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那天,領白荷逛了一趟北國。
白荷從老家趕來看我,坐了一天汽車,一夜火車,我還沒來得及和她親熱。我不必像三叔和他相好那樣偷偷摸摸,兩人尋在一起,恨不得把時間拽長幾米。我不急,白荷是我妻子,我和她可以在任何時候……還是別說了,我可是靦腆人。我想給她個驚喜。
如果你到過皮城,一定聽說過北國,那是皮城最牛的商場,上下六層,每層都有幾十畝大。扎進去,分不清東南西北。第一次領白荷逛,差點沒走不出那個迷宮。當然,現(xiàn)在不會了,我和她直奔三層賣絲巾的地方。還是那個小妞,嘴巴翹翹的,等誰親吻的樣子。我問價錢,她蕩起目光,掠過我和白荷,很快凋零了,懶洋洋地報了數(shù)。我說,來一百條!小妞以為聽錯了,多少?三百八一條啊!白荷發(fā)慌地拽拽我,我拍拍她胳膊,清清嗓子,使每個字準確地落在小妞的翹嘴巴而不是耳朵上。兩個五十,沒聽清?小妞受了驚似的,眼球凍了許久。我抱著膀子,看著小妞手忙腳亂。忽而,她搬過椅子,請我和白荷上坐,忽而把頭栽進某個角落。白荷壓低聲音問我怎么回事,我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終于湊夠一百條,我交了錢,讓小妞幫我抱到樓下。小妞乖乖的。站在大街,我沖熙熙攘攘的人群吆喊幾聲,便分發(fā)那些五彩的絲巾,數(shù)不清的手伸過來,我聽見咔咔的拍照聲。白荷擰我,我沒理她。我不在乎錢,要的就是這個派。還剩最后一塊絲巾,我大聲說,不送了,我要留給白荷。我的頭被狠狠擊了一下。
我睜開眼,看見三叔臟哩吧唧的臉懸在頭頂。我欲起身,被三叔摁住,他問我做什么夢,臉都扭出花了。我抱怨三叔毀了我的好事。三叔嘁的一聲,奇怪的是他沒像往常那樣說我是沒出息的熊貨,只會在夢中逞能。他摸摸我的頭,問我怎樣了。我說好多了。我想起三叔已經(jīng)好幾天沒來,問他活兒是不是很多。三叔點頭,我瞥見他眼球上的血絲,又粗又長,要漲破的樣子。我鼻子突然一酸,三叔那么忙,還得照看我,誰讓我嘴饞呢?吃壞肚子不說,那份差事怕也要丟了。我說出自己的擔心,三叔安慰我,年輕輕的,還怕找不到活兒?我的怒氣無端地卷上來,說全是那塊豬耳朵鬧的,那個塌鼻子攤主坑我,少要兩塊錢,我付出多大代價?這事不能算完,要和他算這筆賬。有時,我和三叔被酒燒漲腦子,會在嘴上干一些跌皮的勾當。跌皮是老家話,耍賴的意思。三叔沒說話,繃了臉環(huán)視一圈我租住的小屋。墻壁坑坑洼洼,被咬過似的。正墻上貼了一張海明威肖像,不大,是我從書店門口撿的。一次,三叔喝高了,瞇縫著眼問我那老家伙是干什么的,我說他是個了不起的作家。三叔嘁的一聲,我咋看他都像個嫖客。我欲辯護,三叔橫掃我一眼,說我就是被這種人毀的,文不文,武不武。
三叔繃夠臉,緩緩道,算了,白日夢就別做了。我也就是說說,我不是那樣的人,三叔也不是。我說明天就能下地了,三叔似乎有一點兒緊張,再次環(huán)視一圈,紅紅的眼睛盯住海明威,問,那老家伙是個硬漢?我說是啊。三叔又問,你喜歡他?我愕然,三叔這是怎么了?不等我答,三叔說,你喜歡他,很好,范秋,你也得做個硬人哩。我越發(fā)糊涂,目光罩住三叔疲憊的臟臉。三叔摁住我的肩膀,聲音悲沉,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個死人了。
我彈了一下,沒起來,三叔粗硬的手異常有力。我叫,三叔,你開什么玩笑?
三叔鎖著眉頭,我哪有閑心開玩笑,你真的死了。
我的眼睛瞪得碌碡似的,有一剎那,我覺得三叔腦子出了問題。
三叔說,是個意外,你聽我說。
三叔在皮城建材市場趴活兒,他有一輛三輪車。幾天前,一個買地板的人雇了他。住址很遠,在二環(huán)外。三叔送到,并吭哧吭哧背到四樓。送是送的價,搬是搬的價,可三叔折騰完,那家伙咬定運費含了搬的錢。三叔和他吵,對方還是少給三十塊。三叔很生氣,沒少罵娘。返程途中,一個人攔車。那時,天已經(jīng)黑了。三叔開過去,又倒回來。那人想搭車。往常,三叔遇這種情況會順便捎一程,誰還沒個難處?可那天三叔憋一肚子火,說搭可以,要三十塊錢。三叔想把被坑掉的錢補回。那人說他受了騙,并說只剩五塊錢了,然后脫鞋,從里面掏出那張散發(fā)著腳臭的票子。三叔沒看清是五塊還是五毛,順手揣了。開了一段,三叔憋尿,把車停在路邊。他沒看那個歪在車上的人,由于揣一張臭票子,三叔的火氣沒釋放掉,憋得更厲害了。他邊尿邊罵著什么。那輛車是怎么開過來的,他現(xiàn)在都糊涂著。巨大的聲響險些將他擊倒,等他轉過神兒,三輪車已經(jīng)沒了影。
等交警趕到并詢問那個和車一樣面目全非的死者是三叔什么人時,三叔說是自己侄子。三叔說他起初并不是有意撒謊,他嚇壞了,不知那句話是怎么滑出嘴的。他意識到,想改口,卻不敢張嘴。怕交警說他欺騙,怕他也得擔責任一畢竟,他拉了那個人并收了他的錢。交警并沒有懷疑,又問了些別的情況,三叔都回答上了。
后來的事,三叔說根本由不得他。他就像一只風輪,不轉都不行?,F(xiàn)在,一切都處理完了。車老板賠三叔一輛新車,給了白荷二十萬。
我覺得數(shù)股寒氣從坑坑洼洼的墻壁滲進來,不由得縮了縮。想起幾天前,三叔匆匆忙忙來的那一趟。他帶來一大堆食品,叮囑我不要出門,好好養(yǎng)病。算起來,從那天我已經(jīng)死了。三叔讓我死掉了。我沒了跳的力氣,就那么躺著,看看對面的硬漢,再看看三叔。三叔幾天沒洗臉了,眼角結著臟乎乎的東西。
半晌,我用像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問,白荷不知道我活著?
