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務(wù)
暑假剛開始的時候,我在一家快餐店打工。
掃地、抹桌,收拾盤子,每天中午,人聲嘈雜,我埋頭忙著。
我高一,17歲,對即將邁入的這個社會不甚了解。但我知道錢來得不容易。我來這兒,是為下學(xué)期的開銷掙點(diǎn)錢。我媽下崗后在一家超市當(dāng)清潔工,她像牛一樣沉默地做,還是沒錢。我的爹,在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跟一個女人跑去了南方。
狐貍精。我小時候總聽見我媽這樣詛咒那女人。
我知道,這是我們的命。
命,就像一個坑,如果你是蘿卜,無論抱怨與否,都只能被填。
我媽就是一只苦蘿卜。她的苦臉說明這世界一定很強(qiáng)大很倔。
至少現(xiàn)在,我還看不出我們不是蘿卜的可能。所以,我想像我媽一樣,做個啞巴蛋,因?yàn)檎f了也沒用。
在這個快餐店,我每天埋頭賺10塊錢。
有時我會遇到我的那些前來就餐的同學(xué)。
他們裝作沒看見我的樣子,讓我難受。
我在心里罵罵咧咧。難道這說明我們都長大,懂事了。
有一天,有個女人站到了我的面前。
嘿,她對我說,你在這兒呀,我可找到你了。
她風(fēng)姿綽約地站在嘈雜的餐廳里。她說,我是你大姨,彭姨呀,你不認(rèn)識我?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說,給你找了個單位,我家老黃那兒,你暑假幫他們單位打點(diǎn)雜吧。
我想起來了,我媽的親戚那邊是有這么個彭姨。這么多年來,他們這些親戚很少來找落魄的我們。所以我不認(rèn)識她。
我雖不認(rèn)識她,但我知道她,因?yàn)槊磕晁齾R給我媽一筆錢,算資助我的學(xué)業(yè)。我媽說,這恩以后要報的。
我好奇地看著面前的彭姨。她神秘地笑了一下,說,去老黃那兒干吧,就算我?guī)湍銒屢粋€忙,比你在這兒賺得多點(diǎn)。
彭姨的老公黃峰是設(shè)計(jì)局的局長。我聽到了餡餅掉下來的聲音,連忙道謝。
呵呵,她瞅著我,好像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她說,其實(shí)也不全是這樣,就是讓你幫我看著他點(diǎn)呀。
她摟過我的肩膀,把嘴湊近我的耳朵:孩子,其實(shí)不完全是幫你,也是幫我自己。
幫你自己?
對。她說,咱們也算親戚,直說了吧,老黃那單位風(fēng)氣不正經(jīng),那些女的,太狐貍精了。我這么說,你懂嗎?
狐貍精!我拼命地點(diǎn)頭。
彭姨說她可不想像我媽那樣被動。
她說,怎么說呢,對這一點(diǎn),我相信你比別的孩子更能理解我,所以找你。
她同情地看著我,嘆了一口氣。
估計(jì)我的表情有些愣。她又說,怎么說呢,其實(shí)也不僅僅是幫我看著他點(diǎn),也是幫他們單位,甚至幫我黨的風(fēng)紀(jì)看著他點(diǎn),什么事情一胡來,于小家,于大家,都是問題,成本問題,代價問題。
她是省婦聯(lián)的領(lǐng)導(dǎo)。她說話有點(diǎn)CCTV。
于是,我在這個夏天仿佛領(lǐng)了一項(xiàng)維護(hù)黨和婦女權(quán)益的任務(wù)。
我痛恨狐貍精,小三,二奶!
我還希望多賺點(diǎn)錢。
所以,我決定去。
當(dāng)然,我還有我的疑問。
“那么,我能幫你看著他什么呢?”
首先是哪些女的有事沒事老去他辦公室發(fā)嗲。
其次,哪些女的最妖媚風(fēng)騷,想抄近道,上位。
再次,他晚上應(yīng)酬時,常有哪些女的在陪?
還有,單位里有哪些流言蜚語,關(guān)于老黃的。
其實(shí),我心里也有數(shù),是哪幾只狐貍,所以你也不要有太多壓力,你是去打雜的,幫我去印證一下某些傳聞,我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好有個對策。
“我才17歲,能行嗎?”
越小,越有正義感。
越小,眼里越揉不進(jìn)沙子。
小算什么,放在以前,都是革命家了。
小才能無私。
小才有良心,才沒變壞。
小才不會被放在眼里,才不會引起注意。
彭姨把我拉到餐廳的門外,對我說,你去吧,我跟人事處的老黑處長打過招呼了,說是一個朋友的小孩需要社會鍛煉,這事不必和老黃本人說,因?yàn)樾『⒉恍璞徽疹櫋?br/> 她交給我一只手機(jī),說,反正我家老黃也沒見過你,你察言觀色,低調(diào)點(diǎn),有事打電話。她還指了一下面前這條川流不息的大街,說,這社會風(fēng)氣不良,你就只當(dāng)是趁早社會實(shí)踐吧,看看這個世界。
我在心里笑話她,別以為我們啥都不懂,其實(shí)多少懂點(diǎn),只是不想說罷了。
她的臉,變得有些凄涼和可憐。從某個角度看過去,像我媽。
二、“露臺門”
我在設(shè)計(jì)局的雜物間里捆扎舊報紙,在資料室里擦?xí)芎偷匕澹诟鱾€樓層分發(fā)信件。
更多的時候,我坐在5樓電梯口的文印室里幫陳翠萍大媽打字。從文印室的大門望出去,對面是黃峰局長的辦公室。
那門基本上是合著的。
彭姨讓我看著那些嗲上門來的狐貍精。
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黃峰局長自己是一只大猩猩——
上午十點(diǎn),我把報紙送進(jìn)他辦公室的時候,他摟著秘書吳麗娜大MM部位的手,像觸電一樣閃開。我臉熱到了脖子里。而他人模狗樣地告訴我,小子,進(jìn)來要敲門,這是禮貌。
下午我敲門進(jìn)去遞一份快件,財務(wù)張紅正好從里面出來。她哼著歌從我身邊飄過。我看見那大猩猩的臉上留下了一個口紅印。
張紅才走,工會的李彩云就上來了。她握著黃局辦公室的門把手,扭頭,S形,向文印室的翠萍大媽笑道,來匯報單位紅歌會方案呢。她進(jìn)去后,里面“噢”聲響起。八卦師奶翠萍姨拎著個水瓶,躡手躡腳過去,推門,裝作送水,門開剎那,只見李彩云揪著那猩猩的口紅臉頰,在吃醋哪。
兒童不宜!
我是少男,奶奶的,平時最多瞧瞧早戀的同學(xué)在公交車站摟摟抱抱,哪有這個勁爆。西門慶南霸天張二江徐其耀張宗海李慶善韓峰日記……我又興奮又想罵人又想偷窺,我把能想起的這些名字在心里全送給他,還壓不住心跳。這頭猩猩。怪不得彭姨要我看著他呢。只怕她沒想到要我看的竟是三級片。好衰啊。
我去雜物間清理垃圾,腦子里全是他那只胖手伸在吳麗娜衣服里。研究生陳朵朵從雜物間前疾走而過。流氓。她嘟嚕。我以為她在罵我。其實(shí)她壓根兒沒看見我。她剛從黃局長辦公室出來的。
怎么啦?
非理了?
朵朵落荒而逃。
看著他個屁,我對著垃圾桶踢了一腳。這道貌岸然的花猩猩。
開除!讓彭姨直接把他開除出家門拉倒。
我這樣想著。彭姨的電話來了。
她問我這兩天干得怎么樣,在單位還習(xí)慣嗎?
我知道她想問什么。我支吾著,因?yàn)槲也恢绾螁X他是頭猩猩。
沒想到,她在那頭說,你過來一下。
我跑到了彭姨上班的省婦聯(lián)。
她在大門口的樹下等我。她對氣喘吁吁的我嘆了一口氣。她把手伸給我看,掌心里是一只手機(jī)。
她說,你看,你看,你看。
我看到的是一條短信——“你聽說了設(shè)計(jì)局的‘露臺門’嗎?”
我告訴彭姨辦公樓頂是有個露臺,但光禿禿的,沒有門啊。
彭姨突然漲紅了臉,說,是“艷照門”的“門”,也就是說有人在露臺上做愛。
從沒一個大人,更別說是女的,和我直說這個。
我沒聽說過“露臺門”。但看著彭姨那頹樣,我差點(diǎn)要把“摸奶門”、“口紅門”統(tǒng)統(tǒng)倒給她。因?yàn)橐徽煳已矍岸荚诨沃侵慌质趾蛥躯惸饶菍︼L(fēng)騷的MM。
我說,你是說狐貍精在露臺上?
她說,我也不知是真是假,是否事關(guān)老黃?
誰發(fā)的短信呢?
她說,我表妹。
原來,彭姨表妹今天下午去醫(yī)院看病,排在前面一男的,握著個手機(jī),在和那頭說他們單位鬧“露臺門”啦,“夠彪悍,晚上在辦公樓露臺上搞?!北砻迷铰犜讲粚牛?yàn)槟前素阅性谡f設(shè)計(jì)局,緋聞男主角好像是個頭,而女的呢,因?yàn)槭峭砩?,看不清,結(jié)果成了個謎。
彭姨抬頭看著暗下來的天色,說,我不知道是不是在說老黃,我不知道是確有其事呢,還是造謠,我不知道是哪個局長鬧了“露臺門”?正的,還是副的?我還不知道是不是老黃的對手在搞他?
屁,我在心里對彭姨說。
我猜定黃局無疑。我想象得出這大猩猩在露臺上的盛況。
肯定不是去看星星。
開除。我沖動地對彭姨嚷起來:
開除了算了,還要他干嗎?
彭姨被我嚇了一跳,接著她居然笑起來。她壓低聲音說:
如果他沒花花腸子,我會讓你盯著他?
我開除了他,不就便宜了那些狐貍精,結(jié)果還不知道是誰開除了誰呢,我不就真的像你媽那樣了?
我要打退那些小三。
不僅要打退小三,還得打退那些要他好看的人。
那些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不能倒,他該有的,就不能少了我,所以,他不能倒。
我要的是證據(jù)。我要捏的是他的把柄。
我要做的是對付那不要臉的狐貍精。
彭姨說這些的時候,拍了拍我的肩,說,他倒了,你也不可能在這里打工賺錢了,他不倒,說不定你以后大學(xué)畢業(yè)了,還能進(jìn)這單位。所以,我們要保護(hù)老黃,批判地保護(hù)老黃。
這個我懂。她念叨“老黃”時的臉神有點(diǎn)賤,我不知該鄙視還是可憐。
“高老頭?!?br/> 我在心里詭異地叫喚了一聲我政治老師的綽號。
我發(fā)現(xiàn)我這一陣?yán)显谛睦锝兴?。高老頭,快來給他們上課吧。奶奶的,別盡知道給我們念經(jīng)啦,我們都懂啦,該給他們上上了吧。
面前的馬路上很堵,黃昏時分,車燈、霓虹、汽車?yán)茸屗闹艿囊磺锌粗傩市?。?7歲,知道這個我正在跨入的世界,和課本上講的世界不一樣。我勸她別急,“還不能確認(rèn)那人就是你老公?!?br/> 她說,所以,你得幫我注意那個露臺,那個男的,是老黃還是那幾個副局?尤其是,那個女的是誰?
她因?yàn)樾募?,對我沒了顧忌,就像這世界,對我早已不再掩飾。
于是我想痛扁點(diǎn)什么,隨便什么。
這念頭好像早潛在我心里。
而她推我到了偵探的前線。
三、玩?zhèn)€曖昧,吹個牛
在樓里,我豎起耳朵。
可惜,沒有“露臺門”的流言。
我只聽見黃局長在辦公室里訓(xùn)人:
“價值觀呢,你的價值觀呢?!”
我攥著拖把,從他門前拖過。我不知道他在訓(xùn)誰,但我知道他在裝逼。
中午,我溜到七樓,順著天梯,攀上露臺。
太陽很猛,露臺上空無一人。我在樓頂上跑起來,感覺像柯南一樣。大猩猩在這里亂搞,被偷看的角度可不止一個哦,除旁邊環(huán)保局的樓房外,還有就是那個上來的天梯口。我對著遠(yuǎn)處的高樓叫了一聲:大猩猩!
我聽見有人沖我咳了一聲。
我扭頭看見研究生陳朵朵正坐在那邊堆著舊地毯、舊桌椅等雜物的臺階背陰處,手里拿著幾頁稿紙。
她看著我。
我不自在地說,哈,你在干嗎?
她沒理我。她低頭看紙。
我聽到她在念著什么,可能是準(zhǔn)備什么演講吧。
我悻悻地走回天梯口,準(zhǔn)備下去。
我攀到鐵扶手上,發(fā)現(xiàn)朵朵正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像看透了我的鬼祟。
她仰臉撩了一下長發(fā),說,我在這里透口氣,小孩,每個人都得有個私人空間,這里是我的私人空間,你少來。
我下到七樓陽臺,心想,可能是她。
陽臺上兩個男人正在抽煙,他們見我從上面爬下來,相視一笑,其中一個嘟噥:操,“露臺門”。
他們以為我聽不懂,呵呵笑起來,繼續(xù)聊天。
我像被一盆涼水給激了一下。我從他們身邊走過。我想莫非這樓里的人早已心照不宣。
我回到文印室,見翠萍姨正捧著一只大蘋果在削皮。
我來這兒才幾天,就發(fā)現(xiàn)她挺極品。比如她削這蘋果,可不是為自己吃。
她每天中午給局長黃峰削個蘋果,送過去。
她像個好心腸的保姆。她說,飯后吃個水果,老黃這個年紀(jì)需要保養(yǎng)了。
她坐在那兒削皮,皮拖得老長,一點(diǎn)都不會斷。
只是今天她略微撅著嘴。
今天她把削好皮的蘋果放在茶缸口子上。一直沒送過去。
因?yàn)閷γ纥S局長的門關(guān)著,里面有別人呢。
我看著那只“馬屁蘋果”的顏色都變了。
后來她拎起它遞給我,說,小孩,你吃了吧。
我吃了蘋果。她捧起另一只繼續(xù)削。她說,我就喜歡削皮。
看樣子,對面一時半會兒都沒完。翠萍姨的蘋果皮削得精益求精,像一條細(xì)繩。
我看了對面的門一眼,問,翠萍姨,誰在里面啊?
李彩云。她抿嘴笑道,我就奇怪了,這女的需要這么長時間,在聊啥呀?真是太搞了。
太搞了!她像恍悟過來:呵呵,單位要競聘副處長了,那些女的,撩胳膊撩腿,都上位啦……
也可能她突然意識到我是一中學(xué)生,就搖頭笑道,呵,小孩,你現(xiàn)在還不懂,這些笑話呀,會寫的人啊,可以寫三個長篇,來,再吃一個。
她把削好的第二只蘋果塞進(jìn)我的嘴。
我一邊咬一邊笑。我懷疑,對面的門再不打開,我得吃她正開削的第三只蘋果。
“看你笑成這樣,是看這些人有趣死了吧?”她瞅著我笑道。
我眼前一亮——這最好的消息源不就近在眼前嗎!
于是我說,你是說李彩云很逗嗎?她不是挺好看的嘛。
喲。翠萍姨叫起來,小男孩,你也知道好看。你覺得她好看?
我說,好看。
就嘴巴大。
安吉麗娜不也大嘴嗎?
那下巴尖得能扎人。
范冰冰不也是錐子臉嗎?
于是她炯炯地盯了我一眼。她告訴我現(xiàn)在的女孩確實(shí)是一個賽過一個漂亮,現(xiàn)在有技術(shù)可用啦,化妝種眉割眼皮,甚至整臉,“可不像我們以前,你注意過沒有,李彩云那鼻子?!?br/> 我說,鼻子怎么了?
她說,沒什么。就埋頭繼續(xù)削蘋果皮。
我就夸翠萍姨今天穿的裙子漂亮,像中學(xué)生一樣。她一高興,就謙虛,老了老了,年輕時也算漂亮過。
那時你是“局花”吧?
喲,那時可不興叫這個,可不像現(xiàn)在,人人都敢稱美女,現(xiàn)在的機(jī)關(guān)小娘子啥都懂,姿色都當(dāng)武器在使,小孩,不和你說這些了。
話雖這么說,但她還在嘮叨。她問我覺得這樓里哪個阿姨最漂亮。
我說,李彩云第一,吳麗娜第二,張紅可能以為自己漂亮,但其實(shí)一般。
她瞅著我笑,呵呵,小孩,還看出了點(diǎn)門道。
她說,張紅啊,一大餅?zāi)?,也夠勇的,呵,不和你扯這個了。
我說,其實(shí),最漂亮的是朵朵。
她說,那女孩有戲,對局長的眼。
我說,局長喜歡的都是厚嘴唇。
壞坯。翠萍姨伸手捶了我一拳,笑道,我就看出來了,你這小孩心里陰暗著呢,這些不是你該留心的,去去去,一邊打字去。
我在一邊啪啪地打字,李彩云終于出來了。
她沒下樓去,她扭著進(jìn)了文印室。她舞著手里的一樣什么東西,對我們說,給我張紙,給我張紙。
翠萍正準(zhǔn)備拿起蘋果往門外走,見李彩云進(jìn)來,就問,什么紙,衛(wèi)生紙?
李彩云沒鳥她,伸手從我桌邊的打印機(jī)上拎過一張A4紙。她打開手里的小盒,取出一支筆,往紙上寫,嘿,真滑,手感真好。
翠萍問,什么筆啊?
萬寶龍。
你看,上面還有一顆小鉆。
很高級嗎?我插嘴。
她沒理我,她對翠萍說,老大給的,今天他生日,我沒準(zhǔn)備禮物,他倒給我禮物了,夠哥們兒吧。
是他在哪兒開會時發(fā)的吧。翠萍說。
李彩云壓根兒沒在意,她說,我送點(diǎn)什么給他呢?我送點(diǎn)什么給他呢?要不,呆會兒去買把花。
她就“嗒嗒嗒”地往外走。她回頭看了一眼翠萍,說,哈,翠姨,你這裙子好蘿莉啊,就是不太配你的鞋,得換一雙平跟的。
她舉著筆,高調(diào)出門。
我瞥了一眼她留在我桌上的那張紙,上面寫著“黃峰黃峰黃峰”。
于是,我認(rèn)定“露臺門”女主角一定是她!
我對翠萍說,看到了吧,老大最喜歡的是她。
屁,翠萍說,喜歡她?憑什么呀,一個茶廠推銷員,還不知是怎么混進(jìn)來的。
她高深地微笑了,眼睛看著那頭的角落,像是在對空氣說話:老黃就這軟肋,我太知道他了,他和我是同時來單位的,那時我們不知有多要好啊……
她像要顯示她和老黃有過一腿似的扭過臉,看著我。風(fēng)姿猶存的臉意味深長著,超雷的,好像在說,你不知道我和他有多親。
她說,萬寶龍?老黃是嫌她太黏糊,打發(fā)她呢,前天晚上他還親口和我議論她呢,他心里清楚著呢。
翠萍屁顛地拿著那個蘋果,奔去了隔壁。
我的媽呀,難道“露臺門”女主角是翠萍?
我去樓下打水,路過工會辦公室,看見里面的人都在傳看那支筆,嘩聲一片。
李彩云坐在中間,美滋滋著呢,氣場接近女神。
我17歲,都懂這真他媽的丟臉。
她把它搞得這么高調(diào),是為了宣布自己和局長有一腿?
我想,她是不是有病。
我拎著水壺,回到文印室,見翠萍和張紅在聊著哪。她們說,那女的,到處在吹老大和她最好,也太搞笑了。
我知道她們在說李彩云。
正說著,秘書吳麗娜進(jìn)來了,她說,晚上老大這邊有個飯局,你們要不陪一下?
