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白菜回家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
穿著大棉襖,裹著長圍巾
疾走在結(jié)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趕
這棵大白菜健康、茁壯、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著它,就像挨著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時廚房里爐火正旺
一塊溫?zé)岬谋狈蕉垢?br/> 在案板上等著它
我兩根胳膊交叉,摟著這棵白菜
感到與它前世有緣
都長在亞洲
想讓它隨我的姓
想跟她結(jié)拜成姐妹
想讓天氣預(yù)報里的白雪提前降臨
輕輕覆蓋它的前額和頭頂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過一個又一個高檔飯店門口
經(jīng)過高級轎車,經(jīng)過穿裘皮大衣和高統(tǒng)靴的
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劇
天氣越來越冷,心卻冒著熱氣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
頂風(fēng)前行,傳遞著體溫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擊隊員
為破碎的山河
護(hù)送著雞毛信
蜀道
他走了一個月的路途,這最纏繞盤旋的句子
我用兩個半小時就可以走完
可心里的蜀道,同樣難于上青天
不見烽火臺不見龍袍,聽不到猿鳴
只有那聲長嘆,那聲用麻辣川音喊出的噫吁唏——
跟風(fēng)一起,掠過高速公路的路面
油菜花從成都開到德陽,開到綿陽、劍門關(guān),直至廣元
這些花還將一舉攻破秦嶺
這條道的最北端,定是古長安
油菜花在那里會變成樂不思蜀的牡丹
就當(dāng)我女扮男裝成了他,辭親遠(yuǎn)游仰天大笑應(yīng)召去
哪知此生只能為自由卸鞍,高歌和尋仙才是本分
午餐被汪倫安排在途中客棧
長城干紅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卻吟不出一句詩來
周圍高山圍成一圈盆壁盆沿
雨滋潤著盆里面這肌膚水嫩的平原
天放晴時,狗就對著太陽叫喚
得隴之人如今已抵達(dá)蜀國,還敢有什么奢望?。?br/>
眼下走著的這條道一定是他走過的
道路鉆過大山,給國土開出一扇朝向西南的窗子來
從海邊到盆地,我飛越了萬水千山的哀愁
這么多古人,我只愛過他一個人
五花馬早就換了酒喝,之后他只能騎驢了
我乘著桑塔納,卻注定超不過他
整個大唐拿他沒辦法,1300年了誰也拿他沒辦法
他是劍氣滿天花滿樓,他是白日夢,是月光,是UFO
國清寺
夢初居士,謝謝你的好茶
天臺山和天姥山倒映在紫砂杯子里
大家圍坐,說著回廊外那棵隋朝的梅花
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是一座大雄寶殿
有香火繚繞和青苔洇蔓
松鼠跑過古柏和香樟,跳上了六朝磚瓦
門外雙澗流淌,用了五言絕句的音節(jié)
云錦杜鵑一直綻放到棉布裙上
目光越過稻田,遠(yuǎn)遠(yuǎn)地,可以瞥見一座小塔
在最低的一朵云下,靜坐四個時辰
看著夕光一點一點地沉沒
再也沒有力氣跑出這幅水墨畫
繼寒山子、李白和徐霞客之后,在此小住
伴著青花筆筒和發(fā)黃的舊書
就當(dāng)壯游至此,就當(dāng)從長安出發(fā)
浙江
要嘗多少桂花糕多少筍干
飲多少龍井和黃酒,吃多少顆枇杷、楊梅
才能把齊魯鄉(xiāng)音說得跟吳儂軟語那樣,有絲絲的甜
過多少石橋,游多少寺觀、亭臺和牌樓,聽多少越劇
才會從孔孟鄰居變成蘇小小的鄉(xiāng)親,以周邦彥代替了辛稼軒
在那湖邊住多少年,穿多少絲綢賞多少梅
才能變成美貌如花的白素貞,找到我的許仙