三叔說,我咋能讓她知道?除了你和我,沒人曉得。
我說,怎么也得告訴白荷啊。
三叔說,現(xiàn)在不行,以后慢慢對她說。女人不經(jīng)事,她裝不出來,一露餡兒,窟窿就捅大了。
難道窟窿還小啊?我無力地削三叔一眼。
三叔說,她對得起你,哭得淚泡似的,還昏過去兩次。
我顫聲問,她這會兒在哪兒?
三叔說,在賓館歇著,明早我陪她回,那個骨灰盒帶回去,順便埋了。
我不知哪來的力氣,騰地坐起來。我去看看她。
三叔推我一把,惱怒道,你瘋了?你要嚇死她?我說半天你沒聽懂?你已經(jīng)死了,從現(xiàn)在起,哪也不準去,老實在屋里待著,等我回來。
我說,我害怕,坦白吧,把錢還了人家。
三叔說,沒那么簡單,開弓沒有回頭箭。就是現(xiàn)在認了,逃得了干系?我和白荷都得坐牢。我倒愿意替白荷頂著,誰信?到時候,你也得拽進來。將錯就錯,好在咱沒殺人,那人是撞死的。
我說,那個人的家屬不找他?要是找到頭上呢?
三叔嘁的一聲,虧你比我多識兩個字,怎么跟豬腦子一樣?失蹤的人多了,這么大個城市,誰知道失蹤的人哪去了?咋會找咱頭上?
我擔心地說,要是熟人知道我沒死,走漏風畝……
三叔說,先躲一陣,過個三年兩載,誰還管你死沒死過?你以為你是什么大人物?滿街竄的都是你這樣的熊貨。
我仍不甘心,埋怨,你咋能讓我死呢?
三叔粗聲粗氣,死的不過是你的名字,一個名字,白白換二十萬。
我說,不就二十萬嗎?
三叔眼球往外凸起,紅色的目光銼我許久。你一年掙幾個錢?多少年能掙二十萬?那些錢……三叔頓頓,聲音悲沉,都是你和白荷的,我沒打算花你一分。憑良心說,我做夢都巴望你過好呢。
我叫,三叔,我不是懷疑你咋的……
三叔說,我自個兒懷疑自個兒。這幾天,我老是犯疑惑,我這么做,倒是圖啥呢?
我的怨氣突然蕩盡,哽咽道,三叔,你是為我好。你的好,我記著呢。
三叔說,收起你的破尿,像個硬漢樣兒,現(xiàn)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我講的你都記清了?
我像個硬漢大聲說,記清了!
三叔舒口氣,皺紋展開,臉更臟了,像剛剛施過肥的地。三叔說,沒有做不到的事,只有想不到,咱也是歪打正著。你別有心理負擔,這事比殺人放火強幾百倍,退一步說,就算將來有什么事,我一個人兜著。不過,能有什么事?我倒是擔心你有了錢會不像個人樣,那樣我就是戳瞎眼也不能原諒自己。
我保證,我不會的。
三叔說,那就好,咋說你識文斷字的,不會做出有辱祖宗的事。我得走了,白荷還沒吃飯。每天都是我逼她,她才咬那么一點點兒。她都脫了形,可憐了她,不過,干什么沒代價呢?
我囑咐三叔,三叔說,我會照顧好她,你操心自個兒就是了。
我欲送三叔,三叔右手劈了一下,我便粘在那兒。
少了三叔,小屋突然變得空闊,我感覺自己站在蒼遠的草原,四顧茫茫。直到摸住墻,才確信自己仍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我死了?我自問,不會在夢中吧。沒錯,我死了,頂替一個人死了。三叔的話還在耳邊繞著,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故意的,三叔的話不是沒道理,這比殺人放火強幾百倍。二十萬,確實不是小數(shù)目,我需要錢。我觸到墻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慌慌躲開。身體說不清的部位隱隱疼著,持續(xù)了一會兒,我便適應了。我嘲笑自己,讀幾本小說,充什么大尾巴狼?我不過是街上亂竄、四處覓食的熊貨。遭過多少白眼?現(xiàn)在,我是有錢人了,二十萬就這么突如其來地砸我頭上。肚子適時叫了一聲,我撕開堆在小桌上的食品袋,狠狠往嘴里塞。突然,蒼白的、脫了形的白荷滑出來,我停止咀嚼,狠狠地在鼓囊囊的腮幫上摑了一掌。
2
四天后,三叔返回。他替我在二環(huán)邊上租了房,我又搬了趟家。好在沒什么東西,除了行李,就是簡單的生活用品,幾本我從地攤上買的盜版小說。我沒忘了墻上那幅發(fā)舊的肖像,撇下它不大地道是不?新租的地方說是村子,但都是二層樓,二樓基本出租給外地人。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適合我。其實,原先的地方并沒有誰認識我。誰愿意認識我呢?三叔這樣做,不過是讓我更加放心。
家里那邊,三叔說已安頓好了。我清楚安頓的含義。那個骨灰盒埋在我爹娘旁邊,整個村莊都曉得我死了,也都曉得白荷得了二十萬。我問三叔是不是從此不能回村了,三叔嘁的一聲,村里有什么好?你不是做夢都想變成城里人嗎?我無話可說,我和三叔的夢沒什么不同。不過,三叔又安慰我,過些年,你想回就回,誰管你的爛事?現(xiàn)在不行。
皮城沒幾個人認得我,但畢竟有,我和三叔不約而同想到趙青。趙青和我一個村,在皮城收廢品。我來皮城兩年,只碰到他一次,但三叔沒少撞見他。三叔告誡我,除了買飯,不能輕易出去,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三叔不讓我再去找他,每個星期他會來看我一趟。過幾個月,確信沒什么問題,三叔說,我可以在附近找個不經(jīng)常露面的活兒。