翠萍一把摟住了吳秘書的腰,夸她的發(fā)型潮,她說,好啊,今天還是他生日呢,咱去給壽星祝個壽吧。
她們?nèi)齻€湊在一起,商量給他送個什么禮。她們還說李彩云的那支筆。她們笑成了一團(tuán):李彩云是在制造聲勢吧,想嚇退這次她的競聘對手吧,想讓人明白她上面是有人罩的吧,想讓人明白她和老大曖昧吧,屁,有趣死了,誰說老大最喜歡她……
雷光閃閃,震得我茅塞頓開:
原a4e6679f5539abc122995b6ba5483772027428e7e40ec1bb6314ef8b9830a342來是想假老大之威啊。
怪不得這些女的個個暗示自己與老大最曖昧,可能還巴不得別人猜她們是大猩猩的小蜜、相好呢!
我咬著手指甲,想,這里的女人怎么了?
我想彭姨會瘋的。
她們聊成一團(tuán),像統(tǒng)一戰(zhàn)線,更像傳說中的閨蜜。
她們的嘰喳勁兒,哥實(shí)在受不了了。我溜到門外。
手機(jī)這時也響了,彭姨來電話了。
四、夜行
彭姨在電話那頭問:怎么樣?
我脫口而出,這活我可干不了了。
我想我沒說錯。打聽那些事,絕對讓人變態(tài)。
她就有些急,說,你聽到什么了?告訴姨。
我說,這個地方很變態(tài)。
她說,正確,不變態(tài)的就不是單位!那個“門”到底與老黃有關(guān)沒?
我說,還不清楚,但設(shè)計(jì)局里的人好像壓根兒沒當(dāng)它回事。
我心想,我沒說錯,這里的男人,可能都沒用,這里的群眾,都能忍,活該看著李彩云她們傍人上位。
彭姨在電話那頭說,你看看,你看看,惡心被當(dāng)作平常,這不是一個單位的現(xiàn)象,而是普遍性的。
彭姨一急,就字正腔圓,像CCTV。
我打定主意,要撤。
她說,這事的確難為你了,你還是小男孩,這事太婆媽了,好了,算了,姨也謝謝你了,你別再管這些事了,繼續(xù)在老黃那兒打工吧,趁假期多賺點(diǎn)錢。
我聽出了她對我的嘆息。
我媽說過,別看我不聲不響,其實(shí)心腸很軟。
于是我告訴彭姨,這些女的今晚要給老黃過生日。
她在那邊愣了一下,然后譏笑了一聲,瞧,連我都沒這個用心,她們倒是見縫插針,真會插。
彭姨撳斷了手機(jī)。
一會兒之后,她又打過來,吩咐我去打聽一下他們在哪兒搞,她說她要去那兒參觀一下。
七點(diǎn)多,我和彭姨在“又一春”門前的花壇邊碰頭。
她冷靜著臉,讓我和她站在左邊法國梧桐的陰影下。
那酒店門口人影晃動,風(fēng)吹過,讓我有點(diǎn)雞皮疙瘩,這像是一次伏擊。我莫名地興奮起來。我說,他們在“彩蝶廳”,走啊。
她一擺手,說,慢,我倒要先看看,不先觀察清楚,倒顯得我不夠大氣了。
九點(diǎn)了,他們才出來。
大猩猩是被鶯鶯燕燕架出來的。左手一個張紅,右手一個翠萍,還加上一堆夾在懷里的玫瑰花。
有一股妖氣。像周星馳一樣逗笑。
他們站在街邊說BYE。但BYE后,他們好像還戀戀不舍,就決定一起步行,“走啊,我們陪老大步行回去,走。”“老大,你一輩子得記住今天的浪漫?!?br/> 她們唱:“如果你的生命注定無法停止追逐,我也只能為你祝福,如果你決定將這段感情結(jié)束,又何必管我在不在乎……你走你的路,直到我們無法接觸,我也許將獨(dú)自跳舞,也許獨(dú)自在街頭漫步……”
她們擁著他,走過了兩個街口,還在向前進(jìn)。
彭姨臉上掛著冷笑。
我們遠(yuǎn)遠(yuǎn)跟著。
她說,看見了吧,當(dāng)前中國婦女的壓力。
她說,看見了吧,當(dāng)老婆的壓力,當(dāng)女員工的壓力,正不壓邪的壓力,給什么逼的?
前面人影的奔放,讓我覺得她可憐。我說,姨,你別管中國他媽的別人了,你管你自己吧。
她突然嗚咽。
我看著前面歪歪走著的她們,我說,女人何苦把女人逼得太狠。
彭姨放聲痛哭。她說,你怎么這都懂?
我說,電視劇里不都在說?
她們漫步了一個小時。她們在彭姨家的樓下告別。她們說,不上去了,不上去了,你老婆要吃醋了,我們不上去了。擁抱一下吧。
那大猩猩早已不省人事,被她們輪番擁抱。隨后被司機(jī)陸虎架上去了。
她們笑著,各自打車走了。
彭姨站在樓前的陰影里,連站出來迎面阻擊的力氣都沒。
這讓我很失望。
看她衰成這樣,我想還婦聯(lián)的人呢。
也可能,這年頭婦聯(lián)的對手是婦女自己了,就不好搞了,就得有男子漢來幫襯了。
這個抱不平我打定了。我17歲,血和正義往上涌。
五、我的同盟軍
李彩云站在走廊上喚我“過來過來”。她要我把她座位周圍的地拖一遍,因?yàn)樗峙龇艘槐Х取?br/> 李彩云喚我“過來過來”,把她亂得像垃圾堆一樣的桌子上的舊報刊丟出去。
李彩云喚我“過來過來”,把她種死了的綠色植物的花盆端到樓下去。
李彩云喚我“過來過來”,去樓下食堂幫她把飯菜打上來。
李彩云喚我“過來過來”,幫她去二樓開水房拎一桶水,午休時她想泡個腳。
……
她喚我像喚一個小仆,走廊里全是她事兒逼的聲音,讓我覺得她很賤。我想,這妖婆在大猩猩跟前體貼奴顏,像個丫環(huán),是不是她一出了領(lǐng)導(dǎo)的門就以為自己是女皇啦,也需弄個人來侍候?
有天,我在走廊里擦洗欄桿,她練了健身操回來,背著個雙肩包,從我身邊過去。隔了一會兒,她拎了一雙鞋子過來,說,幫我丟了,或者拿回去給你媽也行。她看了一眼正走過來的翠萍,說,名牌哪,今天倒霉,被馬路牙子硌了,劃了道痕。
她牛叉的表情還以為多了不起。
“哦,是雙鞋子啊?!贝淦碱┲畈试七h(yuǎn)去的背影對我說。她拎過我手里的鞋,對它笑道,“名牌破鞋哪?!?br/> 她把它丟在地上。
我BS李彩云這妖婆。這囂張的妖婆。
有一天,她讓我趕緊下樓幫她接收一個快遞。我拿上來后,李彩云看著信封上的字跡,自語:小禮物?組織部?誰啊。
這妖婆臉上有得意的顯擺,她一邊拆信封,一邊咯咯地笑著應(yīng)對辦公室同事蔣耀的打趣,哪會啊,崇拜者?我還正找不到認(rèn)識組織部的門哪。
信封里掉出一堆避孕套!
她像觸電一樣彈起來。正盯著這邊的蔣耀他們驚得合不攏嘴,接著笑得歪倒。
李彩云死瞪著我,好像這是我送她似的。她說,誰送來的誰送來的有病啊有病啊。
李彩云生氣地追問我誰送來的。
我說,快遞員啊,男的。
蔣耀他們像鴨子一樣嘎嘎笑著,這些辦公室男人笑成了那樣,我心想他們也就只有笑笑的份兒,他們絕對沒送這玩意兒損她的膽子,這些痿貨,也就配在邊上借機(jī)取笑她一把,發(fā)泄郁悶。
研究生陳朵朵走過來,把我往外推,她扭頭對彩云說,有病啊,他還是個小孩。
李彩云撞上了我憤怒的槍口。我決定跟蹤這妖婆。
我逮到了機(jī)會。
有天晚上,我?guī)痛淦即蛞粋€文稿,我打字速度不快,文稿很長,我打到了九點(diǎn)多,去了一趟洗手間,走廊里悄無聲息,樓里的人都下班回家了。我從洗手間出來,看見一個背影正蹩上了七樓的樓梯,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李彩云,因?yàn)樗吒穆曇艉捅P得高高的頭發(fā)。
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
別走開!
駭人聽聞的“露臺門”大揭秘,就在今晚!
我可憐的彭姨。我念叨了一下她,就悄悄跟上了樓梯。
我把頭探到七樓陽臺通往露臺的天梯口,頭頂上是我們城市暗紅的夜空,我聽得見我心臟怦怦跳著的聲音。我看見李彩云正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那一頭,和一個男人摟在一起看星星哪。看著看著就親成一團(tuán),干柴烈火了。
月黑風(fēng)高,肉麻風(fēng)騷。
我驚得下巴都快掉了,因?yàn)槟悄械牟皇谴笮尚伞?br/> 他瘦得像根竹竿。
是常務(wù)副局長韓喜秋。
我差點(diǎn)叫起來,因?yàn)橛幸恢皇掷艘幌挛业难澩病?br/> 我低頭一看,我下面的梯子上,站著一個女的。她正仰頭看著我。我羞到快跌下去了。那女的對我“噓”了聲,我讓開了一點(diǎn)位置,她就攀上來了,和我并肩站在天梯上。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也是一個小孩。頭發(fā)超短。和我差不多大。
“你是誰?”她問我。
我說,“你是誰?”
板寸頭女孩看著那邊,咬著嘴唇說,那死鬼是我爸。她扭頭瞟了我一眼說,那個騷貨是你媽吧?
我說,是你爸?
她瞪著那邊,沒回答我。
那邊一雙黑影,靠在欄桿上,像兩個八爪魚正黏糊在一起。我聽到我怦怦的心跳。
惡心。板寸頭女孩說。不堪入目。她說,我跟了幾天,終于給我逮住了,去死吧。
我想,我居然遇到了個同盟軍。
她說,沖啊。拉了我一把,就往上沖。
一股熱血直奔我腦門。我瞥見露臺墻角不知誰掛著一條黑雨衣,就撩過來,披上了,拉上雨衣帽,跟著她往露臺上沖。
我拿著手機(jī)對著那邊“啪啪啪”地開拍。
我聽到李彩云尖叫了一聲。
六、捉奸
李彩云尖叫了一聲,板寸頭女孩沒顧著她,而是直撲她爸。
板寸頭推搡她爸,宇宙爆發(fā),“抓小偷啊!抓小偷??!”
我殺到跟前,電閃雷鳴,風(fēng)紀(jì)出擊。我拿手機(jī)對著他們就是咔嚓。我恨偷雞摸狗的賤樣。我才不來怕你們。我恨不得逮的是我那爸。我才不來怕你。
老韓忙不迭地扣襯衣,狼狽地說,貝貝,不要這樣。
我對著李彩云咔嚓。她的連衣裙剛才被老韓褪在了腰上,搖搖欲墮著哪。她捂著胸,沖我一笑,說,你們來了。
頓時我傻掉了。
我都罩在這黑雨衣里了,臉被風(fēng)帽遮住大半了,她還能認(rèn)出我?
再說,即使她認(rèn)出我,也不至于笑啊。
接著她就像一影后,對著夜空哭訴,“猥褻哪,這老流氓說找我談工作,強(qiáng)奸未遂哪……”
她這一喊,板寸頭女孩放開她爸,撲過來,九陰白骨爪,扯住李彩云的頭發(fā),扭打在一起?!澳悴帕髅ィ氵@小三,我讓你勾引人,去死吧,你再裝B。”
老韓一揮手,打了女兒一耳光。
女孩說,你打我?!為了小三,你居然打我。你打啊,你打啊。她號啕大哭。
李彩云對我嘟噥:你們是誰???
“給我站遠(yuǎn)點(diǎn),你這狐貍精。”
我的臉沉在帽子的陰影里,我把對板寸頭的同情壓進(jìn)嗓子。
我聽見露臺曬臺臺階那邊有動靜。
陰影里站著一個人。
陸虎。黃峰局長的司機(jī)。
那個禿頭。
他正在飛快地走向天梯,想要離開。
我突然就一陣心悸詭異。
李彩云現(xiàn)在好像醒悟過來,撒腿就跑。
這瘋狂的娘們兒,一邊順著天梯往七樓陽臺攀,一邊說,我們啥都沒做,啥事都沒。
她現(xiàn)在算搞明白了板寸頭是老韓的女兒。
她現(xiàn)在八成認(rèn)為我是板寸頭的哥們兒,來為韓家維穩(wěn)了。
那邊板寸頭在和她爸哭鬧,“去死吧”。平時一臉不鳥人樣的老韓,現(xiàn)在像一個可憐的乞丐。他說“輕點(diǎn)輕點(diǎn)”。但貝貝的聲音響徹夜空。
趁亂我趕緊溜下了露臺。
我逃出單位,往家里去。
一路街燈。已經(jīng)十一點(diǎn)了。
我掏出手機(jī),邊走邊看那些狗血照片。“是否成人的世界背后總有殘缺,我走在每天必須面對的分岔”。街邊小店,一只電視機(jī)里孫燕姿在唱《天黑黑》。它在夜里的街邊飄,我靠,真是首好歌。
我邊走邊看那些狗血照片,像揣了一個黃碟。
我納悶地想著司機(jī)陸虎的陰影和張彩云沖我沒頭沒腦說話的詭異,迎面差點(diǎn)撞上一輛自行車。
我17歲,對大人的亂搞,有興奮和痛恨;對大人瞞著我的秘密,有遏制不住的興趣。我17歲,好些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穿過鐵馬巷,往工人新村走,那是我的家。
巷子里一溜洗頭店,那些女的都在向我行注目禮。
其實(shí)每天晚一點(diǎn)回來,都是這樣。
她們向我低聲說著些什么,我飛快地逃過去,在她們面前像一個弱勢群體。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些女的,叫雞,現(xiàn)在到處都是。別以為我不知道,這世界上亂搞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還知道,我媽最操心的是我每天路過這條巷子。
回到家,媽還沒睡,她問我怎么這么晚。
我把手機(jī)藏進(jìn)口袋,說,工作很復(fù)雜。
我鉆進(jìn)衛(wèi)生間去洗臉,鏡子里的臉好像很遠(yuǎn)很暗。
我聽見我媽在外面說,你在里面呆那么久在干嗎?
衛(wèi)生間里有我咚咚的心跳,我還沒從剛才露臺上狗血的事出來。
當(dāng)夜,我做了一夜的怪夢。
我對自己說,都是鳥事,是不是該撤了?
七、照片
早晨我在走廊里拖地。我想,做完這個星期,領(lǐng)了錢就走人。
一陣香風(fēng)襲來。
我看見李彩云這妖精忽遛一下扭腰進(jìn)了大猩猩的辦公室。
我想,這妖精到底是在和誰好?
局長,還是常務(wù)副局長?老大,還是老二?
三角,還是3P?
我心怦怦地想著黃峰老韓和李彩云三人組,情色鋪天蓋地。難道他們共產(chǎn)共妻啦?
共產(chǎn)沒可能,因?yàn)槔洗簏S峰老二韓喜秋常在樓里相互發(fā)飆。誰都看得出來他倆犯沖。
犯沖,但同把一妹,這也太狗血啦。
我奮力拖地,拖把在地上劃來劃去。我在心里笑,是不是人一當(dāng)官,口味就重了?
我想起教我們生理衛(wèi)生課的袁老師,人稱“我校袁騰飛”。這酷哥總是逗我們要好好聽他的課。“這不是什么難以啟齒的,”他說,“上一輩和再一輩的人,正是因?yàn)闅v史原因沒學(xué)或沒學(xué)好生理衛(wèi)生課,結(jié)果和那個社會一樣,給憋壞了,所以,當(dāng)他們長大了以后,一下子就性亂成了那樣,現(xiàn)在找小姐的,找二奶的那些官啊、商啊,根源就在這兒,同學(xué)們,注意,這是因?yàn)樗麄儾恢v衛(wèi)生,不懂衛(wèi)生啊。”
我想著“生理衛(wèi)生”,就笑起來。
翠萍大姨從我身邊走過,她對別人說:
“這孩子悶聲不響特愛干活,是勞模的命?!?br/> 她剛表揚(yáng)完畢,李彩云哼著歌從大猩猩那兒出來。這神,站在走廊里大呼小叫地喊我去樓下幫抬衛(wèi)生用品。
我扛著一箱洗手液,抱著幾刀衛(wèi)生紙跟著她往樓上走。
她腰扭成那樣,鞋跟響成那樣。神呀。被人拍了照,還視如鴻毛,穩(wěn)如泰山哪。
我BS李彩云。但我發(fā)現(xiàn),這神還真的超牛B。
中午我去食堂吃飯的時候,看見紅榜貼在樓下的公告欄里,她榮升新設(shè)立的總務(wù)主任。處級。
還有張紅,吳麗娜……也都在榜上。
那些看榜的人,挑著眉梢,抿著嘴,像消化不良,又像在忍著一個屁。
他們說,處女,處女,都是處女了。
我半懂不懂地跟著笑。
我BS他們憋屁的樣子。
我BS這些沒用的男人。我想,說說有什么用呢,你說得再逗,也就背后動嘴皮的本事。李彩云可能還巴不得你們只在背后動嘴皮,又不會死人,氣死的是你自己,你嘴利得像韓寒也沒用。
我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其實(shí),他們像一群受氣包讓我也有點(diǎn)郁悶。我想,是不是人長大了就得是受氣包。
我想,以后我也是一只受氣包嗎?
我決不能是。我搖著手里的飯盒,一只勺子在里面咚咚地響。
下班的時候,我剛從單位出來,就聽到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嘿,是板寸頭。
她站在郵筒邊,向我招手,來一下。
我看見她就很高興,像個老朋友了。
她說,請你吃冰。
我說,干嗎請我呀?
她說,那天晚上你我打了一場勝仗。
我聽了就笑,她這么說,讓我覺得很帶勁。
我和她站在路邊的“冰王”門口。
她說,我知道那人不是你媽。
她說,我跟了你一天,才知道不是。
我說,你跟我,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
她笑,我最拿手跟蹤了,相當(dāng)專業(yè),告訴你,我表哥是警察,搞偵探的,我向他學(xué)。
我說,你高幾的?
她瞟了我一眼,說,我職高,學(xué)做西點(diǎn)。
我好好瞅了她幾眼,她說話像老外一樣手勢很多。
我說,你爸那事結(jié)果怎么樣?
她說,正找你呢。
我告訴她我是受人之托,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盯錯了男主角。
她咬了下牙齒,說,沒盯錯,對我來說。
我說,可你爸不是我要管的對象。
她說,把照片給我。
我說,你有用?
她說,我要和我媽一起把它公布于眾。
我要把他的丑行公布。
他這花花腸子。
他這不要家的花爹。
他這整天騙啊騙的死人。
我媽為他流的眼淚幾公斤都不止。
他不要這個家了,我得讓他身敗名裂。
身敗名裂個屁!
我說,那樓里誰不知道那些大猩猩和狐貍精在胡搞啊,也沒見身敗名裂啊。
她鄙視了我一眼,說:
所以,我得教訓(xùn)他們。
我倒要讓他們看看,他們變成了什么。
我要讓他們看看,他們身后的家和小孩答不答應(yīng)。
她站在街邊,像一團(tuán)火苗,呼呼地冒著煙。
我腦袋上好像也開始冒煙了。
我從小就沒完整的家,但我同情人。
別怪我有正義感,我還是中學(xué)生,當(dāng)然有正義感。
我把我昨天晚上想撤的念頭丟在了腦后。我拿出手機(jī),給了她。說,你去拷貝吧。
當(dāng)天晚上她來我家還手機(jī)的時候,對我說她要建個網(wǎng)站。
我說,你別不是想搞成“韓峰日記事件”吧?
