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紅夏利

2011-12-29 00:00:00魏強
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 2011年12期


  1
  我?guī)熜致菲绞瞧ダ象H。
  二十多年前路平大學(xué)畢業(yè),分進了管理建設(shè)的單位,用現(xiàn)在的話說,當(dāng)上了公務(wù)員。那時候大學(xué)生稀罕,進了單位,想不當(dāng)官都難。可是路平?jīng)]當(dāng)官,不是單位不提拔,是路平實在提不起來。路平是水,看得見抓不著。這話是單位的人事處長老任說的,我猜任處長本意是要說他稀泥糊不上墻,可是任處長的女兒卻正如狗攆兔子般追著路平,總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嫁給稀泥吧?于是路平就成了水。
  按任處長的設(shè)計,路平五年內(nèi)提個處長沒問題。任處長并不指望路平超過自己,男人官做大了不一定是好事,燈越亮,蚊蟲飛蛾越多,任處長不想讓自己的獨生女兒不消停??墒锹菲阶⒍ㄗ霾涣颂庨L,這家伙在辦公室里老老實實的呆不住,一腦門子想滿世界去轉(zhuǎn),用后來的話說,是個驢友。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提拔的機會,剛想找路平談話,這家伙去了內(nèi)蒙古。下次有了機會,路平又去新疆了。接下來是西藏、云南,中國很大,路平要去的地方很多。問題是單位每年都有一撥大學(xué)生分過來,處長的位子已經(jīng)成了新來的大學(xué)生們奮斗的目標(biāo)。新來的大學(xué)生呂強是其中的佼佼者,任處長已經(jīng)從單位領(lǐng)導(dǎo)那里聽出了要提拔呂強當(dāng)科長的意思,路平已經(jīng)不再炙手可熱了。任處長很無奈,無奈的任處長退而求其次,把路平未來幾年的職位目標(biāo)設(shè)定為科長??偛荒茏屪约旱莫毶畠杭藿o白丁吧?
  更大的問題是任處長的女兒任暉。任暉一根筋認(rèn)定了路平,而路平對她好像并沒有那個意思。呂強呢,對任暉窮追不舍,任暉卻跟他不來電。任處長當(dāng)了二十年處長,任暉不能說是出身名門的大家閨秀,但行為舉止相貌氣質(zhì)已遠非小家碧玉所能相比。任暉端莊大方沉靜美麗,一副傳說中的旺夫相,呂強說令他著迷的正是任暉的旺夫相。但后來呂強娶了局長的千金,局長的千金尖下巴單眼皮還生著一副醒目的顴骨,卻助呂強婿承父業(yè)一路順風(fēng)坐上了局長的那把花梨木皮椅子。我想還是呂強那廝命厚,要是呂強娶了旺夫的任暉,保不齊就做上了部長。
  可是旺夫的任暉卻并沒有給我?guī)熜致菲綆砗眠\,反之,我?guī)熜致菲揭矝]有讓任暉過上任處長設(shè)計的好日子。許多年以后我和路平在妙峰山的黑夜里抱在一起取暖時,我拿這個話題扎路平的心窩子,路平并沒有表現(xiàn)出我所期望的痛心疾首的悔意,看來想讓這家伙洗心革面只能期待來生了。
  任暉的錯誤是在二十多年前犯下的。
  在一個白雪皚皚的冬天,在一個能把人凍成木頭的冬夜,在內(nèi)蒙古一個叫紅花爾基的林場的小窩棚里,任暉這條鍥而不舍的獵犬終于把路平這只蹦不動的兔子給摁住了。任暉是從北京坐著火車追過去的,從北京到齊齊哈爾,再從齊齊哈爾到海拉爾,然后是坐一整天的拖拉機到紅花爾基。滿地是雪,汽車開不了,只能坐拖拉機,為了這趟順風(fēng)車,任暉送給拖拉機司機兩瓶二鍋頭。任暉帶著整個東北的寒氣像一段凍透了的木頭般壓在路平身上后,路平就一直抱了她一夜。直到太陽出來了,窩棚里的木頭■子燒成了紅亮的火炭,又燒成了雪花一樣的白燼,任暉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你這只兔子呀,終于把你給抓住了。接下來任暉就化成了水,路平呢,就成了弄潮兒。
  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從師兄路平和我嫂子任暉那里聽來的,只不過兩人說的版本不同。路平說,你嫂子當(dāng)初追我追到了紅花爾基,人都成了冰棍,就沖這,我也得娶了她。任暉說,你師兄當(dāng)時被困在了紅花爾基,我是當(dāng)活雷鋒給他送錢送衣服去的,誰知去了就上了賊船,你知道,你師兄很流氓的。
  我并不關(guān)心以上兩個版本哪個更真實,事實是從那以后路平和任暉就成了兩頭驢。有任處長罩著,有已經(jīng)當(dāng)了科長的呂強幫著,單位沒人說閑話,兩頭驢跑瘋了。
  最難的是任處長,腦袋都大了。女兒和女婿都不給他長臉,弄得他在單位說話都不硬氣,更別說提拔了。一直到他退休,路平連個科長都沒混上。
  后來任暉懷了孩子,再后來任暉順理成章地生了個兒子,再后來任處長就退休了。路平的處境急轉(zhuǎn)直下,有了兒子就有了拖累,在單位沒人罩著也不敢太隨便,路平老老實實地上了一年班。這一年路平嘴上老起泡。老婆任暉看不下去了,任暉說,不行你就就近玩玩吧。路平說,那多不好意思啊。任暉說,算你說的是實話,就算你不想著家里有老婆,也得想著你兒子,別跑遠了就行。就這樣路平就跟上了齊教練。
  齊教練是教跳傘的,就是從傘塔上往下跳,或者是從飛機上往下跳。路平從傘塔上往下跳了幾次就徹底收不住了,嚷嚷著跟齊教練跳飛機。“運五”飛機飛到800米高,齊教練打開艙門,一拍路平后背,走你,路平就躥了出去,像拋出去的一個包裹。降落傘“嘭”的一聲打開的瞬間,路平那叫一個美呀,風(fēng)在耳邊像彈奏著一架大琴,鳥在腳邊無聲地翻飛,秋天的氣息暖暖地包裹著他,秋天的原野油畫一樣,路平就要從天上融進那幅油畫里去。
  “運五”飛一個起落3500元,路平跳的那次是七個人,一次飛機傘,花去了他500元,兩個多月的工資。心疼呀。路平罵自己,太他媽不是東西了,給兒子買點奶粉你都心疼,給老婆買件衣服你都心疼,自己玩一次花了倆月的錢。跳完傘藏不住高興,可花錢的事不敢跟任暉說,就晚上跑到外面打短工。路平是學(xué)工科的,技術(shù)上的事一看就明白。他家樓下的街面上有一家賣摩托車的公司,路平就每天晚上幫人家組裝摩托車,一個多月下來把跳傘的錢掙了回來。
  路平每天晚上往外跑,任暉急了。任暉晚上就早早把自己剝光了,洗利落了,還抹了香水,拿眼睛去拴路平。路平猴急猴急地上去,猴急猴急地完事,又猴急猴急地跑了。任暉只能恨恨地流淚。
  路平照舊每天晚上出去打短工掙錢,回家時一身油一身汗,聞不見一絲可疑女人的味道,重要的是路平每月往家拿錢,任暉放心了。任暉放心的時候路平說出了跟齊教練跳飛機傘的事。任暉心花怒放地數(shù)著幾十張十元大鈔,說你愿意去就去吧,你有老婆孩子,注意別把自己弄殘了。路平得了許可,兔子一般躥著蹦著去找齊教練。
  齊教練那兒并不是老能跳飛機傘,跳飛機傘要聚人,起碼要聚起了五個人才能跳一次。“運五”飛機一個起落三千五,要是五個人跳就是每人七百,十個人跳就是每人三百五,一個人跳就得自個掏三千五了,這個賬極其簡單。路平有老婆有兒子,肯定不舍得拿三千五,當(dāng)然,他也拿不出三千五。
  為了拉人攤跳傘的人頭費,路平找了呂強。呂強奇怪地看著自己的前情敵,表示自己不想跳傘,再說還有美好如壯麗畫卷的未來等著他去落款,他可以看在朋友的情分上現(xiàn)場助威,還可以借給路平兩百塊錢。路平當(dāng)然不能要呂強的兩百塊錢。
  跳不了傘的路平急得抓耳撓腮,滿腦子都是飄在天上的感覺,睡著覺也能從床上跳下來。任暉嘆口氣,你呀,沒藥可救了。
  路平的解藥在齊教練那里。齊教練從南京倒騰過來一套滑翔傘,那套傘是南京513廠給意大利做來料加工時摳出來的。有了滑翔傘,齊教練就帶著路平和幾個腦袋發(fā)燒的家伙圍著北京城找山頭。那時候國內(nèi)沒有人見過滑翔傘,更沒有人會飛滑翔傘,齊教練也不會,光知道這東西可以從山頭上起飛。齊教練帶著我?guī)熜致菲剿麄兺现鑲銖纳缴贤屡埽鑲憬o拖了好幾個口子還是沒飛起來,路平心疼得嘴都歪了。路平說,教練呀,這么著不行呀,把這寶貝給毀了。齊教練嘬著牙花子,就差沒把牙給吐出來。
  為了保護那唯一的寶貝滑翔傘,路平回到家把結(jié)婚時人家送的幾條床單翻出來,讓任暉比著滑翔傘的樣子用縫紉機軋了一個。幾天后路平和齊教練拿著床單做的滑翔傘去了十渡。路平在十渡的沙山上一趟一趟地拖著五顏六色的床單往下跑,招得游客圍過來問是不是做床單促銷,多少錢一條,還夸獎這個賣床單的創(chuàng)意挺好,能拿獎的。
  
  那時候齊教練和我?guī)熜致菲剿麄兡X子一定出了毛病,他們都沒有想過要是真飛起來怎么辦。后來我想過,要是當(dāng)初真的飛到天上,我?guī)熜志凸鈽s了。
  再后來當(dāng)然是飛起來了,只不過用的不是路平的床單。
  再后來我就認(rèn)了齊教練做師傅,路平成了我?guī)熜帧?br/>  2
  本來路平的日子就會這樣過下去,自己掙點外快,買一頂夢寐以求的滑翔傘,然后就等著單位漲工資、漲福利,把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但很快問題就來了。
  路平的問題出在他們家樓下那個賣摩托車的店。本來路平每天晚上去摩托車店打短工,一個月能掙四五百元,這樣攢上兩年就差不多能買滑翔傘了。問題是那個摩托車店后來改賣汽車了。汽車不同于摩托車,摩托車運過來的是散件,需要組裝,汽車是直接開過來的,用不著組裝了,路平就失去了他的第二職業(yè)。買滑翔傘的夢想成了畫在墻上的一張餅。
  路平的床單注定了飛不上天,而他的心又老飄在天上,這就將他撕成了兩半,一半是他的魂,飄在云彩里;一半是他的身子,行走在地上。老話里說的魂不附體行尸走肉指的就是我?guī)熜致菲健?br/>  一心想著掙錢買傘的路平看見自己的魂飄在天上,就對他的魂說,你丫倒逍遙自在。飄在天上的魂就嘲笑他,你這個肉身也忒可憐了,不就是個錢嗎,瞧把你弄得灰頭土臉的。在靈魂與肉身相互嘲笑了兩個月后,路平開上了出租。
  單位里管辭職這事的正好是呂強。路平找呂強談時,呂強知道路平主意已定,就沒再跟他說那些假模假式的廢話,只說了一句,任暉跟上你算是倒八輩子霉了,就簽了字。
  任暉是在路平把車開回家后才知道他改行的。任暉看著那輛火紅火紅的夏利,問路平,你的工作呢?路平說辭了。任暉嘆了口氣,你呀,沒藥可救了。事后任暉在一次聚會時跟我說,你師兄辭了工作我哭了好幾回。路平說,我怎么沒看見你哭呢?任暉說等你看見我哭就晚了。說完就大口喝酒。路平?jīng)]當(dāng)回事,我更沒當(dāng)回事,任暉一天到晚樂呵呵的,整個就是一沒心沒肺的女人。
  開上了出租的路平收入突飛猛進。路平跟我說,哥哥現(xiàn)在一個月的收入頂?shù)蒙显趩挝恍∫荒?。路平離他的傘越來越近了。
  幾個月后來了一個臺灣人。臺灣人姓劉,按照習(xí)慣我們叫他劉老板。劉老板是個殺豬的。殺不殺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帶來了一頂滑翔傘。
  劉老板在北京的那幾天,齊教練就帶著我們幾個徒弟陪著他。
