迅說自己：“其實呢，異性，我是愛的，但我一向不敢，因為我自己明白各種缺點，深恐辱沒了對手?！薄案鞣N缺點”一定包括身上的“包袱”。封建婚姻的枷鎖是這樣沉重地困住魯迅，如果沒有許廣平的橫空出世，朗朗的思想和她激情燃燒的愛情及遇難不退的堅定意志，不知魯迅還要在死亡的婚姻躊躇多久？許廣平是一個非凡的女子，關(guān)鍵時刻有決斷。見到魯迅遲疑，她又邁出關(guān)鍵的一步。寫信鼓勵魯迅：“我們也是人，誰也沒有逼我們獨來吃苦的權(quán)利，我們也沒有必須受苦的義務(wù)，得一日盡人事，求生活，即努力做去就是了。”王得后先生稱它為“愛的宣言書”，稱贊許廣平“站在新女性的立場，用新的婚姻觀點觀察問題，以高屋建瓴的氣勢，把糾纏不清的舊式婚姻關(guān)系勢如破竹地解決了。魯迅看了也不得不表示‘我覺得現(xiàn)在ＨＭ比我有決斷的多！’這封信把魯迅的猶豫反復(fù)一掃而光”。魯迅斬釘截鐵地表示：“我先前偶一想到愛，總立刻自己慚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愛某一個人，但看清了他們的言行思想的內(nèi)幕，便使我自信我決不是必須自己貶抑到那么樣的人了，我可以愛！”
　　王得后在引用魯迅這段話后，情不自禁地為他們倆的勝利歡呼：“愛情勝利了，愛情克服了因襲的封建傳統(tǒng)，推開了封建習(xí)俗的壓力。使兩顆心親密無間地結(jié)合在一起：相依為命，離則兩傷。完全符合新道德的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瓜熟蒂落。預(yù)示著魯迅和景宋以‘走你的路，讓人們?nèi)フf罷！’那樣入‘煉獄’的大無畏精神建立新型婚姻的勝利?！?br/>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王得后先生用一個獨立的章節(jié)，為魯迅奉母親之命結(jié)婚的妻子，寫了“愛的影子：朱安女士”。三十年前，就為魯迅身邊這位小腳女人獨留了傷感空間?！斑@位舊式婚姻的犧牲者，在孤獨中度過了凄苦的一生”的人，“她默默地一口一口咽下了舊文明給她的冷漠，她也默默地享受了舊文明給她的死后喧鬧”，這一章寫得真實感人，對三個人的關(guān)系作了最富人情的評述。王得后先生對朱安充滿同情，沒有因為魯迅不愛她而否認(rèn)她是一個好人。談到許廣平和朱安關(guān)系時，朱安說許廣平“她的確是個好人”。王得后說：“是的，能得到這樣評語的人和能以這樣的評語評人的人，的確都是好人?！?br/>　　在談到魯迅的婚姻和愛情時，王得厚先生有一段充滿激情的議論：我有時候想到，人們對魯迅的婚姻和愛情的評論是多么苛酷呵！魯迅這一代人，生活在新舊時代交替之際，生活上帶有舊的痕跡，又有新的追求，本是時代的特點。與魯迅同時的一代新文學(xué)家中，名列前茅的幾位，不都有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么？甘愿的也好，不情愿的也好，默默忍受的也好，白貓黑貓的也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社會風(fēng)氣開化了，新思潮襲來了，沐浴著歐風(fēng)美雨，講求自由戀愛了，何止一人擺脫了封建婚姻的桎梏？古典的也有，浪漫蒂克的也有，一聲不響而浪漫的也有，無所顧忌而自我表現(xiàn)的也有，對于他們有多少“笑罵誣蔑”？……魯迅為舊式婚姻奉陪著做了二十年犧牲。之后，妥善安排和照顧著朱安女士的生活，與景宋共享人所應(yīng)有的愛情，無論在舊道德，在新道德，都是無可非議的，這里沒有什么東西需要回避。當(dāng)我們正視這個問題、研究這個問題時，我們看到，魯迅總是那么執(zhí)著、沉鷙和堅毅，并且在這個問題上是這樣嚴(yán)肅和謹(jǐn)慎。