她笑了一下,說,比韓峰日記還要巨大、牛B閃閃。
她說,我的網(wǎng)站叫“抗擊二奶網(wǎng)”。
她言語麻辣,報復(fù)神色,強(qiáng)到勝天。
八、對劈
第二天中午,我手機(jī)狂叫。是板寸頭貝貝叫我。
她說她在馬路對面。
我出了單位的大樓,看見她果然在街對面向我招手。
她問我,聽見風(fēng)聲了嗎?
我說沒。
她說,怎么會沒的呢?
她指著設(shè)計(jì)局大樓、豎眉追問我的樣子,像個執(zhí)拗的傻妞。
我心想,這妹妹倒好,也把我當(dāng)成了線人。
這些女的怎么了?大大小小,難道現(xiàn)在都需要一個盯老爸盯老公的耳目?
我說,你是說你爸?我還真的沒聽見風(fēng)聲。
她說,沒有?那也是風(fēng)浪前的前夜!
你知道嗎,她壓低嗓門說,我的網(wǎng)頁昨天晚上掛上去啦,一眨眼,跟帖超千,熱瘋了。
烈日當(dāng)頭。這冒著騰騰熱氣的報復(fù)女孩。
我看了一眼街對面的設(shè)計(jì)局大樓。臺風(fēng)眼是平靜的。
我和板寸頭進(jìn)了街邊的網(wǎng)吧,她給我看她的“抗擊二奶網(wǎng)”。
我靠。這照片也貼得太兇了。都快成攝影展了。全是那天夜里我手機(jī)拍的照片。
怎么樣?板寸頭問我。
像黃網(wǎng),我說,不知為什么就像黃網(wǎng)。
她犀利地瞟了我一眼,說,他就黃網(wǎng)。
我說,低俗,你沒把這事搞到高度。
(這是政治老師高老頭的口頭禪,他總說我們答題沒到高度。)
板寸頭說,韓喜秋本來就低俗。
她較勁的樣子讓我覺得女人認(rèn)知水平很差。我告訴她,你別看韓喜秋低俗沒人幫咱管他,但網(wǎng)上可有人監(jiān)管咱。你遲早會被屏蔽的。
她說,那就往高度整唄。
她雷厲風(fēng)行,用百度搜索歷代名言,人品的,人性的,勸戒的,恐嚇的,開粘。
“富貴不能淫”、“色字頭上一把刀”。全是高度。
而我,則幫她粘貼了一段政治課本上的“八榮八恥”,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這一整,奇跡發(fā)生。
她幼稚的網(wǎng)頁,氣場立馬大變。
正氣凜然,看不出是小孩在搶救她爹。
板寸頭極為滿意。
她說,這事一定會搞大。
她發(fā)熱的樣子,讓我又興奮又緊張。
她說“搞大搞大”的樣子,像極了我家隔壁被人騙了的陳珊姐姐。
陳珊抱著個肚子對我媽也這樣說過:搞大,把事搞大了,他就臭了,就不能不對我負(fù)責(zé)了。
我想起了鄰居陳珊,就給板寸頭的網(wǎng)頁加了個標(biāo)題——“悲情女兒怒扛狐貍精”。
效果哪,網(wǎng)上如火倒油。好像有一群人一直守在網(wǎng)的那邊等我們。
悲憫的,支招的,陪哭的,笑的,罵的,啥都有。
我也寫了幾條,立馬被卷進(jìn)共鳴的口水中。
我想,這些正義的人們平日藏在哪兒呢。
我環(huán)顧四周,那些正在玩游戲的家伙,一臉愣樣,不是我們的人。
板寸頭再次打電話來的時候,是第二天下午。
她說,快來快來,我爸和那個妖精殺過來了,你得來,給我壓個陣。
我說,你在哪兒?
她說,我家門口的莎菲茶館,我不能把這事搞進(jìn)我家,我媽會崩了那傻逼的。
我說,如果我被李彩云認(rèn)出來,我還怎么在這兒打工呢?
她說,給你化裝一下。
我沖動地去了。
我想,我大不了不打工了,我本來就只準(zhǔn)備做到這星期結(jié)束。
彪悍的人生就是這樣開場。
我坐在茶館包廂的里側(cè),戴一頂花邊圓帽,罩著板寸頭的裙子,挺變態(tài)的。
她還讓我戴上一小墨鏡,拿著個筆,像個記錄員。
即將來臨的交鋒,讓我興奮起來。殺殺殺。我想著李彩云、韓喜秋、大猩猩的鳥樣。
老韓進(jìn)來的時候,我的手機(jī)突然響了。
我一聽,是彭姨。彭姨說,你在哪兒?我說,我在外面。
她說,發(fā)生艷照門了,聽到風(fēng)聲了嗎……
我捂著手機(jī)說,我正在從外圍了解哪。
我撳掉了手機(jī),對這聯(lián)婦同志的草木皆兵,突然很BS。
老韓正在對她女兒說,你給我從網(wǎng)上拿下來!
板寸頭說,有勇氣做,干嗎沒勇氣展覽。
老韓說,大人的事你不懂。
板寸頭挑釁似的從書里拿出一把照片,OMG,就是那些照片,她居然洗印出來了,她像玩撲克似的洗牌,裝模作樣地欣賞。奶奶的,我特服了她。她陰陽怪氣地回答他爸:偷雞摸狗的事有什么懂不懂的。
老韓說,誰教你這么說話的?是你媽嗎?
貝貝沒理他。繼續(xù)看照片。
老韓氣急,他不住地問:你拿不拿下來?!
正說著李彩云到了。
她對板寸頭笑得像朵花,她說,小姑娘,姐喜歡你的發(fā)型。
她湊過去撫板寸頭的肩膀,說,很酷的女孩子。
她瞟著桌上的照片,說,哦,在看這些照片啊,姐覺得不好玩,一點(diǎn)都不好玩,你傷了姐姐,其實(shí)壓根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板寸頭一把推開她的手,沒睬她。老韓正在說,大人感情的事你不懂,我和李姐是有感情的。
板寸頭貝貝和李彩云都被這話激了一下。
板寸頭說,你那點(diǎn)感情,我不想懂,但你記住了,家是永遠(yuǎn)不能諒解的地方!
李彩云說,老韓,你也不能這樣亂說,哄小孩,也不能亂說。
李彩云頓了一下語氣,側(cè)過臉對貝貝細(xì)語:這事的真相是,那天我被你爸強(qiáng)奸未遂,我原來也想算了,誰沒個沖動的時候,你爸也是老上級了,但貝貝你這樣聲張,只會對你爸不好。
貝貝說,屁。
老韓瞪了李彩云一眼,說,什么話,現(xiàn)在的小孩,你別想騙她。
李彩云說,老韓,你不是未遂是什么?我是受害者哪,我受了害還被你女兒侵權(quán)了。
老韓說,你說啥?
李彩云沒理老韓,她用手輕撫貝貝的手臂,她說,你爸那天晚上約我談工作,我還納悶,談工作怎么要談到露臺上,我哪會想到他怎么這么不要臉。
老韓說,你別瞎雞巴扯了,你想唬她,也別損我的形象。
你有啥個屁形象,你不要臉不說,你女兒讓我見不得人了。
他們就開始斗嘴。
狗血狂濺。
我和板寸頭統(tǒng)統(tǒng)傻掉。
他們吵得我聽不真切他們到底有哪些邏輯,只聽到李彩云尖銳的聲音,和她聳動的叫喊:
李彩云說,天殺的,你不是未遂是什么?
李彩云說,你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李彩云說,別裝了,你搞我,別裝什么感情了,是想搞黃局吧,變態(tài)!你知道我和黃局要好,所以想搞我,讓他好看,控制我,對他使壞,心理變態(tài)狂!
李彩云沖著貝貝怒吼:你給我ZIfX/T48k1vgyOJgImV++g==把照片取下來。我要去告你,告你爸,騷擾,強(qiáng)暴,侵權(quán)!
我和貝貝徹底傻掉。
我不知道老韓是傻掉了呢,還是被點(diǎn)中了穴位。反正一男一女拉扯起來。
我和板寸頭被他們忘在了一旁。
我們看著他們繞著我們的桌子,飛來奔去,像看魔幻大片。
李彩云一邊打一邊叫,我有證人,我有證人,強(qiáng)奸未遂,強(qiáng)奸未遂!
服務(wù)生慌張地探頭進(jìn)來,又縮了回去。
而李彩云像唱戲的腔調(diào),一下子接通了那天露臺之夜我的詭異之感。
我突然就有點(diǎn)明白。
我拿過桌上的那些照片,挑了一張。我沖著他們喊:別打了,別打了。
他們沒理我,繼續(xù)對打。
我站起來,說,住手。
他們看了我一眼,繼續(xù)打。我突然想起來,我男扮女裝著呢,靠,這花裙子,我憋著嗓子說:證人在此!
我把那張照片丟向他們。
這足夠驚人。一剎那,空氣靜下來,他們靜下來。
老韓撿起照片。
在哪兒?
看照片左上方的那個角落!
角落?
一個人影。
一個人影?
看見臺階旁邊一個光頭了嗎?
小虎?老韓古怪地看著我們說,司機(jī)小虎怎么也被拍進(jìn)了?
我端了一下墨鏡,它老滑到我的鼻尖上來。我說,他,就是早在那兒等著你的證人!
媽逼!老韓轉(zhuǎn)身給李彩云一個耳光,原來給老子下套哪。
李彩云像一頭憤怒的母獅,飛手,一把抓住老韓的下半身。我靠。老韓嗷嗷直叫。
李彩云尖聲說,你這個老不正經(jīng)的,變態(tài)狂,上我的目的是為了拉我治黃峰吧,別人都看不下去了。老韓說,你這雞,跳來跳去的雞。
李彩云被老韓撳在地上。他們唾沫橫飛,扭成一團(tuán)。
對手內(nèi)部先亂了。
他們沒時間顧我們了。
我拉起看得目瞪口呆的板寸頭,撒腿就撤。
九、猜一猜,東風(fēng)西風(fēng)
我穿著大裙子跑到了馬路上。
貝貝跟在我后面不停地問:到底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拼命地跑,只有沒命地跑,好像才能壓住心里的邪乎。
我想著老韓李彩云可能還在“莎菲”的地板上打哪。
我想,那些迷團(tuán)原來是這樣的啊。
媽呀,迎面還遇上了我的班主任李凰,她提著個包,好像要去哪兒上輔導(dǎo)課。
我這身大裙子,我都要瘋了。
好在她在我們前面10米的地方,穿過了馬路。
我看著她的瘦背影,突然很可憐她。
她知道她的學(xué)生像個偵探在盯梢別人家的色老公色老爸嗎?
她知道她給我的全是正面教育,但我一眨眼變成了一個風(fēng)紀(jì)小警察嗎?
我和板寸頭狂奔到第七街的路口,站住了腳。
我說,我長大以后,不想上班。
我說,這上班的事,怎么像暗戰(zhàn)。
我說,反間計(jì)、美人計(jì)、孫子兵法都用進(jìn)辦公室啦。
我說,我們的爸媽上這樣的班,真太慘啦。
板寸頭貝貝一把掀下我的帽子,一把奪下我的眼鏡,說,你別感嘆人生了。
她說,快說快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說,那天晚上我們沖擊的“露臺門”可能是個局。
李彩云和黃峰局長下的局。
李彩云是黃局的人,你那老爹想策反李彩云這個妖怪,就想上她,然后將她像暗哨一下打入黃局的深處。
但你那爹高估了自己。
他還以為他比大猩猩帥。
他還以為他可以給李彩云許諾。
他還以為他和李彩云玩曖昧已玩出了感情。
他沒想到,李彩云憑什么不跟老大,去跟老二。
他沒想到,李彩云憑什么不將計(jì)就計(jì),為自己立個功,平時張紅她們還和她爭得厲害哪。
所以,黃峰、李彩云下了反間計(jì),那晚想制造“強(qiáng)奸未遂”的局,捏住你爸的把柄。
司機(jī)陸虎就是他們設(shè)下的證人。
但那天晚上,被你我提前這一沖擊,攪了他們的局。
我們不僅攪了這“強(qiáng)奸未遂”的局,還徹底改了李彩云和你爸在露臺上鬼混的性質(zhì),那是亂搞,不是“強(qiáng)奸未遂”。
板寸頭看著我,目瞪口呆,她說,我發(fā)現(xiàn)你特適合搞情報,我發(fā)現(xiàn)你特可怕,你才這么大就懂這些……
板寸頭說,我爸得感謝我救了他。
他雖然恨我把這事搞到網(wǎng)上去了,但從另一個角度講,是我救了他。
他名聲雖被咱敗了,但他至少沒被人搞進(jìn)去。
所以,我們雖然蠻橫了點(diǎn),沒搞清楚真相就制造了“艷照門”,但我們和他是扯平的。
我發(fā)現(xiàn)好些路人在看著我。
媽呀,我忘了我還穿著裙子。
我一把拉下裙子,后面有拉鏈,挺費(fèi)勁,在大街上,真的狗血。
板寸頭可不管別人笑不笑我,她還在嘲笑她老爸活該。
她說,色字頭上一把刀,瞧見了吧。
她說,韓喜秋啊韓喜秋,名聲臭了,官沒得當(dāng)了,那些狐貍精也就不會睬你了,我家就太平啦。
貝貝嘲笑完她爸,不知怎么轉(zhuǎn)念一想,又不服氣李彩云那個妖怪居然在玩她老爸。
她對我說:
你說得也不一定對,那個李彩云,我跟蹤她有一陣了。
她未必不想粘我爸,她未必不想腳踩兩條船,左右都傍,而我爸也未必真的被她騙了,他也未必那么笨驢。
我跟蹤他們,他們這陣還真的挺黏糊,她是他直接分管的下手,沒準(zhǔn)她才是黃峰安插到他身邊的人。
我爸如果不搞定她,就可能被搞。
所以必須搞她。
搞了她,她才真正是他的下手。
搞了她,才有安全感信任感。
你覺得惡心吧?
韓喜秋就是這么惡心。我也要吐了。
韓喜秋李彩云這兩個大傻逼。
現(xiàn)在事兒一出,李彩云就裝純了。
輪到我目瞪口呆,聽到云霧里去了。
我心想這板寸頭妹妹比我想得有智商呀。
我說,媽媽呀,無論西風(fēng)壓倒東風(fēng)還是東風(fēng)壓倒西風(fēng),還都是被逼的哪。
我說,太可怕了,你才多大啊,連這都懂,這不就是傳說的潛規(guī)則嗎。
她把那頂花邊圓帽扣到我頭上。
她對我吐了一下舌頭,說,韓喜秋他別以為我不懂!
我們相視而笑,感覺像兩個大人一樣談事兒。
我們這么說著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雷雨。
我們飛奔進(jìn)前面的少年宮,外面大雨傾盆。
我抹著臉上的水。她說,你長大了可別當(dāng)官。
十、低俗
設(shè)計(jì)局“艷照門”傳遍全城,甚至傳到全國去了。
老韓李彩云名聲大噪。
好多人跑到設(shè)計(jì)局的大門口來認(rèn)人啦。
他們站在門口,指指點(diǎn)點(diǎn):是他嗎,是她嗎,到底是哪個???
大樓里,不少辦公室的門都掩著。
我知道好多人躲在里面。
因?yàn)槲衣犚娏怂麄儔褐ぷ拥男β暋?br/> “咯咕咯咕”,他們在網(wǎng)上樂呢。
他們從門里出來時,像偷窺了什么,蔫壞地笑著哪。
我看不得他們這鳥樣。
我還看見大猩猩挾個包,去外面開會,他哼著歌: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br/> 我靠,他居然會唱周杰倫。
他們的鳥樣讓我覺得自己很傻,仿佛被別人當(dāng)了槍使。
我和板寸頭雖出了李彩云韓喜秋的洋相,但媽的,被別人當(dāng)了槍。
這讓我郁悶。我想,老子不能這么就走,以后想著都會郁悶,老子還得在這兒干下去,看你的戲。
我發(fā)現(xiàn)我的情緒莫名地被圈入了情境。
過道上的窗玻璃映著我倔強(qiáng)的、莫名其妙的臉。
老韓被上級部門找去談話。
他拖著張驢臉回來,繼續(xù)做他的副局長。
有一天,我在廁所間聽見兩個男的在蹲間里聊天。一個說,老韓這點(diǎn)事,擱現(xiàn)在算啥,偷雞摸狗的事現(xiàn)在哪管得過來,要不是這次搞到網(wǎng)上了讓省委書記覺得低俗了,連談話都不會有。
我豎起耳朵。
我聽見另一個說對啊對啊,這年頭男女可以亂搞,但不可以被人惡搞,一旦被惡搞了,這人看著就逗了,就再也裝不了了,就邊緣化的命了。
他說得像繞口令,還在里面放了個屁。
他們說,厲害厲害,老韓女兒厲害,上訪不如上網(wǎng),上網(wǎng)不如惡搞,厲害,新生代厲害,手法完全不一樣啦,防著點(diǎn)哦,現(xiàn)在的小孩誰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招啊。
不知哪個又放了一個屁。我捏鼻跳開。我想,小孩就在門外。
我飛奔出去。
他們這樣“夸”我們,我心情略好。
說真的,我可沒想過我和板寸頭是惡搞。我一直以為我們正經(jīng)八百、威風(fēng)凜凜呢。
板寸頭貝貝也被人找去談話。因?yàn)榈退住?br/> 找她的,是網(wǎng)絡(luò)監(jiān)管部門的人。
貝貝瞅著他們,說,我還以為你們是婦女兒童權(quán)益保護(hù)部門呢。
網(wǎng)管大叔就知道這不是好纏的小孩。
貝貝說,我還以為你們和我是一伙兒的呢。
我還以為我在維護(hù)社會正氣呢。
我怎么就低俗了?
怎么就比我爸還低俗了?
她還當(dāng)場抽了一根煙,讓網(wǎng)管大叔差點(diǎn)結(jié)巴,讓網(wǎng)管大姐差點(diǎn)淚崩,讓她趕緊回家了。
“抗擊二奶網(wǎng)”迅速被蔽。
貝貝說,網(wǎng)管大叔問她照片是誰拍的,她可沒說我的名字。
沖著她仗義的臉,我說,你也算個爺們兒。
李彩云嚷了幾天“強(qiáng)奸未遂”,也沒見有人宣布她到底是咋回事。
她就變成了一祥林嫂。
好多人都在笑她。
我看見她從大猩猩的房間里出來又進(jìn)去,進(jìn)去又出來,眼睛紅紅的,像個桃子。
我看見大猩猩這些天總是哼著這歌在走廊上走過: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我靠。暈死周杰倫。
板寸頭貝貝是多么失望啊,因?yàn)樗掷享n雖被靠了邊,但沒被撤官。
她說,難道就這么沒人才了嗎?!
我看出來了,這妞確實(shí)情緒化還是個急性子。他爸又沒被定性,干嗎被撤?
但這妞居然說,定個罪還不容易,只要想定,想定就定。
聽她說的,還想唱就唱呢。
她說,關(guān)鍵是,撤了他的權(quán),鶯鶯燕燕就沒人搭理他了,花花腸子才會像條狗無奈地回家了。
她是多么痛恨沒出現(xiàn)這一幕啊。
她是多么希望她爸像條喪家狗被她重新收留。
女的畢竟是女的,我想,就喜歡感情戲。
女的畢竟是女的。
李彩云坐在資料室里發(fā)呆。
她從總務(wù)處被突然調(diào)到了這兒。
我在資料室擦?xí)堋?br/> 她像個影子一樣,在書架間走動,嘆氣。
她長一聲短一聲,搞得我想撒腿就跑。
她不知道是我拍的照吧?
我擦完書架,順便擦了一下她的桌子。
她感動了似的一把奪過我的抹布,說,哦,我來我來。
她盯著桌子,像對我說也像對空氣說:
我是被流放到這兒了,你懂嗎?
我是被人搞進(jìn)了,你懂嗎?
你別聽那些人說的那些鬼話。
那些男的,沒一個好東西。
如果兩個頭兒,都要對你好,你又能怎么樣?