  我們一直是飛齊教練的那頂功勛傘,還有一頂改造后的24傘。齊教練的功勛傘就是路平他們最早拉著滿山跑的那頂,原先飛不起來是拉錯了操縱帶了。那頂傘每一側(cè)有三組操縱帶,齊教練教路平他們飛時是把三組都拉著,結(jié)果傘死活起不來,后來來了個學(xué)員,不會玩,只拉了A組,那傘就“呼”的一聲上了頭,把大家嚇壞了也樂壞了。那幾年我們所有的學(xué)員都是用那頂傘飛起來的,所以這頂傘功勛卓著。我們堅信有一天功勛傘一定會放在博物館里,旁邊還要放一個榮譽證書,再配上精美的說明文字,中英文的,說明它是共和國第一頂滑翔傘,教會了多少多少學(xué)員,尤其重要的是,其中某某學(xué)員成為了共和國的某某人物云云??墒窃S多許多年后,那頂傘也沒進博物館,直到齊教練去世,我們甚至沒在他的遺物里找到它,估計早就零落成泥碾作塵了。幻想中的未來總是比我們的日子更加美好,因此我們才為了它不知疲倦地掙命。
  殺豬的劉老板的傘果然比我們的厲害。我們的兩頂傘最多能從山頭飛到山腳下半公里的地方,連水庫邊都到不了,劉老板的傘居然能在空中盤旋,甚至越飛越高,從莽山山頂起飛竟飛到了十三陵水庫上,悠哉游哉轉(zhuǎn)了一個大圈,然后又落回到水庫岸邊。我們?nèi)偭?。劉老板落地后指著我們說,你們都是菜鳥啦。我心里說,我們是菜鳥,菜鳥只配給人殺了吃肉,有一天老子飛上好傘,讓你孫子當(dāng)菜豬。劉老板豬一般肥,也豬一般結(jié)實。
  那幾天路平的車就成了劉老板的專車,路平每天跟劉老板同吃同住,晚上還要忍受劉老板的酒嗆煙熏和整宿的呼嚕。劉老板走的時候他那頂不凡的傘就變成路平的了。劉老板當(dāng)然不是白給,劉老板是個殺豬的,要是白給的話那要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地殺多少豬呀。劉老板收路平一萬塊錢,路平不想還價,他不想有損神圣的滑翔傘的形象,也不想有損大陸人民的形象。
  可是路平只有八千。他認(rèn)為所有的師兄弟中我的耳朵是最聽不得好話的,就向我借。路平找我借錢時我說我他媽的比你還窮呢。路平說,又不是白借,傘讓你飛還不行嗎?我說,讓我飛幾回?路平說你出兩千只能占兩股,哥哥送你一股,你三我七,你就是多飛一回哥哥還能說什么?我知道我的兩千塊錢對他很重要,沒有我的兩千塊錢路平就買不了傘,所以必須乘人之危:讓我經(jīng)常把傘背回家。路平說,行,把你嫂子背回家都行。見他答應(yīng)得痛快,我又附加了一個條件:還有,等我有了女朋友你得告訴她傘是我的。乘人之危能提高我兩千塊錢的含金量。路平說行,你就是說你嫂子是你的都行,別廢話了拿錢吧。
  我把兩千塊錢給了路平后,路平就成了有傘一族。當(dāng)然,我也成了有傘一族,股份的。我當(dāng)時的感覺就像跟路平合著娶了個媳婦,放路平那兒總不放心,恨不得把那寶貝整天攬在懷里。路平不食言,經(jīng)常同意我把傘背回家去。有女性在場的時候,路平還說傘是老魏的。老魏就是我。但飛傘的時候就不行了,路平是個傘霸,類似于現(xiàn)在的麥霸,一起兒沒飛好就再飛一起兒,氣流好的時候就老呆在天上不下來。我只有恨恨地看著天上的云彩,沒辦法,路平是大股東,并且屬于絕對控股,這事就算開股東會也要按股份說話。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我自己買了傘。
  那幾年是很瘋狂的,每個周末都在天上飄著,臉曬得像一只貓。我說像貓是指我自己,我臉上皺褶多,太陽底下老瞇著眼睛,臉皮上的褶子里曬不著的地方就是白的,你想想,一張黑臉上幾道白生生的皺褶向外放射出去,像不像扎煞著胡須的貓?要命的是我經(jīng)常要代表公司跟別的公司的女性白領(lǐng)談判。至今我仍對那些仙女般的白領(lǐng)佩服得五體投地,并且她們的美麗細(xì)嫩在我的心里永不老去,她們居然能對著一只煞有介事的黑臉貓細(xì)聲細(xì)氣極有教養(yǎng)地侃侃而談,要擱我,早笑噴了。許多年以后我把這事說給任暉聽,我希望任暉也能笑噴了。任暉只是淡淡一咧嘴說,你們呀,這一輩子咋活的呢?
  其實任暉說的一輩子也就是十幾年,確切地說就是路平飛傘的十幾年,這十幾年里任暉經(jīng)歷了許多事,應(yīng)該是有一輩子的感覺。
  不說任暉了,還說路平。
  3
  路平的出租開得一塌糊涂。
  路平開的是出租汽車公司的車,可這并不影響我們拿他當(dāng)有車一族。路平的車當(dāng)時是俱樂部里唯一的機動交通工具,理所當(dāng)然地?fù)?dān)當(dāng)起了運輸大任。上山的時候,路平的紅色夏利車?yán)镆鴿M五個人,后備箱里和后座的上方塞進兩個傘包,車頂上再捆上兩個傘包,然后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人懷里再抱上一個傘包。坐在副駕駛座上抱傘包的通常是齊教練,一個傘包二十多公斤,但齊教練樂意,齊教練酷愛坐副駕駛座。一輛車,五個人,五頂傘,晃晃悠悠地往山頂開,人多的時候還要跑第二趟,人再多的時候當(dāng)然還要跑第三趟。只是除第一趟外,其余的都是齊教練開車,和開車比起來,路平當(dāng)然更喜歡呆在天上。自從成了有傘一族,路平的魂就和他的肉身合在一起了。
  齊教練是出了名的車瘋子,十歲時就開過他爹的美式吉普。齊教練出身望族,他的爹是起義的國軍飛行員,還有多名在臺灣政界軍界有頭有臉的親戚,只是他自己生不逢時,活得大半輩子展不開腰身。路平的紅夏利在齊教練的手里,充當(dāng)?shù)氖敲朗皆揭凹盏慕巧€時不時的要充當(dāng)壓路機和推土機,我猜齊教練是把它想象成坦克。
  
  可憐的紅夏利在路平的手里就飽受虐待了,到了齊教練的手里,就變成了摧殘。路平開車上山的時候,山路上的石頭經(jīng)常剮著車底,路平齜著牙咧著嘴,仿佛被石頭嘎吱嘎吱地剮著的不是車底,而是他的牙。齊教練開車時就不同了,車底被石頭剮了,他肯定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有一回飛潭柘寺,上山的時候車騎到了一塊大石頭上,油底殼被剮了個洞,機油灑了一地,車變成了蹺蹺板,往前往后都動彈不了。齊教練對我說,魏大卡你們壓住后輪我開過去,我說夏利是前輪驅(qū)動,不是美式吉普。在汽車方面,我能做齊教練的教練。齊教練納悶,怎么還有前輪驅(qū)動的呢?我說轎車大部分都是。齊教練說別廢話了那你就壓住前輪我開。我坐在機器蓋子上,可憐的紅夏利,前輪把山路撓出了倆坑,蹦著開了過去。路平對齊教練恨恨地說了一句:下輩子讓你轉(zhuǎn)世當(dāng)汽車。
  我一邊享用著師兄路平的車,一邊揣摩著路平的心思。我猜在路平的心里擺在第一位的當(dāng)然是傘,我也是這樣,我們俱樂部里飛傘的這幫瘋子都這樣。路平擺在第二位的是車,這部現(xiàn)代化的交通機器無限地延長了路平的腿,還能給他掙錢。第三位的才是他老婆任暉和兒子路軍。
  任暉有時會帶著兒子路軍來看我們飛傘。奇怪的是任暉來的時候,過不了多會兒呂強也會來。那些年呂強來看我們飛傘先是開捷達,后來是開帕薩特,到了開奧迪的時候就來得越來越少了。開捷達的呂強是很瘦的,開帕薩特時白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到了開奧迪,就變成了一個白胖子。
  生完孩子的任暉端莊而寬容,還有那么一點美麗,就像一件用舊了的家具,褪去了火氣,更顯得平和親近。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沒弄明白,任暉是因為端莊寬容而美麗,還是她的美麗本身就屬于端莊寬容的類型。我承認(rèn)我對任暉有點暗戀,這種暗戀影響到了我對女人的判斷。我飛傘著陸的時候就專往任暉身邊落,并且很在意著陸時是不是拉出了飄兒,是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雀降。著陸后任暉幫我疊傘時我就會聞到一種成熟女人的味道,這味道讓我發(fā)暈。任暉通常會為我準(zhǔn)備一瓶可樂,冰的,很爽。我沒有把握任暉對我有沒有感覺,我寧可相信沒有,要是有的話對她就是一種褻瀆。
  路平說我是重色輕友之徒,這點我承認(rèn)。我還得承認(rèn)我對任暉的暗戀影響到了我對路平的判斷。通俗地說,路平在做出重大決策的時候,我通常要考慮是不是對任暉有利。比如他辭了工作開出租,從長遠看對任暉是不利的,我就反對。雖然路平的出租車對我們飛傘起到了不可或缺的作用,雖然我知道我這樣屬于狼心狗肺,但事實很快就證明我是正確的了。
  由于齊教練和我們共同的作踐,路平的紅夏利成了他們出租車公司里工況最差的一輛車。單位的領(lǐng)導(dǎo)找路平談話,提醒他注意愛護公物。路平在飛傘時就把領(lǐng)導(dǎo)的話說給我和齊教練聽,我猜路平的意思是讓齊教練對他的車手下留情。齊教練嘿嘿一樂,說不如把你們領(lǐng)導(dǎo)拉來飛傘。我也覺得齊教練的主意不錯,把丫拉下水,我們就有好車使了,路平的領(lǐng)導(dǎo)開的是一輛墨綠色的豐田沙漠王。Bo6Zn5ZuGYCk5trkt6ICPkz+B64U1IPcRDb1VPU1upI=
  按齊教練和我出的主意,路平還真把他的領(lǐng)導(dǎo)拉過來了。領(lǐng)導(dǎo)姓陳,路平叫他陳總。陳總又高又壯,有著顯著的禿頂。這種禿頂有些超越他的身份,一般具備這種禿頂?shù)?,?yīng)該是部級最次也是一司局,而他只是一家出租汽車公司的老板,并且還是股份的。路平說陳總是高爾夫高手,以后在高爾夫球場上空飛的時候小心點,防止被擊中。陳總乜了我們一眼:當(dāng)我是高射炮啊,打你們干嗎?陳總的延慶山區(qū)口音和他的禿頂一樣顯著。我們說那是那是,然后就歌頌高爾夫是高尚休閑項目,繼而再頌揚陳總的情趣。我突然想起有一次我從高爾夫球場上空飛過,被地面反射上來的光晃了眼,此刻才明白反射物就是陳總的禿頂。這么說來,我和陳總算是打過交道。但我不確定該不該把這事告訴陳總,進而博得陳總的悅情。
  齊教練對陳總極殷勤。他有個毛病,就是見不得有錢人,也見不得官員。齊教練見了有錢人就幻想人家會給他投錢,讓他把滑翔傘事業(yè)發(fā)揚光大為國爭光;見了官員就希望人家能給他政策上的扶持最好是撥款,以使中國的滑翔傘成績蒸蒸日上。齊教練的這個毛病后來差點讓我和路平送了命。
  陳總對滑翔傘不感興趣。路平跟齊教練說這家伙特惜命。陳總對齊教練的事業(yè)也沒有投錢的愿望。路平說這家伙祖上是山西的,特?fù)搁T。那天我們請陳總吃了一頓飯,那頓飯吃的是十三陵水庫邊老云家的手抓肉,陳總吃得喉嚨帶響滿嘴流油。陳總的吃相展現(xiàn)了他卑微的出身,并且使我對他給齊教練投錢徹底絕望。因此我極力反對齊教練吃完飯后再贈給他一條羊腿。我說,齊教練您就別寒磣陳總了,陳總這么大的老板能拿您一條腿嗎?陳總說,嗨嗨。齊教練聽不出好賴話,反而來了勁:老云,你這兒有整羊嗎?我的話老云聽懂了,老云攤著兩手,一副為難的表情。老云媳婦雞賊,連忙說,有,有,甭說一只,三只都有。得,一條羊腿轉(zhuǎn)眼長成了一只羊。此刻我清醒地認(rèn)識到老云媳婦不是個好東西,并暗暗拿定主意,等下次丫再拿兩只大奶子蹭我,我定拿胳膊肘跟丫配合。
  陳總走后,路平恨恨地盯著我,魏大卡你能不能閉上你的臭嘴!