　　王得后先生對魯迅的婚姻和愛情充滿同情和理解，同情他處境困苦，理解他選擇艱難。他縱橫比較，據(jù)理力爭，暢達淋漓的語言，蘊含的是一腔熱情和真知灼見。
　　在分析全書的表達方式上，王得后先生有一段話說得很風(fēng)趣：在表達愛情上，全書《兩地書》有一種含蓄、委婉、樸素的風(fēng)格；有一種詞感敏銳的筆致。但是，在這種共同的風(fēng)格之中，兩個人的信又各有特色。最顯著的是：魯迅更加含而不露，好用欲親反疏的曲筆。……不說不愿失去“你”，而要說，“不愿失了我的朋友”。與此相反，景宋卻一反“學(xué)生”的“恭謹(jǐn)”，常常自己尊大，喊魯迅為“傻子”，指魯迅“‘孩子氣’十足”。這種特殊的心理，大概含有抹掉事實上的“師”“生”之間的“尊”“卑”懸殊，求得一種平等的地位，從而交流愛情的愉悅的意思吧。
　　魯迅的含蓄自不必說，許廣平的聰明機智處處可見。她恰到好處地“撒嬌”、“調(diào)皮”，增添了樂趣，也調(diào)節(jié)了氣氛。這是全書絢麗的色彩，也是魯迅樂意看到和愿意感受到的。
　　王得后先生這本書的序言寫于“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三十日夜”。那是全書“即將問世”的時候，我想他開始醞釀動筆則更早。那時的文壇，寒冬過去，料峭的春寒依然緊裹著人們的思想，在魯迅研究領(lǐng)域里，他首先提出魯迅的“立人”的思想，并用“立人”的理論，分析由《兩地書》而散發(fā)出的魯迅的思想精神。作者１９７６年調(diào)入魯迅研究所，成了專業(yè)研究者。這之前，他業(yè)余讀魯迅，有堅實的知識鋪墊，才能在當(dāng)時的年代，以勃勃的生氣，昂揚的姿態(tài)，給我們呈現(xiàn)一幅魯迅思想的全景圖。全書在沉著穩(wěn)定的敘述之中，又輔以激情燃燒般的議論抒情。三十年過去了，今天讀它，依然會被作者的激情鼓舞。激情也是一種風(fēng)格，這種激情的根基是源于愛，王得后先生愛魯迅愛得那么深，就像是魯迅的親人一樣，景仰他，喜歡他，保護他，恨那些褻瀆，詆毀行為，這刻骨銘心般的深情和生氣勃勃堅實的文章同樣令我心動。
　　在魯迅的作品里與他相遇，你會覺得一個思想巨人，正以峻峭沉靜的目光穿透一切。《兩地書》中的魯迅，是一個現(xiàn)實的性情中人，他為稻粱謀忙碌，也為飲食起居操心；他有錚錚鐵骨，也有柔情綿綿。我們看到他的堅強，看到他的憤怒，看到他的妥協(xié)，也看到他的躊躇，畢竟拯救別人是一回事，拯救自己又是另一回事?！秲傻貢返囊饬x，不僅是兩個人的戀愛史，亦是魯迅人格的自我完善，與世俗、與自我抗?fàn)幍囊粋€生動記錄，她所蘊含的內(nèi)涵，不僅豐富了魯迅的形象，亦讓平面的魯迅，因多了日常氣息，而成為栩栩如生的多維的立體人物?！秲傻貢肥囚斞浮傲⑽摇钡男蜗笥涗洠嗍撬傲⑷恕边@本大書中的一個華麗篇章。
　　《兩地書》似涓涓清澈溪水，穿山川，越險阻，奔赴千里，氣象萬千?！秲傻貢芯俊犯S他們的腳步，從思想高坡，到泉底青石，一一細(xì)數(shù)，既熱烈生動，又細(xì)致入微。無論強烈、溫柔、激動、恬靜，時起時伏，令人回味。
　　魯迅與許廣平的唯一的愛的結(jié)晶——周海嬰先生已經(jīng)離世，但他們當(dāng)年這一段愛情故事和故事的深意依然會被人們不斷提起和追尋。
　?。ㄍ醯煤螅骸秲傻貢芯俊?，天津人民出版社１９８２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