你能做的只能是兩邊不得罪,但還是得罪了,我得罪誰了?
說我低俗,他們就高雅了?
屁!
她換崗到這兒,正寂寞,只要逮著個人,我估計(jì)她都會說這個。
我看著她像黑影子。她唉聲嘆氣,像個竇娥。她說,爺們兒都去哪了,這年頭是不是沒爺們兒了,女的總成了他媽的犧牲品。
我飛快地跑出來,心里怪怪的。
我想,我不該拍她的照片嗎?
我心里怪怪的,我在可憐她了?
我想著大猩猩的裝B樣,覺得她至少不裝。
我承認(rèn)我心里有點(diǎn)怪怪的,媽的,這是些什么怪人啊。
我想,我得撤了。
傍晚,板寸頭貝貝來工人新村找我。
她還帶過來一個小男孩。
那個小孩站在一對滑輪上,像個哪吒。
貝貝告訴我這是小豆,“我粉絲,自己找上門來認(rèn)我姐的?!?br/> 她說,我們得幫小豆把他爹搞回家!
十一、深夜辯論賽
把他爹搞回家?
小男孩小豆,大頭,瘦小,看著我,一聲不吭。
我問板寸頭貝貝,哪來的這么個粉絲。
她笑道,姐這兩天家門口可熱鬧了!都來看悲情女了,同情的、聲援的,出謀劃策的,送禮的,有個老太太還烙了個餅過來,讓我一定要扛住。
我一聽就來勁了,我說,真的假的?
她咯咯直樂,她說,哥,我紅了,最火爆的是,還來了不少求助的,大人小孩都有。
他們要我和他們一起抗擊二奶、二爺。
他們要我提供經(jīng)驗(yàn)。
他們要我出手,幫他們把爸把媽找回來。
他們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同志。
還來了一家什么公司,要我當(dāng)形象代言人。
勸了我整整一天,說這不僅是市場的需要,更是和諧社會的需要。
我說,媽媽呀,怎么就扯上和諧社會了呢?
他們說,家庭是社會的細(xì)胞啊,家庭和諧是社會的基礎(chǔ)啊。
你的吶喊是狠狠地給社會德性的一個警鐘啊。
我說,哥們兒,可惜網(wǎng)已被屏蔽了。
咱為了找媽找爸,怎么就被蔽了?
……
這妹揮著手勢,氣蓋山河。
我拍了拍男孩小豆的肩,問貝貝:那么,這也是求助者嘍?
小孩突然開腔:不,是一起抗擊。
貝貝說,別人的事,我不想管,但這小孩,我?guī)土耍?br/> 我問小豆,你幾歲啦?
他說二年級。
他說,哥,你也幫我去捉我爸嗎?
OMG。
他說,我爸是忘恩負(fù)義的家伙,他有小秘,他道德敗壞自甘墮落吃苦不記苦,我們受的罪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小臉漲得通紅,他在我們面前滑了一圈,像個小豆芽。
我說,誰教你的?是你媽吧。
他沒答我的話。他給我們看他小胳膊上的烏青。他說,我每天在學(xué)校就害怕回家,我總想他們是不是又打架了我怎么去救媽媽,他昨天還打了我,他為了那個女人想我們死……
他在我們面前飛快地滑動,像一個哪吒。
我們怎么幫他?
我說,他爸這德性,估計(jì)臉皮超厚,捉了也白捉,惡搞也白搞。
板寸頭貝貝說,那我們找他領(lǐng)導(dǎo)去!
我說,這也太土了吧。
小豆說,找領(lǐng)導(dǎo)我爸也不怕。
貝貝說,你爸連領(lǐng)導(dǎo)都不怕?那他怕啥?
小豆說他媽早找過他爸的領(lǐng)導(dǎo)啦。但領(lǐng)導(dǎo)說這是他家的事,他們沒法管的。
我說,也可能,領(lǐng)導(dǎo)自己家的事還管不過來呢。
貝貝說,屁,領(lǐng)導(dǎo)怎么可以不管?
貝貝比我倔,她說,那也得管!找領(lǐng)導(dǎo),把這事搞大!
她堅(jiān)持要去小豆他爸的領(lǐng)導(dǎo)家。
我們就去了。
我們找了半天,找到了,可領(lǐng)導(dǎo)家里沒人。
我們就坐在樓下的花壇邊等。
等著等著,我感覺自己像在做夢,小豆靠在我的身上在不斷地打呵欠。我想我們是不是在做全世界最荒唐的事。
晚上十點(diǎn)多的時候,那個領(lǐng)導(dǎo)回來了,眼鏡男,除了有酒氣,看著不太討厭。
我們擁上去對他說話。
開始時他笑著,后來他有點(diǎn)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就瞅著我們說,慢慢說,小朋友。
他說,這是家事啊,孩子他媽也來說過了,我們可以做小蔡的工作,但,領(lǐng)導(dǎo)對這種事不可能介入太深。
否則不就回到以前計(jì)劃經(jīng)濟(jì)去了?
人的觀念變啦,工作之外,人是社會的人,單位不可能再深入靈魂深處一閃念了。
我這么說,你們懂嗎?否則,人的自由空間沒了。
你們還小,以后會懂。
我說,那也不能看著丑惡現(xiàn)象不管呀。
他說,這談不上什么丑惡現(xiàn)象,這是個人生活的事,很復(fù)雜。
你們小朋友不懂,不要管大人的事了,快回家吧。
單位的概念變了,包辦包管的時代過去了。
否則,也是倒退。
我們被他打發(fā)回來。
雖然我原本就覺得找領(lǐng)導(dǎo)很土,雖然我原本就沒指望他媽的什么領(lǐng)導(dǎo),但這“眼鏡男”文質(zhì)彬彬、啥事都是他有理的樣子,讓我不忿。
我氣了一整夜。因?yàn)闆]說贏他。
當(dāng)一個人說不過另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心里很憋。
我決定第二天繼續(xù)找他論理。
這事沒完,辯個沒完。
第二天晚上十一點(diǎn),我們又去了。我們敲他家的門。
他在里面問,誰???
我們說,小豆的爸爸現(xiàn)在還沒回家,你是他的領(lǐng)導(dǎo),我們只有向你來要人了。
他把門拉開一條縫,向外笑道,怎么又向我要人了?我昨天不是說清楚了,這是家事啊,現(xiàn)在這社會,以組織的名義去教訓(xùn)手下的私生活是一個笑話了,也沒人這么做了。
我說,得得得,我知道你認(rèn)為這是進(jìn)步,但我們的爸都變花了,也是進(jìn)步嗎?
他看著我搖頭說,小朋友,根子是在社會啊,有些事不是一個單位的事,不是孤立的事,有些事現(xiàn)在這么看那么看都有它的原因,只是你們不懂,現(xiàn)在的價值觀不是那么絕對了,只是你們還小,現(xiàn)在和你們說不清,你們就看主流吧。
我說,反正你們?nèi)抢碛?,全是正確答案,但憑什么要我們小孩來買單?
他看著我說,怎么要你買單了?
我把小豆推到他面前說,他不就在買單了?!
他嘟噥,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小蔡又不是毛毛頭了,要我盯著看著。他說,唉,怎么和你們這些小孩說呢,你們應(yīng)該快快樂樂的,大人的事不是你們管的。
怎么不要我們管?不是還怪90后啥都不管嗎,我們不是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嗎?
他說,你怎么有點(diǎn)胡攪蠻纏,你得看主流,快回家吧,家長會急的。
貝貝被擱在一邊好久了,估計(jì)被他侃暈了,現(xiàn)在她終于開說,居然十分文藝:家?家一片破碎了,回去干嗎?
“眼鏡男”嘆了一口氣,把門合上。他在里面說,這是個別現(xiàn)象,你們怎么能不看主流哪?你們小小年紀(jì),需要調(diào)整價值觀。
我們看著合攏的門,又被他打發(fā)回來。
郁悶。這“眼鏡男”滿嘴“價值觀”,繞得暈翻天。
得搬個救兵來。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政治老師高老頭家。
高老頭正在家寫東西,桌上攤了一堆原著。
他以為我來看他,很高興,因?yàn)槠綍r同學(xué)都嫌他古板,和他走近的不多。
高老頭聽了我說的事,比我還生氣。
他說,這領(lǐng)導(dǎo)怎么這樣說話。犬儒主義,道德虛無論,不作為論、榮辱觀……
他說呀說呀。說得我決定用核心價值觀今夜去叫門。
我們這次是深夜1點(diǎn)去的。
“眼鏡男”穿著睡衣,沒戴眼鏡,拉開了一道門縫。他說,怎么,小朋友你們又來向我討爹了?
我說,我們不要爹了,但我們想了解一下你們企業(yè)是怎么進(jìn)行核心價值觀教育的?
你們還搞不搞這樣的教育?
你背得出“八榮八恥”嗎?
第八榮第八恥是什么嗎?
我們中小學(xué)生都是要考的。
你們別不是只要求我們學(xué),而你們裝裝就行?
……
他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說,小朋友,我給你們一個忠告,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們不要管這些閑事了,這些和你們沒關(guān)系。
板寸頭問他,怎么沒關(guān)系?!關(guān)系到小豆爸,關(guān)系到我們家長,甚至關(guān)系到和諧社會,因?yàn)榧彝ナ巧鐣募?xì)胞!
而這疲憊的叔叔,有點(diǎn)亂了,他說,但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小豆他爸又不是小孩子,我哪盯得住,即使是我兒子,我也盯不住哪。
他沒聽我們給他的回答,就很生氣地把門給碰上了。
找領(lǐng)導(dǎo)一定是會上癮的。
會讓人變得不依不饒。
這估計(jì)接近上訪。
接下來,連著三天深夜1點(diǎn),我和貝貝都去“眼鏡男”家上訪。
思想工作輪盤大戰(zhàn)。
我想,我是不是瘋了,這樣發(fā)展下去,到大學(xué)的時候,我一定能參加大學(xué)生辯論賽了。
那悲慘的叔叔在門里說,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告訴你吧,你是他的領(lǐng)導(dǎo)呀,而我們是小孩,小孩找大人保護(hù)婦女兒童權(quán)益,當(dāng)然和你有關(guān)系。
他在門里說他手下幾千號人,難道他們在外面胡來都得找他?
我們蠻橫地說,完全正確,因?yàn)槟銈儧]管好呀。
他說,我們怎么沒管好了?你們兩個屁孩倒是說說。
我說,十幾年前這世界交給你們掌控的時候,人還好好的,但你們管了十幾年后,我們的爸都變這樣了,你們是怎么管的?
你們是怎么管的?
你們沒管好,你們就沒想過最后要我們來買單嗎?
不,你們得買單!
他在里面一聲不響。我想他會不會睡過去了。
結(jié)果,我聽到他老婆在修理他:你再不處理、再不做那個小蔡的思想工作,老娘都看不下去了!
“眼鏡男”在里面說,好啦,好啦,好啦,小朋友,明天叔叔去做思想教育工作,以組織的名義,再不行,就警告他降薪,永沒提拔機(jī)會。
貝貝說,那好,咱謝啦。
小豆的爸爸小蔡回家了。他說對不起小豆和這個家。
對此結(jié)果,政治高老頭聞訊撫掌而笑。
他說,看見了吧,看見了吧,不是做思想工作沒用,而是一任任頭兒都不在做,在混。
他給了我肩膀一拳,夸我學(xué)以致用沒學(xué)會混。
我雖然也得意,但覺得他樣子太迂。
沒想到,他卻挺神秘地告訴我,他在電臺開節(jié)目了,他們來請的,道德夜話,專門在深夜罵人。或與聽眾對罵。
他已經(jīng)罵了一個星期了,他發(fā)現(xiàn)好多人都希望被罵。
他說,他罵得很爽,而他們需要被罵。
晚上,我聽了一下電臺,半夜12點(diǎn),高老頭登場,接熱線,開罵。
他像一個唐僧,空降而來。打電話的都叫他“電波怒漢”。
小豆滑著滑輪來看我,他說,哥,我爸回來了。
我逗他:那么說,咱勝利了。
他說,但我得看著他……
他繞著我滑了一圈又一圈。他高興著哪。
我看著這小豆芽,心里突然有點(diǎn)怪怪的難過。
我17歲了,我知道我最近常常昂揚(yáng)又常常不爽,像個瘋子。
小豆從我身邊滑過去了,回頭向我招手,像個哪吒。
我沖他喊,這事被我們辦成了,說明少年必勝。
少年必勝。
我們站在街邊、小巷口、餐廳、娛樂場門外和城市許多個角落里,對自己說,必勝。
我說的“我們”,指的是我和板寸頭貝貝,以及她那些不知從哪來的粉絲們。
那些粉絲,其實(shí)大多是和我們一樣的小孩。
小孩有小孩的結(jié)識方式和信息通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聞訊來了好多小孩。我們像雪球一樣悄悄聚集。想想真他媽的瘋狂,這年頭,許多人的家是不是都快成碎片了?
要不哪來這么多憋悶的小孩?
所以,你千萬別以為你家的小孩啥都不懂。你別以為他不懂你們他媽的都在裝。當(dāng)然,也可能你們知道,但來不及顧了。那好吧,就讓我們像一股潛流,跟著你們的背后吧。
我們相互報信,跟蹤那些爸媽、大人和謊言,以及他媽的那個家的脆弱走向。
我跟著他們跑來跑去,無法遏制。
我想,我們是不是在做全世界最瘋狂的事?
我想,是不是因?yàn)槲以谛睦锖尬夷莻€爸?
有時我們攪局一場,有時我們空忙一把。有時他們發(fā)現(xiàn)我們跟在他們后面差點(diǎn)崩潰了。而有時,我們把自己嚇了一跳——因?yàn)?,“捉奸”這真是扇奇怪的窗。我們撩起窗簾的一角,原本只想看著點(diǎn)他們,但沒想到,看出去,還真嚇了一跳,因?yàn)椴还饪吹搅怂麄冊凇皟和灰恕?,還看到了他們啥都在交換哪。
有一天我們看見一個胖家伙在歌廳把倆小妞往李毛毛他爸懷里推,還塞給他爸一個黑包,那丟人現(xiàn)眼東歪西倒的爸后來從黑包里掏出一沓錢,(原來是一大包錢哪),像個玩瘋了的小孩敲著小妞的臉,說“砸死你,砸死你,你是我的了”,而那胖家伙則撒嬌似的摟著李毛毛他爸的腰說,“那塊地是我的了”。
李毛毛和我把眼睛貼著包廂的門縫上。
李毛毛推門沖了進(jìn)去,他說,屁,是我的。
他撲過去,一把從他爸手里攥過那沓錢。他爸都傻眼了。
那喝多了的胖子叫,搶錢啦,搶錢啦。撲過來,沒想到被麥線絆了一下,摔在地上。
李毛毛把錢往天上一丟,人民幣像下雪一樣飄起來。他爸就站起來想抓住他。他們就在人民幣里竄來竄去。
服務(wù)生進(jìn)來沖著我們喊,“怎么這里混進(jìn)了小鬼?”
他們把我和李毛毛拎起來,往門外推。
李毛毛一路蹬腳,說,我爸是李鋒,李鋒是我爸。
我聽到了走廊里有人在笑,“可你爸不是李剛。”
我們被推到了娛樂城的大門外。那個服務(wù)生拍著我的肩說,去別的地方玩吧,這里不給看的。
他沖我們笑,他說,你們過幾年再來玩吧。
我拍了拍衣服上蹭的墻壁粉,勸李毛毛回家。
我說,這服務(wù)生說得沒錯。這里的事還真不給看。
因?yàn)檫B我都看懂了,他們在換哪,金錢權(quán)力資源什么的。他們一邊換一邊樂著哪,比我們還像小孩。所以我說,真他媽的瘋癲。
我們在行動。
當(dāng)然,并不是所有的小孩都像我們一樣瘋狂。
貝貝粉絲之一、女孩朱南菊她媽的相好——市委秘書長李成功的女兒(這說起來有點(diǎn)繞,不是嗎),就相當(dāng)不一樣。
原本我們想發(fā)展她,讓她成為朱南菊的同盟軍。
我們打聽到這女孩是商大的學(xué)生。
我們?nèi)チ松檀蟆?br/> 我們找到那個女孩時,已經(jīng)晚上九點(diǎn)。
那女孩站在宿舍樓下,吃驚地看著我們。我們說,姐姐,談?wù)労脝幔?br/> 她說,你們是誰???
我指著南菊說,我們是她的朋友,而她家人是你家人的朋友。
她笑了,說,這么神秘呀,什么事?
板寸頭貝貝把她拉到宿舍前的排球場上,晚上的排球場上空空蕩蕩。一個大月亮升在空中。
我們讓南菊說。
南菊說,你爸有外遇了,外遇是我媽。
那女孩盯著南菊,仰臉對著那個月亮,輕輕地說,哦。
她環(huán)視我們,說,你們找我就為這事?。科鋵?shí)這事我早知道了。
她說,我不知道你媽是誰,但我爸有小三這我早知道了,聽說他有好幾個呢,我不知道哪個是你媽。
她輕描淡寫的樣子,讓我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也可能人到大學(xué)生了,就這樣了。
她說,我從來不管我爸的事,再說我爸的事也與我無關(guān)呀。她轉(zhuǎn)身就想走。
南菊氣憤哪,她拉住她,說,你怎么可以不管?你怎么可以不告訴你媽?你們是受害者哪。
那女孩眼里全是譏笑。她說,我怎么知道我媽不知道呢,如果她不想讓人知道她知道,我為什么要告訴她呢?
她說,你們這些小同學(xué),別管大人的事了。我就從來不管他們的事,因?yàn)楣懿涣恕9懿涣酥粫屪约盒臒?。只會更糟?br/> 我不管我爸的事,還因?yàn)槲覑畚野职?。為什么?因?yàn)樗麑櫸已?,他最寵我,他對我好,這就夠了,還想怎么樣?
對,他哪怕有再多的情人,老婆也只有我媽一個,情人兩三年說不要就不要了,但老婆他放不了手。所以說,他對我媽也是好的。他不會讓她吃虧的。除此之外,他在外面怎么樣,那是他的需要。你摻和進(jìn)去只會讓自己心情更糟。
得功利點(diǎn),小同學(xué),一個事你如果管不了,那么最好就是裝不知道。世上有這么多事,你哪管得了,先疼自己吧。
先疼自己吧,人不能要得太多,否則一輩子不開心。
她笑著,轉(zhuǎn)身往宿舍方向走。把我們晾在后面,傻半天。
這么個大月亮下面,球場上空空蕩蕩。她特自私,但好像也沒錯。因?yàn)槟惝吘故莻€孩子,還能怎么樣呢?
沒想到她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她搭著南菊的肩膀說,別以為你媽不知道你在想啥,別以為你爸不知道你媽在干啥,和我爸好的人都是想往上走的,我想起來了,你媽是誰了,不是說你爸最近提成廳級了,這是你媽的功勞嗎?他們想做什么,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只有他們知道,他們是成年人了你攔也攔不了,這就是生存,生存可能真的惡劣,別管他們的事。
她對著我們笑著,月光下,像冷靜的天使,她說,就管花他們的錢!
她說,狠狠地花他們的錢吧,如果你不花,那些錢就會被他的小秘、相好花去了。
她把手指壓在嘴唇上說,噓,這是我的心得。
那天晚上,迎著月亮,我從商大回來的路上,對她又鄙視又服帖。
我被她的左勾拳右勾拳打得腦子里嗡嗡作響。
奶奶的,等我們也像她一樣酷的時候,可能就說明我們也長大了,獨(dú)立了,夠狠了。
十二、漂亮姐
我在單位的過道里擦樓梯扶手。許多人在我身后走來走去。
彭姨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怎么樣了,還好嗎?
我心想,這些天我和那些小孩在忙活,把她的事給忘了。
我說,沒有異象,情況正常。
彭姨說,很好,“艷照門”對老黃他們單位是一個警示,這事雖然爭議,但有威懾力,干得漂亮。
手機(jī)差點(diǎn)從我手里掉到地下,我心想,難道她知道是我們干的?
