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章伯非李伯章
沈用大先生的《中國新詩史1918-1949》(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1月版)在談及“海派”和“現(xiàn)代派”時,有這么一段話:“伴隨《現(xiàn)代》、《新詩》前后還有不少較小群體,他們大致信奉其觀點、接受其影響,遂形成眾星拱月之勢。……有吳奔星、李伯章于1936年6月創(chuàng)辦的《小雅》雙月刊?!?P489)
文中的“李伯章”,其實是“李章伯”之誤。不過,由于一是因為沈用大先生并非專業(yè)的詩歌研究論者,二是可能是電腦錄入或校對出現(xiàn)的“魯魚亥豕”之誤,筆者對此沒有特別在意。直到不久前,看到知名詩歌評論家孫玉石先生撰寫的《我思想,故我是蝴蝶——30年代卷導言》(見《百年中國新詩史略<中國新詩總系)導言集》,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3月版,P70),同樣寫著“吳奔星、李伯章主編的《小雅》詩刊”字樣時,終于意識到問題并非那么簡單。結果,把手頭的資料翻了一翻,更是令人大吃一驚,把“李章伯”誤為“李伯章”的,竟然比比皆是:
1986年,陳紹偉編《詩歌辭典》(花城出版社)P371-372:“(《小雅》)1936年6月創(chuàng)刊于北京。雙月刊?!骶巺潜夹?、李伯章。”
1999年,孫玉石著《中國現(xiàn)代主義詩潮史論》(北京大學出版社)P130:“北京的《小雅》(1936年6月-1937年6月,共出6期)這個由吳奔星、李伯章主編的詩雙月刊,堅持任何一派的作品,都一律看待的原則……”
2004年,劉靜著《新詩藝術論》(中國文史出版社)P174:“吳奔星、李伯章主編的《小雅》1936年6月到1937年6月在北平出版6期?!?br/> 2006年,王文彬著《雨巷中走出的詩人:戴望舒?zhèn)髡摗?商務印書館)P185:“注3,《小雅》詩刊由吳奔星、李伯章?lián)沃骶帯!?br/> 2006年,金理著《從蘭社到(現(xiàn)代)以施蟄存、戴望舒、杜衡及劉吶鷗為核心的社團研究》(上海東方出版中心)P122:“北京吳奔星、李伯章主編的雙月刊《小雅》……”
2007年,張林杰著《都市環(huán)境中的20世紀30年代詩歌》(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P43:“注3,吳奔星、李伯章:《社中人語》,《小雅》第3期,1936年10月?!?br/> 由此看來,“李章伯”誤為“李伯章”的情況如此之多,應該不是孤立的文字誤植問題了,而是由來有自。但限于所見,始作俑者尚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這些談及《小雅》的論者,未必真正看過或者認真看過《小雅》原刊,多半是人云亦云,才會出現(xiàn)類似錯誤。其中,孫玉石先生是我十分尊敬的詩論家,但這么一個簡單的錯誤卻在他的重要論著中延續(xù)超過十年之久,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的事,也十分令人費解。
其實,關于李章伯的情況,正確的介紹也有不少。比如,《中國新文學大系1927-1937·史料·索引一》(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5月版)在“新文學運動紀事”及介紹“小雅詩社”時分別如此敘述:
(1936年)六月,小雅詩社在北平成立,由吳奔星、李章伯主持。同年下半年創(chuàng)辦《小雅》詩刊,共出6期。(P793)
1936年6月成立于北平,主要成員有吳奔星、李章伯等。曾創(chuàng)辦《小雅》詩刊,共出6期。約于次年6月停止活動。(P824)
李章伯的新詩