  但陳總也并非沒有心肝之徒,一頓飯,一只羊,就換給了路平三個月的面子。
  三個月后,陳總沒再找路平談話,直接通知他把車交了。接到交車的通知,路平把車開到莽山腳下的十三陵水庫邊。我們飛完傘就幫著路平洗車,仿佛打扮一個出嫁的閨女。最賣力的是齊教練,拆洗了紅夏利的坐椅,又拆洗了后備箱的地墊和蓋板,最后連輪胎里的小石子都給摳得干干凈凈。紅夏利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都傻了,面前的紅夏利,整個就是一個蒸完了桑拿走上T臺的柴火妞。
  夕陽如火,十三陵水庫油一般平靜,山的倒影紋絲不動地在水里泡著,鳥無聲地劃過天際。我們的紅夏利,像一條富貴人家忠誠的名犬,安靜地驕傲地立在水邊。
  路平和齊教練陪著紅夏利坐著。我試圖從他們臉上找到淚痕或是其他傷心的證據(jù),但是他們還在說傘,說氣流。這使我進一步證實了這兩個家伙沒心沒肺無可救藥恬不知恥。
  路平和齊教練陪著紅夏利坐了一夜。
  飽受摧殘的紅夏利沒了。
  4
  路平也沒了。出租車被收回了,原單位已經(jīng)辭了職,回不去了。雖然呂強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副處,可單位是國家的,呂強就算幫忙,也只能給路平找個臨時工干。路平失業(yè)了。
  飛傘不能當(dāng)飯吃,路平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一個吃飯的行當(dāng),于是就干起了裝修。
  路平的第一單買賣是和我做的。我的房當(dāng)時沒有裝修,路平天天泡在我家里,自作主張地給我設(shè)計,從不問我同意不同意,仿佛他是一家之主。從那時起我記住了“越俎代庖”這個詞語。
  我的房子當(dāng)然不會白拿給路平去練手藝,說好了,我出材料,路平出工,管飯,沒工錢。我得承認(rèn),路平到底是學(xué)工科的,嚴(yán)謹(jǐn)。他當(dāng)時貼的瓷磚,到現(xiàn)在一塊都沒掉。不像我們家鄰居,媳婦才娶了倆月,洗澡時就被衛(wèi)生間掉下來的瓷磚給劃得血滋呼啦的,幫著鄰居往車上抬他媳婦時,我直可惜那身白肉,心里暗罵裝修公司十惡不赦。路平不同,他對我們家的裝修十分滿意,拿著從我家拍的照片到處攬活,不光攬活,還一撥一撥地帶著客戶來我家參觀,我又得賠著笑臉,又得沏茶遞煙。路平當(dāng)初給我免掉的工錢,都變作煙錢茶錢給賠回去了。我虧大了。
  忙于生計,路平當(dāng)然不來飛傘了。除了路平,另外幾個師兄有的結(jié)婚了,有的生孩子了,有的被單位派到外地了,總之也是不來了。齊教練的“北京市飛行俱樂部”里人卻沒有少,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師兄們不來,師弟和師妹們來了,比如師弟老席、郭雷子、小袁,師妹“二猴”,都是這個時候來的。俱樂部里仍然是欣欣向榮熱火朝天,北京城和全國一樣,不知死的人多的是。齊教練說,這些人就是我們事業(yè)發(fā)展的基礎(chǔ),是我們的希望。
  
  齊教練說的希望,那是他的希望,跟我無關(guān)。令我高興的是我成了大師兄。
  當(dāng)大師兄的好處多多,首先是我嫂子任暉不在的時候,繼續(xù)有人幫我疊傘,其次是飽受師弟師妹們景仰。那時候我已經(jīng)能飛越野科目,從莽山起飛,飛越皇帝們的陵寢,飛到八達嶺再繞回到十三陵水庫邊的著陸場降落,空中距離四十多公里。要知道滑翔傘是沒有動力的,全靠飛行員對氣流的判斷和利用,這個成績我自己都覺得牛。落地后點上一支煙,靠在師弟們遞過來的傘包上,平靜地跟他們說八達嶺上空有點亂,每秒上升八米,強的時候到十二米?!巴?”師弟師妹們齊聲驚呼,然后問,下降呢,下降多少?他們問??罩械臍饬饔猩仙陀邢陆?,這是飛行的常識。下降?我說,八到十米吧?!巴邸?,又是一陣驚呼。我注意到師妹“二猴”的呼聲最高,屬于有感而發(fā)不由自主?!岸铩笔羌依锏睦隙幸粋€哥,玩摩托車的,拿過全國比賽的名次,“二猴”不服她哥,就跟我們飛上了傘。
  所以我并不希望我?guī)熜致菲交貧w。我承認(rèn)這是小人之心。
  我的小人之心還表現(xiàn)在我買車上,趁著財運不錯,我買了輛豐田佳美。二手的。其實以我的財力只配買輛二手捷達,我買二手佳美的真實意圖首先并不是裝闊,我是怕齊教練糟踐我的車。二手佳美車況不錯,我又換上了四只新輪胎,使它看上去像輛新車。齊教練糟踐我?guī)熜致菲降南睦且驗樗阋?,以我對他的了解,四十多萬的車嚇也把他嚇著了。果然,直到齊教練不再和我同世為人,他也沒動過我的車。
  我還得承認(rèn),我買二手佳美是因為師弟師妹們把我捧起來了。在他們眼里,我是他們的榜樣和目標(biāo),那我就索性多給他們一個目標(biāo)。這種日子我過了兩年。那是我最志得意滿的兩年,也是我最找不到北的兩年。直到我的師弟中出現(xiàn)了開寶馬開陸虎的族類,這個族類大都是食肉的,而我們雜食族類通常處在食物鏈的下端,食不同亦不相為謀。
  我?guī)熜致菲绞窃趦赡旰笾匦鲁霈F(xiàn)的。路平又開來一輛紅色的夏利,火紅火紅的,跟他原先開的那輛出租車一模一樣。這輛紅夏利是路平自己買的,100%產(chǎn)權(quán)。當(dāng)然前提是他不離婚,要是離婚,就只剩50%產(chǎn)權(quán)了,另外50%是任暉的,我惡毒地想。我曾經(jīng)有過許多惡毒的想法,但這個想法讓我后悔。
  我把師弟老席、郭雷子、小袁、師妹“二猴”喊過來,帶點醋意地介紹,這才是咱們的大師兄。路平抱了抱拳,虛長幾年徒有其名,路平?!岸铩北牧似饋恚和?,學(xué)問啊大師兄!
  大師兄路平在技術(shù)上被我落下兩年,真的是有點徒有其名了,起飛時竟因側(cè)風(fēng)上了樹。望著掛在樹上兩腿亂蹬的大師兄,我心里偷著樂。路平滿臉通紅地沖我喊,魏大卡你瞎雞巴樂什么樂,還不把我摘下來!
  那時候我們正在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參加全國比賽。雖然我們不拿工資還要給齊教練交會費,但并不影響他像訓(xùn)練專業(yè)隊似的把我們往死里整。后來我發(fā)現(xiàn)齊教練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那就是他把我們這幫純粹為了找樂的烏合之眾當(dāng)成了為國爭光的可用之才,他完全不懂得朽木不可雕的道理。我們也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堅定不移地聽齊教練的。這在以后無數(shù)次被證實并無數(shù)次讓我們付出了肉身的代價。
  5
  路平復(fù)出的一個月后,我們?nèi)ス鹆謪⒓尤珖鑲銉?yōu)秀選手賽。
  比賽的那幾天,飛的是假風(fēng)。假風(fēng)就是從山后面吹過來的風(fēng)。這個問題稍微有點專業(yè)。簡單地說,滑翔傘和其他重于空氣的飛行器,包括民航客機甚至戰(zhàn)斗機,都必須迎風(fēng)起飛,也就是只能在起飛場迎著主流風(fēng)向的時候才行。前些年有人寫過一本勵志的書叫《逆風(fēng)飛揚》,我當(dāng)時想,屁話,不逆風(fēng)你飛得起來嗎?要是風(fēng)從山后面過來那就糟了,你站在起飛場覺得是微風(fēng)拂面,但那是假的,是主流風(fēng)越過山脊下壓時回卷起來的假風(fēng),主流風(fēng)早就在半空給你準(zhǔn)備了一個強烈的切變面,還有大片大片的渦流,一飛起來你丫就慘了。怎么慘?想想,要是渦流把你的傘揉成一塊破抹布,你丫連說遺言都來不及。這些,主辦比賽的航委會明白,齊教練明白,我和路平也明白。但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明白當(dāng)時我們?yōu)槭裁催€會去飛。
  我?guī)熜致菲骄褪窃跍u流中成為先驅(qū)的。
  比賽開始后,沒有人起飛。其實大家都明白,這時應(yīng)該有人起飛試風(fēng),等試飛的人飛完了,大家看明白了,哪個區(qū)域亂流大,哪個高度有風(fēng)切面,哪些位置上升氣流比較強,才能判斷當(dāng)天應(yīng)該如何飛。那時候官方的航委會實際上就是一空架子,沒有一個人能出來試風(fēng),真正練活還得要靠我們這幫瘋子。齊教練看看我,又看看路平,意思很明白,黨考驗?zāi)銈兊臅r候到了。
  沒什么不行的,不是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嗎?這個當(dāng)口不光是要給老齊爭面子,也是自己露臉的機會。飛傘的有一個算一個,個個都有毛病,骨子里誰也不服誰,要都是腦子健全的,誰玩這個!我不吭聲,不緊不慢地鋪開傘。見我鋪傘,幾乎所有的人呼啦一聲圍上來幫忙。我明白,這幫孫子不懷好意巴不得我當(dāng)先驅(qū),相當(dāng)于送活烈士上刑場。我?guī)熋谩岸铩奔绷?,魏哥你干?別飛了。我真是覺得心里一熱,可是哥要是不飛怎么當(dāng)你們師兄呀寶貝?就在我慢騰騰地鋪傘的時候,一頂藍傘從我的背后嘩的一聲飛起來,一個人影刷地掠過,是我?guī)熜致菲健?br/>  伴隨著“二猴”絕望的叫聲,路平的傘劃出一道漂亮的拋物線,優(yōu)雅地向左一轉(zhuǎn),在起飛場前面做起了8字盤旋。動作干凈利落,線路選擇準(zhǔn)確,并且逐步追著動力氣流向起飛場的后上方盤高。我?guī)熜致菲綄饬鞯恼莆諢o可挑剔。我注意到“二猴”兩手緊握在一起,張著嘴緊張地盯著天上的路平?!岸铩本o繃繃的屁股和屁股以下圓而流暢的兩條直腿,一直是個重要的看點,除了平胸,“二猴”具備了美女的一切要件。此刻美女“二猴”的心被路平和他的傘牽著,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知算不算心旌搖蕩。對美女“二猴”的發(fā)現(xiàn)并不是因為我色,我?guī)煹芾舷眯睦頊y試,他給我做的測試表明,我具有正常男人所應(yīng)當(dāng)具備的一切心智。我只是分享路平被美女牽掛的那份幸福。我只是想此刻我也應(yīng)該在天上牽動著包括“二猴”在內(nèi)的一切美女的芳心。
  沒什么說的,起傘。我拉起我的那頂紅色的賽霸,立傘,轉(zhuǎn)身,壓傘,蹬地,傘往下微微一沉,隨即升起,高度表“嘀嘀”歡叫,然后沿著路平試飛的航跡盤氣流。后來“二猴”跟我說,魏哥,你起飛真是帥呆了!