她說,網(wǎng)絡(luò)在起紀(jì)委的作用了!這是新形勢下的新課題,值得我們婦聯(lián)工作好好學(xué)習(xí)。
我支吾表示,我也要研究網(wǎng)絡(luò)。
她說,好啊好啊,姨建議你以后學(xué)計(jì)算機(jī)。
她溫和的語氣,讓我覺得對不起她的托付。
于是,一個上午我都繞著大猩猩黃峰的辦公室在干活。
我擦他辦公室旁邊過道的欄桿。
我擦完欄桿,擦他門前的地板。
擦完地板,擦他的門板。
當(dāng)我哼吱哼吱擦門板的時候,他突然開門出來,說,你在干啥?
我說,擦門板。
他說,這孩子,我已經(jīng)注意你幾天了。
我愣了。
他沖我笑,說,這么勤快的小伙,別說是臨時工,就是這局里的好些正式員工也比不上你的工作態(tài)度。
他站在走廊上,大聲地夸我。
他對旁邊幾個辦公室探出頭來看的人說,下午局工作會議,讓這小孩參加,我要讓大家學(xué)習(xí)他!
我下午參加了他們的會議。
會上講的東西我不懂。我只懂表揚(yáng)我的那部分。
黃峰讓我站起來,走到講臺前。他指著我,說,這么個小孩,他是給我們上了一課,敬業(yè)的課,職業(yè)精神的課……
我臉紅耳赤,因?yàn)槲页闪怂麄兊陌駱印?br/> 有表揚(yáng)自然就有批評。這我懂。
接下來,黃峰開始不點(diǎn)名批評幾位員工。他說,有同志,高學(xué)歷,清高,但這兒不是學(xué)校了,你自命清高難道別人就天生低俗的命,工作沒有高低之分,職業(yè)精神,每個人都得有職業(yè)精神,這是職場的規(guī)則,你小姐脾氣,但世界并不由你的性子決定,我想問你,你工作有沒有進(jìn)展……
大猩猩的口才很好,他說得滿臉汗水閃光。
我看見漂亮姐研究生陳朵朵合上筆記本,起身,飄了出去。
她身材高挑,長發(fā),走路有點(diǎn)扭,好些人扭頭在看她。
這個會議還重新調(diào)整了一下工作崗位。
我聽不太懂那些崗位是干嗎的。
我只聽到漂亮姐姐陳朵朵被派到了新成立的公關(guān)部。
我還聽到公關(guān)部將配合業(yè)務(wù)部門運(yùn)作一個項(xiàng)目,好像是參加一個競標(biāo)。黃峰說,一定要拿下來。
他說,搞一個研討會,把專家約過來,招待好,玩好,喝好,多聽取意見,一定要搞定。
他說,接待工作人手不夠的話,喏,這個臨時工小伙兒也去幫忙。
他指著我。
于是我去了公關(guān)部幫忙。
研討會下周就開,專家七位。但主要的好像只有一位,接待工作主要圍繞他的要求。
我?guī)退麄儼l(fā)郵件,打電話,寄邀請信,聯(lián)系酒店,跑腿。
對這些事,我很新鮮。
我在忙著這些的時候,漂亮姐陳朵朵走過來,把一張紙條放在我的桌上。
她說,這幾個度假村,幫姐聯(lián)系一下,李專家喜好釣魚。
她拍了拍我的腦袋,說,你不是思想好嘛,那就多做點(diǎn)吧。
我臉紅了。她見我難堪的樣子,就抿嘴而笑:小男孩,這么老實(shí)啊,姐是逗你呢。
我轉(zhuǎn)了兩趟車去郊外,幫陳朵朵去看了“凱歌”農(nóng)家樂。
我滿頭大汗地回來,看見她捧著本書在看。
她從桌上遞給我一張紙巾,說,辛苦了,小男孩,歇會吧。
我說,你在學(xué)啥?
她說,《杜拉拉升職記》。
我想逗逗她開心,說,你想升職啦?翠萍姨他們都說你有戲。
去。她笑,好壞的小孩。
她把書丟在了一邊,嘟噥,要升職干嗎,混著唄。
我說,那你還看這書?
她說,沒事隨便翻唄,很傻丫的書。
她扔了一顆話梅給我,說,如果這杜拉拉也叫勵志,那咱每天可以算是戰(zhàn)斗。
她電話鈴響了。是大猩猩黃峰叫她過去一趟。
中午在食堂,我吃饅頭,打了一個免費(fèi)的湯。
朵朵端著飯菜走過來,坐在我的邊上,她說,你就吃這點(diǎn)?
我心想,我在這兒打工,掙這點(diǎn)錢,當(dāng)然不能吃掉,設(shè)計(jì)局食堂飯菜不便宜,正式員工每餐是有補(bǔ)貼的,我沒有。
我說,我愛吃饅頭。
她說,今天有紅燒肉,姐去給你買。
她就去買了一份。她看著我吃。
她安慰我,說我現(xiàn)在是最沒錢的階段,以后會有錢的。
她說,姐讀書的時候,也沒錢,吃飯的時候,就對同學(xué)說我減肥。
她沖著我笑。像個大美妞。我知道她好心。我發(fā)覺,她看著小資其實(shí)挺直,像我們工人新村的女孩,工人的女兒。
她說,沒錯,我是化工廠的子弟,你怎么就看出來我是廠區(qū)的?
我說不了。
她笑道,工人家的小孩,一眼就能瞅得出來,好,吃吧,吃吧,咱有階級感情。
我成了陳朵朵的跑腿和跟班。
她其實(shí)很好心,雖然有點(diǎn)怪。
她書讀得多,說話有時帶著奇怪的調(diào)調(diào)。
但,我喜歡她的調(diào)調(diào)。
我還喜歡她坐著那兒出神的樣子。
她在想什么呢?
她噙著一縷頭發(fā),盯著電腦,從側(cè)面看過去,有點(diǎn)憂愁。
我知道她不開心。
而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我在注意她時,就對我做一個開槍的動作,好像大大咧咧,看透了你的樣子。
轉(zhuǎn)眼,研討會就要開了,她和司機(jī)去機(jī)場接客人。
她把那些專家一個個陪進(jìn)金豪大酒店。
我在酒店大堂,接他們的行李。
主嘉賓李專家的航班延誤了。我在大堂等到傍晚,才看見朵朵和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先生一起進(jìn)來了。
那個著名專家,對投標(biāo)項(xiàng)目有決定性評審權(quán)的著名專家,高鼻子,頭發(fā)一絲不茍。
我看著他們進(jìn)來,但我發(fā)現(xiàn)他們看上去好像哪里有點(diǎn)怪。
我奔過去,我才恍悟過來:
按理是朵朵攙引著專家,但現(xiàn)在的情形是專家扶著朵朵的腰。
她像個客人。而他像個接待。
她走路有點(diǎn)扭。所以他們逶迤而來。
我連忙從司機(jī)那里接過專家的行李箱,帶他們?nèi)?8樓。
我和朵朵把老先生安頓好,準(zhǔn)備走的時候,他對朵朵說,姑娘,等一下,我們聊一下明天的行程。
他對我說,小朋友,要不你先走。
我就先出來了。我在門外等朵朵。
我才等了一小會,就看見朵朵突然開門出來,沖著走廊喊,服務(wù)員,服務(wù)員。
她看見我還在門外,大聲說,小弟,李老師要一杯熱龍井茶。
她向我擠眼睛。我不太明白。
我說,房間里有電熱壺,可以自己燒的。
她大聲說,小弟,你去要一下,馬上過來。
我趕緊去樓層服務(wù)間要水。她虛掩上門。
我回來的時候,推開門,看pl7Cl/7rhsaBjKR3D5zFQgXP/dhiHbwSn9KZ4jD/Jek=見那李專家正在夸朵朵的裙子漂亮呢。
他拎著她的裙角,說,好漂亮好漂亮。就提上來。
朵朵用手去護(hù)裙,一邊站起來,一邊別扭地笑著,說,李老師,我得走了,李老師,明天我給你老婆去買一條。
李專家有點(diǎn)不依不饒。
人品大爆發(fā)。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那老頭也是個花貨。
事實(shí)上從大堂一路上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他挽著朵朵腰的手像極了大猩猩伸進(jìn)吳麗娜衣服里的猥瑣爪子。
事實(shí)上,他拉著朵朵不讓走,要談事兒的鳥樣,我就看出來了,他是個花老頭。
我急中生智,拿著杯子迎過去。
故意碰到了他的肩。
杯子的水灑了出來,他喲地叫起來。
滾水哪。
正燙到他的褲子上。
他捂著襠部跳起來。
我們說,換一條換一條。
朵朵手忙腳亂地從衣柜里拿出一條浴袍,丟給他。
我拉起朵朵就跑。
十三、公關(guān)和小姐
我和朵朵跑到街上。周末大街上人來人往。
我一路笑,而朵朵一路痛罵老流氓。
但我沒想到,她說她罵的不是李專家。
而是更流氓的家伙。
朵朵告訴我李專家雖也流氓,但那是“行規(guī)”,現(xiàn)在不少單位搞投標(biāo)、搞項(xiàng)目,都在搞這一套,搞到后來,有人就以為每家邀請單位都有這個安排。
她說,“這老不正經(jīng)的還以為姐是干這個的?!?br/> 原來如此啊。
街邊霓虹閃耀。她拍了一下我的頭,她說:但姐不是那道菜!
她說,想讓姐做那道菜沒門!
她說,順者昌逆者亡,你以為你是誰,不就是混口飯吃吃嗎?
我說,你是說黃峰局長嗎?
她說,一個個正人君子的模樣,心里比誰都陰暗!
她說,他還以為單位的錢就是他的錢,單位的女人就是他的女人,狗屁。
風(fēng)吹起朵朵的頭發(fā),街頭的霓虹下,她像一個憤怒的天使。這樣狀態(tài)的女孩回家顯然需要人陪。我懂。我騎車帶她回她的宿舍。她坐在后座,我不知她在想啥。
我一路蹬車,掠過嘈雜的街邊,我飛快地騎,誰會知道我們的怒火迷茫。
第二天研討會,李專家沒出席,他躺在床上,說腿被燙了。
大猩猩的臉黑啊,比舊社會還黑。
上午的研討一結(jié)束,他就把朵朵和我,以及公關(guān)部的人叫去訓(xùn)了一場。
他說,這事,是怎么回事?
這樣的情況,甚至不如不請他來?
甚至比不請還糟。
有的員工,又嬌滴滴了,你有什么好嬌的?
你不愿干,愿干的多的是。
門外等著進(jìn)來的,多了去了,每天我回絕掉多少人。
你純啊,要純的就別上班了。
告訴你,這社會就這樣,搞點(diǎn)項(xiàng)目養(yǎng)活你們不容易。
搞不下來,扣錢扣獎金。
不是沒給你機(jī)會,而是機(jī)會來了,你沒有干勁,搞不定。
你搞不定,等待立功的人多了去了。
……
誰都知道大猩猩在說誰。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在金豪大酒店沒找到朵朵。
她去哪兒了呢?
我一個人回設(shè)計(jì)局,取下午會議要分發(fā)的材料。
單位離酒店很近。我拿了材料,往樓下走的時候,突然想起,她會不會在露臺上。最近這陣子中午的時候她常在那兒看書。
我拎著材料,上去了。
果然,她坐在那頭的欄桿邊。
我叫了她一聲。
她回過頭對我笑。她說,你也回來了?
陽光下,她眼睛瞇著,還向我做了個媚眼。但我看得出她剛剛哭過。
我說,李專家沒事了,我剛?cè)ソo他送茶,已經(jīng)道歉了,他說我是小孩,算啦。
她瞇眼對我笑,她知道我在安慰她,她說,隨他去,那個老不死,下午的會,我不想去了。
她若無其事地看著對面的樓,我看見一股倔氣從她的頭發(fā)里升起來。她像我們工人新村的女孩一樣倔。
我說,你不去可能不行吧。
她說,這活姐不想干了。
她眼圈突然紅了,她說,這活是有人要我好看才讓我干的,那鳥人是想給我點(diǎn)小鞋嘗嘗,才讓我去做公關(guān),這不是派活,是使壞,所以我沒法干了。
她說,那下流坯,平時動手動腳,我已經(jīng)夠忍了,那下流坯還以為單位的女人都是他的女人,狗屁,我不讓他得逞,他就這么使壞,流氓!
我懂她在說啥。她眼圈紅著的樣子,讓我難受。我不知怎么做思想工作。高老頭教我的那一套對女孩肯定不行。
我突然說,那么你找個男朋友,暴揍他們一頓!
她瞅著手里的書,可能沒聽見我在說啥。
我說,你干嗎不找個男朋友?
她抬頭沖我笑。她逗我,呵,小男孩,你不就是我的男朋友嗎?
下午在會場,我還是看到了朵朵。
翠萍、朵朵,一邊一個,扶著那個叉腿走路的李專家出現(xiàn)在會場上。
設(shè)計(jì)局的員工和各界來賓,集體鼓掌。
我注意到朵朵臉色灰白,和翠萍笑容可掬的樣子比,像南極和北極。
黃峰局長說,著名的李專家受傷了,但他帶病參加會議,這是對我局的鼓舞。
全場掌聲雷動。
研討會開到一半,人事處的老黑讓我去招呼朵朵過來一下。
我把坐在角落里的朵朵叫過來。
老黑對朵朵說,黃局長交代了,等中場休息時,你先陪李專家回房間休息,他受傷了嘛。
他對朵朵說,李專家喜歡文學(xué),咱這單位也就你學(xué)文學(xué)了,你陪老先生聊聊天,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呆在房里。
他壓低嗓門說,黃局長批評是重了一點(diǎn),但其實(shí)他是看好你的,你這次不能毛手毛腳了。
他說,咱這單位,年輕一點(diǎn)的、樣子登樣的女孩,也就你了,接待工作嘛,總不能讓我這老頭去陪。
朵朵瞅了一眼站在一邊的我,問老黑,我?guī)线@小孩行不行?
老黑點(diǎn)頭。
我和朵朵等在會議間的門外,中場休息時間快到了。
我問朵朵,你說下午不來,怎么又來了?
她看著窗外說,翠萍把我架來的。
她說,翠萍是來立功的。
中場休息,我和朵朵把李專家送進(jìn)了房間。
朵朵拿著翠萍她們早準(zhǔn)備好的《文化苦旅》等等一堆書,開聊。
李專家看著這么個大美妞,笑得眼睛都瞇了。他說話倒是挺逗,不惡心的時候,還有點(diǎn)可愛。他說他的故事,他的初戀,他的路。
但他不惡心的時間可不多,他輕撫著朵朵的手,說要聽朵朵談?wù)勅松?br/> 他們談人生的時候,翠萍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叫我跑個腿,去藥房為李專家買點(diǎn)燙傷藥膏。
我去了。藥店其實(shí)就在酒店樓下。
我拿著藥上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朵朵已經(jīng)坐在酒店大堂里了。
我說,你們不聊了?
她瞟了我一眼,說,他沒打算聊天。
她譏諷地笑著。
我知道她說的是啥。
我逗她:那你又摔袖而去了?
她居然咯咯咯大笑,她說,沒事,翠萍進(jìn)去了。
我趕緊拿著藥膏上樓。翠萍果然在李專家的房間里,在給他按摩哪。
我從沒聽說她還會按摩。
李專家趴在桌上,被按得扭來扭去,咯咯直樂。
翠萍謙虛說自己老了,手勁差點(diǎn)了。李專家就說對對對,得給他派個女孩來,談?wù)勌煺務(wù)勅松?br/> 他仰起脖子,說他喜歡和女孩子聊聊,談?wù)?,坐坐?br/> 真奶奶的丟臉。
翠萍向我擠眼睛,說,好好好,去安排,馬上。
我放下藥,出來。翠萍也出來了,她可沒顧上我,而是一個箭步殺到了走廊那頭,開始打電話。
我聽見她在說:老方啊,你不是在藝術(shù)傳媒大學(xué)有哥們兒嗎?幫我找個女孩過來。
她說,我知道學(xué)校里是有女孩做這個的。
她說,幫我找個懂事一點(diǎn)的,做這個的女孩來救個場。
二十分鐘后,那個女孩來了。
真媽的高速。
那個女孩穿著粉色的裙子,扎著麻花辮,我想,她真是做那個的嗎?和我們家前面的巷子里的比,是天上人間。
翠萍往她懷里塞了一個信封。估計(jì)是錢。
翠萍把她送給了李專家的房間之后,就殺回來,直奔黃局、老黑那兒。
奶奶的,她真的像是立功了。
我聽見翠萍姨在對人事處長老黑說,工作需要,錢我先墊了,你得給我報銷。
翠萍還說:
黑處,下次單位招聘,得多招一些美女,這是工作需要。
如果招不到,我們應(yīng)該去外面聘兼職的,這是工作需要。
黨組會應(yīng)該討論這事。
特別是像我們這種單位,男員工為主,年輕美女少的,我建議去外面聘一批“臨時性人員”,隨時可用,因?yàn)槲覀冏约簺]這樣的人才,這點(diǎn)很要緊。
翠萍嘰里呱啦,極品爆發(fā)。
十四、少年捉奸隊(duì),駕到
在走廊的那一頭,翠萍當(dāng)場被黃峰、老黑任命為“公關(guān)部執(zhí)行總監(jiān)”。
在走廊的這一頭,翠萍當(dāng)場給我、朵朵等公關(guān)部的幾位開會。
她讓我們站在她的周圍。她說,今天晚上、明天、后天,接待任務(wù)更艱巨,我們一定要搞定!
翠萍正給我們開著會,突然就見那個“粉裙女孩”從李專家房間出來了,她沿著樓梯走到了電梯口。
翠萍說,這么快?怎么這么快就完事了?
大家看她這操心樣,都趁機(jī)哈哈大笑。
翠萍撇下我們,飛奔過去,喊住“粉裙女孩”。
她們站在電梯口不知在說啥。說了一會,“粉裙女孩”又轉(zhuǎn)身回了李專家的房間。
翠萍過來對我說,你去買幾個避孕套。
她說,這雞,怎么這么沒職業(yè)精神?會沒帶這個。
她環(huán)顧了我們,說:
這雞說剛才出來急了,沒帶這個,要下樓去買,天知道是真的假的。
這李老頭怎么這么愛干凈了?好這一口了,還這么怕死?
這酒店房怎么會連這個也沒準(zhǔn)備?
這雞這一下樓,我就怕她跑了,上哪去找?
就是她沒想著跑,這一下樓一上樓的,又多了幾個鐘,別又想加價了吧。
翠萍這極品,竟讓我去買避孕套!
她一定昏頭了。他們都沖著她哈哈大笑。他們說,你讓他去?他還未成年人呢!看你這執(zhí)行總監(jiān)!
翠萍漲紅了臉,改口讓朵朵去。翠萍說她一急,就忘了我還是中學(xué)生,她說,中學(xué)生根本就不適合在這兒干,中學(xué)生根本就不該社會實(shí)踐,當(dāng)然,他們也該懂了,別把他們想得太純,其實(shí)他們啥都懂……
我靠,這極品為自己辯嘴,還順帶損咱中學(xué)生。她怎么不說這社會讓他們給敗得不適合小孩進(jìn)來實(shí)踐了呢?
而這邊,朵朵不肯去買那極品東東。
朵朵說,有沒搞錯,讓我去買?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翠萍說,這是工作,你這人怎么這么沒職業(yè)精神?
朵朵說,可笑!你職業(yè)?!你搞這個名堂也配叫職業(yè)?!
朵朵突然仰臉而笑,她驕傲地說,當(dāng)然,也可能,這確實(shí)是你的職業(yè),但不是我的職業(yè)。
翠萍?xì)獾谜f不出話,她說,扣獎金,扣獎金。
趁她們斗嘴,我趕緊跑開了。
我在樓下大堂給板寸頭貝貝打了個電話。
我說,你上回不是說你有個表哥是警察嗎?