李章伯的新詩,以發(fā)表在他和吳奔星共同主編的《小雅》詩刊上為最多,其中創(chuàng)刊號上有《寄——》、《蒲公英》、《望兒歸》、《死床》、《遠思》(以上兩首署名“月華”);第二期有《三月》、《原上之歌》、《百合花》、《月》;第三期有《歸歟歸歟》、《無題》;第四期有《無題》、《秋夜之華》;第五、六期有《旅邸之夜》、《無題》、《冬天的屋子》、《春之郊》,計17首。此外,他還在路易士主編的《菜花》、《詩志》(可參見《博覽群書》2009年第10期拙文“《小雅》創(chuàng)刊地及《詩志》刊名題名者”),葉懸之編的《詩林》以及香港《紅豆》等很多刊物上發(fā)表過作品,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活躍于現(xiàn)代詩壇的重要詩人。
盡管不少新詩史著作談及現(xiàn)代派詩歌時都會提及《小雅》詩刊及李章伯,但迄今為止,尚無專人研究過他的詩歌,其詩也鮮見各類新詩選本。就筆者所知,孫望選編的《戰(zhàn)前中國新詩選》(綠洲出版社1944年初版,江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重印),所錄李章伯詩作《無題》(最初發(fā)表于《小雅》五六期合刊),是他見諸選本的第一首新詩——
在午夜,我的南窗下/有你的芳蹤∥竹林的風聲/碎落在月照的莓苔∥來了,酒湖上的行櫓/曳著輕搖的醉波∥啊,我的年少的相思
此詩雖然寫得清新怡人,但在佳作云集的20世紀30年代的詩歌中,并不突出,不能代表詩人的水平。
臺灣學者周伯乃在《早期新詩的批評》(臺灣成文出版社,1980年5月)一書中,評論過李章伯1936年11月發(fā)表在路易士、韓北屏主編的《詩志》創(chuàng)刊號上的詩作《夏之午》:
夏之午/是岑寂的:豆棚底葉蔭里,/蜥蜴守著靜靜的窗∥小毛是睡熟了;/當我負米歸來,/妻已作成了/他底周歲的鞋。
周伯乃認為,“這首詩,前一段比后一段寫得好。前一段具有詩的韻味,而后一段就僅僅是一種說白。作者并沒有經(jīng)過沉思,完全以直覺的瞬間感覺投影在詩上。所以整首詩就顯得空洞而貧乏,沒有深度。”
《中華藝術話語寶典》(延邊大學出版社1992年12月版)的編者在“情境視角”范文部分選取了《夏之午》的前一段(P707),似乎是認同了周的“前一段具有詩的韻味”的說法。
不過,詩論家吳奔星并不同意《夏之午》后一段是“一種說白”、“空洞而貧乏”的論斷,他分析說:
第二節(jié)寫人。寫了三個人。兒子“小毛是睡熟了,”表現(xiàn)了“夏之午”所以“岑寂”的主要原因,要是小毛不睡,他是會笑、會哭、會鬧的。特別令人稱道的是,正當小毛睡熟的時候,丈夫利用這個空隙從外面扛了米回來了,妻子利用這個機會作成了小毛周歲的鞋。這對“夏之午/是岑寂的”原因深化了一層,要不是小毛睡熟了,這些家務事都是不能干得這么快、這么好的。
詩分兩節(jié),一寫景,一寫入,合而觀之,顯示出一個小家庭在“夏之午”這段時間的生活風貌??磥?,這個小家庭的生活,是并不富裕的,然而卻是善于安排的,精神生活是充實而又幸福的。(見《臺灣新詩鑒賞辭典》,北岳文藝出版社1991年12月版,P7)
李章伯曾在香港《紅豆》雜志上發(fā)表過兩首詩歌,即4卷5期的《夜之序幕》和4卷6期的《十二行小唱》。其中《十二行小唱》形式和內(nèi)容都比較新穎,第一節(jié)和末尾的一節(jié)文字回環(huán)重復,別具匠心,立意升華。不妨抄錄于下:
有何惋惜于褪色的春衫的/春已歸去/春衫的色澤徒然∥著五月的榴紅/飲陳年的醇酒/視桃紅柳綠何如∥莫追悔更莫遲疑/一年都是可享的季節(jié)/而光陰是沒有季節(jié)之循環(huán)的∥有何惋惜于褪色的春衫的/春已歸去/春衫的色澤徒然
春天雖好,總要離去,與其無謂的追悔、感傷,不如珍惜每一季的光陰,享受每時每刻的生活。
谷風之輕語,/似催人安息?!未诡^的錦葵,/已擎不起凝聚之露珠?!味舶蹈Q的田鼠。/眼簾亦如山嵐之沉重了?!我购降脑颇?,你還駛向何方,/揚起銀色之孤帆?