  路平回到了起飛場前方。他在接近山頂?shù)牡胤匠缘搅藦纳胶竺孢^來的渦流,傘的前沿扣了一下,瞬間掉了二十米高度。回到起飛場前面尋找山前面上來的熱氣流是唯一明智的選擇。前面山窩里的熱氣流時強時弱,路平的藍色賽霸在離起飛場一百米左右的高度出現(xiàn)了幾次扣前沿和折翼,風(fēng)切面大約就在這個高度。我在路平的下方,傘的狀況稍好一些,但也是一會兒翼面軟塌塌的,一會兒又突然上升,人在傘下面像一只鐘擺。我知道這是空氣中的渦流。
  當(dāng)天的科目是翻過山頂,飛到山背面六公里外漓江對岸的著陸場,從起飛到著陸用時最短者獲勝,如果大家都沒飛到著陸場,那就是離著陸場最近者獲勝。如果沖不過風(fēng)切面,就翻不過山頂,只好落到山前面,成績?yōu)榱?。所以在山前面耗著,等于在耗自己獲勝的希望。我細(xì)心地尋找任何一個有可能把我送到最高處的小氣流或者是小氣泡,漸漸超過了路平的高度。就在我抓住一個上升率每秒零點五米的小氣泡小心地盤旋的時候,路平的傘左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二分之一折翼,改出后右面又出現(xiàn)了一個三分之二的大折翼,隨即傘頂像團亂抹布轉(zhuǎn)著圈向山上落去。
  滑翔傘正常飛著的時候,像極了一根香蕉。二分之一折翼就是您把這只香蕉吃了一半,留下一半的香蕉皮耷拉著,三分之二就是一多半香蕉沒了。我以前遇到過幾次這種情況,通常都是嘴唇發(fā)干屁眼兒發(fā)緊。這時候留給您的時間,最多兩秒鐘,您必須在兩秒鐘之內(nèi)作出正確的判斷,并同時做出不下于五個恢復(fù)動作,恢復(fù)不了,傘就進入螺旋了。要是還有高度,那就拋副傘救命,高度不夠,那就不好說了。您一定見過摔蛤蟆,高高地舉起一只蛤蟆,然后用力把它摔到地上,再看看那廝定是四腿哆嗦一命歸西了。我?guī)熜致菲酱丝叹褪悄侵桓蝮 ?br/>  
  那一刻我腦子里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崇高的形象,倒是真真切切地出現(xiàn)了我嫂子任暉,那個因端莊寬容而美麗的任暉。我知道危險,為了我嫂子任暉,我還是飛到路平墜落點上空,仔細(xì)地盤旋著找他那頂藍色的賽霸。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桂林十一月的山不是綠的,是一種復(fù)雜的藍,和路平的藍賽霸一個顏色,我根本就沒有能力從中把那頂藍傘找出來。
  對講機里一片“哇哇”的喊聲,有喊路平的,有喊我的,老魏,老魏,找到?jīng)]有,找到?jīng)]有,請回答。我沒回答,因為我沒有心思回答,找不到路平我他媽的跟你丫說什么!二十分鐘后,我從路平墜落點上空飛回到起飛場附近。我對著對講機絕望地喊,我找不到,找不到,我他媽的找不到!“二猴”對我說,魏哥魏哥,救護隊已經(jīng)下山搜救了,注意你自己的安全。我的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嘩嘩的,嘩嘩的,眼鏡片都給沖干凈了。從最后一次挨我爹的大巴掌起,我都不記得有多少年沒放聲大哭過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具備哭的功能。當(dāng)我?guī)熜稚牢床返臅r候,當(dāng)美女猴妹奉獻出我?guī)资晡丛斋@過的關(guān)懷的時候,我突然有了大哭一場的沖動。趁著沒別人聽見,趁著這個機會,我特希望自己能哭出聲來,并且在我的嗓子所能達到的高度上發(fā)出盡可能大的聲音。還真哭出來了,“哇哇”的,痛快淋漓,蕩氣回腸。
  估計是路平把他的好運氣留給了我,就在我努力地使自己大哭的時候,一股每秒2.5米的熱氣流打了一下我左面的翼尖,我往左一壓重心,同時帶緊左面的操縱帶,一下子就切進去了。高度表“嘀嘀”的歡叫聲仿佛是扭動了一個開關(guān),“吧嗒”一下就把我的哭聲關(guān)上了。這股熱氣流逐漸加強到每秒四點五米,幫我順利地越過了風(fēng)切面。高度1520米時,熱氣流消失,這時起飛場已經(jīng)小成了一個白點,六公里外的一條銀色的帶子就是傳說中的漓江。我通過對講機喊了齊教練,齊教練說這里有救護隊,不用你管了,走!我就向著漓江飛過去。
  那次比賽我得了第二。其實我很想得第一,好在第一名是廣州軍區(qū)特戰(zhàn)隊一個姓于的少校,這就使我有了說辭。我恬不知恥地安慰自己,人家是專業(yè)的,摔死了那叫烈士,您要是摔死了那叫“作死”,還得自個兒家掏錢燒成灰買墓地;人家摔傷了那叫榮軍,您要是摔傷了那叫“作得”,那叫殘廢,還得整天搖著輪椅滿世界找食吃。
  還說路平吧。我回到起飛場時天已經(jīng)黑了,路平還沒有抬出來。“二猴”一邊哭一邊說已經(jīng)找到了,正往上抬呢。我說沒那什么吧。“二猴”笑了:你嘴上怎么突然講究了,告訴你,沒死!我趁機抱起“二猴”親了一口,又把她扔到地上,沒死你哭什么?“二猴”說,嚇的,到處都是蛇,出溜出溜的。我把她拎到一塊沒草的地方,說你就站這兒,安全點,我接他們?nèi)?。說完就往山下躥。
  我也怕蛇,那是相當(dāng)?shù)嘏?,因為這東西陰險至極。要擱現(xiàn)在,打死我都不會摸黑去鉆桂林的灌木叢??墒钱?dāng)時高興呀,顧不上了。我在兩三米高的灌木林里往下鉆了三百米,遇到了抬路平的擔(dān)架。好家伙,三十多人,分成三班,那哪是抬呀,是拖,是舉著。我?guī)煹芾舷?、郭雷子、小袁都在,說大師兄活著呢,能說話。我喊路平,路平。路平不吭聲。我說,我嫂子來了!路平說哪兒呢?我說成,死不了。路平說,哥幾個辛苦,我八十多公斤呢。我說,你就干脆說一百六十多斤,說公斤顯得少是吧?成,沒傻!
  其實我沒必要說這么多,我說這么多是因為我忘不了。三十多個飛傘的哥們兒,這一刻把臟心眼全他媽的扔了,個頂個的都是人。等把路平抬到起飛場的路邊,我?guī)煹芄鬃右呀?jīng)虛脫了,連著吞了“二猴”剝好的五個煮雞蛋才緩過氣來。路平的眼鏡摔掉了,睜著一雙死魚眼看不清東西。河南平頂山的盛老二從脖子上摘下一只用紅線繩拴著的眼鏡片遞給路平,路平拿那只眼鏡片照著我們,說,老魏,“二猴”,老席。弄得我們汪著眼淚咧著嘴,一副出著太陽下著雨的樣子。
  還得說人家盛老二,都摔出經(jīng)驗來了。這哥們兒知道眼鏡靠不住,就拿紅線繩拴了一只鏡片掛在脖子上,平時當(dāng)項鏈,挨摔時真能派上用場。細(xì)節(jié)決定成敗,從盛老二用紅繩拴眼鏡片就可以看出來,人家是個有心人,所以人家后來能發(fā)了財移民澳大利亞,一邊跟老外飛著如畫的風(fēng)景一邊說“Hello,來瓶啤的”。真得學(xué)著點。
  6
  路平摔斷了三根半肋骨和一根鎖骨,還有點腦震蕩。說是三根半肋骨,是因為其中一根裂口子了,沒完全斷。
  在北京西站,我們把路平抬下車時,來接站的任暉幽怨地看了我一眼:魏大卡,你怎么看的你師兄啊?我心里顫了一下,任暉心里早就賦予了我一種責(zé)任,那就是替她看護路平,我平生不怎么被別人看重,被任暉重看了,我心里前所未有的暖和,涌上來一陣士為知己者死的悲壯。
  后來想想又覺得不對,女人們通常是把這種責(zé)任賦予自己的娘家兄弟??磥砦业酶目诠苋螘熃薪懔?。
  路平養(yǎng)傷期間,我和師弟老席郭雷子小袁,師妹“二猴”去看過他幾次,有一次還遇到了呂強。呂強當(dāng)了處長后還是當(dāng)初那樣,給路平接尿一點都不含糊。任暉對路平照顧得細(xì)致周到,仿佛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任暉對我還是一如既往,照樣沏茶,照樣削蘋果,只是語氣多了些平靜,臉上多了淡淡的憂慮。見任暉這樣,我貧不起來,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說,隱隱地有些不安。任暉說,你師兄是個好人。我說那是那是,還用說嗎!任暉說,可是過日子不行,我真是受不了。我說,那是那是,是受不了,擱誰也受不了。任暉說,魏大卡我不跟你貧,我是認(rèn)真的。路平這是第一次受傷,也是最后一次,沒有第二次。
  任暉不是那種咋咋呼呼的女人,她的話似乎是對路平,也是對我們的一種宣言。我歷來對宣言有著本能的恐懼,這次更是。
  意外受傷,手頭的錢折騰得差不多了,路平就帶著人繼續(xù)干他的裝修。再飛傘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路平受傷半年后,我們約著飛莽山。路平把紅夏利停在水庫邊的著陸場,就和師弟郭雷子、小袁、師妹“二猴”一起開著我的佳美上了山。都說五月是北京最好的季節(jié),滿眼嫩綠如小兒的嫩臉,處處鮮花勝過少女的笑顏,陽光明媚藍天白云,鬧得人人懷春個個心癢??墒菍τ陲w傘,五月卻風(fēng)大亂流多,是個災(zāi)難性的季節(jié)。這么多年里,我只在五月份穿過兩次西裝,兩次都是參加飛傘的哥們兒的追悼會。
  五月飛傘,多半時間是要等風(fēng)。風(fēng)向:正南、東南、西南;風(fēng)速:每秒2—7米。風(fēng)向和風(fēng)速不合適,您就別飛,否則您今生就只飛這一回了。
  靠在傘包上等風(fēng)的時候,我問路平,任暉不生氣了吧?路平說,嗨,你嫂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我提醒他,可是她說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明白什么意思。路平說,嗨。我說,你別嗨,她要真跟你認(rèn)真就麻煩了。這時,一輛墨綠色的豐田沙漠王飛快地開過來,沙漠王帶起來的沙土很囂張地?fù)淞宋覀円簧?。我說,真他媽孫子!路平說,瞎雞巴罵什么,是陳總。
  果然是陳總。一顆锃亮的腦袋率先伸出車門,接下來是龐大而靈活的身軀,再接下來就是揮手一聲吼:路平!路平屁顛屁顛地迎上去。陳總說,給你介紹個學(xué)員。說著指了指身后。陳總閃開身子我才看見一個嬌小的女子。陳總說,小葉。路平說,葉小姐好!接著把我拉過來,這是老魏,叫魏哥。小葉說,魏哥。喲,南方口音。
  小葉就這樣入了伙。
  小葉只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叫法,晚上在水庫邊老云家吃手抓肉時我們就叫她“螞蚱”了?!拔涷啤碑?dāng)然是綽號。飛傘的女性都有綽號,比如“二猴”,比如“兔子”,比如“水蛇”。綽號的來歷五花八門,“二猴”綽號的由來并不是因為她長得像猴子,確切地說一點都不像,一張?zhí)鹈鄣耐尥弈槪皇w細(xì)的腰身,兩條圓而流暢的長腿都不具備猴子的生理特征?!岸铩敝越小岸铩?,一是因為她在家排行老二,二是因為她身體靈活如猴。我們給女性起綽號表示了對她們的尊重和親昵,雖然這種尊重有點接近“意淫”,但傘圈里的女性樂意被意淫。
  
  “螞蚱”就不同了,“螞蚱”這個綽號是“二猴”給取的。“二猴”給小葉取這個綽號時,小葉正跟我聊天。小葉說魏哥你的“吐油她”什么時候買的?我說,誰?誰吐油了?小葉說“吐油她”,你的車。我想起來了,豐田,TOYOTA,靠,“吐油她”。我說,哦,去年。小葉又問我?guī)煹苄≡?,袁師兄你的“GOL”多少錢?“GOL”是小袁的傘的牌子。小袁研究生剛畢業(yè),腦袋瓜子比電腦都好使,外語那是超棒。兩人說著漢語就開始夾帶外語,然后外語的比例直線上升,最后干脆哇啦哇啦純外了。小葉會英語,也會日語,連法語都會,成精了。“二猴”就是在這個時候湊近我,我清楚地記得“二猴”那是哈氣如蘭?!岸铩闭f,魏哥,這娘們兒張牙舞爪的,怎么跟個螞蚱似的!我聽懂了,拍了一下“二猴”的肩膀,得!咱就叫丫“螞蚱”得了。
  “螞蚱”是陳總的“傍肩”,通俗點就是“小蜜”。我不說“小秘”是因為“秘”沒有甜的含義,“小蜜”合適,甜甜的、半遮半掩的,欲罷不能欲說還休須臾不能忘懷。當(dāng)然這是陳總的感覺,“螞蚱”不是,“螞蚱”一點都不掩飾,一張口就是我們老陳。最高興的自然是齊教練,有了“螞蚱”,就等于和陳總連上了一條線,雖然這條線剪得斷理更亂。齊教練指定讓路平做“螞蚱”的專職教練,要教得會、教得好,還要保證安全。一開始這活是要交給我的,“二猴”給攪了。女人的天敵是女人,“二猴”也不例外。
  路平就是這樣被“螞蚱”纏上的。我曾經(jīng)警告過路平:小心分寸?!岸铩币苍孢^“螞蚱”:別腳踩兩只船?!拔涷啤背魜韯?,我喜歡大師兄又怎么了?“二猴”說這丫欠抽。后來“二猴”就找任暉,嫂子你抽丫一頓。任暉是誰呀?“二猴”是好意,任暉當(dāng)然不會駁“二猴”的面子,也不會薄路平的臉。任暉帶著兒子路軍請我們吃老云家的手抓肉,我們吃肉她跟“螞蚱”拼酒。任暉52度的二鍋頭能喝一斤,玩似的就把“螞蚱”給灌醉了。“螞蚱”醉得一塌糊涂,吐得一塌糊涂。老云家的公狗正在發(fā)情,迫不及待地吞了女“螞蚱”吐出來的羊肉,醉了一夜零一天。當(dāng)然這是老云他媳婦說的。老云的媳婦拿奶子蹭我,也蹭路平,“螞蚱”約等于情敵。確切地說,“螞蚱”應(yīng)該是“二猴”、任暉、老云媳婦的公敵。