我開始隱居。每天黃昏,下一次樓,在小攤上吃過飯,同時買上第二天中午的,在一些僻靜的街道轉一圈,再溜回屋。除了睡覺,就是讀小說。除了從地攤,我還從一個廢品收購點兒買了幾本。都很便宜。殺人的,盜墓的,偷情的,五花八門。我愛看小說,不然咋認識海明威呢?我喜歡他,可能與我的懦弱有關。我承認,每次外出,我的坦然是撐出來的。我沒了過去的輕松,可三叔說得對,什么沒代價?三叔每個星期來一趟,帶一些讓我放心的消息,像過去一樣吧咂幾口酒。
我讀小說,喜歡是一個原因,也想借此分心。我惦記著白荷和女兒。女兒剛剛四歲,上次白荷來看我,女兒都認不出我了。女兒曉得我死了嗎?白荷一定瞞著她吧?不知白荷現(xiàn)在是否還傷心,是否仍吃一點點?那可不行,長期下去怎么受得了?還有那些錢,三叔說已存銀行,不知白荷是否把存單藏好,那可是我的死亡換來的。某天夜里,我夢見兩個蒙面人闖進家,逼白荷要二十萬,白荷不給,其中一個抽出刀。猛刺過去。我驚叫一聲,從夢中跑出,心跳得水泵一樣。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夢,吃香喝辣的,路見不平的,英雄救美的,也做過不少齷齪的夢,睜開眼,就丟到腦后了。可那個夜里,我仰天躺著,一遍遍追憶著夢里的過程。天亮的時候,我總算放棄。但另一個問題勾起我的好奇:二十萬有多厚?我光腚跳下床,抽出書,一本一本撂上去,直到把所有的書撂完。有這么高?不可能吧,我又慢慢往下撤,撤一本心疼一下……太薄了,又往上加。反反復復,折騰到中午,仍未搞清。忽然觸到墻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我被咬了似的,慢慢蹲下去。
那個周末,三叔沒來。我想可能是太忙,換了新車,他比過去攬的活多了。秋天就要過去,這是裝修旺季?;蛟S一兩天,他會突然闖進來,別看他五十大幾的人,精神得像愣頭兒青,我飯量不如他,酒量不如他,掰手腕很少有贏的時候。三叔曾一次吃掉半個豬頭兩個豬蹄??砂雮€月過去,三叔仍沒露面。我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三叔莫不是……我打個寒噤。
我沉不住氣了。三叔不讓我找他,特殊時候他的話就成了泡沫。三叔住尖嶺,是個城中村。我沒敢坐車,兩個小時怎么也走到了。數(shù)日沒上街,看見什么都新鮮。水蛇一樣扭來扭去的公交車,眼珠子一樣吊在空中的霓虹燈,勾肩搭背的情侶??上]工夫細看,我急急竄行,不好的念頭輪番上演。
我悄然走進那個大院,幾間屋子亮著燈,但東邊第二間黑漆漆的。我的心迅速下沉。我不知怎么走過去的,懷疑自己戴了腳鐐。眼睛有濕乎乎的東西往外滲,我像硬漢抹了抹,猛地一甩。屋里有聲音,我屏息側耳,不錯,是三叔和一個女人的聲音——我猜出她是誰了。
哎呀,瞧瞧你的肚。
誰讓你帶那么多大餅。
我沒讓你吃完呀。
那算啥,我過去吃過半個豬頭,兩個豬蹄。
三叔逮住機會就吹噓他的飯桶戰(zhàn)績,放往常,我肯定要笑歪嘴巴,但那一陣,我憤怒得雙目裂響。三叔沒時間看我,卻有時間和女人睡覺,我提心吊膽,他卻在尋快活。還吹,吹個鳥!我猛地拍一下窗戶,又朝門踹幾腳。燈亮,我轉向就跑。為什么要跑?為什么不當面質(zhì)問三叔?我不知道。越過兩個路口,我慢下來,看見拐角的燒烤攤兒,毫不猶豫地走過去。要了一把肉串,兩瓶啤酒。夜涼了,沒多少人。我前面的桌圍著四個青皮,其中一個正吹噓他打架的經(jīng)歷。我和三叔也在燒烤攤兒上吃過,三叔說錢不能亂花,但也不能過于委屈自己。那次,旁邊一個青皮膀子上刺一條龍,三叔壓低聲音告誡我,這種人絕對不能惹。我和三叔灌完,匆匆離開?,F(xiàn)在,我不著急,慢慢悠悠咬著瓶口。我甚至想喝到天明。我側面是一個漢子,不時瞄我一眼。有幾次,我和他對視在一起,每次總是我先避開??赡苁沁@冷然的目光使我想到自己的處境。漢子是什么人?為什么這樣盯著我?兩瓶酒不知不覺就光了,我斜視一眼,漢子仍在喝。我結了賬,走出好一段方回回頭。沒人跟蹤我。
其實,在回去的路上,我已經(jīng)原諒三叔。三叔沒娶過媳婦,我很小的時候就曉得他與一個女人相好。父親在世時總罵三叔是討吃貨,還一度要與三叔斷絕關系。三叔被捉奸在床,父親沒有按要求去贖他,三叔的屁股被劃了一刀。可三叔不記仇,父母過世后,是三叔養(yǎng)了我。那時,我剛上高中。三叔說只要我能念出個牛鞍鞍樣,他賣血都行。我?guī)缀蹩蕹雎?。三叔沒手藝,跑鎮(zhèn)上幫人殺豬。他吃半個豬頭兩個豬蹄其實是打賭,對方輸了,三叔算是白吃,他自己哪舍得?正是我用錢的時候。我沉迷小說,什么也沒考上。三叔只說過我一句,命里沒有折騰也白搭。沒有三叔幫襯,我怕是要和他一樣在世上赤條條走一遭了。我不知三叔在我念書期間找沒找相好,反正我沒聽說。城里這個相好,三叔并沒瞞我。我見過那個女人,又粗又壯,頭發(fā)卻稀稀拉拉,是個賣大餅的。
我有什么理由生三叔氣?我的事重要,三叔的事就不重要?我后悔踹那幾腳,別把三叔嚇出毛病來。
快到住處時,我看見前面的黑影和一閃一滅的火星,明白三叔追來了。他沒說話,我也沒說話。我打開后門——房東走前門,租住者走后門——上樓,進屋。三叔跟我身后,呼吸聲牛一樣粗重。
我坐床沿上,歪過頭。三叔死死盯著我,直到我不得不抬頭。他臟兮兮的總是洗不干凈的臉被豆子摁過似的,一些地方凹下去,一些地方凸得很高。
喝酒了?