這是李章伯發(fā)表于《詩志》第2期(1937年1月)上的《夜》——一首象征意味濃郁的詩歌,各種意象著力烘托夜之寧靜,一種動中之靜。尤其是結尾,更令人回味深長。紀弦曾在回憶錄(《紀弦回憶錄》第一部《二分明月下》,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版,P111)中表示,“我記得,當年吳奔星和李章伯的作品,也都是在水準以上,不輸給那些同時代人的”。這首《夜》可為例證。
同在寶島卻錯過紀弦
《中國當代藝術界名人錄》(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3年5月版)收錄了“李章伯”辭條:
(1906-)原名月華。湖南湘鄉(xiāng)人。30年代初就職于上海中華書局《小朋友》雜志社。1933年考入北平師范大學。1936年后曾與吳奔星創(chuàng)辦并主編《小雅》詩刊,并在《菜花》、《詩志》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抗戰(zhàn)時期在廣西、四川等地任教。1949年去臺灣,曾任臺北農(nóng)業(yè)學校校長。(P530)
這里需要指出的是,李章伯并非1949年去的臺灣,而是“臺灣光復”后于1946年即赴臺灣,同年11月11日獲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任命,執(zhí)掌省立桃園農(nóng)業(yè)職業(yè)學校,為百廢待興的臺灣培養(yǎng)了大量農(nóng)業(yè)方面的人才。李章伯先生夫人李戴秀麗曾在《口述歷史》第6期(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年)《戴秀麗、秀美姊妹訪問記錄》一文第三節(jié)“結識先夫李章伯先生”中敘述:
先夫早年畢業(yè)于北京師大外文系,因此對文學及新詩創(chuàng)作方面都有其不同的見地,曾發(fā)表多篇詩作,在三十年代的詩壇,享有一席之地。民國二十五年先夫曾與吳奔星于北平創(chuàng)辦《小雅》詩刊,與路易士(紀弦)的《詩志》,戴望舒的《新詩》為當時詩壇的三大刊物……
按照紀弦在《紀弦回憶錄第二部·在頂點與高潮》(聯(lián)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2001年版,P22)里的敘述,他于1948年11月29日乘船抵達臺灣基隆后,就暫住在老友穆中南任教的桃園農(nóng)校的宿舍里,李章伯恰恰此時正擔任農(nóng)校校長,兩人卻擦肩而過,無緣相見!后來李章伯奉調(diào)臺灣省教育廳工作,擔任視察、督察,遠離詩壇,不知道老友路易士改筆名為紀弦并成為臺灣現(xiàn)代派詩歌的旗手,但紀弦在臺北成功中學教書多年,同在臺灣從事教育工作達數(shù)十年之久的兩人竟然再未謀面,頗有造化弄人的意味。等到終于互知下落之時,紀弦已經(jīng)移居到大洋彼岸的美國,盡管隔海表示“想念你和章伯”(見《現(xiàn)代作家書信集珍》,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年6月版,P969-971,致吳奔星函),但直到李章伯于1993年4月1日去世,雙方再無機會把酒言歡,實乃一大遺憾!
李章伯去世后,吳奔星1993年7月30日在臺灣《聯(lián)合報》副刊發(fā)表悼念文章《離弦之箭》,題目就出自李章伯發(fā)表在《小雅》詩刊第1期《寄——》中的詩句:
離弦之箭是無法挽回的,/我能挽得住你嗎?今朝你是決定走了,/走了,永不回來!∥我只好/在月光清冷的墳頭,/為你開一朵向陽花。
后來,吳奔星又為李章伯編輯了《月華軒詩稿》由香港出版,并寄贈遠在美國的紀弦。紀弦回信說,“最近這些日子,我專心拜讀你的新舊詩選和章伯兄的詩稿,等我讀完之后,一定會寫點東西,寄給你過目”。遺憾的是吳奔星已于2004年去世,生前沒有看到紀弦所寫的文字。至于紀弦在2005年中風前是否動筆、有無完成,就不得而知了。
(本文編輯: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