  任暉灌醉“螞蚱”的第二天給我打電話,魏大卡你找機會跟猴妹說,你師兄沒事,就那“螞蚱”,他不會喜歡的。我說怎見得?任暉說一是作派,二是裙邊。我不懂,我說什么裙邊?任暉說,傻呀你?你瞅瞅她那腰。我還真瞅了,“螞蚱”不胖不瘦,身材看得過去,所以就愛穿露臍裝。這就給了我機會。我認(rèn)真研究了“螞蚱”的腰和肚皮,果然存在任暉所說的“裙邊”。我再對比“二猴”的腰身,那叫一個流暢,那叫一個瓷!我還對比了老云媳婦的腰,老云媳婦很樂意合作,撩起衣襟讓我看。老云媳婦像一只沒剪過毛的綿羊,白而且豐滿,但腰部并沒有裙邊。
  任暉果然厲害,“螞蚱”、“二猴”、老云媳婦三人相比,“螞蚱”的肉質(zhì)較次。
  事實證明,“二猴”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我的擔(dān)心也是多余的。
  但路平和“螞蚱”還是出了事,不是男女之事,比男女之事更糟。
  7
  “螞蚱”飛傘特“魯”?!棒敗笔谴拄敽蜕偷囊馑?。
  開始“螞蚱”只是學(xué)一些基本的操傘動作,這些動作都是在地面操練。比如立傘,迎著風(fēng)把傘拉到頭頂上,類似于一個巨大的風(fēng)箏。然后細(xì)心地操縱幾組操縱帶,使傘按照自己的意圖做出相應(yīng)的動作。再比如壓傘,壓低身體往前跑,我們稱為“瘋狗跑”,直到傘像長在人身上的一副翅膀,達到人傘一體。完成了這些,再模擬空中的故障排除,比如折翼的恢復(fù),比如遇到強烈的上升氣流時人為地拉雙邊折翼,我們稱為“大耳朵”。多了去了,深了去了。
  人,長了兩條腿,是為了在地上找食用的,注定了要在地上行走。您要是不服氣吃飽了撐得想上天,就要拿代價來交換。您要是想用最簡單的方式比如滑翔傘上天,那就要拿更大的代價來交換,這個更大的代價就是您的肉身。“螞蚱”愿意付出代價。
  “螞蚱”的肉身一部分是付給禿頂陳總的,一部分是付給飛傘的,種種跡象表明,她隨時愿意再拿一部分付給路平,這一類的資源往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但我不敢確認(rèn)路平是否接受,或許這家伙是有賊心沒賊膽,也或許是心領(lǐng)了??傊菲浇痰觅u力,“螞蚱”學(xué)得用力。
  我說“螞蚱”飛傘特“魯”,不光表現(xiàn)在地面上。地面上“魯”的人多了去了,一上天就尿的人也多了去了?!拔涷啤痹诘孛嫔嫌嘘惪偹藕?,陳總怕“螞蚱”磕破了皮肉,給她買來了輪滑用的護膝、護肘,還配了幾副高爾夫手套。“螞蚱”練“瘋狗跑”跑得一身大汗,陳總從車上的冰箱里給她拿出鹽汽水,日本的?!拔涷啤痹谌毡玖暨^學(xué),認(rèn)日本貨。怕“螞蚱”曬黑了,陳總一下子就給她買了五瓶防曬霜,法國的?!拔涷啤痹诜▏泊暨^,信任法國的化妝品。當(dāng)然陳總公務(wù)繁忙,只能偶爾來一趟,更多的時候是我?guī)熜致菲胶妄R教練代勞。
  “螞蚱”的“魯”勁主要表現(xiàn)在天上。起飛時,別管起飛場有多少人,只要“螞蚱”在,丫就是主角,把傘一鋪,愛誰誰去,準(zhǔn)是先飛。在起飛場上空盤動力氣流,別管空域里有多少傘,愛誰誰去,“螞蚱”從來不躲別人。好幾回在天上我都讓丫的嚇出一身冷汗??罩凶矀?,非死即傷,運氣再好都沒用。遇到風(fēng)大,愛誰誰去,只要天上有傘,“螞蚱”肯定是拉起傘就走,哪怕讓風(fēng)給吹到山后面的渦流區(qū)去。在“螞蚱”看來,這山,就是她的;這天,也是她的。聽說她和陳總算計著移民去美國,不知道美國是不是她的。反正有“螞蚱”在,我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二猴”說,這娘們兒是個禍害。我說豈止是禍害,是個禍害精!“螞蚱”飛傘憑的是運氣。但我堅信好運氣總有用完的時候。女人飛傘,多半腦子里少一根筋,多半憑的都是運氣。我往深了想過這個問題,飛傘的女人多是被男人捧著的,在家里有自家的男人捧著,在外頭有飛傘的哥們兒捧著。這幫飛傘的男人大多不是紳士,但對女人,卻表現(xiàn)出紳士般的尊重。女人被捧不是好事,捧著捧著就捧出了錯覺,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捧她,腦子里那根正常人的筋就沒了。像“二猴”那樣憑腦子飛的女人實在是不多。
  “螞蚱”的好運氣是在秋天的時候用完的。對于飛傘,秋季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jié)。北京的秋季,風(fēng)速和風(fēng)向都穩(wěn)定,多數(shù)情況下都能飛爽了。我說的飛爽了是指能呆在天上幾個小時不下來?!拔涷啤笔莻€新手,沒飛過秋天的氣象,當(dāng)然沒有這種體驗,她的單次飛行留空紀(jì)錄最多還不到一個小時。
  “螞蚱”出事那天有點特別,風(fēng)很大,我用風(fēng)速表測得的風(fēng)速是每秒八米,陣風(fēng)十一米。我們的傘速決定了只能在每秒七米的風(fēng)速以下起飛。等吧。大家都把傘包拎到背風(fēng)的地方,曬太陽,脫了傘靴晾腳汗,臭貧或者干脆睡覺。唯有“螞蚱”開始鋪傘。路平吼她,“螞蚱”你干嗎!作死呀?“螞蚱”說,我先鋪開,又不飛。路平說,鋪傘也不行,收起來!“螞蚱”來了勁:就不收!
  其實路平讓“螞蚱”收傘是對的。有一回在保定的滿城飛傘,也是風(fēng)大,師弟郭雷子想試試傘到底有多大拉力,就把傘鋪開了。老席、小袁和我,再加上郭雷子,四個人抱在一起,都讓傘把我們拎了一米高,幸虧路平又上來拉了一把,不然保不齊誰就再也飛不成了。
  “螞蚱”確實是個禍害。“螞蚱”在準(zhǔn)備收傘的時候拉了一把A組帶。A組是干什么用的?是管起傘和加速的。就是那一把,“螞蚱”的傘“呼”的一聲就上了頭頂?!拔涷啤薄皨屟健币宦曔€沒叫完,兩腳就離了地。路平離得最近,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虎撲,抓住了“螞蚱”坐袋上的背帶。傘帶著“螞蚱”,“螞蚱”帶著路平一下子飛起來十多米。我們傻了?!岸铩狈磻?yīng)快,“二猴”喊,路哥撒手!路平撒了手,像一只破沙袋,從十多米的空中砸到兩三米高的樹上,接著又砸到山坡上,山坡上飛起一陣塵土。
  
  我們趕到時,路平定著眼珠,全身都在抽搐,像發(fā)了羊癲風(fēng)。急救常識我們都學(xué)過,“二猴”撥打120,我們先觀察路平的傷情。路平的羊癲風(fēng)似乎傳染了我,我努力地控制著不讓自己哆嗦。我看了郭雷子和小袁一眼,從他們倆的眼神里我覺得路平死定了。用手摸摸路平的鼻子,還有氣,再摸摸脖子上的動脈,還蹦著。過了一會兒,路平的眼睛動了。我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路平哆哆嗦嗦地說,沒,沒死。我說,靠!
  要說路平的命,應(yīng)該是“二猴”救的,“二猴”要是不喊撒手,再高一點,就把路平摔成肉餅了。
  禍害精“螞蚱”卻沒事,“螞蚱”在天上頂著風(fēng)飛不動,一會兒就上到了1400米。拉了“大耳朵”也沒用,高度表照樣“嘀嘀”狂叫,傘還是一個勁地往上升?!拔涷啤奔钡醚蓝家С鲅耍驔]尿褲子不知道。
  其實還有兩個動作可以在強上升和亂流中逃命,一個是螺旋,就是拉緊一邊的操縱帶,讓傘進入螺旋狀態(tài),這時傘和人受力要比平時大幾倍,傘的剛性也增加幾倍,下降速度可以達到每秒二十米以上。這個動作的英文怎么說我不知道,光知道音譯類似中文的“死拼”,幾圈“死拼”掄下來,大多都暈菜,要是“死拼”改不出來,直接掄到地上,那就變成了摔蛤蟆。還有一個動作是拉“后馬蹄”,就是把傘的兩組后操縱帶同時拉死,讓傘進入失速狀態(tài),像一片破紙,這樣下降得更快,也更危險。郭雷子飛延慶的龍慶峽時就拉了“后馬蹄”,在兩百米高度做恢復(fù)動作時,傘受力過大,撕開了一條一米長的口子,把郭雷子嚇得每隔一分鐘就撒一泡尿,比鐘表都準(zhǔn)。我前面說過,您要想上天,那就要付出肉身的代價。
  當(dāng)然,上述兩個動作“螞蚱”都不會,假如會,丫也不敢做,少根筋的女人到了這個時候大多是蒙了,唯一指望的就是老天也捧著她?!拔涷啤睆氐讜灢肆耍趥愕紫率巵硎幦?,像被貓玩著的一只耗子。
  兩個小時后,“螞蚱”一路吐著落到了十三陵水庫里。岸邊飛傘的哥們兒把“螞蚱”撈起來時,居然在她傘的風(fēng)口里發(fā)現(xiàn)了一條鯉魚,二斤多。我猜那條鯉魚一定是貪吃“螞蚱”的嘔吐物才淪為網(wǎng)中之物。要不怎么說“螞蚱”是禍害呢!
  8
  按說306醫(yī)院應(yīng)該給我發(fā)回扣,路平是我兩年間送來的第三個傷員了。
  路平?jīng)]死,只是斷了一根肋骨,還有一根腳脖子,再就是內(nèi)臟受到震動,呆的地方有點不對。
  雖然我在來醫(yī)院的路上就搜腸刮肚地回想路平的事跡,比如他在桂林試風(fēng)受傷,那完全就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英勇加奉獻。比如這次救“螞蚱”,那是典型的舍生忘死舍己救人見義勇為,我甚至基本打好了悼詞的腹稿。但路平?jīng)]死我并不感到遺憾。悼詞的腹稿可以留著以后備用,只不過改個名字而已,路平卻只有一個。
  讓我無法面對的是任暉。見到任暉時,我調(diào)整出一副悲痛欲絕而且驚魂未定的表情,就差勸任暉節(jié)哀了。任暉一針見血地指出,魏大卡你別跟我裝,你指不定怎么高興呢!我說嫂子,嫂子,您說我是那狼心狗肺的主嗎!任暉說,你師兄沒死,你覺得就能跟我交代了是不是?我說嗨。“二猴”試圖給我解圍,“二猴”說,嫂子,這事完全是意外,都是“螞蚱”那丫挺的。
  正發(fā)愁怎么跟任暉交代,走廊里響起一陣女人“哇哇”的哭聲,哭聲很痛很響亮,死了爹似的。“二猴”把門關(guān)上,我搬了把椅子拉任暉坐下,哭聲卻破門而入,“螞蚱”濕淋淋、血淋淋地闖進來。
  “螞蚱”“撲通”就跪在了路平的病床前,師兄,師兄,您不能死呀,您死了我也活不成了啊!師兄,師兄呀!“二猴”過去抽了她一巴掌:你丫放什么屁呀,師兄沒死!“螞蚱”愣了一下,趴在路平的臉上看了一會兒,一屁股坐在地上:嚇?biāo)牢伊藝標(biāo)牢伊?。接著傻子似的沖我們笑:師兄沒死,師兄沒死。我們還沒回過神來,“螞蚱”又過來抓著任暉的手,嫂子都怪我,都怪我,你抽我,抽我,抽呀你!任暉沒抽她,也沒理她,起身出了病房。
  我趕緊跟出來。任暉對著墻角,兩手捂著臉哭。任暉一哭,我心里就亂;任暉身體一抽,我就哆嗦。我從飛行服褲兜里摸出幾張紙遞給她,這幾張紙在褲兜里估計不超過倆月,就算是擦過鼻涕什么的,也不會影響擦眼淚,至少是個心意。任暉不接。我急了,我說,嫂子您別哭了,您再哭我也哭了。任暉接過紙,看了看扔在地上,魏大卡你能干點人事嗎?我連忙表示下回一定干人事。
  我跟任暉再回到病房門口,病房里已擠滿了人,進不去。踮腳看看,里頭還亮著鎂光燈,“螞蚱”在里面陳詞,慷慨激昂:當(dāng)時“噌”就飛起來了,要不是我?guī)熜肿ブ?,我就不能站在這兒說話了,死定了!都是我?guī)熜志攘宋?。接著是“二猴”說,你們干嗎呀干嗎呀!還有點人道主義沒有?讓病人休息成不成?靠,是電視臺的。我趕緊擠進去,和“二猴”一起把扛著攝像機的男的和拿話筒的女的給推出去。后來電視臺播放這一段,我的臉猙獰地對著鏡頭,五官分得很開,臉寬闊如豬,漫長得跟驢似的。
  電視臺的人走后,任暉說,就別讓你師兄再丟人了。我說誰他媽告訴電視臺的?“二猴”說,說,誰跟電視臺的說的?郭雷子和小袁說,不知道。“螞蚱”說,我說的?!岸铩闭f,你丫想干嗎?嫌丟人丟得不夠是吧?想借機會出名是吧?“螞蚱”說,師兄的事跡應(yīng)該得到表彰。“二猴”說你是師兄什么人?娶的小還是納的妾?我們是男人,沒法多說,擠對“螞蚱”,有一個“二猴”就足夠了?!拔涷啤蓖庹Z說得溜,中文,沒戲。
  任暉平靜下來,用濕毛巾幫路平擦臉。路平的臉像一只沒熟透的倭瓜,顯著地歪著,青一道紫一道的?!拔涷啤毕脒^去幫忙,任暉擋住了,對“螞蚱”說,小葉你走吧,回去換換衣服。任暉剛說完,外面又進來一撥人,拿著照相機的,鏡頭比尿盆都粗。不用說,準(zhǔn)是記者。記者們問都沒問,拿尿盆似的鏡頭對著我?guī)熜粥枥锱纠簿褪且魂嚸涂郏鬃蛹绷?,搶過兩個相機就要摔。我趕緊說,哎哎,挺老貴的賠不起。然后一個一個地敬煙,把記者們往外拉?!拔涷啤钡降资情L了點記性,跟記者們說,我是當(dāng)事人!說著就往外走?!拔涷啤毕褚恢活^羊,后面的記者們羊群似的緊緊跟著。
  后來的事情就可以想見了。電視上出現(xiàn)了“螞蚱”的鏡頭,京城的好幾家報紙上出現(xiàn)了“螞蚱”的大幅照片。照片上的“螞蚱”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下面的文字是“師兄救了我的命”。整個一副要以身相許的架勢。應(yīng)該說,照片上的“螞蚱”要比活“螞蚱”好看?!拔涷啤焙莺莸爻隽艘换孛闪嗣?。據(jù)說“螞蚱”因此收到了不少求愛信,“螞蚱”因此和陳總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裂痕。當(dāng)然這都是后來的事情了。