她在那頭壓根兒沒聽我在說啥,她叫道,哥,你這幾天在忙什么呀,不得了了,姐這邊風(fēng)起云涌,十七八個人,包括我的同學(xué),都要求加入我們的隊(duì)伍。
我們的隊(duì)伍?
對,我們的隊(duì)伍。小豆的事都傳開了,光小豆的同學(xué)就來了仨,要求我們出手,家庭維穩(wěn),保家為國。
我說,奶奶的,你好強(qiáng)啊,我們有隊(duì)伍了?
她說,有有有!少年別動隊(duì)。讓那些惡心的家長、花爸小三別輕舉妄動,看管著點(diǎn)他們。
我說,還不如叫少年捉奸隊(duì)。
她在那邊笑,你好惡心。
她想起了什么,說,你找我干嗎?
我說,你不是有個表哥是警察嗎?
她說,是啊。干嗎?
我說,快讓他來抓嫖娼。在金豪大酒店18樓1818房間。
她說,這事與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呀?
我說,與我沒關(guān)系,但我得幫我女朋友一個忙。
板寸頭說,哇哦,你有女朋友了?你搞得好活哦。誰啊。
我說,大美女。
她在那邊尖叫,屁,你有女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騙人吧。
她說,你不會打電話給警察局嗎?
我說,不是都說五星級酒店他們不管的嗎?
她說,好吧,我托人管管這事。
我在樓下大堂和花園里轉(zhuǎn)了一圈,上樓來,見朵朵正坐在走廊盡頭的沙發(fā)上,把頭埋在扶手上。
翠萍自己去買那個極品東東了。
我走過去想和朵朵說話,就看見翠萍從電梯里出來,像遇到空氣一樣地掠過我,一路屁顛,去敲1818的門。她把東西遞進(jìn)去。又像遇到空氣一樣地從朵朵坐的沙發(fā)前掠過,乘電梯下樓了。
我站在樓梯口,老是去看手機(jī)上的時間,我想,板寸頭貝貝的表哥怎么還沒來?
正想著,電梯里出來一群人。高矮胖瘦,吵吵鬧鬧,有幾個穿著迷彩服。
我定睛一看,是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
領(lǐng)頭的正是貝貝。
貝貝沖我說,1818在哪兒,1818在哪兒?
我說,你表哥呢?
她向我打了一個響指,她說,要我表哥干嗎?他在城北,他就是來了,菜也早就涼了。
她說,我們自己先來擺平,我們打車來的。1818在哪兒?
我傻了眼。
而她徑自領(lǐng)著他們奔1818去了。
他們敲門,他們大聲說,我們是市少年警校的,開門。開門。開門。
我的媽媽呀,這妞夠彪悍,這回絕對玩大了。
我跟過去。一胖男生向我一笑,沖我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證件,市少年警察學(xué)校的學(xué)員證、培訓(xùn)證。
門終于開了,一幫人沖進(jìn)去了。貝貝說,老實(shí)交代,剛才是不是做了壞事?
李專家和那“粉紅裙”絕對被震住了。他們說,沒啊,我們是朋友,在聊天。
屁。那個胖男生說,她叫什么名字?你說。
李專家嘟噥,蘇小小。
連“粉紅裙”女孩自己都笑了。
還蘇小小呢?我還小鳳仙呢。
我站在門口瞥見李專家開始哀求,他說別告訴他的單位。他說他是有名的專家,他有80歲的老母親,老婆得了胃癌……
那“粉紅裙”女孩在一邊瞅了會兒,說,你們是什么人?是假冒的吧?
李專家這才醒過來,他想站起來,他笑道,哈哈哈,是一群小鬼,搞我啊?要多少錢?
胖男生指著他說,屁!給我坐下!我們怎么假冒了?我們在少年警校培訓(xùn)過,誰說我們不能管你們這些違法亂紀(jì)的!
李專家揮手笑道,少年警校,那個不算。
貝貝說,誰說不算,那么,你說什么算?
一個男生尖聲說,與不良現(xiàn)象做斗爭,你說還要哪個算不算?
另一個男生幫腔,如果這不算,那么讓我們受教育受培訓(xùn)干嗎?我們就是少年監(jiān)督崗。
李專家想去拍貝貝的肩膀,被貝貝一把打掉了他的手。他笑著想張羅大家坐下,他說,你們說吧,要多少錢,要不等會兒伯伯再請你們下樓吃哈根達(dá)斯。
貝貝說,呸,你以為我們要敲詐你???!
李專家說,那么你們要我怎么樣呢?
接下來怎么辦?大家相互瞧了幾眼,發(fā)現(xiàn)對啊,已經(jīng)掃黃打非了,接下來怎么辦?扭送公安局?
“寫下來,寫檢討!”貝貝他們說。
對,我們在學(xué)校里寫過太多太多檢討,他們動不動讓我們檢討,這是我們最熟悉的招。
正鬧著,翠萍沖過來了,她問站在門邊上的我怎么回事?
我裝傻說,不知道,突然來了一群人。
翠萍就像獅子一樣沖進(jìn)了房,她對一屋子人尖叫,你們在干嗎?出去出去出去,你們這些小孩,給我出去!
正推搡間,板寸頭貝貝的警察表哥他們進(jìn)來了。他們說:你們在干嗎?人呢,哪兩個是???
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粉裙女孩”趁剛才的混亂早溜走了。
而李專家一眼看見穿警服的進(jìn)來了,立馬崩潰,思維紊亂大爆炸,他指著翠萍罵:臭婆娘,原來是你給我下套啊,原來是你們想捏住我的把柄讓我乖乖地聽你們單位???我還從沒見過這么狠的單位!
我站在門邊上,看見走廊那頭朵朵在沖我們這邊笑。
我跟著一堆人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還在笑。我沒聽清,她好像對我說了句什么。
我真希望她說的是:嗨,好壞的小孩!
我真希望她知道我?guī)退隽它c(diǎn)氣。
十五、傷心
少年捉奸隊(duì)一哄而散。貝貝在大堂里等我。
她問我,你女朋友呢?
我指著正從樓上下來去總臺看賬單的陳朵朵,說,那個。
貝貝捂嘴高呼:哇哦。
我問她還行嗎。
她盯著那邊像個大笑姑婆拼命狂笑,說:美美的,漂漂的,但也太大了吧?沒準(zhǔn)是剩女吧?
我說,是她自己說的,我可以算是她的男朋友。
貝貝白了我一眼,說,逗你哪。
我說我知道她逗我,但我高興被逗。
貝貝就拎我的耳朵說我好花啊。我護(hù)著耳朵繞著酒店大堂跑。我說,不說這個了,你的少年捉奸隊(duì)好牛B。
她停住了腳,說,你好惡心,我可沒想用這個名。
我說,那就用“少先隊(duì)監(jiān)督崗”吧。
她說,你好惡心,那是忙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的,監(jiān)督花爸花媽的事怎么用得上這個名?!
我說,我們的隊(duì)伍有多少人?
她說,14個,喂,你做個小隊(duì)長吧。
我大笑,一擺手,先溜了。
大猩猩的臉黑了好幾天。
翠萍?xì)夂艉舻貙懸桓逵忠桓宓臋z討書。她就不明白了,打哪兒冒出了這么一群小孩。她對辦公室的人說,難道現(xiàn)在小孩都在社會實(shí)踐?怎么掃黃的事他們也實(shí)踐?
而朵朵坐在她的角落里,盯著電腦發(fā)呆。她這個月的獎金被翠萍扣了一大半。
……
趁他們心情很差,辦公室氣氛沉悶,我就往外溜。
我在街上逛,我想著“少年捉奸隊(duì)智擒李專家”的事,就很樂。
街邊一只收音機(jī)里正在播“電波怒漢”高老頭的節(jié)目,他正在訓(xùn)人哪,訓(xùn)得一個搞大了別人肚子的家伙可能連死的心都有了。我差點(diǎn)笑死。我想起好久沒去看他了,就跑去了他家。
他在家。我說,高老師滿大街都在說你的節(jié)目呢,從晚上播到白天,你紅啦。
高老頭穿了件唐裝,變得像個說相聲的了。他向我擺手謙虛,說,我的節(jié)目火,說明社會道德滑坡時人民需要挨罵。
我想他說的可能也對。因此我沒敢告訴他我家隔壁的陳哥方姐是把他當(dāng)娛樂節(jié)目聽的。他們對我說過,你這老師好逗啊,他這是當(dāng)真的還是假裝的還是在惡搞?逗死人了,好久沒聽這樣的說教了,好搏收視率啊。
我告訴高老頭咱少年捉奸隊(duì)的事。哪想到,我說完,高老頭就緩緩站了起來,他說,世界是你們的!
他說,90后還沒裂變,是未來的希望!
他說,我給你們當(dāng)指導(dǎo)員吧。
我回到家。媽正在看電視。她問我吃過了嗎。
我說,沒。她就給我燒面條。
她看見我很高興的樣子,問我有什么好事啊。
我說,沒哪。我心想,智斗李專家的事怎么能和她說。
大半廚房里水汽繚繞,我聽見我媽在說,你明天就別去打工了,向單位請個假。
我說,怎么了?
媽說,你爺爺病了,想你了,你明天去見見吧。
爸媽離婚后,媽媽很少帶我去爺爺奶奶家。所以,我已經(jīng)好久沒見他們了。我都快忘記他們了。
第二天,我給陳朵朵打了個電話,讓她幫我請個假。我騎車去了爺爺奶奶家。
爺爺躺在床上,我不知道他得什么病了。他和奶奶看到我很高興。他們說我這么大了,和向軍一模一樣。向軍就是我那個爸。他們說他們沒教好向軍,讓小孩也跟著受罪了。他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就想走。我總不能讓他們對著我哭個不停吧。
奶奶拉住我說,你爸今天會從深圳回來,你總要見他一面再走。
我看爺爺在床上的傷心樣,只好坐下來,等我爸回來,見一面再走。
說真的,我心里很忐忑,我想,我該對他說啥,是順順?biāo)?,還是氣氣他?
我爸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diǎn)了。
我看著這個已經(jīng)陌生的家伙,覺得他怎么會是我爸。
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的臉說,這么大了。
他從包里翻了半天,想給我找出點(diǎn)什么,其實(shí)我看出來了他啥都沒給我?guī)н^來。
最后他給我一條領(lǐng)帶。說真的,我用得上啥領(lǐng)帶(后來,我趁他不注意,就把它塞到了奶奶的枕頭下面)。他說要帶我去玩,問我最想去哪里旅游。我告訴他我哪有時間玩,我得打工賺學(xué)費(fèi)。他的臉就紅了,掏出錢包,想給我錢。我說,我不需要,我的學(xué)費(fèi)已經(jīng)夠了,我們不太借錢,因?yàn)檫€不起。他說,誰教你這么說的,你媽吧?我沒理他。他臉上掠過的顏色讓我很高興也很悲哀。我哼著歌,去看電視。
他在一邊盯著我,他問一句我答一句的樣子讓他很悵然。我突然有點(diǎn)可憐他了,我想,他怎么會是我的老爸,他到底在想啥,這些年他就真的從不想起我們?
他盯著我說,今天晚上你要不別回去了,和爸爸住一夜。
我說,不,我晚上要去歌廳,我打工的單位有客人,我要去幫忙。
他說,你這么小就去歌廳,這不好。
我瞟了他一眼,覺得機(jī)會終于來了,我說,打工有什么好不好的,你管得著嗎?
他說,你怎么這么說,爸是要你好。
我說,但你也沒要你自己好呀,你這么多年沒管我了,憑什么現(xiàn)在要為我好了?
他說,誰教你這么說的,是你媽嗎?
我說,別管我誰教的,你又是誰教的,爺爺奶奶說他們可沒教你。
他跳起來,說,我看出來了,你就是想讓我生氣。
我說,那你可別生氣。我這么小都已經(jīng)學(xué)會不生氣了。
他就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心里是那么高興,因?yàn)闄C(jī)會終于來了。
我握起拳,狠狠往他胸口一擊,又一擊。
他被我打倒在地上。這小白臉爸。我一腳踩在他的肚子上,他大呼大叫。我拼命揍。
奶奶進(jìn)來了,她比我想得出色,她說,打吧打吧狠狠打,他就該給你打。
我稀里糊涂地沖出了爺爺?shù)拈T。
我騎著自行車一路飛奔到湖邊。我在湖邊走來走去。我想著我爸剛才被我揍到地上的慘樣,心里居然又變得很軟。我往樹干上捶了一拳,心想,我怎么了。
我坐在湖邊的樹杈上,水里映著我的臉,它好像長大了一圈。媽的,我不想長大了。真的不想長大。
在湖邊,我坐到了天黑。
奶奶后來打來過一個電話,說我爸被我氣得在床上躺了一天,心口痛。奶奶要我回去給他道個歉??晌覜]想好怎么去。
第四天傍晚,我向媽媽撒了個謊,說要去圖書館。
其實(shí)我去了爺爺奶奶的家。
爺爺奶奶見我來了,說,你爸爸今天下午的飛機(jī)回深圳了。
我發(fā)怔的神色估計(jì)被爺爺奶奶看出來了。他們趕緊說:你爸其實(shí)是喜歡你的,我們看出來了他這些天一直在盼你來,但又不好意思給你打電話。
我心里軟了一下,但我嘴里說,他也就看見我才說喜歡我,平時他想起過我嗎?
這話讓爺爺奶奶又難過了。其實(shí)我不想惹他們難過。
我告訴他們,我白天要打工呢,所以現(xiàn)在才來。他們說,沒事,這事過去了也就過去了,有空的時候給他打個電話。
我問他的胸口怎么樣?他們說,還好,給他貼了張膏藥。
爺爺奶奶把我送到門口。奶奶把一個紅包塞給我,說是她和爺爺給的。
其實(shí)我知道是他給的。
我往家里走的時候,心里真的很復(fù)雜。我想著他拖著個行李箱往機(jī)場去的樣子,我想著他捂著胸口想我怎么還不來的樣子。
我想,媽媽的,本來是他欠我的,怎么變成我欠了他?
本來是大人欠我們的,怎么變成我們欠他們的了?
十六、竊聽
朵朵坐在辦公室的那頭,噼噼啪啪往電腦里打字。
鍵盤像帶著一團(tuán)火。
我知道她又在不高興了。
如果我是她,心里一定也會很煩。
果然,她推開電腦,站起來,從正在拖地的我身邊飄過。她往七樓走。她還回頭看了我一眼說,夠干凈了,別拖了。
我知道她是去露臺。
她常躲那兒抽煙。她還以為我不知道。
人長大了,上班了,有錢了,就不太開心了。我瞧著陳朵朵的背影想。
雖然這個暑假像做夢一樣,但這一點(diǎn),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
我還看出來了,吳麗娜翠萍張紅李彩云蔣耀……都在裝興高采烈。
別看他們像一只只蝴蝶,在黃峰局長身邊撲閃,其實(shí)他們心里煩著呢。他們圍著他飛啊飛,眼睛里是敬畏,好像他隨時會掏出一把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眼睛里還有巴結(jié),好像他隨時會掏出一塊餅,讓他們?nèi)尅?br/> 那么,他口袋里即將掏出的,到底是刀子還是餅?zāi)兀?br/> 有一天,我在廁所里聽人在說,設(shè)計(jì)局要對員工崗位進(jìn)行評級了。
“為什么人越來越雷了?”
“因?yàn)榘l(fā)急?!?br/> “為什么發(fā)急?”
“因?yàn)橐獡尅!?br/> “為什么要搶?”
“因?yàn)椴还??!?br/> “為什么不公平?”
“因?yàn)闆]有標(biāo)準(zhǔn)。”
“為什么沒有標(biāo)準(zhǔn)?”
“去去去,上班又不是你們中學(xué)生考試?!?br/> 有一天中午,我和朵朵在露臺上。我問她。她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我。后來她可能有點(diǎn)不耐煩了,就瞇著眼睛告訴我,小男孩,別問那么多,還是快點(diǎn)回學(xué)校去吧,學(xué)校多好啊,這社會實(shí)踐的干活,以后有的是,就怕你想不實(shí)踐都不行。
她對著天空遠(yuǎn)處的云朵,突然仰頭哈哈大笑,她說,告訴你吧,我現(xiàn)在每天就是以社會實(shí)踐的心態(tài)在上班,哈哈。
她說話總是帶著調(diào)調(diào)。她才不管我懂不懂。
這時候的她顯得有點(diǎn)怪,但我喜歡她這個樣子。
她停住笑,拂了一下頭發(fā),對我說,你還是好好讀書吧,以后出國留學(xué)。
我說,我沒錢,再說你看我適合留學(xué)嗎?
她把手按在我的頭上,說,小男孩,如果你從小老實(shí)、講規(guī)矩,那就出國留學(xué)吧;如果你從小就會混,那就留在國內(nèi)發(fā)展吧。
她瞅著我咯咯笑。她說這是她有次在外面吃飯聽鄰桌幾個中學(xué)生媽說的。
我正在想這是啥道理,她徑自往天梯那邊走,回頭給了我一個媚眼,說,小男朋友,好好學(xué)吧。
正說笑,翠萍從天梯那邊探出頭來,她讓我下去,把一份材料打好。
我在文印室打材料。突然手機(jī)響了。我一看是彭姨。
她說,你這幾天還好嗎?
文印室里人多,我捂著手機(jī),趕緊走到走廊上。我對彭姨說,好啊好啊,沒聽到什么。
彭姨說,昨夜他沒回家,說是在辦公室里趕材料,他真在趕材料嗎?
走廊上,蔣耀他們正在抽煙。我說,MAYBE。
彭姨說,屁,事實(shí)上,我昨晚11點(diǎn)給他辦公室打過電話,沒人接。
我看見樓道旁的會議室沒關(guān)門,趕緊溜進(jìn)去,順手把門合上。我說,彭姨,那么你告訴他你給他辦公室打過電話了嗎?
彭姨說,我沒戳穿他,因?yàn)樗徽Q劬蜁o你又撒個謊,我得先了解清楚。
我說,我去了解。
她說,是不是有個女的叫陳朵朵?
我說,你怎么知道?
她說,有一天,他在夢里叫這名字。
我靠,這大猩猩。我還服了這彭姨的警覺性,睡夢里也睜大眼睛。
突然,會議室的門把手被人從外面扭了一下。
有人進(jìn)來了。
我絕對傻眼。
因?yàn)檫M(jìn)來的是大猩猩黃峰局長。
他拿著手機(jī),貼著胖臉,邊說話邊進(jìn)來。他沒往我這邊看。
我趕緊往落地窗簾后面躲。
它剛好掩住了我。
我壓低聲音說,彭姨,也可能他在夢里開會訓(xùn)人哪。
開會?
對,開會時他訓(xùn)得最多的就是這個陳朵朵。
我撳掉手機(jī)。
大猩猩黃局長,在屋子里走來走去,握著個手機(jī)在說話,他說:“你過來,我在會議室。工程部的正在我辦公室里重新裝電腦,所以我們在會議室談。”
進(jìn)來的是翠萍。
翠萍說,大黃啊,我早想來給你匯報呢,可你辦公室里訪客不斷,我都瞅不到我的點(diǎn)了。
華麗嗲聲,穿過窗簾。
她一屁股坐在他的身邊。沙發(fā)吱咯亂響。她像是貼了過去。
大猩猩往另一邊挪屁股,他說,翠萍,下一周我們要開一次合作單位聯(lián)誼會。接待工作,你們公關(guān)部負(fù)責(zé)。
翠萍說,好好好,我們提前做準(zhǔn)備。
大猩猩說,上次專家研討會你們闖了大禍,這次……
翠萍打斷他的話表態(tài),這次我們一定辦好。
大猩猩說,朵朵那丫頭,你得調(diào)動她的積極性。
翠萍說,她就是太傲。
大猩猩說,太傲?如果她不書生氣,我放你在那里干嗎?我放你在那里,就是為了把她協(xié)調(diào)起來!