一個人遇見一個省,把自己擺放進(jìn)它的地圖
省份與省份相縫綴,連成大地,從北到了南
那么,得誦多少唐詩宋詞元曲,用掉多少毛筆、墨汁和宣紙
才算——過關(guān)
也許我愿意
也許我愿意
每天和你在一起
放鴨子
我后半生的心
是一塊擦拭得锃亮的
窗玻璃
我們一大早就去了不遠(yuǎn)處
那條心地單純的小溪
太陽在皮膚上涂上一層
深色的釉彩
健康的青草漫過雙膝
我愿意
每天黃昏聽你
用口哨集合起鴨子回家
那時大地多么沉寂
落日多么輝煌、壯麗
由于水草豐茂
我們的鴨子長得太大,幾乎像鵝
只是頭頂上缺少紅色王冠
那才是鵝的標(biāo)志。
我們不擅管理
使得鴨子們?nèi)几覀円粯?br/> 信奉生活中的詩意
漸漸夜不歸宿,踏上偉大的流浪之路
哪管快樂和失意
就這樣,它們從人工養(yǎng)殖過渡還原成了
野鴨子
把自由主義的蛋,一顆一顆地
產(chǎn)在無邊的草叢里
木屋
我說,這木屋有和氣的表情
煙囪把上蒼當(dāng)信仰,上面罩一片白云
野蘋果每隔一會兒就親一下屋檐
為迎我這個外賓,你們把自由主義的草
共修剪了三茬
我說,這木屋適合青梅煮酒
露臺上的夏天已傾斜
風(fēng)吹送話語,在對面河岸引起回響
血管里的奔流跟星空進(jìn)行著交換
在這些溫順的舊家具中,我感到踏實
我愿意把月亮當(dāng)奶酪夾進(jìn)面包當(dāng)晚餐
只是擔(dān)心烤箱里的青玉米經(jīng)高溫
會不會變成手榴彈
我說,這木屋有福
屋前那棵老橡樹力氣巨大,讓風(fēng)改了方向
屋后小河的呼吸
加重了一叢叢野花的妄想
這木屋周圍可刀耕火種
耕地也是田字格,只不過上面寫字母
如果種豆角,讓它們扭著彎曲細(xì)長的腰肢
爬上玉米秸稈
那該多么像我的故鄉(xiāng)
這里,離我那紙疊的愛情十萬八千里
我快樂,洗衣機里笑盈盈的肥皂泡也快樂
浴巾有一點點困倦
舊衣裳慶幸自己當(dāng)了晚禮服
我說,這木屋是宅邸,是王府
墻是粗糙楓木,樓梯直接用有斑痕的白樺樹干
生銹的釘子歪得多么可愛
寄往水碼頭,致JM
“E-mail收悉,見屏幕如晤
我愛著你信里的英文——
你講述的大雪是一場形而上的雪,是大地的空白預(yù)言
皚皚白色之中,那蜿蜒的黝黑帶狀
是蘆苞芙小溪,大楓樹光禿,風(fēng)沒有上工
于是畫面又成為禪宗
木屋前的玉米田御空了,鼴鼠偶爾出洞
窗檐下粗大的冰凌
是命運的鉛垂線,直指地心
三只狗可好
最小的那只眼神溫潤,可還記得我——
前年夏天初到時,綠酒一杯,小窗濃睡
我的夢境朝著整個大平原延伸
它趁機揪下并銜走我一只拖鞋上的小花,還不肯賠
此時在地球這邊我還穿著呢,左腳綴花朵,右腳沒有
一低頭就看見不對稱的美
小木船還在吧
曾記得,我倆剛從木屋露臺下的碼頭出發(fā)
就把自己當(dāng)了麥哲倫,恨不得一口氣劃向伊利湖,進(jìn)大西洋
從地球后腰繞到中國
終在小半天后,于兩英里外
在蓼草和睡蓮間翻了船
在橋下等來救援,木船被拖舉倒扣到汽車頂
濃重的草香使八月變得年輕
你那本全地球只有七個讀者的哲學(xué)著作
是否已接近尾聲
我的詩,讀者為零
柴門輕掩,從不上鎖,你就四處游走
而我在第三世界,窩在裝防盜網(wǎng)的水泥樓
壯懷激烈,半個冬天在讀康德
我得說,我愛上了你的同行
這個終生未婚的德國男人
還有他頭頂上的星空
我們何時再聚首
行李箱懷揣著地圖
那在空中奔馳的大屋,叫飛機
讓快樂遍地都是,讓一生成為一道優(yōu)美的圓弧
以高高飛翔來抵御一顆星球的絕望
從出生地到異鄉(xiāng)
看見天空的碧藍(lán),大地的金黃
書短意長,鍵盤鼠標(biāo)意猶未盡
即頌大安,路也頓首,某年某月某日,燈下。”
四年了
四年了——
他植種的虎尾蘭,一盆分株成了三盆
絕望的墨綠,圍著淡黃斑紋的寓言
葉片舒展之姿保存對他培土動作的記憶
四年了,依波牌石英手表還在走動
只是表鏈表盤冰涼,手腕不在了,脈搏和體溫沒有了
如今大地與蒼穹合并
他生活在時間之外
四年過去,宅門鍍金把手上,他的指紋消隱
手機易主,財產(chǎn)公證,媒人拜訪他的遺孀
哦生活,就這樣涂了一層新漆
一切都遵循快樂原則
四年里,放大的黑白照片上,人未曾衰老絲毫
浪跡國土,終在這扁平之隅安歇
襯衫上的方格子支撐并規(guī)范著形體