  報紙上并沒有出現(xiàn)路平的倭瓜臉。當(dāng)天我就和“二猴”拿著任暉的授權(quán)書,路平和任暉的結(jié)婚證復(fù)印件、戶口本復(fù)印件、身份證復(fù)印件去找了報社。我告訴報社,如果刊登了路平的照片,那就法庭上見。報社當(dāng)我是放屁,根本就不理我這個茬。還是“二猴”動之以情,人家才給了面子。
  路平受傷的當(dāng)天晚上,禿頂陳總來了。“螞蚱”沒來,陳總是和呂強一起來的。陳總既沒拿水果,也沒拿鮮花,只拎了一個小塑料袋。呂強空著手,他和路平也是多少年的兄弟了,又做過情敵,不拿東西也是情理之中的。呂強見了路平顯得有些動情,嘴唇還哆嗦了幾下。呂強的動容讓我心里一陣溫暖,聽說這家伙都當(dāng)了副局了,這么大的官還親自來看窮兄弟的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了,少得就像現(xiàn)在的房子落價汽油掉錢。
  陳總留下了一捆錢,十萬,足有二斤三兩。
  路平堅決不要,呂強讓他收下他也不要,任暉讓他收下他還是不要,我讓他收下,路平說老魏你閉嘴!陳總更堅決,干脆把錢丟下走人。路平腳脖子斷了沒法追,打發(fā)我去。我說我內(nèi)急,都快憋不住了。路平不敢差任暉,不光不敢差,還一眼一眼地偷著看她。路平睡著了,我拿那十萬塊錢給當(dāng)枕頭。路平醒了,我又拿那十萬塊錢給他墊腳,折騰了一夜。
  
  那十萬塊錢還是還給了禿頂陳總,是“二猴”和郭雷子去辦的,直接送到了陳總的辦公室。
  后來在妙峰山那個寒冷的夜晚,我和路平抱在一起取暖時,我無情地嘲笑了他的迂腐。我?guī)熜致菲揭詾橐灰d頂陳總的十萬塊錢關(guān)系到他做人的氣節(jié)。我說,呸!丫腦子一定進水了,當(dāng)初在單位時,本來能混上個人物,可他一個勁地往下出溜,等出溜到底了,反倒把自個兒當(dāng)成人物了。
  9
  任暉沒有食言。我?guī)熜致菲絺鲈簳r,任暉走了。
  需要強調(diào)的是,任暉出走,跟呂強沒有關(guān)系,一丁點關(guān)系都沒有。我們從桂林把受傷的路平弄回來時任暉就說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清楚這句話的意思,所以路平住進306醫(yī)院后,我才不敢面對任暉,連她的眼睛都不敢看。我甚至希望路平在醫(yī)院一直住下去,那樣任暉就能一直細(xì)心地照料他,說不定哪天任暉會回心轉(zhuǎn)意放棄她的宣言。
  任暉沒有像多數(shù)女人那樣回娘家去住,而是自己租了間平房。以她的工資水平,樓房肯定租不起。家里的樓房就留給了路平。
  一個大老爺們兒讓女人給踢了,并且還把房子都留給你了,說明什么?路平問我,我說還用問嗎?“二猴”說就是不待見您了唄,不稀罕您了唄,就是不惜代價義無反顧拋棄您了唄!我說猴妹妹,您嘴上能裝個濾網(wǎng)嗎?路平說讓她說讓她說,還有什么,說得過癮點?!岸铩闭f,沒了。路平說沒了就聽我說,你,跟老魏去找你嫂子,把這鑰匙給她,她要是不接,就別怪我纏著她。說著把樓房的鑰匙交給了“二猴”?!岸铩眴枺∧膬喝?路平說我有平房。
  路平確實有間平房,就在鼓樓東大街。那間平房路平只有四分之三的產(chǎn)權(quán),還有四分之一是他小姑的。路平的爺爺去世前,分遺產(chǎn)時剩下了一間平房,他爺爺就臨時決定,這間平房分給大孫子和老閨女一人一半。路平的小姑仁義,就從自己的一半里又拿出一半給了路平,自己只留四分之一做紀(jì)念。當(dāng)時沒有人想到這間擁有四分之三產(chǎn)權(quán)的平房日后讓路平有了安身之處。
  被任暉拋棄的路平仍然是個有房有車一族,車是夏利,火紅火紅的拉著他滿世界刨食吃滿世界飛傘。房是平房,漏了一個窟窿,白天看藍天白云,晚上看星星月亮。
  我和“二猴”、老席郭雷子小袁齊教練一起請任暉吃飯,任暉又吃又喝有說有笑最后自己買了單,以前可都是AA制的。我明白任暉的意思:免談。任暉說我又沒跟他離婚,我還是他老婆,他還是我老公,不就是不住一起嗎?有什么呀?
  傘還是照樣飛,不同的是轉(zhuǎn)了一個大圈,路平又成了單身漢,還外加一個失業(yè)者。
  還有一些不同的是,“螞蚱”不來了?!拔涷啤辈粊黻惪傄膊粊砹?。任暉當(dāng)然也不來了,任暉不來呂強也不來了。
  這期間師弟老席發(fā)了筆財,決定下半輩子當(dāng)一匹職業(yè)的驢,游歷世界。
  師弟小袁自己的公司開發(fā)了幾項頂尖的技術(shù)。我早說過小袁不是一般人,他那幾項頂尖級的技術(shù)迅速引起了國內(nèi)資本和國外大鱷們的關(guān)注。小袁成了香餑餑,身邊整天圍著一幫說著外國話的中國人和說著中國話的外國人;還有說港臺話的東北人,東北音在商場上不太受信任,所以場面上做大活的東北爺們兒就引入了港臺腔。這一幫一幫的人圍著小袁,據(jù)說要引進風(fēng)投,還要包裝上市。路平和我都擔(dān)心這幫吃浮食的孫子騙小袁,小袁是個搞技術(shù)的,對人是外行,重要的是據(jù)懂點麻相的老席說,這家伙還長了一副挨騙的模樣。
  郭雷子用城里的兩間平房在西北四環(huán)外淘換成一個小四合院,做著升值的夢。
  我辛辛苦苦掙了點錢,燒包燒得五急六收得意忘形投資了互聯(lián)網(wǎng),結(jié)果以慘敗而告終。
  “二猴”也很慘,這幾年光顧了飛傘,忘了找對象,一不小心成了傳說中的剩女。家里人滿世界張羅著給她介紹男朋友,就連她那個已成為摩托車大腕的哥也著了急,請我和路平吃飯,讓我們幫著賣“二猴”。我和路平攛掇著“二猴”跟小袁拴對時,“二猴”說,二位師兄,你們真是老了。
  這些都是2001年的事。這年夏天,為了逃避賠錢帶來的不快,也為了讓路平忘記任暉,我們倆還有光做夢不做事的郭雷子去了趟新疆,并且在新疆的喀納斯狠狠地飛了三天傘。
  唯一不變的是齊教練。齊教練吃的是這行飯,仍舊鍥而不舍地做夢,堅信在他的有生之年能把中國的滑翔傘事業(yè)發(fā)揚光大。在陳總之后,齊教練又找了好幾個有錢的主,人家都說項目好,說完了就去吃老云家的手抓肉還帶走一只整羊,然后就黃鶴一去泥牛入海。齊教練的投資沒找到,倒是給老云家捐了不少錢,老云家的飯館逐漸遠近聞名發(fā)揚光大了。
  我們這幫瘋子自然還是堅定不移地追隨著齊教練。這期間深圳一個人找到齊教練,說是他們集團對齊教練的飛行俱樂部有投資意向,條件是要在假日期間幫他們搞一個滑翔傘飛航空母艦的飛行表演。那艘航空母艦我知道,叫“明斯克”號。能從幾公里外的山頭起飛落到航母甲板上既露臉又刺激,有點意思。
  真正飛的時候并不好玩。
  汽車開不到起飛場,得爬山。山很陡,背著二十多公斤的傘包往上爬的時候我有點后悔自己的進化,要是能回退到猿類或許會好些。齊教練就拿萬科的老板激勵我們,人家萬科是國內(nèi)外知名的大公司,老板的身價說出來能嚇你個半死,人家怎么樣?手下嘍■如云,不還是堅持自己背傘爬山?齊教練就是齊教練,總能在重要的時刻讓我們羞愧,讓我們知恥而奮起。齊教練在鞭策我們的時候忽視了一點,柴狗和狼狗是不同的,老鴰和老鷹也是不同的。
  等爬到起飛場,又被山半腰的高壓線嚇了一跳。山的半腰橫著一組巨型鐵塔,鐵塔上挑著琴弦般的高壓線。我不懂電,我?guī)熜致菲绞菍W(xué)工科的,他懂,我?guī)煹芄鬃右捕麄冋f這組高壓線最低也是三十萬伏以上。要是飛不出去撞到高壓線上,您就用不著給火葬場捐錢了,直接就灰飛煙滅。齊教練又是在重要的時刻發(fā)揮了作用。齊教練從氣流情況說明我們從高壓線上方飛過的時候應(yīng)該有三十米的高差,就算是高度不夠也可以飛回起飛場補高度或者是撞山。是呀是呀,高壓線是死的人是活的,撞了樹的兔子畢竟是少數(shù)。飛吧。
  起飛后,我的紅“賽霸”順利地越過了高壓線,雖然過高壓線時老想撒尿,可還是過來了。出了山就是沙頭角的一片大工地,少說也有兩公里寬,要是飛不過去,根本就沒有可以著陸的地方,工地上叢林般的鋼筋比陷阱里的竹簽子厲害得多,要是落進去那就成了吃烤串時串在簽子上的麻雀。好在出山時遇到的熱氣流使我上升了幾十米,沒有成為倒霉的烤麻雀。
  飛過了工地,就進入了往航母上降落的下滑航線。幾乎不用消高,我的傘只走了一個“之”字就直接落到了航母上。航母挺大,但人家那玩意兒不是為滑翔傘設(shè)計的,我是落到了甲板上,傘卻讓側(cè)風(fēng)吹到甲板外面,好在甲板上的直升機尾巴掛住了傘繩才沒有把我拖進海里喂魚。這時剛剛飛過高壓線的路平拿對講機喊我,老魏老魏,介紹著陸航線。我說沖著直升機降落,完畢。
  路平和“二猴”都落到了直升機旁邊。郭雷子就沒那么幸運了。郭雷子沒飛過那片工地,當(dāng)然也沒被扎在鋼筋上成為烤麻雀,這家伙被掛在了一棟六層樓的外墻上,像電影《虎口脫險》里那個倒霉的傘兵。工地上的民工花了兩個小時才把郭雷子摘下來,并且拿他換了十張航母門票。一張門票一百塊錢,民工們轉(zhuǎn)手五十塊錢一張賣了,換了五百大元,估計繼而就會變成他們老婆身上的衣裳或者是自己的排泄物。
  “明斯克”航母我們飛了四天。四天里,來自深圳和全國各地的游客以及國際友人花錢來看我們表演飛行。我們呢,確切地說,是當(dāng)了四天猴。
  
  除了當(dāng)猴,我們還當(dāng)了一回越境者。第四天氣流好,我們約好了不往航母上落,而是從空中飛過了鐵絲網(wǎng),飛到了香港境內(nèi)的山頭上空。山頭上的動力氣流以及熱氣流足以使我們繼續(xù)盤高繼續(xù)往里飛,但我們盤氣流時看見了香港境內(nèi)的警察。香港警察成功地挫敗了我們的越境圖謀。
  還有額外收獲的是“二猴”?!岸铩钡恼掌狭藞蠹埖念^版,據(jù)說還上了香港的報紙。報紙上的“二猴”屁股是屁股臉是臉,極具觀賞價值?;乇本┖筮@丫收到了一大摞磕定終身的申請書,來自港臺的占了一大半,其中還有英文的?!岸铩庇⑽牟缓?,小袁自告奮勇給她翻譯。
  “二猴”幸福了好幾天。我想,要是“二猴”當(dāng)時認(rèn)真對待,說不定就成了富婆,就像現(xiàn)在的女性體育明星一樣。
  一無所獲的是齊教練,人家拿我們當(dāng)猴狠狠地賣了幾天錢,投資的事不提了。跟以前的投資者不同的是,人家沒吃老云家的手抓肉,也沒拿一只整羊,可人家賣我們的錢能買一航空母艦的羊。強中自有強中手,學(xué)著點吧。
  10
  飛妙峰山是那年年底的事。那也是齊教練最后一次害我和路平。
  臺灣那個殺豬的劉老板來北京,帶來了一個叫“章叔”的老板。“章叔”年紀(jì)并不大,比齊教練還小幾歲,但這并不影響齊教練也叫他“章叔”。劉老板介紹說,“章叔”名頭十分了得,臺灣的傘圈里無人不知。在花蓮一帶,“章叔”走路都要穿海綿底的軟鞋,要是穿上皮鞋那就把山頭踩塌啦。我注意看了看“章叔”腳上的鞋,還好是海綿底的,估計踩不塌北京的山頭。
  “章叔”是來北京看山頭的。所謂看山頭,就是找飛傘的起飛場地,場地好的話,不排除投資的可能。妙峰山前面的東大坨正好在我們手上,為了拿這塊飛傘的寶地我還搭上了四瓶茅臺外加四條中華煙,齊教練說你就當(dāng)是買給我喝了。
  東大坨是個好地方,后面是妙峰山,車直接能開到起飛場。起飛場左右兩側(cè)都是沒完沒了的大山,前面是山窩和谷地,容易聚起平原上隨風(fēng)上來的熱氣流。再往前越過鐵路就是個小飛機場,八萬平米的小飛機場你就是閉著眼睛都能落進去。沒落進小飛機場的當(dāng)然也有,幾年前師弟小袁就落到了一公里外的蘋果園里,花兩百元買了人家一塑料袋蘋果才脫身。
  東大坨相對高度1232米,比莽山起飛場的高度562米高出一倍還多,起飛后就算不盤氣流,直接飛也能在空中飄上半個小時。要是遇上好氣流,往左能飛到幾十公里外的南口,接上南口山上的氣流,能飛到十三陵水庫邊上的著陸場。我?guī)煹芾舷幸淮物w左面的路線,2500米的高度往外走,趕上下降氣流,迫降在軍隊的坦克學(xué)院,和他一起飛的周教練落在了防化學(xué)院。老席受到了圍觀追捧,露了大臉。周教練受到了“圍關(guān)”,四個兵,先圍起來,再關(guān)進黑屋,齊教練拿了俱樂部的證明人家才放人。從東大坨起飛場往右,燕山山系連著太行山系直到河北山西。沒有人敢往右飛太遠,飛到深山里出不來,不摔死也得餓死。
  這塊飛傘的寶地,是齊教練的飛行俱樂部最為重要的資源?!罢率濉焙蛣⒗习宥际秋w傘的,搭眼一瞄就看上了。為了進一步證明場地的優(yōu)越,齊教練讓我和路平飛給他們看。
  那天北京的氣流出奇地穩(wěn)定,穩(wěn)定得一絲風(fēng)都沒有,150米以上直到逆溫層,都被灰壓壓的大霧嚴(yán)嚴(yán)實實地蓋住了,起飛場的能見度最多20米。在這種氣象下起飛,有自殺的嫌疑。我一邊極力反對試飛,一邊往身上套飛行服背坐袋。我這種半推半就的姿態(tài)更加鼓舞了齊教練的斗志,齊教練說魏大卡這個場地你和路平就是閉上眼睛都能落到小機場,到了兩百米以下你就能看見了,還廢什么話!