我含混地嗯一聲。
踹門挺過癮?
我不答,心里雖愧,卻不愿讓三叔看出來。
半夜往外跑,喝酒,踹門,你出什么法相?三叔聲音陡地變高。
我又偏過頭。那張臟臉竟有些恐怖。
說呀!三叔吼道,似乎意識到深夜,突又低下去,為追你,我差點兒就報銷了,一輛破摩的,跑得比奧迪還快,媽的!我馬上問是不是剮著他了,三叔說差兩厘米,虧他反應快。你別惦記我,少讓我操心就燒高香了,你說你黑天半夜的,亂跑什么?我知道你等我,可這一段實在忙得不行,本打算今天來,偏巧那女人給我送大餅,我也是個人是不是?這女人對我死心塌地的,我打算給你找個三嬸哩。找三嬸也是我和三叔酒后的重要話題,他的夢想之一。我說了自己的擔心,三叔說能有什么事?我看你看書把腦子看壞了,胡思亂想,除非你自找。三叔說幸虧大餅女人不曉得我出事,不然——三叔重重刺我一眼,將后果的懸念留給我。
我急于打聽白荷的消息,三叔說白荷好得很。三叔鏗鏘有聲,我反而犯疑,可三叔是我信息的唯一來源,除了三叔,我又能向誰打聽?我要具體點兒的,三叔說行啊,我把她每天吃什么飯都給你搞清楚。
但三天后——準確點兒說,是兩天半——三叔把我從夢中搖醒。我馬上意識到有麻煩,不然他不會扔下生意不干,大白天過來。果然是劈頭蓋臉的消息:有人張羅給白荷介紹對象。我的眼睛被劈蒙,霧罩罩的,不才兩個多月嗎?她就急著找男人?三叔說,不是她急著找,是別人踢破門檻給她介紹,這也正常,甭說她有二十萬,就是一分沒有,沒女人的那些家伙也會打主意。我問,她答應了?三叔說沒有,不過……她可能頂不住。我死盯著三叔,三叔躲閃一下,摸著臟臉說,可能她和人見過面了。怎么可能?肯定是。我質(zhì)問,你早就知道不是?干嗎不早說?三叔說他是知道一點點兒,本來以為白荷回絕一個,就不再有人登門,誰想……我往外急走,三叔一把揪住,問我干啥。我說要回去,必須回去。白荷都要嫁人了,我還藏個什么勁兒?三叔也很生氣,說,你是死掉的人,怎么能回去?我說我沒死,是你讓我死的,那錢我寧愿不要。三叔罵混賬,狠狠一摔,我倒在床沿。我欲撲起,三叔死死將我抵住,他的臟臉漲得像一面鍋蓋。他罵我混球,我這樣是拽白荷下枯井。三叔的眼球從鍋蓋凸起,你以為這只是你我的事嗎?
我蔫下來,也冷靜了許多。我問三叔怎么辦,三叔說他過來就是和我想辦法的,我卻像個小公馬,又踢又咬。勾了會兒頭,我讓他回村,把白荷接來。三叔說,我也想過,就怕她不出來,她憑啥和我出來?你要有個三嬸就好辦了。我說把一切都告訴她,三叔皺巴一會兒臉,說,也只能這樣。我?guī)?,怕是瞞不了別人的眼,我的名聲……反正我名聲也好不到哪兒去。我熱熱地叫聲三叔,三叔白我一眼,說我算毀你小子手上了,別高興得太早,白荷來有來的麻煩。
3
白荷帶著女兒和家當進城了。
我沒興趣講和她見面的過程,也毫無必要。但有一點我不得不提,那不是我想象中的生死重逢,灌滿我皮囊的不是興奮,而是悲涼。白荷何嘗不是這樣?她流了不少淚,卻不是喜極而泣的那種——或許,在漫長的旅途中,她的驚喜已消耗殆盡。她瘦了,但并非如三叔形容的脫了形,她的頭發(fā)明顯不久前修剪過,發(fā)梢不再齊整,而是叉出數(shù)個燕子尾巴。我為什么在意這些?我邊罵自己混球,邊想象她剪發(fā)時的神情。
那晚,直到女兒總算困得合上眼皮,我和白荷方碰在一起。女兒又不認得我了,我同意三叔的提議,讓女兒叫我叔叔。女兒對我這個叔叔似乎懷著警惕,總想抓我的臉,怎么討好她都不行。白荷悄聲說過兩天她就習慣了,我好一陣悵然。
我和白荷小心翼翼地摸著,不止怕驚動女兒,更怕驚了別的什么——桌子、水壺,甚至覆蓋在身上的黑暗。之后,我和她久久地躺著。揣了一肚子的話,不知飛哪兒了,我搜刮半天,方寡寡地說,累了吧。白荷說不累,往我身邊偎偎。我說嚇著你了吧,白荷似乎要擰我一把,手觸到我的臉,又膽怯地縮回去。她的聲音濕漉漉的,沒你,我和女兒可怎么活呀。我說,我沒了,也要讓你活得好好的。白荷猛地捂住我的嘴,又燙了似的抽開。我說,這下好了,咱們不用分開了。白荷說她有點兒怕,還哆嗦一下。我安慰她一番,盡管我的心也在半空吊著。
