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到了四十多歲的年齡了,對于生活的認知亦日漸趨同。時下有相當一部分文學愛好者都是業(yè)余寫作,這些業(yè)余寫作者又大體歸為兩個類型:衣食無憂型,為了謀生而四處奔波型,厭倦了都市生活或事業(yè)仕途功成名后渴望隱居田園型。我在縣城里有幾個衣食無憂型的朋友,他們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著安靜的寫作,由于是鐵哥鐵姐們,見面時我常常調(diào)侃他們是小資寫作,里面多少含有一點嫉妒的成分;而另一種類型的作者在山南海北,未曾謀面卻讀過他們許多表述心跡的文章,相信字里行間所流露出的,那種向往居士式的安靜寫作是最最真誠的,但又有幾個人能做得到?終還是空許給自己一個快活的心愿而已。
上帝安排事情從來都不商量,所以我們總是被選擇。近些年來,我被選擇了四處奔波。這是一個不容分說的苦差事。它不等同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式的荊軻刺秦王或廣陵散中的聶政刺韓相,一蹴而就,勝敗瞬間事,而是一種逐漸消磨年歲和意志的過程,有如沙子在漫漶的河床里經(jīng)受磨礪。我知,我經(jīng)歷,既是個體的靈魂在時間長河中,附身于沙粒上一段有感知的履歷。從2003年開始,我跟隨山東電建三公司去徐州電廠務工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走了好幾個地方,其中甘苦備嘗,冷暖自知,當然,最困擾人的還是在不知不覺中患上了思鄉(xiāng)病,這興許是遠游人的一種通病。出門在外,每逢插秧的時候,收割的時候,過節(jié)的時候,下雨的時候,都會觸景生情地想家——夜晚的雨聲敲打在芭蕉的葉片上,疑似敲打在老家天井里的咸菜缸蓋上;月亮的臉伏在屋脊上蹲著的幾只蠢蠢欲動的陶獸身旁,閱盡世間別離,清冷的表情,恍惚間讓人感覺不知身處何時何地;晴朗天空下的山外青山,不同地點不同方向的遠望,總又不經(jīng)意間朝著家的方向。陌生的異鄉(xiāng)凄楚而美好。它有好多千絲萬縷的情緒,牽扯著一個外鄉(xiāng)人的視線和神經(jīng),一些于在鄉(xiāng)人眼淚極為尋常的人和事,卻時常讓遠游的人有即時就想歌想哭欲罷不能的念頭。旅愁早在我把自己比喻成一輛滄桑老舊的旅行車之前,它已像寄生在我身上的無數(shù)柄熟透了的傘菌,隨時都禁不住一點點旁敲側(cè)擊,哪怕是輕微的顛簸,也情不自禁地散放出無以計數(shù)的孢子。
我的詩歌寫作微不足道,不屑說起,因為說穿了,它不過是一種過去時的情景追憶或現(xiàn)在時的情緒宣泄。但我又對這種文字載體情有獨鐘。每回,當我置身于城市的車水馬龍與漫漫流動的人群中,在嘈雜的擁擠慌張的車站,或每被安置在一個陌生的工地,繁忙的勞動場面與月影清寂的夜晚,落寞而復雜的心情不可言說,身似浮萍,心似萍蹤的感覺時常來襲,防不勝防。在這種復雜的人生況味下,詩歌成了治療思鄉(xiāng)病的一劑良藥。即使生活中的自己多么碌碌無為,虛度時日,作為生命個體的自我來說,無數(shù)個身處異鄉(xiāng)的飄零日子,因為有了寫詩時的須臾沖動,有詩歌這一能夠中和腦汁酸堿度與祛除滄桑心境的文體,把馱在背上走了很久的疲憊卸下來,再卸下來,不能不說是一種奢侈。它讓一種隱匿于內(nèi)心的感情流露了出來,無論悲喜。
我把這種瘦弱的,伸長脖頸的草
叫望鄉(xiāng)草,風一吹
就朝家的方向伏下身子
下雨了,還在不停地打著眼罩
把淚珠掛在睫毛上,不聲不響地
試圖挪動潮濕的腳跟
夜色降臨,空曠的野地里只有倒不下的
長矛和劍戟,寂靜替鳴蟲調(diào)大了播放器
月光唱起楚國的歌謠
過河的啞巴卒子,憂傷時
承受不了一絲多余的憂傷
飛鳥飛著春秋,去往外地的土飛機
征程漸遠;回鄉(xiāng)的小路上
望鄉(xiāng)草把種子塞入我的行囊
——《望鄉(xiāng)草》
這些在鄉(xiāng)下隨處可見的狗尾巴草,一到秋天就急不可耐地長出長長的莖,把草籽高高地舉起來,高得有些虛弱、單薄。它們的企圖,在一個遠行人眼里,最好的解釋就是望鄉(xiāng)。也許它們當真就是曾經(jīng)被飛鳥帶出故鄉(xiāng)暖床的一粒不情愿的草籽。但旅行車不能將它們一一帶回。那么蒲公英呢?這些精力充沛夢想高于一切的飛行一族,從春天開始就決絕地相約著遠走高飛,四海為家,對它們而言,行走難道不是一種更高的境界,一種無邊無際的生之快樂嗎?
與戀家情結(jié)相悖的另一面,旅行能夠給短暫的人生帶來一個在鄉(xiāng)人所無法親歷到的生命體驗。游走總能經(jīng)歷新鮮的故事,耳目一新的風景,走走停停的道路,各式各樣的旅途見聞,由形形色色的人物構(gòu)成的大千世界,又總是從不同的角度開闊著我們的視野,陶冶著性情,使我們在挫折中學會堅強、隱忍,學會在無路可走時奪路而走……于無限江山中感知人生之渺小,天地之浩浩蕩蕩,道理之浩然正氣,別有一番體味。勞動是歡娛的。這些年來,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以勞動的方式開始或結(jié)束的旅行。在徐州電廠的時候,我清晰地記得,無數(shù)個夜晚,耀眼的鎂光燈下,總是有一群數(shù)以千計的飛蛾不知疲倦地無序飛旋,無聲,應是無怨無悔;當我乘坐著客車穿行在從佳木斯到寶清農(nóng)場的路上時,道路兩邊茂密的白樺林和松樹林,讓我想起很多關于原始森林的傳說,真想邀朋友們?nèi)ヌ诫U,體驗一次只有神仙才能享受的別有洞天的生活;在河源,荔枝花開了,白色的小花撐開一把把傘等待著雨季,雨季來了的時候我卻要走了,那時榴紅的木棉花開滿河源的大街小巷,我卻渾然不知其美,直到回到中原后才恍若悟出。我把這些旅途的感知記錄了下來,點點滴滴。寫詩和讀詩都是快樂的。行走的詩歌更能讓人體味到李亞偉式的“心比天高,文章比表妹漂亮、”的心旌搖蕩。哪怕這種快樂是短暫的,稍縱即逝,也能片刻地撫慰心靈,喚出體內(nèi)的音律,結(jié)繩記事般留下白紙黑字的心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