  我看看“章叔”,“章叔”面無表情地盯著山下,其實山下什么都看不見,裝孫子呢。再看看劉老板,劉老板的一雙豬眼正不懷好意地看著我。
  那就飛唄。
  路平一聲不吭,拉起傘走人。我也拉傘,沒風(fēng),正起,壓傘,“瘋狗跑”,肩上來勁了,腰上來勁了,起。十幾米后,兩腳離地。高度表一聲不響,傘和空氣之間產(chǎn)生的四十公里的相對風(fēng)速足以撥動緊繃著的傘繩,傘繩像一架豎琴的琴弦,“刷刷”有聲宛如秋雨入林。傘翼輕快地犁開濃霧,給人以所向披靡的錯覺。這一刻,沒有了時間,沒有了地點,沒有了東西南北,整個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我的傘,天地間混沌未開,唯有我一個活物,還有無邊的快意和恐懼。
  恐懼很快就占了上風(fēng)。只知道小機場在起飛場的前方偏右15度,15度是多少?輕輕壓一壓重心就偏過去了。我輕輕地往右壓著重心的時候,路平的藍賽霸就在我前面30米處,他那頂可惡的藍傘和霧基本是一個顏色。我用對講機喊路平,問他航向有沒有把握。路平說大概齊吧,你跟緊了,飛不出去咱倆落一塊兒。
  我和路平確實是落一塊兒了,是撞山。先是路平“嘭”的一聲,三秒鐘后是我“嘭”的一聲。路平老挨摔,有經(jīng)驗了,出腿、抱頭、全身放松,只破了點皮沒受傷。我就更沒事了,瞄著路平并且直接砸到他身上,拿路平當(dāng)緩沖墊。事后我想,當(dāng)時要是撞的不是山坡而是懸崖,我和路平這輩子就功德圓滿了。我問路平,你說齊教練是不是腦子里少根筋呀,這種鬼天氣讓咱們飛,算不算謀殺呀!路平說,都他媽腦子里少根筋,他讓你飛你不會不飛呀?誰也別說誰。
  緩過氣來看看高度表,1100米,也就是說,離地面垂直高度還有一公里多呢。方位,不知道,起飛后路平和我都是往右壓著重心,偏航肯定是往右,偏了多少不知道。飛出來多遠,不知道,從起飛到撞山,也就七分鐘或者十分鐘,沒有風(fēng),傘速等于地速,傘速是每小時四十公里,十分鐘那就是六七公里。
  收好了傘,拿出指南針,定方向。這一帶只有東南方向是平原,再遠一些,幾十公里外是北京城??墒菛|南方向是一個懸崖,霧太大,看不清懸崖有多高,但肯定是下不去。順著懸崖往西南走了一陣,路平說,老魏,別走了,趁著還看得見,準(zhǔn)備過夜吧。
  路平是老驢,我也在1986年冬天鉆過大興安嶺的老林子,算得上中老驢了,自然知道最基本的常識。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半了,再加上霧大光線差,留給我們的時間最多還有半個小時,而我們要想走出山,就算是白天,沒有五個小時根本就做不到。
  天很快就黑了。在天黑之前我和路平找了個背風(fēng)的地方,重新把傘鋪開。兩頂傘,鋪一頂蓋一頂,下面還續(xù)了些干草。吃的也不缺,我傘包里備了兩袋餅干一聽午餐肉,還有兩瓶礦泉水、一罐紅牛,路平也有兩瓶礦泉水一聽午餐肉,還有一瓶小二。很體面很豪華了。
  六點多鐘路平的手機響了,是“二猴”打來的?!岸铩眴柲銈兟淠膬毫?路平說,我和老魏在老鄉(xiāng)家里呢?!岸铩眴柺鞘裁创澹_車怎么走。路平說你等一下,然后問我,老魏,這是什么村?我說王家村?!岸铩闭f,地圖上沒有王家村呀?路平說,小村子,地圖上沒標(biāo)。“二猴”說哥哥,我拿的是軍用地圖,別騙我了,是不是在山溝里過夜呀?路平說,讓老魏跟你說。我跟“二猴”說,沒事猴妹,我們在老鄉(xiāng)的炕上,喝著呢,還有羊肉面,熱和著呢。
  兩匹老驢,讓一個美女惦記著,既幸福又丟人。
  “二猴”的電話,讓我們暖和了半個小時?!岸铩闭f,齊教練和郭雷子已經(jīng)連夜去了84公里,是先去踩點。84公里是我們的另一個飛行場地,在北京去張家口的公路邊,第一次飛那個場地的時候不知道山的名字,只好用公路邊84公里的路牌命名。齊教練帶著郭雷子去84公里,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跟“章叔”死磕合作。齊教練已經(jīng)過了六十,來日無多,這回真的是急了。
  
  11
  十二月初的北京,夜里已經(jīng)很冷了,山里更冷。我一冷就往路平身邊蹭,路平比我壯,熱量大。
  路平把兩手抱在胸前,防止我過度親密。這種冷天不能睡,睡著了就出毛病,只能聊天。
  先聊了“二猴”。我說“二猴”好像對你有意思,路平認(rèn)為我是吃醋。其實我和路平一樣,都拿“二猴”當(dāng)自家妹子,真要拿她去聊下作的話題,確實張不開口。
  沒法聊“二猴”了,就聊“螞蚱”。
  我關(guān)心路平是不是跟“螞蚱”上過床,路平要是跟她上了床,不僅他救“螞蚱”的壯舉物有所值,也給禿頂老陳戴了綠帽子。雖然“螞蚱”肉質(zhì)次一點。
  路平說朋友妻不可欺。
  我說你跟禿頂老陳又不是朋友。
  路平說你知道個屁呀。
  我說“螞蚱”去美國了,跟陳總也沒關(guān)系了。
  路平說你知道個屁。
  屁后面是半截話,路平不說,我也懶得問。
  我真正關(guān)心的是路平和任暉的關(guān)系,我從“二猴”繞到“螞蚱”,最后就是要繞到任暉這兒。路平說,別問了,你嫂子這回是鐵了心不要我了。我也是鐵了心要拿這事扎路平的心窩子,我說這事全賴你。
  路平從懷里掏出小二,自己先抿了一口,遞給我。二鍋頭脾氣暴,從喉嚨一直辣到胃里。
  路平說,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嫂子。
  算你說了句人話。我說。
  路平自說自話,當(dāng)初我他媽的為了玩,把工作丟了。
  虧你還記得。我說。
  為了飛,把出租丟了。路平說。
  我冷笑。
  為了飛,又把老婆丟了。
  我說,再往下你就不怕了,沒什么可丟的了。
  路平說再要丟就丟我自個兒了。
  我說,這不是屁話嗎,你把自個兒丟了,我嫂子怎么辦?路軍怎么辦?值嗎?
  路平喝酒,一大口。
  路平有點傷感。我打小就害怕傷感,就說那你還不把任暉給找回來!
  路平說,就我現(xiàn)在這樣,憑什么找人家?
  我說,人家任暉沒指望你能怎么樣,人家就是要你踏踏實實過日子。
  我知道,這我還不知道嗎!我原先覺得這輩子還長著呢,玩著玩著就過四張了。
  男人四十一朵花,還是盛開的。我說。
  盛開個屁,都盛開成光棍了。
  “螞蚱”不是還惦記著你嗎?招之即來。
  甭打岔。路平說,說實話,我現(xiàn)在挺慌的。
  你慌什么呀?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
  路平說,年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這一輩子能做的事情多著呢,后來過幾年就少一點,再過幾年又少一點,到現(xiàn)在,沒了。
  路平說得對,我也是,許多人都是,年輕的時候?qū)χ约糊嫶蟮囊惠呑?,就像對著一臺大戲,覺得自己可以飾演任何角色,可是年齡越大,適合的角色越少,到后來就只能演小品、演自己、當(dāng)觀眾了。
  我對路平說,一個人進了澡堂子,一件一件地脫衣裳,脫脫脫,你就是把服裝商場都穿在身上,也有脫完的時候,最后還是要一絲不掛。
  路平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絲不掛了。
  我也差不多了,齊教練不也是嗎?還有“二猴”。我說。
  路平笑了。人不怕窮,不怕寡,就怕跟人不一樣。況且還有郭雷子,老席,都差不多。
  你還是把任暉找回來。我說。
  任暉都副處了。
  她是你老婆,跟副處有什么關(guān)系?其實我本來還想說北京的副處比寵物都多的。
  我現(xiàn)在一窮光蛋,纏著一副處老婆算怎么回事!路平說。
  你知道這樣,為什么禿頂老陳給的十萬塊錢你還不要?
  路平說這是個德行問題。
  我說呸!還真拿自個兒當(dāng)人物了。
  那十萬塊錢不是陳總的。路平說。
  那是誰的?
  嗨!以后你就知道了。
  愛說不說,不說,我還不愛聽呢。
  夜很長。實在沒的聊了,就往一塊兒抱,不想抱也不行,冷。
  天快亮的時候下雪了,挺大的雪花拍到傘上,噗噗的。燕山雪花大如席。
  12
  齊教練是第二天出的事。
  第二天是十二月七號,北京下了場大雪。大雪造成了北京有史以來最具規(guī)模的一場大堵車,仨小時開不了一公里,五小時原地不動。整個城市完全癱瘓。
  我沒有被堵在城里,接到交通隊的電話我就和路平去了延慶。齊教練開著郭雷子送給他的那輛破20吉普撞翻了一輛拉煤的大卡車,大卡車22個轱轆。要不怎么說齊教練不是凡人呢!