白荷一來,我出去的時候更少了。三叔領她買了趟電視,雜七雜八的事她自己就能跑了。當然,也沒什么特別的事,不外乎吃飯穿衣。沒有胡吃?;ㄟ^,真的,我向老天爺保證。大部分時間,白荷待在家中,一般是她陪女兒玩耍、看電視,我看小說。我和白荷團聚了,比在一起更在一起—一世上有多少對夫妻日夜相守?可是,我一點兒沒高興起來。以前是我一個人躲,現(xiàn)在一家子躲。除了對自己死者身份的擔憂,心上還多了些疙瘩。自聽到有人給白荷介紹男人,疙瘩就長出來,仿佛我的肉里一直埋著那樣的種子。
我始終躲著那個話題,可那天晚上,我沒躲開一抑或,我一直等待著機會?那天,白荷說起村里一個姑娘買嫁妝,被小偷掏了。我某個部位突然被刺中,“嫁”這個字讓我疼。白荷似乎意識到,忽然不說了。我追問,她搪塞。她越這樣,我越繞不開。于是,我直奔主題,問給她介紹的那些對象都是什么人。我把那些對象咬得很重。白荷明顯痙攣了一下,警惕地問,問這干啥?我故意笑笑,隨便問問嘛,還保密?白荷說不記得了,又說這不是她的錯,她沒讓誰介紹,是那些不要臉的人非要登門。白荷不解釋倒罷,一經(jīng)解釋,我反沒了任何顧忌。不是她的錯,為什么要解釋?我也知道不是她的錯,可是一我是不是很無恥?——我問那些人看中的是她,還是她手里的錢?白荷終于生氣,我怎么知道?我說,你想呢?我不怕她生氣,不過是隨便說說嘛,她干嗎不愿意提?白荷一句不清楚打發(fā)了我。
白荷背轉身。我關上嘴巴,腦子卻敞開了。如果我真的死去,現(xiàn)在躺白荷身邊的就是另一個男人。白荷給他做飯,和他睡覺。女兒喊他叔叔或爸爸,他照樣能逗樂她。恍惚中,我飄起來,像海明威一樣貼在墻上,看著躺在白荷身邊的男人。我就這樣死死地盯著他。一陣沖動,我跳下去,狠狠扇他一掌。
白荷陡地坐起,你干啥?
我摸著自己顫動的臉,不干啥。
從那晚起,白荷便小心翼翼的,似乎什么都看我眼色。我惱怒地自問,干嗎這樣?干嗎把我的白荷逼成這樣?我死了,難道還不讓白荷嫁人?我什么時候變得這樣自私、陰暗?我鄙視自己,墻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也含了輕蔑。但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那些折磨我的問題仍張牙舞爪。老子不是還考驗自己的女人嗎?不是因為女人嫁人他才騎青牛出關嗎?我問問又有什么不可?白荷為什么怕問?
仍在女兒睡覺之際,我主動出擊。當然,我一副不經(jīng)意的樣子,問她見面的那個男人長什么樣。她不承認,我冷笑,三叔都知道,她能不知道?她忽又哦一聲,說二姨沒打招呼就帶個男人上門,真是臊死了。我淡淡地說,沒啥,人總要活下去的。她的聲音淌著委屈,真的不怪我。我說我并沒有怪你,我不在了,你找個好人家也是我的心愿。她求我不要再說了,可憐兮兮的樣子讓我難受。我艱難地咽口唾沫,連同嘴里的雜物。
和女兒的關系似乎也有點兒問題。她和我混熟了,叔叔長叔叔短的,她叫一聲,我的心就酸那么一下。也許從開始就該叫爸爸,我們太小心了?,F(xiàn)在改口更不妥,可……叫到什么時候呢?三叔說叫什么無所謂,我也那么想過,現(xiàn)在覺得沒那么簡單。
那天白荷出去買菜,我逗女兒一會兒,鬼使神差的,問她,你爸爸呢?
女兒說,出門了。
我問,出門干啥?
女兒說,掙錢。
我問,誰說的?
女兒說,媽媽。
我問,爸爸掙錢干啥?
女兒看我一會兒說,買好衣服。
我問,爸爸好不好?
女兒說,好!
我問,爸爸好,還是叔叔好?
女兒看著我,黑眼珠亮亮的。
我說,大膽說,你說了,叔給你買好吃的。
女兒說,叔叔好!
我突地橫下臉,做個抽打的動作,女兒哇地哭了。直到白荷進來,女兒還在抽噎。白荷什么也沒說,狠狠瞪我一眼。
我怎么會這樣?我膽小不假,可不是小肚雞腸的男人。什么時候我的心被塵土塞滿了?我為什么用自己的不痛快刺白荷,讓她和我一樣不痛快?