我透過窗簾,看到翠萍這廝把手搭在大猩猩的腿上撒嬌。她說,大黃啊,我是有責(zé)任,但那丫頭沖著你在意她,哪會聽我的。
大猩猩推開她的手說,我在意她?我在意也沒用啊,她扶不上墻,本來倒是個很靈光的女孩。
翠萍不依不饒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了,tKL2h4AwhzuoWkBkohC5dg==說,我就知道你偏心她,我就知道你對她流口水了是不是?但這樣的女孩街上有的是,想進(jìn)這個單位的有的是,她有什么好的?
黃峰呵呵地憨笑,果真像在流口水。相當(dāng)極品。
他伸手?jǐn)Q了一把翠萍的臉,說,小翠,你這話說得酸津津的,你和小姑娘比什么比,咱是老朋友了,這兩年雖沒走得太近,但感情在哪,要不我會提你公關(guān)部執(zhí)行總監(jiān)嗎?
翠萍一聽這“老朋友”,就先感動了,她愧疚地說,大黃,我懂了,就沖你這一句,我一定盡心,我一定幫你想辦法拿下,以后你不管看中哪個女的,我都想辦法幫你搞到。
大猩猩的手開始不老實(shí)了一下,這么個徐娘嬌聲說,大黃,你還是這么壞呀,你是想托我做事這么壞還是真的花成這樣了?
她那嗲聲嗲氣,相當(dāng)極品。
他說:小翠,你怎么拿下那丫頭???
她說,先從思想上搞垮她,再下手就不費(fèi)吹灰之力,水到渠成。你說呢?
大猩猩說,是的,要做好思想工作。
翠萍說,做思想工作,這是我的特長,你看我的,我會展開如簧巧舌,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一定戰(zhàn)無不勝,攻下堡壘。
翠萍激動了,“吧唧”地親了一下大猩猩那胖臉。
大猩猩說,好啦,好啦。就站起身來。
他們就出去了。
留下我,心里怦怦跳著,滿房間都是心臟的聲音。
我躲在窗簾后面,我好像拉不動它了,它的灰塵落在我的臉上。我的理智在說,干完這星期,趕緊撤吧。而我的情緒好像在犯倔。我想著朵朵對我笑著的樣子,我說,我來了,我?guī)湍恪?br/>
十七、潛伏
翠萍把獎金補(bǔ)給朵朵,說扣錢不能解決世界觀。
翠萍說,黃局長都批我了,說我這人心太急。
翠萍說自己需要學(xué)的東西太多太多,特別是管理能力。
……
翠萍給我們開會,說到眼圈發(fā)紅,頭發(fā)耷拉。
她夸朵朵做事利落,有專業(yè)水平,到底是研究生。
她當(dāng)場任命朵朵為小組長,負(fù)責(zé)即將召開的聯(lián)誼會策劃。
中午的時候她拉朵朵去逛街。
下午的時候她扎在朵朵的電腦前,讓朵朵幫她從淘寶上選衣服。
周末她約朵朵去看世博會。
她像一團(tuán)棉線纏啊繞啊。
真她媽的丟臉。
我在心里沖著朵朵說:別理她。
星期一,設(shè)計(jì)局的“合作單位聯(lián)誼會”召開,為期三天,在花都大酒店。
翠萍和朵朵在會務(wù)組,駐會。晚上她們住在賓館。我是跑腿,每天一早要趕到賓館,聽候吩咐。
會議的第二天清晨,我騎車到了賓館。一抬頭,見朵朵正穿過大堂,飛一樣向外面走。
這么早,她去哪兒?
我招呼了她一聲。
她點(diǎn)了下頭,繼續(xù)走。她嘴里在說,流氓。
我知道她不是罵我。她臉色很差。拎著個包。
我說,你去哪兒?
她這才停下腳,向我一揚(yáng)手,說,對了,小男孩,幫姐去總臺把這房卡給退了。
我接過房卡,說,你要回去了?
她說,我回去了。
她轉(zhuǎn)身就走。我跟著她,問,今天不是還要開會嗎?
她急沖沖地說,姐不開了,老流氓剛才說他要過來了,要到我房間來了,他馬上就到了。
我不太明白她在說啥,我問,黃局長?
她噔噔地往臺階下走,她突然想起什么了扭頭對我說,難怪翠萍這賤婆昨天半夜突然說家里有事,回家去住了,原來他倆是串好的!
我說,對,他們是一伙兒。
朵朵說,結(jié)果今天一大早,老流氓就打我的手機(jī),說,“你還在睡啊,呵呵,我過來了?!苯阋宦牐土ⅠR起床,走人。
我瞠目結(jié)舌。原來這樣啊。
朵朵走出了賓館。招手,打車而去。
我握著房卡,站在臺階上。我想,她就這么走了?
我看見大猩猩黃峰的車從大門口開進(jìn)來了。
我轉(zhuǎn)身往賓館里跑,我沖過大堂,進(jìn)電梯,上樓。
我這輩子可能最大的惡作劇就要爆發(fā)啦。
我用房卡刷開房門。
我跳上床,用被子蒙住頭。
我聽見有人用手指輕叩了一下門。
我聽到有人用房卡刷門。
門開了,有人進(jìn)來了。
他說,呵呵,朵朵,我來了。
他說,你這丫頭啊。
他在用手拍我的被子。他說,你這丫頭心眼有點(diǎn)死,但我就喜歡你有個性有才華,我年輕的時候也這樣。
他好像坐在床邊,他拍著我,說,朵朵啊,你可能還不知道你多有潛力,你寫的文案和你的臉蛋一樣漂亮,我不太表揚(yáng)你是怕你翹尾巴,其實(shí)我心里喜歡著呢,你進(jìn)單位的第一天,我就發(fā)現(xiàn)你靈光,還好看……
這廝嘰嘰歪歪,我鉆在被子里都要悶死了。
這廝突然說了聲什么,就整個人壓在我的被子上。
媽呀,我叫了一聲,撩開被子,“噔”地坐起身,推開他。
媽呀,這近在咫尺的大猩猩,臉紅得像猴屁股,眼神像餓了幾個月的母狼。
他大吃一驚,看著我。
我假裝揉著眼睛,說,誰呀?
他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怪聲音,他說,啊,是你呀?
我說,啊,是黃局長你。
他說,怎么不是朵朵,是你呢?
我說,是我,原來你找她?
大猩猩的臉像一只躲閃的紅皮球,他說,沒沒沒,我沒找朵朵,我找你。
我說,找我?
他說,對對對,我來叫你起床呢。
他假惺惺地板臉,說,小鬼,你怎么還在睡覺,起床干活啦。
我一邊下床一邊朝他笑,我說,我本來不住這兒,朵朵才住這兒的。
大猩猩的臉像一塊難堪的抹布,往下淌汗。他說,我沒想到你住這兒我沒想到她住這兒我沒想到你們到底是誰住這兒反正我是來找會務(wù)組的。
他可能還以為他反應(yīng)快呢。真他媽的賤。
我說,怪不得,黃局長我剛才好像聽你在叫朵朵。
他支吾的樣子,如果旁邊有塊膠布,他可能會撲過來粘住我的嘴。
我說,朵朵本來住這兒,但她爸昨天后半夜肚子疼了,她回家去了,讓我連夜趕來這里替她。
他說,他爸肚子疼?
我說,對,肚子疼。你還找她嗎?
他一邊說“不找啦”,一邊汗流浹背往外撤。
他和我一前一后出了房間。
我看見走廊盡頭翠萍的嘴張得像個“O”。
十八、女孩,憂郁
我把潛伏這事告訴了板寸頭貝貝,她差點(diǎn)笑岔氣。
她說,我靠,聽著怎么像鬼子進(jìn)村?
她說,我靠,這么逗的事,你怎么不喊上我?
她說,如果我在場,能拍個DV叫《智斗》。
我把潛伏這事講給朵朵聽,原以為她會笑得前仰后合謝我個不停,哪想到,她靠著露臺的欄桿,無動于衷。
后來她才回過神來,她說,這當(dāng)官的,平時摸一把摟一把的,我忍忍也就算了,但媽的,這還不夠,為這么個飯碗,居然還要你獻(xiàn)身,把我們想得也太賤了!這是個什么飯碗!
她神色一會兒近一會兒遠(yuǎn),所以我不知道她是在對我說,還是對她自己說。也可能她把這個說出來只是為了心里好過一點(diǎn)。這我懂。我眼睛里好像有水,心里很軟。我想我還小,其實(shí)不該懂這些。我故意看著別處,天那邊有一架飛機(jī)飛過去。
她像一個落在露臺上的可憐的天使。她的臉又好看又悲哀。我是那么可憐她,這恍惚的姐。
她說,不就混口飯吃吃嘛,人這一輩子有多短,這些鳥人還以為人人都想像他們那么過,告訴你們吧,不是每個人都想那么賤。
她拍了拍我的頭,用手指彈了一下我的臉。我慌忙別轉(zhuǎn)頭去。她說,小男孩,算你仗義,知道保護(hù)姐姐了,姐喜歡你。
下午,我看見樓下公告欄里貼了一張紙,設(shè)計(jì)局人員崗位末位排名榜單。
我看到陳朵朵的名字排倒數(shù)第三。
設(shè)計(jì)局的人們從那兒走過,瞟一眼,慶幸自己還好。
他們放松下來的臉色,我懂。這紙,代表每月的獎金,和尊嚴(yán)。
我站在那兒看著名字。我17歲,我已懂這個滋味。
下班后,我在單位對面的人行道上等。等到路燈亮起來了,才見陳朵朵從單位大門里出來。
她背著包,目不斜視,往前走。從背影你都能看出她的悲哀。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跟著她。我不知道她在想啥。我跟著她走過了兩個路口,還逛進(jìn)了一家商店。她在女裝部飛快地走了一圈,啥也沒買,后來去了地下超市。她在餐具柜臺那兒逛,我看見她拿起了一把菜刀,看了又看。我突然就想笑。她后來又拿了一把剪刀。她買了那把剪刀,出了商場。
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她停了下來。
她突然回頭,向我這邊一揮手,說,小屁孩,你跟著我干嗎?
我差點(diǎn)落荒而逃。我忙不迭地說:我逛街。
她說,你管這么多干嗎?別跟著我,姐今天想逛一圈再回家。
我還是跟著,謊稱同路。她的樣子有點(diǎn)怪怪的,一會兒和我說話,一會兒好像壓根兒沒我這個人。
我們走過了第三街,第四街,時代大廈,甚至走到了火車站。
后來她和我坐在了車站廣場的臺階上,歇一歇。她瞅著那邊的人流,我不知她在想啥。廣場的燈光照耀她的臉,她突然仰臉笑起來,笑得好響,她說,坐在這里像個盲流,看著這么多人走來走去,我覺得自己跟不上了,所以我不準(zhǔn)備跟了。
她咯咯樂著,顯得陌生怪異。我不懂她話里的意思。我說,你怎么會是盲流?
她用手指點(diǎn)著我,笑得很古怪。她說她怎么不是盲流呢,人迷失的時候都是盲流,混在那些人精中間,不會裝B的人連講話都不會了,連接個話茬都笨手笨腳了,當(dāng)然成盲流啦。盲流就盲流。她說她不準(zhǔn)備跟了。
我半懂不懂她的意思。
她站起來,說,你走吧。
她說,你先走吧,我得在這兒坐一會兒,透一口氣,再回家,免得回去看見爸媽哭出來。
她看我不走,就用手推了我一下,說,你走吧,我得接一個人,火車等會兒就到。
誰?
我男朋友呀。
我說,你不是沒有男朋友嗎?
她說,去去去,我可沒說過我沒男朋友。
我先走了。
其實(shí),我在遠(yuǎn)處看著她。
才一會兒,上海的動車就到了。我看見她和一個背雙肩包的小伙子,一起從出口處那邊往外走。
他們沒有打車,而是順著馬路走。
他們開始挨得很近,才走過郵電大樓的拐角處,他們就開始吵起來了。
他們一見面就吵上了?
我不知道他才下車哪來這么大的火。
他們站在街道梧桐樹的陰影下,我聽見他在生氣,“你和你們頭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要不怎么有人給我發(fā)這樣的短信?!”
她說,算我蠢,寫信舉報他騷擾、給我穿小鞋,但信都被退回到了他這兒,算我蠢,上面誰真管這個,現(xiàn)在就剩看我熱鬧的,傳怪話的,說我和那些女的是在爭風(fēng)吃醋,才說他壞話。
路燈光把梧桐葉的影子落在他的臉上。他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敢說沒你自己的原因?
她尖聲說,你怎么這么說?
他憤怒地說,別怪我多心,你們機(jī)關(guān)現(xiàn)在都什么德性?!
你沖我吼個屁,有本事就去揍他,幫我去揍呀。
她掏出了那把剪刀。她說,去嚇那鳥人啊,別沖著我吼,沖我疑心!
他仰臉,悠悠地說,我會去的,你放心,我會去的,但這事得先搞清楚。
我聽見她憤怒的聲音,她說,你不信,你就扎我一刀吧,扎啊,扎啊。
她像一頭憤怒的獅子,把剪刀往他手里塞。
他往后讓。
后來,他轉(zhuǎn)身疾走。
她拿著剪刀追。
我一邊跑一邊喊,住手。
我看見他奔進(jìn)了車站。
她扭頭就走。
而他回去了。
我站在車站外。我張大了嘴。我17歲,我不全懂大人的情感,我不懂朵朵和她這男友的前因后果,和他們糾結(jié)的底細(xì)。我甚至覺得剛才像在做夢,也可能我只是瞥見了一個片段。
這天晚上朵朵在街頭逛了很久???2點(diǎn)鐘了,她進(jìn)了“卡拉”酒吧。
她坐在那里,喝了一杯什么。她回頭,看見我還在門外,就向我招手。我走過去,她在說,好心腸的弟弟,你看見了吧,你別管了吧,崩潰吧。
她淚如雨下,笑容甜美。
從那天起,我發(fā)現(xiàn)她下班后,常常一個人在街上逛。
她逛啊,逛啊。我知道她把自己想成了一條魚,在透一口氣,然后回家。
我還發(fā)現(xiàn),她故意越穿越土,她甚至穿上了他爸媽化工廠的工作裝來上班。我逗她看著像個抖擻的女工,說,你怎么不臭美了?你是局花呢。
她說,屁,我要把我最難看的衣服穿上,難看死他們。
我不說你也明白她變得有點(diǎn)怪吧。
她在單位沉默不語了。
她本來就和她的頭兒翠萍他們話少,現(xiàn)在更少??瓷先ニ芄掳痢?br/> 有一天,我看見她抱著一只茶杯,貼著墻飄過去,真像一個影子。
她做的報表、策劃書,一次次被打回來。這當(dāng)然有她自己心不在焉、出差錯的原因。
我聽見翠萍他們又在說她的怪話。說,擴(kuò)招后的研究生是不是注水了?
我聽見翠萍讓她去拉項(xiàng)目,晚上去陪客戶喝酒。翠萍這極品,拍著朵朵的肩,說,項(xiàng)目是一個個喝出來的,現(xiàn)在哪個項(xiàng)目不是喝出來的?
我看見陳朵朵有時喝高了回來,蜷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臉色蒼白。
她讓我給她倒一杯溫水。
我端過去。
我看著她的眼神可能讓她難過。她拍拍我的頭說,好心腸的小弟,沒事,一會兒就好過了。
她喝了一口水,對我擠了一下眼睛,笑道,媽的,當(dāng)一個人不想混的時候,別人都騎到他頭上來了。
我懂她的意思。但我不知該說啥。
她突然對我說了一句英語:I pride for meeting you and your forever friendship。
她說,人這一輩子可能真沒意思,也只有看到你們這些小孩,我才覺得純一些,謝謝你,好心腸的弟弟。
我說,你為什么還呆在這兒?可以走啊。
她看著我,好像恍惚,她說,要不是我媽得了胃癌這陣子需要錢化療,我現(xiàn)在就拎包走人。她又笑著搖頭,說,也可能,哪兒都一樣,是我跟不上了,是因?yàn)槲也幌敫恕?br/> 她拎起那張被打回來的報表,對我說,我爸媽把我培養(yǎng)到研究生,我讀書的時候很優(yōu)秀的,哪想到現(xiàn)在混成了這樣。
我看著她迷糊的臉,我說,你嘛,對自己也別要求太高。
她推了我一把,說,別理我,我快得憂郁癥了。
有一天上午,我拎著拖把上樓的時候,看見朵朵正從七樓下來。我知道她又躲在上面抽煙了。
我叫了她一聲。她沖我一笑,說,快開學(xué)了吧?
我說,是啊,下星期開學(xué)。
她說,回校了,可別忘記姐姐。
我說,當(dāng)然,一定常來找你玩。
她說,姐沒什么紀(jì)念品給你,要不送你個本子?
我說,算了吧,又是本子,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同學(xué)都送本子,哪天,你給我買雙耐克吧?
她笑,要求還挺高,你怎么不早說。
她扭著腰,往樓下走。我問她去干啥。她說,去“曼瑞大酒店”,單位在那里搞一個應(yīng)酬,要去干活。
我說,別喝多。她說,沒事。
我拖完地,回到辦公室。翠萍拿著一大沓宣傳冊,讓我去一趟“曼瑞大酒店”。她說,朵朵這人,也太粗心了,把這忘記在這兒了。
我去“曼瑞”,到大廳,才知道活動安排在空中花園。
我上去,看到滿天臺的鮮花,白色桌椅,單位請來的關(guān)系戶坐在陽光下,場面浪漫。
我找朵朵。我看見她端著酒杯在陪黃峰等領(lǐng)導(dǎo)給關(guān)系戶敬酒。她臉色泛紅,陽光和鮮花之間,看上去很奪目。她看見我手里的宣傳冊,像看到解脫之物,擱下酒杯,奔過來,開始分發(fā)。
但黃峰還是把她拉過去,敬客人酒,黃峰對我說,發(fā)資料這事,小伙子干。
我發(fā)完了宣傳冊?;仡^,不知她去了哪兒。
我知道她喝多了。我以為她去了洗手間。
后來我繞過天臺,看見轉(zhuǎn)角的最頂頭,她背靠著欄桿,在歇?dú)狻?br/> 我看著她的背影為她難受。我不知怎么安慰她。你有辦法嗎?
我走過去,說,嗨,你沒事吧。
她對我點(diǎn)頭,說,媽的,喝多了,我想走了。
我去向服務(wù)員要了一杯溫水,回來的時候,看見朵朵又被人拉著在那里喝了。
她皺著眉,一邊往嘴里灌,一邊說,我不行了,我不行了。
關(guān)系戶們在夸黃峰,老黃,你手下行啊。
朵朵放下杯,說,我喝不過你們,我認(rèn)輸好了。
黃峰瞅著朵朵,笑道,我可不認(rèn)輸?shù)摹?br/> 朵朵用手點(diǎn)了一下杯里的酒,點(diǎn)在臉上,說,我落淚了,算我輸了好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他們說,美女這點(diǎn)量,我們不相信的。
“你們不相信,我就跳下去了?!?br/> 朵朵倚著欄桿,在笑。她倔強(qiáng)的臉。她往后靠。
陽光明媚,所有的人都在笑。
我聽見了我尖銳的叫喊。
陽光在我眼前舞動。
我也聽到了許多人的叫喊。
我聽見樓下有人大聲喧嘩。
吵吵嚷嚷的聲音越來越大。
“出事了。”“出事了?!?br/> 她真的跌下去了。
十九、筆記本
朵朵說不是每個人都想那么過。
但我沒想到,她是不想過了。
當(dāng)然,我也在想,也許她并不是不想過,而是這一刻她不想過了。
我17歲,其實(shí)我不太懂她到底怎么了。
生活中有許多緣由我不知道。
我還小。我相信我只看到了她的一點(diǎn)片段,而不是全部,但它們已足夠讓我驚異,傷心。
我驚恐恍惚地沖下樓。
我看到她倒在那兒,一群人圍著,給嚇傻了。
他們吵吵鬧鬧。我沖進(jìn)人堆,被他們轟出來,他們說,小孩走開。
他們說,這兒怎么來了個小孩?別讓他看!