  齊教練只是藥引子或者導(dǎo)火索,他和郭雷子開著破20吉普從84公里起飛場出來,上公路時剎不住,撞到了卡車的左前輪上,卡車為了躲避齊教練撞倒了路右邊的廣告牌,又撞倒了七棵樹后翻到溝里。齊教練的破20被卡車彈回來,車屁股坐倒了一棵樹,車頭沖上立在了溝里。
  齊教練沒死,脖子有點錯位,前胸讓方向盤頂斷了兩根肋骨。郭雷子右臂骨折,頭撞到擋風(fēng)玻璃上破了相,腦袋纏得跟灰太狼似的??待R教練的傷勢,估計半年也別想折騰我了。
  事實上齊教練從那以后再也沒折騰過我,他折騰他自己,傷還沒好,病就找上來了,住院出院出院住院折騰了好幾年,最后成了那個進了澡堂子一件一件把自己剝光的人。
  齊教練來不了俱樂部,人氣就有點散。齊教練殷切地希望路平能把俱樂部挑起來,但路平做不到。路平有了自己的事。
  路平的事跟呂強有關(guān),也跟禿頂陳總有關(guān)。禿頂陳總是開出租車公司的,呂強是管理房地產(chǎn)建設(shè)的,八竿子打不著??申惪傄情_一家房地產(chǎn)代理機構(gòu)呢?那就用不著八竿子了,一竿子都不用,呂強直接就管著了。陳總開的那家房地產(chǎn)代理公司叫“新新家地產(chǎn)”,路平是去打工,高管,工資5000另加提成。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直接就砸到了我?guī)熜帜X袋上,我?guī)熜诌B手都不用動,張嘴就咬。我?guī)熜致菲阶源蜣o職后第一次有了穩(wěn)定的收入,師弟老席自告奮勇請吃飯,老席說路平的命里有,面相上也有,擋都擋不住。
  有一陣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去路平的店里,確切地說是去看他數(shù)錢。點鈔機“刷啦啦啦”數(shù)鈔票,比音樂會都好聽。點鈔機唱了半年歌后,路平的店門前就停了一輛陸虎越野車。陸虎是呂強的,呂強是局長,開公家的奧迪,陸虎是我?guī)熜珠_著。路平的紅夏利也停在門前,店里的員工每天要給他擦一次,紅亮紅亮的。紅夏利的副座和后座改成了一張床,剛好夠路平躺著。
  飛傘成了有一搭沒一搭的事。想把走得最近的幾個人喊齊了并不容易,好不容易喊齊了飛上一趟,就黏著不散,喝起來沒完。北京城這么大,偏偏就這哥兒幾個走到一塊兒了,全須兒全尾兒地走了這么多年并且都還健在,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好?都在酒里了。
  師弟老席自從做了職業(yè)驢子,兩年里連著去了三趟喀納斯。老席去喀納斯跟一般人不一樣,他不去景區(qū),每次都是從禾木騎馬穿越,少的時候走上七八天,多的時候要走半個月。老席拍回來好多照片發(fā)在博客上跟我們分享,那些照片我敢說專業(yè)攝影的肯定拍不到??赐暾掌揖图{悶,老席騎這么多天的馬,屁股疼不疼?老席說不疼。師弟小袁就讓老席趕緊去醫(yī)院化驗血測血糖,說通常糖尿病人的痛感比較低。老席去了醫(yī)院,果然查出了糖尿病。因為發(fā)現(xiàn)的及時,老席帶著藥至今還滿世界跑著。
  師弟小袁并沒有因為長著一張挨騙的臉而走背運,他的公司開發(fā)的矯正精密測量儀器的儀器,占了國內(nèi)大半的市場,把德國的王牌公司都給廢了。還有電致發(fā)光搪瓷項目,能整成一個大產(chǎn)業(yè)。被小袁的公司廢了的德國公司找上門來跟小袁合作,出價把小袁嚇了一跳。小袁不干,這幫跨國公司一律是蛇,一口咬住了,遲早會把你吞進去,再說,中國的品牌憑什么不能稱雄江湖?瞧瞧人家這氣節(jié)。
  
  師妹“二猴”結(jié)婚了,老公是電信的普通員工,不喝酒不抽煙,拿“二猴”當(dāng)掌上明珠。喝“二猴”喜酒的那天,“二猴”穿著婚紗挨著個地抱著我們哥幾個親,親得我鼻子發(fā)酸眼窩子發(fā)熱。眼看著那個整天跟在我們屁股后頭瘋跑的猴妹妹就沒了,過了這劃時代的一天,猴妹妹就有主了,成人家的人了。我們這邊的哥兒幾個不厭其煩地要求新郎要照顧好“二猴”,我們家“二猴”就交給你了,你要是敢欺負(fù)她,跟你丫玩命。幾年后“二猴”的老公跟我們說,見幾位哥哥對“二猴”這么好,我就知道我找她找對了,有你們幾位娘家人,那是我的福分。
  “二猴”在學(xué)校是教體育的,奧運會前做了副校長?!岸铩睂ξ艺f,哥,你兒子上學(xué)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拿城里的兩間平房換了西北四環(huán)外一個四合院的郭雷子,相當(dāng)于抱著根電線桿子等兔子來撞。兔子果然就撞上來了。在房價高得能把人嚇癱的時候,郭雷子把四合院出了手,三十萬的本錢變成了兩千萬。“二猴”勸有了錢的郭雷子把臉上的疤瘌去掉,以符合有錢人的身份,免得日后被人認(rèn)作是原罪的痕跡。郭雷子的疤瘌是齊教練撞車時留下的,他要留個紀(jì)念,再說了,傷疤是男人的勛章?!岸铩编椭员牵耗膬簩W(xué)來的,小兒科。
  賺了兩千萬的郭雷子還是喝二鍋頭,開北京吉普。郭雷子說好酒是酒喝人,賴酒是人喝酒,同理,好車是車開人,爛車是人開車。哲理呀。
  齊教練是老席第一趟騎馬穿越喀納斯的時候走的,臨了也沒有找到一筆夢想中的投資,也沒把中國的滑翔傘事業(yè)發(fā)揚光大。齊教練最愛吃甜食,尤其是蛋糕,雖說吃不下去了,最后的幾天還是找我們要?!岸铩辟I來“三寶樂”的蛋糕,刮下奶油喂他。齊教練連勺都給咬住了,最后吐了一下巴?!岸铩毖蹨I流了一臉,見齊教練納悶,就很難看地咧著嘴說,我是樂的。
  齊教練走后享受的葬禮規(guī)格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遺像上的齊教練成了知名民主人士,來了一堆紅光滿面表情肅穆西裝革履的人士,我們的齊教練滿世界找投資的時候這幫人士也不知在哪兒貓著呢。齊教練的追悼會把我們追到了外頭,連屋都進不了。幾年前我給路平準(zhǔn)備的悼詞腹稿也沒有用上。郁悶。
  還有一件郁悶的事,開奧運會的時候“螞蚱”從美國回來了。
  “螞蚱”回來后,就把路平開著的那輛陸虎開走了。本來陸虎的產(chǎn)權(quán)歸呂強,路平好賴也有點臨時使用權(quán),“螞蚱”一來,路平那點臨時的權(quán)利也沒了。
  更郁悶的是我?guī)熜致菲讲×?。“螞蚱”一出來,怎么就這么多事呢!“螞蚱”是路平的克星。
  13
  醫(yī)院的檢查很快就出來了,路平的直腸上長了個瘤子。瞧這位置!
  我在第一時間給任暉打電話,任暉的手機老是占線。任暉已經(jīng)是處長了,平了她爸的職場紀(jì)錄,要擱運動場上,這叫并列第一。
  任暉的電話打不通,路平的瘤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癌,我一下子就慌了。至少從法律上講,任暉是我?guī)熜值睦掀牛瑳]她,我們這幫人就什么都不是。
  任暉的電話總算打通了,我跟她說我?guī)熜植×?,腸子上長了個瘤。任暉說我知道了,我正開車往醫(yī)院趕呢。我說你怎么都知道了?任暉說,這半個鐘頭我這電話就沒閑著,“二猴”,郭雷子,老席,你是第五個了。我說還少一個,誰是第四個?呂局,任暉說。呂強?嗯。
  任暉很快就到了醫(yī)院。見著任暉我有點緊張,不光是我,“二猴”他們也緊張。幾年不見,多少還是生分了,再說,人家不待見路平,也不會待見我們。
  任暉跟我們打了招呼,然后直奔路平。路平靠在病床上,見任暉過來,就像犯了錯的孩子見著了爹媽,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擱。任暉見了路平的窘狀,眼淚“刷”就下來了,一把就把路平的腦袋攬過來,放在自己的胸口上,任暉的胸脯還是那樣,沒癟,我看得真真的。路平呢,我看不見他的臉,但肩膀一抽一抽的,我還是看得真真的。
  沒有我們預(yù)想的千回百轉(zhuǎn)跌宕起伏,簡單得讓人失望。這就是任暉,不穿馬甲是她,穿上處長的馬甲還是她,我嫂子。
  “二猴”,老席,郭雷子,我,又喊來了小袁,喝?!岸铩边€沒喝就哭了?!岸铩币豢薰鬃右部蘖?,兩手捂著臉,眼淚還是順著臉上的疤瘌錯綜復(fù)雜地往外流。
  醫(yī)院給路平做了切片,以確定瘤子是良性的還是惡性的?!岸铩焙凸鬃尤ビ汉蛯m上香,說是雍和宮的香火挺靈的。本來想讓路平的兒子路軍一起去,可路軍正在讀大學(xué),大學(xué)生路軍對進香十分不屑。任暉也不想難為他,就堅持自己去。我說任暉是處長,官身不自由,就由猴妹代理了。我沒說出來的是久別勝新婚,我?guī)熜趾臀疑┳舆@一別小十年了。兩人黏著呢,膩著呢。
  切片檢查的結(jié)果出來了,良性。呵呵,我說呢!
  醫(yī)生在我?guī)熜制ㄑ劾锿绷烁髯?,?啦就把瘤子給燒了。
  虛驚一場。虛驚過后,任暉拿嗔怪的眼神看我?guī)熜?。我?guī)熜帜兀种鴤€大嘴樂傻了。前幾天這家伙每天變著法子讓我們給他弄吃的,牛蹄筋、燉牛肚、海參撈飯都吃了,就怕以后跟齊教練那樣吃不著了?!岸铩比氯轮屗€,上貴賓樓還,上鴻賓樓還,喝他們的喜酒。
  我?guī)熜致菲胶臀疑┳尤螘煹南簿七€沒喝上,“螞蚱”的帖子就來了,也是喜酒。
  “螞蚱”這廝怎么就非纏著路平和我們不可呢!
  轉(zhuǎn)過來一想,不對呀,“螞蚱”跟禿頂老陳玩真的了?不然這是跟誰的喜酒呀?
  跟呂強。路平說。
  “螞蚱”跟呂強?是我腦子進水了還是誰的腦子進水了?
  路平端著,一臉高深的樣子。我說你怎么一點都沒跟我說呀?路平說我跟你說得著嗎?是是,是跟我說不著,我既不是“螞蚱”的爹,也不是呂強的老子,“螞蚱”就是跟驢定終身也礙不著我球事。
  見我懶得問了,路平倒上趕著搭話了:那年咱倆撞山,夜里,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說,你說過什么?路平說,朋友妻不可欺。我想起來了,那天夜里路平確實說過。路平跟老陳不是朋友,跟呂強那可是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合著“螞蚱”一直就是跟呂強好著,禿頂老陳只是個頂包的!
  呂局到底是做大活的,攢了這么大的一個圈子。
  可是呂強到底看上了“螞蚱”什么了?“螞蚱”粗看還行,拆開了,外部總成件樣樣都讓人看著有氣。事事都有因,沒病不死人,呂強和“螞蚱”的“因”在哪兒呢?要么就是呂強看上她會說英語日語和法語,為日后撤退著想?要么就是“螞蚱”抓著了呂強要命的地方?我怎么就覺得后背有點涼呢!
  “螞蚱”的喜酒當(dāng)然沒去喝,不光我沒去,“二猴”老席郭雷子小袁都沒去。讓我略感意外的是,我?guī)熜致菲胶臀疑┳尤螘熞矝]去。
  在“螞蚱”和呂強結(jié)婚的前一天,我?guī)熜趾臀疑┳尤チ宋鞑?。沒開我嫂子的捷達,開的是我?guī)熜值募t夏利。
  那輛紅夏利,副座和后座改成了一張床,我?guī)熜忠粋€人躺著正合適,倆人就擠了。不過,擠著也正合適。
  
  原載《清明》2011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陳曉農(nóng)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
  
  作者簡介: 魏強,男,現(xiàn)居北京。二十年前曾寫過小說,近來重又從事小說及劇本寫作。中篇小說《北京北》曾入選《中篇小說選刊》及《2010年度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乌兰察布市| 中方县| 黔南| 麻阳| 息烽县| 贺兰县| 文登市| 玉龙| 邛崃市| 溧水县| 阜新| 临湘市| 保亭| 连云港市| 邛崃市| 长武县| 碌曲县| 安新县| 北宁市| 烟台市| 当雄县| 墨竹工卡县| 宝鸡市| 阳山县| 南乐县| 靖宇县| 库车县| 长沙县| 石景山区| 改则县| 广丰县| 银川市| 德化县| 承德市| 汤阴县| 剑阁县| 鄂托克前旗| 灵武市| 张家川| 伊通| 耿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