或許與兩個人日夜廝守有關,單調(diào)的日子沒什么可嚼,就琢磨著鬧別扭。我萌生了找活兒的念頭,這么藏著不等麻煩登門,自己就出問題了。三叔沒有以前那么能來了,但半月二十天總要跑一趟。他那張總也洗不凈的臉成了平安的信號旗。三叔再次登門,我還沒張嘴,白荷搶先說了。她與我的想法一樣,找個活兒干。她和我想到一起了,她害怕或膩煩與我關在籠子里。只是,她為什么不和我通氣?我不滿地刮她一眼,說找活兒也是我去。白荷說,你不能去,反正,沒人認識我。我粗聲道,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活兒在大街上等你?我畢竟在皮城待了兩年,知道難處。一直不吭聲的三叔舉起酒瓶,我喝酒容不得別人拌嘴,想讓我醉呀。我和白荷沉默,三叔的話卻像撕裂袋子的豌豆。他吹噓幾天前打賭的經(jīng)歷,連吃五碗面條,還要吃第六碗,和他打賭的家伙嚇壞了,認輸不說,還掏了二十塊錢。白荷眼睛瞪得茄子一樣,三叔,你不怕?lián)螇?三叔不屑地說,這算啥?我吃過半個豬頭兩個豬蹄哩,就是現(xiàn)在,一頓也得一張大餅,你三嬸一白荷的茄子晃了晃,三嬸?三叔說走嘴,自嘲地笑笑,還沒成呢,改天讓你見見她。不說她了,咱說正事。我為什么喜歡打賭?喜歡白吃不假,主要是有贏的把握,我能掂量準自己的肚皮。你們的想法沒什么不對,金山銀山也經(jīng)不住坐吃,可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F(xiàn)在不過八成把握,等有了九成,想干啥都行。
我問什么時候有九成把握,三叔說,跌過年,現(xiàn)在就算找個活兒,能掙幾個?莫要因小失大。三叔不明白我不愿躲的原因,我自己也不敢說真正明白。別看三叔沒文化,但正如他所言,他里外都磨出油了,我雖說識幾個字,青得很,因此許多事我都聽三叔的。但在這個事上。我不想聽,我突然想和三叔擰著干。我不能對不起墻上那束硬扎扎的目光,我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聽三叔的?
三叔沒說動我,霍地站起,說我上天他都不管了。走到門口,他想起什么,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調(diào)頭離去。
白荷責怪地割我一眼。
我不在意三叔的翻臉,相反,奇怪的快意漲滿胸口。我像三叔一樣飲盡剩下的酒,不顧白荷勸阻,大步下樓。
我轉了一圈,出了街,一直走到二環(huán)。夕陽像捏碎的蛋黃,稀稀拉拉地流到地球另一端。我沒醉,卻像個醉漢一樣搖擺。霧罩罩的空氣涂抹著我的鼻子、臉頰。我拐上斜出來的一條路,黃昏稠稠糨糨地浸過我的頭頂。我突然想起幾個月前那場車禍,我不知具體位置,是不是就在這條路?那片雜地是不是三叔撒尿的地方?那個人,我頂替他死的那個人始終模模糊糊,此時竟在昏暗中凸出一個瘦長的影子。我驀地站住,感覺自己正跟著他走。他要把我領哪里?不,我慌慌地抹抹額頭,調(diào)轉方向,飛奔起來。黑暗被我撞得稀里嘩啦,魚鱗般亂濺。
終于看見燈光,我慢下來。仍心悸地回回頭。甩掉他了,長舒一口氣。
就是從那晚,我反復做一個奇怪的夢。我的身體被旋出一個小孔,風從小孔穿越,嗚嗚地響。
4
我仍然記得白荷看見我的樣子,枯白的臉,被冰雹襲擊了的目光。一枚鋒利的東西嵌進我并不發(fā)達的肌肉。我淡淡地說,沒什么事,憋得夠嗆,出去跑了一遭。她不停追問,顯然懷疑我。你這么不放心,下次跟著我好啦,我粗暴地阻絕了她。我明明心疼她,為什么不換一種方式打消她的疑慮?我不知道。白荷拾起我換下的衣服,泡在洗衣盆里。我看著她將粗糙的手浸在冷水里,撈出,再浸入……她機械地重復著這一動作。我忽然想說什么,那句話跑到嘴邊卻又飛掉,我不知說什么,就那么看著她。
隔天,三叔上門。他琢磨過了,這么長時間了,該有事早有了,我找個活兒干也好。白荷問是不是再等等,三叔嘁的一聲,天塌下來我頂著!我沒料到三叔轉得這樣快,其實,我沒起初那樣堅定了。但三叔這樣說,我不能再退縮。三叔不讓我出去瞎碰,他先幫我找找。我的第一份活兒就是三叔找的。二十天后,我成了居美家具城的守夜者。居美家具城與建材市場一條街,三叔說費老鼻子勁了,他指著臟臉上凸起的眼球說,曉得吧?陪幫忙的老李喝酒,眼都喝出血了,你可得好好干喲。不像別的地方,家具城守夜不能自由出進,每晚我被關進去,第二天早上他們打開門我才能出來。三叔確實費了心思。我等于被關進封閉的箱子。不過,也合我意。沒人打擾,正好安安靜靜看小說。午夜,我巡視一圈——門鎖著,又有什么可巡視的?這個差事像專門為我準備的——在躺椅上迷糊一會兒。按規(guī)定,我不準睡覺,可誰半夜查崗?
白天,我補一覺,幫白荷干點兒什么。不用再小心翼翼地躲藏,我不那么堵了。我竭力忘掉我死亡的那段日子,白荷所做的一切。如果我真到了另一個世界,還能管住白荷嗎?我沒理由怪她。我鄙視和憤怒自己對心愛女人的清算。但是,我總覺得白荷眼睛深處除了擔憂,還隱了些別的什么——似乎,她的某個角落對我封閉了。還有,我不時地想起那個人,那個面目模糊、背影清瘦的人。不過稍一停,我就像寫錯字一樣,毫不客氣地擦掉。
轉眼就是夏天,開過花的紅葉李放肆地生長著,一樹肥葉綴滿金色的陽光。我不再那么小心,像正常人那樣出入商鋪藥店,甚至帶白荷女兒逛了兩趟公園。由于守夜的關系,我和三叔見面反而少了,他只在陰雨天過來。帶不來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喝酒是我和三叔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我報答他的最直接方式。被雞爪踩過的臟臉洇了酒意,便吹噓他的飯量——白荷不得不準備很多,或奚落墻壁上的人,我不知三叔為什么看海明威不入眼。
遺忘總是有個過程的,對不對?就像樹木的生長,需要數(shù)個春夏秋冬——如果沒什么意外的話。
那天,我半躺著翻閱一本缺了頁的小說。買的時候沒細看,不知哪個缺德鬼干的。我只得靠想象連接斷開的故事。白荷帶女兒出去了,她已經(jīng)喜歡上這個城市。彌接故事,很辛苦,但也有一些樂趣。我口干舌燥,竟不愿動彈。
白荷幾乎是撞進來的,我覺得床顫了一下。
慌慌張張的……我說半句便收住,白荷臉色漲紅,鬢角處頭發(fā)濕漉漉的。她把女兒往床上一擱,迅速掩了門,舒出一口氣,方看著我,那目光讓我想起被驢啃過的青苗。
出什么事了?我失去耐性。
我……渴。白荷說著捂捂胸,仿佛那里長了無數(shù)張嘴巴。
我跳下地,倒杯冷水。我突然渴得更厲害了,但是忍住沒喝。
白荷喝水的樣子像三叔,有一半流到嘴外。甚至她的動作也像,草草地抹抹嘴巴。還好,聲音是她自己的。我碰見趙青了。
我眼睛猛地一脹,生氣地說,你碰見他干啥?