有一雙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他們大概要保護(hù)我的心靈。
他們想起要保護(hù)小孩的心靈了。
我透過那雙手的縫隙,看到她的頭發(fā)散開像一朵黑色的蓮花。
我趴在文印室的桌上,別人可能以為我在睡覺,其實(shí)我在哭。
我想她怎么沒了。
我聽見他們在說,為什么她會這么想不開?她是真的想不開,還是酒意上來了,覺得沒勁了,一念之間跌下去了?她看上去可是個瀟灑女孩無所謂的女孩,怎么會這樣想不開,看不出來啊,一點(diǎn)都看不出來……
他們說,她何苦這樣鉆進(jìn)了牛角尖?如果呆這兒不爽,跨一步離開這兒不就罷了。
他們中的一部分表示不同意這個觀點(diǎn),說:如果這么簡單,富士康跳樓的為什么想不到跨出工廠大門是另一片天?是真想不到呢,還是太執(zhí)拗,還是覺得跨出去也就這樣了,所以不想跨了……
他們分析得個個像高手,滿房間全是答案。
他們說呀說呀。媽的,我平時可沒看出他們其實(shí)都是心理師。
有一個在說,別是感情問題吧?
我抬頭說:屁,你媽的才感情問題!
他們吃驚地看著我這小孩的插嘴。
他們都沖我哈哈笑了。
有吵聲從隔壁公關(guān)部的辦公室里傳來,一路吵鬧到走廊上,向右邊傳過去。
我們伸出頭去,見一個壯實(shí)的老伯在拼命地砸黃峰辦公室的門。
他們說這是陳朵朵的爸爸。
黃峰終于開門出來,說,節(jié)哀,節(jié)哀,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沉痛。
老伯一把捏住黃峰的脖子,把他往墻上按,他說,還我女兒,還我女兒!好好的一個乖囡高高興興地到這里來上班,眼瞅著一天比一天不開心,最后還給沒了,你給我還回來!
蔣耀他們拼命拉。老伯的手死死地按著,按得大猩猩差點(diǎn)翻白眼。
老伯老淚縱橫,對我們說:
別以為可以騙我們是偶然事故。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她有多么不開心。
別以為我們工人家的小囡好欺負(fù)。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這么斯文的地方比糞坑還臟。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會拍會傍會不要臉的都能混,而老老實(shí)實(shí)的小囡就被欺負(fù)。
我早想揍你了,難為小囡想在這里混口飯。
你把她的一個本子藏哪去了,你給我拿出來!
她媽說她有一個本子,她不開心的時候總往上寫寫畫畫,我找遍她辦公室抽屜都沒了,你給藏哪去了?
你給我交出來!
黃峰終于被蔣耀他們救出來。他們扳開朵朵爸的手指,架著黃峰飛快地往會議室躲。
黃峰像一只嚇暈的熊,說,我沒拿筆記,我不知道什么筆記?什么筆記?我沒拿筆記。
我跑出了設(shè)計(jì)局大樓。我發(fā)現(xiàn)我在街邊走。
到黃昏燈亮起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我走過了第三街,第四街,時代大廈……
好幾個傍晚,朵朵都這樣走,我知道她要透一口氣,像魚一樣透一口氣。
我想,是人生真的這么苦,還是我這個階段,她這個階段,才這么苦?我走得很快很累,眼淚才來不及從眼睛里落下來。
但我想著再也看不到她了,還是感覺眼睛里有水。于是,就好像看見她在前面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突然回頭對我說,小孩,別跟著我。
我記得就在大前天她告訴過我,她沒像我想得那樣需要有人跟著。
但其實(shí)我知道,她其實(shí)喜歡我跟著她。因?yàn)檫@至少比她一個人逛要好。
我記得她有一天說,你老跟著我,是不是因?yàn)榻銜r髦,好看?我支支吾吾,好像也不是。
我看著滿街的人,突然像在做夢,我想今天出的事是不是真的。我走啊走啊,后來我逛進(jìn)了商場。我看過耐克柜臺,就去了地下。我看著菜刀剪刀,想著那天她看著它的樣子,就被服務(wù)員阿姨推了一把,她說,看啥啊,實(shí)名啦。
我飛快地跑了,我想,哪有那么多意思,也許那天她只不過是真的需要買一把剪刀。
后來我坐在火車站廣場的臺階上,對著滿廣場的人,想著再也見不到她了。有一個家伙湊過來,問我走不走玩?我說,我是盲流,別理我。
我回到家的時候,媽媽還沒睡。她說,你怎么回來得越來越晚了?
我說,單位有事。
她看著我說,你們那兒出人命了?都在傳。
我說,嗯。
她說,你別去上班了,明天開始別去了。
我說,我得把錢拿回來。
我去衛(wèi)生間洗臉。我聽見她說,你可能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話越來越少。
那天晚上,在睡夢中我迷迷糊糊看見自己走在單位的長廊里。走廊那頭,是黃峰的聲音,他說,你在這里干嗎?
我拔腿就跑,心想,他說得對,我在這里干嗎?
我驚醒過來,天已大亮,我騎著車就去單位。我想,今天去把工資拿回來,就不再去了。
我騎啊騎啊。想著昨天朵朵的事仍然像是做夢。我騎了半天,發(fā)現(xiàn)我沒騎到單位,而是到了“曼瑞大酒店”的門前。
我被自己驚了。心里一陣起麻。我來這兒干嗎?
我不是要去單位領(lǐng)錢的嗎?
夏天的陽光打在身上,一大早就很晃眼。酒店門前鮮花環(huán)繞,一條橫幅寫著:熱烈歡迎衛(wèi)生城市考評團(tuán)入住本店。
二十、筆記本顯形
一隊(duì)人馬(我分不清他們是誰,來自哪個部門),來設(shè)計(jì)局調(diào)查朵朵之死。
我不知道他們問了哪些人,問了哪些事。
中午的時候,結(jié)論出來了,黃峰局長在會上對我們說,我很痛心,朵朵雖死于酒后失控,但其病根是憂郁癥,可見,每一個員工都要注意身心衛(wèi)生,尤其是年輕人,工作壓力大,競爭壓力大,住房壓力大,意志不夠堅(jiān)強(qiáng),我很痛心,我也有責(zé)任,對年輕人關(guān)心不夠,只求效率,沒做好減壓,尤其是在價值觀建設(shè)方面,我更是大意了。
裝吧,大猩猩。
她自己跳下去的,你又沒叫她跳。她自己憂郁了,你的胖臉擠出了一點(diǎn)皺紋,已經(jīng)痛心了。所以,裝吧。裝到晚上做噩夢。
我坐在后面。我恍惚中好像看見漂亮姐朵朵從人堆里站起身,合上筆記本,扭著腰,飄了出去。
我坐在公關(guān)部我的座位上,整理我的抽屜。
我準(zhǔn)備撤了。下午就撤了。
我剛才去了趟財務(wù)科,領(lǐng)了這兩個月的錢,有2100塊。這么多。我想我媽會高興的。
我把我的作業(yè)本、幾本書往書包里裝。我想下午就走。
我心里挺亂,頭有點(diǎn)痛,可能是有點(diǎn)感冒了。
我的手突然像觸了一下電。
一本淡紅色的本子。
壓在我抽屜底層。
一本淡紅色的本子。
我心狂跳起來。
我環(huán)顧四周,辦公室里沒人,翠萍不知去了哪兒。
我看見本子里夾著張字條,“小男孩,這個幫我給我爸媽,幫我留著?!?br/> 我翻著本子?!爱?dāng)沒規(guī)則成了規(guī)劃,其他的路就成了沒路?!薄叭绻v了才好生存,是不是人這一生就為了和自己過不去?”“總是看到那些既沒才能又不善良的家伙凌駕于老實(shí)人之上,我對叢林、對自己都沒了信心。”……我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懂一個個字跡好像在燒。
從筆記本的底頁往前翻,有幾張“正”字圖。一筆一畫,寫著“正”字。就像我們評三好學(xué)生。滿滿兩張。
這是什么意思?
我細(xì)看,驚到不知自己坐在哪兒。
原來,大猩猩每次摸一把摟一把騷擾一把,她都給他記著。像考評,給他評分呢。
我對著這朵朵的本子,傻掉了。
突然有人進(jìn)來。
他沖我呵呵地笑著。
他隨手把辦公室的門給關(guān)上,從里面鎖死。
他呵呵地笑著走過來。
我驚跳了起來。
是黃峰局長。
他說,小伙子,我來看看你。
我把手按住桌上的淡紅色本子。想遮住它。一邊將它往旁邊的報紙堆里挪。
無效。因?yàn)辄S峰正盯著它呢。
他沖我神秘地一笑,說,我知道你是誰。
二十一、說吧,你自己說
黃峰局長站在我的桌前,眼睛盯著那個本子。
他詭秘地笑,說:
我知道你是誰?
你是我的親人。
你是我老婆彭珍麗的小親戚。
所以你是我的自家人。
呵呵,我早知道你是誰了。
人事處老黑早和我說了。
小伙子,我不說穿,只是想讓你多鍛煉鍛煉,你干得很棒。
還嘴緊。我很為你驕傲。
實(shí)習(xí)工資,可能發(fā)得有點(diǎn)少。沒關(guān)系,姨夫這兒另發(fā)一份。
他就去掏錢包。
他掏出一沓錢,往我桌上放。
他順手按住我的手、我的淡紅色本子,盯著我,大概想順了它。
我盯著他,咬著嘴唇,心里怦怦亂跳,不知該怎么吭聲。
他順不走本子,就放開手,笑,說,呵,我到處打聽,到處找,是不是真有那個東西,呵,后來我突然靈感來了,就想起了你。
我想起你,這證明我的感覺對頭,呵呵,可不是。
我的小親戚,你真的很靈光,幫我這姨夫守著呢。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起你的?
因?yàn)榇淦几嬖V我你是朵朵的好朋友?不,是我想起那天早晨,你在賓館逗我呢。
其實(shí),那天早晨我就想告訴你,我是你的姨夫,這很好笑是不是?
以后你考上大學(xué),畢業(yè)來這兒,跟著姨夫一起,會有出息。
他又把胖手按在我那只壓著淡紅色本子的手上,他把嘴湊近我的耳朵,說:
你要這東西干嗎?
說真的這東西,是女人的東西,女人的東西總是很偏激很情緒化,你要它干嗎?
女人今天看你順眼,明天說你流氓,沒一句真話。
離她們遠(yuǎn)一點(diǎn),才不會生事。這是姨夫的體會,沉痛啊。
她們很會騙你的,讓你動感情,讓你講義氣,比如讓你這樣的小孩對她們動感情,別信啊。
來給姨夫看看,她寫了點(diǎn)啥。
她這么東寫西寫,是個文學(xué)青年,酸不拉唧,才會想不開,因?yàn)樯畈皇俏淖?,不是裝處哪。
這鳥人嘰嘰歪歪。
我覺得空調(diào)是不是開大了,身上直發(fā)冷。
他伸手來奪我按在桌上的淡紅色本子。
他撳住我的手,想攥出本子。我低頭咬了胖手一口。
他叫了一聲,往后退了一步。他說,呀呀,你這小孩子,怎么這么倔?那東西有什么好的?你以為我真的怕她寫了啥?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怕多事,這個單位今年事兒太多,隊(duì)伍不好帶啊,我本身不怕這本子可能對我的造謠,但我怕單位多事,人心不穩(wěn),被別人看笑話,從而影響工作,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
他撫著他的胖手說,我可沒讓她死,我頂多受點(diǎn)輿論的壓力,我從來就受輿論的壓力,現(xiàn)在哪個頭不受輿論的壓力,即使一萬種可能,我也談不上構(gòu)成刑事責(zé)任,難道是我把她殺了?大家看著她自己跌下去的。別那樣看著我,小弟弟。
我說,屁。
我揚(yáng)著本子,說:
你知道這里面是啥?
這里面有你的惡心記錄。
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綿羊。
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賤人都想傍你。
你別裝了,你不怕?那你就走啊。
我要把它還給朵朵的家人。
我還要把它交給彭姨。
讓他們看看,你這大猩猩。
你還領(lǐng)導(dǎo)呢。
你說你沒刑事責(zé)任,沒錯。但這本子,會讓你名聲大臭,甚至沒得當(dāng)這個官。
你太知道這個了吧。別假惺惺裝不怕了。
我從小最恨的就是假,就是裝B。
黃峰突然“撲通”一聲跪在我的面前。
他說,我的小老親戚,求求你了,姨夫向你低頭,你思想這么好,大義滅親,姨夫是惡心,惡心!比姨夫惡心的人太多太多,和他們比,姨夫只是倒霉了點(diǎn),遇上了朵朵這么一個烈女。
他說,我哪知道我遇上烈女了。
他說,你小小年紀(jì)批評我,我接受,連我自己都恨我自己太亂了,但不知怎么搞的,就是管不住自己,其實(shí)我每次都在痛罵自己,所以對不起你的彭姨。是彭姨讓你看著我的吧?我知道她這點(diǎn)意思。但小哥們兒,你還小,別摻和大人的事。
我感覺空調(diào)很冷,頭越來越痛。
我說,屁,一百個人都對我說別管大人的事,但不正是你們叫我們共產(chǎn)主義接班人嗎,怎么又不讓我們管事了?
他看著我發(fā)愣,可能不知我在說啥。
他那憨樣丑樣讓我生氣。于是我說,你們是怎么混的?
我說,你們是怎么混的?你們把社會混成這樣,讓我們怎么混?
他瞪著我說:你們還要怎么混?
我說,我們只能接著混,混世故、混裝B,保護(hù)自己,包括你們虛假的婚姻,真他媽的惡心。
他瞪著我說,我的媽呀,你這么個小鬼也太成人化了,說話怎么句句都是刀子,你們這些小的怎么這么毒?看電視學(xué)的吧?
我說,咱從小吃毒奶毒菜毒粉絲毒米,對你毒一點(diǎn)也算客氣了,別怨我。
他看著我不知怎么辦。
我對著他說啊說啊,說到頭暈,發(fā)冷。
我感覺和高老頭合二為一啦。
面向黃峰,以其之理治其人,所向無敵。
黃峰臉紅得像片豬肝,差點(diǎn)瘋啦。
他說,求求你了,是我不好,你把本子給我,給我。
他開始扇他自己耳光。他說,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不好。
我瞠目結(jié)舌,簡直不相信我的眼睛。
我聽見從隔壁辦公室傳來了“好球”的聲音。一臺電視機(jī)在播世界杯。
他們一定不知道,這樓里的老大此刻正跪在我中學(xué)生面前,狠扇自己嘴巴呢。
我按著手機(jī)。
空調(diào)真開大了,房間里很冷,我覺得從后背開始發(fā)冷,頭劇痛。
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黃峰突然一躍而起。他這么胖,怎么一躍而起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但他真的一躍到我跟前,生搶我淡紅色的本子。
我抱著本子,往后一閃。我沖到門口,開門,就往外沖。
我順著樓梯往下沖。他在我后面追。
許多人站在一邊,看著我們,不明白我們在干啥。
他們看著他追著我,從六樓下五樓、四樓,繞著立柱,轉(zhuǎn)一圈,再往三樓,二樓,到一樓大院,我躍過冬青,像劉翔一樣。他追啊,我聽得到他像風(fēng)箱一樣的可笑聲音,他叫,啊喲媽,啊喲媽。
沒人攔我們。我聽到不知是翠姨還是張紅在說:他們這親戚倆是在逗著玩呢,還是在健身跑啊?
我狂奔到大門口,一眼看見彭姨正往大門進(jìn)來。
我不知道她來干啥?
我向她揮著淡紅色的本子。
我把它塞到她的手里。
我拉住她的手臂。我覺得頭痛,眼前很模糊,我想往下坐一會兒。
我在想一個事,陳朵朵是女的,彭姨是婦聯(lián)的,于公于私,交給婦聯(lián),相信婦聯(lián),沒錯。
我想往下坐一會兒。我好像還看見了板寸頭貝貝。這些天她老在大門口東張西望,她是在等我還是在守他爸韓喜秋,還是在門口聽八卦?我說過,這妹妹有點(diǎn)八的。
貝貝的臉在我面前晃,我說,手機(jī),手機(jī)。
她朝我點(diǎn)頭。
我知道她懂我的意思。
二十二、結(jié)局
我病了。
我媽說我在床上沒聲沒息,高燒了一星期。
等我睜開眼睛,我看見一個醫(yī)生坐在我的床邊。
她對我細(xì)語,我想她在說啥呢?我問,你說什么?
她說,要學(xué)會忘記。
她指著窗外的陽光給我看,她指著桌上的月季給我看。
只有窗外的蟬鳴,好像有一絲隱約的夏天的熟悉。
我還看見了彭姨。
她沖我愧疚地笑。
我看著她,像一場很遠(yuǎn)的夢,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懷疑,那些事那些人影,是我的夢境呢還是真的發(fā)生過。
她揉了揉我的額頭。讓我別多想。
她把嘴湊近我的耳朵,說了一句:我把我們家的瘟神開除了。
我還看見了高老頭。
他穿了件老頭汗衫來看我。
他說,別急,養(yǎng)好病再去上學(xué)。
他還告訴我,電臺停了他的節(jié)目,嫌他娛樂性不夠強(qiáng)了。他說,本來就不是娛樂,他們認(rèn)知錯誤。
他說著說著,就激動了,他指著我說:孩子,你這事為什么把人給震了,這說明,社會已習(xí)以為常的淪喪,只有當(dāng)它們被推到我們孩子跟前時,我們才感覺受不了,可悲哪。
我想,他在說啥?
醫(yī)生把他勸了出去。
板寸頭貝貝也來了。
她拎著一大袋話梅,她說,你啥時好啊?
她說,你太牛B了,你手機(jī)拍的錄像“跪扇自己耳光的人”,被評為本季度最偉大視頻,太牛B了,網(wǎng)民建議直接沖擊奧斯卡紀(jì)錄片。
我想起來了。但好像還是不真實(shí)。
貝貝看醫(yī)生使眼神的樣子,連忙就撤。
她走到門口,回頭說,我們隊(duì)伍空前壯大,上百啦。
兩個星期以后,我回到學(xué)校,坐進(jìn)了教室。
我好像是從哪里漫游了一趟回來。
其實(shí)我是實(shí)踐歸來。
同學(xué)們躲著我笑。
我覺得他們挺幼稚,有什么好笑的。
關(guān)于設(shè)計(jì)局,我后來陸陸續(xù)續(xù)聽說:“朵朵之死”,黃峰雖不構(gòu)成直接刑事責(zé)任,但他因朵朵筆記和“跪扇耳光”視頻,引起一片嘩然,上面領(lǐng)導(dǎo)很光火,于是查,結(jié)果給查出了個經(jīng)濟(jì)受賄。板寸頭貝貝的爸爸韓喜秋由此翻身,成了代局長。翠萍張紅李彩云吳麗娜……開始新的征程。我想得出他們的樣子。但我不再去想。
我不再去想。我心情平靜。我17歲,我該學(xué)會只記住讓自己高興的事。否則有太多事非得讓你腦袋爆炸。
秋天快來了,夏天正在遠(yuǎn)去。
我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在學(xué)校與家之間,來來回回。
他們說我長大了,沒人提我夏天的事。只有清晨窗外漸漸稀少的蟬鳴,在我睡意即將消散時分,會喚來一絲夏天刺痛的氣息。隱約中,我聽見了她的聲音,“可別忘記姐姐。”
我說,好的。
原載《江南》2011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劉健
本刊責(zé)編 章穎
作者簡介: 魯引弓,男,高級記者,1993年畢業(yè)于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文藝學(xué)碩士,同年進(jìn)入浙江日報報業(yè)集團(tuán)錢江晚報社,現(xiàn)任紅旗出版社總編、錢江晚報副總編輯,除新聞寫作之外,寫過眾多散文、小說、劇本,其中《愛情套餐》《花樣百出的年華》被《北京文學(xué)》等文學(xué)期刊登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