靈魂框在像框里,鑲暗灰色花紋,四四方方
四年,那輛撞他的汽車,輪胎老化,零件生銹,內(nèi)臟開始腐爛
紅綠燈一直在用意念模擬他的疼痛
那條他躺倒過的路面,虛情假意
遮住了柏油的兇光
四年來,有人剛好讀完一個本科
大地?fù)u晃,礦脈抽搐,河流顏色又加深一寸
新添病毒叫做H1N1
有人從田徑場跑出了國界,衛(wèi)星飛過宇宙的前額
(他的猝然離去,殺了那個過往的我
與此同歸于盡的,是體內(nèi)的社交恐懼癥
我逼自己以爆破的勇氣
在頭腦里硬硬地開辟出一條地平線,已經(jīng)過去了四年——)
我在沒有他的人世間活了四年,繼承他的蓄儲和殘疾
偏安漢語邊陲
心在城北,身住城南
天天給他寫信,從未得到過回音
地球繞太陽轉(zhuǎn)了整整四圈
四次擦過天堂邊緣,那里臨近人世的屋頂吧
每當(dāng)昂首,總聽到一片云對我說:
“我在天空等你”
詩人的八股(創(chuàng)作談)
海德格爾在論荷爾德林的文章《詩人何為》中延續(xù)了荷爾德林在《面包和酒》中的問題:“……在這貧乏時代里,詩人何為?”從此以后,大大小小的詩人們便動輒“詩人何為”起來了。
常常會讀到一篇篇“詩人何為”語調(diào)的高深創(chuàng)作談來,一看題目就令人心生敬畏了,詩人如果從來沒有想過“詩人何為”這個像是屬于全人類的大題目,似乎就不能下筆寫詩了。種菜的只管種菜,從來不曾考慮過“菜農(nóng)何為?”就是進(jìn)入太空的宇航員也是只管開飛船,從不問“宇宙員何為?”那關(guān)注著全人類靈魂和命運的牧師和傳教士也是只管布道和傳教,并沒有問“牧師何為?“傳教士何為?”上帝都不曾問過自己“上帝何為?”或者不用問,自己心中本來就明白自己是干什么的也很少聽到“小說家何為?”“散文家何為?”或“畫家何為?”“作曲家何為?”,總之卻老是聽到詩人們在沒完沒了地問“詩人何為?”看來各行各業(yè)里,只有詩人這個群體最奇怪,迷惑到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或者詩人們把自己看得太重大了,凌駕于所有人之上,認(rèn)為如果沒有自己對這個世界的鼎力相助,地平線至少要塌陷去一個角。
創(chuàng)作談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談實在讓人發(fā)愁怎么去寫。這真是全天下最難寫的文種。文學(xué)寫作尤其是詩歌寫作是一個比較混沌的過程,是無法具體描述其來龍去脈的。如果硬要交待一首詩是如何寫出來的,這差不多等于讓一個老農(nóng)去辦一個關(guān)于小麥種植的講座,還一定要講出里面的生物學(xué)奧妙,或者讓一個工人去談?wù)撲撹F是怎樣煉成的,并列出化學(xué)反應(yīng)方程式;還像是讓一只母雞去介紹生蛋的經(jīng)驗,并講出排卵的原理和經(jīng)過;讓玫瑰花講述她開花的動機和具體過程;讓春天講述它為什么要來。如果談?wù)摼唧w作品比較困難,那就避開不談,就只好“詩人何為”起來。
三年前我被一個美國哲學(xué)教授問及“你為什么要寫詩?”,其實就是“詩人何為”。我說出了許多個答案,諸如精神要求、生理快感、利比多釋放、生命燃燒、甚至審美需要和與民同樂,他聽了都直搖頭,沒有一個答案能使他滿意,因為他認(rèn)為我的回答都未能觸及這個問題的終極和本質(zhì)。最后他表示,對于他和他周圍的人來說,無論做什么,其真正目的只有一個:“榮耀上帝”。在他的誘導(dǎo)下,我只好胡言亂語:“我沒有一個具體的宗教信仰,只好就把文學(xué)當(dāng)了信仰?!边@才算是勉強通過了他的提問——我知道我的答案是被他硬硬地逼出來的,而不是我心里的真實想法,我并沒有認(rèn)為文學(xué)是我的信仰,文學(xué)其實壓根就不可能成為任何人的信仰,有人把文學(xué)當(dāng)信仰,那是沒有信仰的人為自己尋找了一個無法勝任的精神替代品,是一種人生錯覺,這種“信仰”導(dǎo)致的只是對名利的頂禮膜拜。
那么,詩人何為?我只能說,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