我急得失去理智,這話太沒道理,但白荷被我嚇住了——她還未從驚恐中醒過神兒,不安地說,不是我要碰見他的,我在那兒等車,恰好讓他看見。
我說,行了行了,他和你說什么了。
白荷說,他硬要送我,我沒讓……我甩掉他了。
白荷鼻尖吸著一枚汗滴,晶瑩透亮。
樓道內(nèi)傳來白荷白荷的叫喊,白荷和我對視一下,臉色驟變,他跟來了?……怎么辦?我插住門,不讓他進來,她自問自答。
我說不行,他會懷疑,我先躲躲,你應付他。匆忙囑咐女兒幾句,我賊一樣鉆到床底。
幾分鐘后,趙青的聲音隨著雜沓的腳步進來。我沒打算過來的,后來一想,我連個地址也沒給你留,萬一你有事找我呢。一個村出來的,在城里就算親人了,你別見外。
白荷小聲說,我沒見外。不知白荷窘迫成什么了。
趙青責怪,還沒見外?這么遠的路,你非走著回來,我好歹有三輪嘛。
白荷說,我走慣了。
趙青說,還是見外吧,可別這樣。聽說你來城里了,我早就想打問打問,一直沒碰到范秋三叔。
白荷給趙青倒水。我張著嘴,渴得舌頭要冒火苗了。我生白荷的氣,和他啰唆什么?三叔說趙青這幾年攢下錢了,他小偷小摸的把勢在城里派上了用場。我和他沒什么往來,倒不是瞧不起他——在皮城,這似乎算不上毛病,說長處可能更準確——而是沒話可說。
趙青說,地方蠻不錯嘛,范秋三叔幫你找的?
白荷蜂鳴似的嗯了一聲。
趙青說,范秋三叔人倒不壞,不過,你也得長個心眼,這年頭!
白荷說,你喝水。
聽見趙青咽水的聲音,我的嗓子劇烈地咬痛。他似乎沒走的意思。問白荷找活兒沒,白荷說沒,趙青說,是啊,孩子小,反正你也不缺……只是一個人,怪不容易的。
白荷說,習慣了。
趙青傷感地說,意外誰也料不到。
白荷沒答,我聽到她拾弄盆碗的聲音。我猜出她的意思了,趙青還算識趣,終于要走了。他留下地址、電話,說白荷有什么活兒盡管找他。白荷哎哎道,雜沓的腳步漸漸遠去。
我鉆出來,像三叔和白荷那樣狂飲不止。
白荷在我身后說,你慢點兒,他走了。
我灌飽,方惱怒地訓斥,干嗎那么客氣?
白荷怯怯地看我一眼,委屈地說,總不能馬上攆他走吧。
我罵,這個沒皮臉的貨。
白荷問,怎么辦?
我說,還能讓他嚇住?不理他!
白荷問,萬一他再來呢?
我說,不至于吧,他來干什么?又沒酒菜給他備著,就算他來,大不了我再鉆一回床底。
白荷問,要不要告訴三叔?
我也正想這個問題,可是白荷先說出來,我甚是反感,我不能讓三叔的腦袋總是插我脖子上。
白荷陰郁著臉,吃飯時再次解釋,真是不小心碰上的,她以后不上街了。我只好拿寬話安慰她,大不了咱再搬一次家。白荷說現(xiàn)在就搬吧,我說交了一年房租,退不出來,搬也得到期搬。
我寬慰著白荷,心里其實直敲鼓。那一夜,我沒看書,巡游神一樣從一樓轉到三樓,從三樓轉到一樓。趙青會不會這個時候敲白荷的門?白荷會不會禁不住他敲而打開?我甚至有回家瞧一眼的沖動。但走不出這個封閉的大屋,只好煩躁不安地巡游。清早回家,白荷和女兒完好無損,我松口氣。暗怪自己膽小。我搬出三叔的話,天塌不下來。
白荷果真不再上街,除了偶爾買買菜。這和掩耳盜鈴沒什么區(qū)別??墒牵艺f什么好呢?這個女人承受著從未承受過的壓力。
大約是十幾天后,我從一個廢品站買了幾本舊書回來,看到門口焦急張望的白荷。白荷邊跑邊沖我揮手,到了近前,她緊張地告訴我,趙青來了,我得躲躲。我的心迅速沉落,沒好氣地說,他怎么又來了?明明不是白荷的錯,我卻是責備的語氣,仿佛趙青是她邀來的。白荷急道,快走呀,小心他出來。我走開,白荷的叮囑隔著老遠扔過來。
躲到什么地方去呢?似乎什么地方都有被趙青發(fā)現(xiàn)的可能。我繞開村子,一直往西,遠離皮城,也就遠離了危險吧。我不知趙青跑過來干啥,他比我大十多歲,他是有家口的??墒牵@能證明什么?我急急地走著,明知趙青不會追來,還是停不住,稍一慢,腦子里便是趙青站在屋里的樣子。我只能用急走驅逐他。
無路可走,我站住。日已西斜,回頭望去,一片蒼茫。我甩掉了趙青,也甩掉了皮城,甩掉了整個世界。一只突然脫籠的鳥,自由了,但是往哪兒飛呢?我甩掉皮城不假,同時也甩掉了白荷和女兒。對了,家具城要關門了,我不能誤了。我撒腿往回奔。我走出太遠,實在是太遠了。我是只被拔光羽毛的鳥。我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奔到家具城,大門剛剛鎖上。我好一通解釋,得以被關進籠子。那是我的安全所在。
次日,我竟沒有急著回去。我不知自己耗什么,又較什么勁兒。或許是害怕什么?白荷迎上來,失魂落魄的。我又是心疼,又是惱怒。白荷毫無隱瞞地告訴我趙青來干什么,說了哪些話。我想她不會隱瞞,可是她隱瞞了,我怎么知道?我瞅著地上那捆已經(jīng)發(fā)蔫的菠菜,這是趙青上門的緣由。我踢踢,丟到門外。白荷怯生生地看我一眼,撿起地上的一片葉子,扔出去。
我一聲不吭。白荷突然說,他再來,我不給開門。
我說,解決不了問題,看樣子,他是盯上你了。
白荷惶急地問,怎么辦?
我說,只好換個地方。
白荷擔心地說,要是他再找見呢?
我的目光猛地甩過去,白荷被抽疼了似的,小聲道,我是怕……
我說,怕什么怕?他還能把皮城跑遍?
白荷說,讓三叔幫著找房。
我惱火地說,我找得見!
難道離了三叔,我連房也租不上了?或許我不該對白荷粗暴,不該遷怒于三叔。但我應該怎么做?誰能給我一個明白的答案?
那幾日,我不再困覺,四處找房,終于在南二環(huán)邊上問了一處。竟然被一個鄉(xiāng)鄰逼得搬家,有些窩囊不是?搬家前一天,我收拾了幾本沒有留用價值的書,打算賣掉。我下樓梯,一個人正上樓梯。我和他就這樣對視在一起。我躲不掉,他也逃不走。他驚駭著,橢圓形的眼睛暴突著,隨時都有碎裂的可能。
5
三叔險些將我罵成泥漿。他嫌我不和他通氣,螞蟻背大象,死撐。趙青第一次來,當天就該搬家,但我錯過了。我不吭聲,并非不敢和三叔頂嘴,而是挨罵的感覺不可思議地痛快。此時,如果白荷或趙青罵我,或許我都會張開耳朵。白荷不安地站在三叔身后,三叔喝一口,她馬上續(xù)滿,不知想討好三叔,還是要把三叔灌醉。我忽然想,如果我真到了另一個世界,白荷還會不會這么怵三叔?三叔還敢不敢對白荷吆三喝四?她和三叔會是什么樣的一種關系?三叔會把那二十萬全部給白荷嗎?三叔和白荷要是吵鬧了,我會站在哪一邊?我是不該這么想,如果沒有這檔事,我永遠不會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亡靈。我不是故意要想,而是控制不住。
三叔罵了一陣,態(tài)度忽又變了,說一個趙青不必放在心上,這事不礙他,他未必能咋樣,只要不得罪他就是。三叔嘁的一聲,天塌不下來,塌了我頂著。三叔甩著頭,吃了酒的臟臉甚是悲壯。白荷哆嗦一下,酒灑了。三叔忙伸手蘸了,吮吸幾下,對我說,你倒是說話呀,別只在腦里做事。我說,你這么大脾氣,我哪敢呀。三叔嘴咧得老大,你倒是有怕性,不過……他往墻上掃一眼,似乎很矛盾的樣子,你是該做個硬漢哩。
沒了搬家的必要。我仍在那兒住著,每天晚上仍準時被關進那個封閉的空間。我和三叔請趙青吃了頓飯,用三叔的話說,給趙青喝點甜甜水。趙青提到車禍,三叔懊惱地說,搞他媽錯了,然后指著我說,這小子和我鬧別扭,悄悄去了大同,我以為他被撞了,我這雙老眼,認錯尸了,你說冤不冤,把個沒名沒姓的家伙埋我家墳地。趙青眼睛放著賊光,白得二十萬,這個買賣劃算呀。三叔沒好氣,屌毛!那錢敢要?早退了。趙青顯然不相信三叔的話,但裝出惋惜的樣子,你不退又有誰知道?三叔嘁的一聲,那錢是咱花的嗎?趙青說,那是,那是……不過,都說白荷得了二十萬呢。三叔的臟臉扭得麻花樣,咱縫不住別人的嘴,可要是誰敢造謠,我真敢撕了他。我沒兒子,范秋就是我兒子,糟蹋他等于糟蹋我姓范的。又指著我說,看他脾氣好啵?急了連我也不認!趙青說,那是,不說話的狗咬人嘛。三叔的話有許多漏洞,趙青不是傻子。他不說,不是被三叔嚇住,而是那樣的場合和三叔較真沒什么意義。送走趙青,三叔得意地說,咋樣?一頓飯就把他擺平了,他還去交警那兒查不成?我不這么認為。臨走趙青要了盒煙,不值幾個錢,但我覺出不妙。不久,我的預感得到證實。
趙青來那天,我和白荷都在。趙青是碰巧走到這邊,順便上來坐坐。皮城大,可沒個說話的人。趙青說了不少村里的事,誰發(fā)財了誰遭禍了,誰家男人養(yǎng)不住女人,誰家兒媳生了雙胞胎。趙青似乎要透給我一個信息,他人在皮城,可什么都曉得。我哦哦著,盯著他那張棕色的臉,奇怪,他的臉怎么是這樣一個顏色,且很均勻,像印子拓出來的。他耳郭前長一個長長的肉瘤,他說話,肉瘤就不停地動,很合拍。我的思緒不時滑遠,如果我真到了另一個世界,他會不會糾纏住白荷不放?白荷討厭?躲避?無可奈何?如果躲避不掉呢?趙青糾纏白荷是打那二十萬的主意,還是有別的目的?這沒法驗證,也決不想驗證。我一次次吃力地把思緒拽回,又被它如野馬般掙脫韁繩。
趙青沒有走的意思,我讓白荷出去買菜。趙青說著破費了,卻不客氣地拿起筷子。我問營生咋樣,趙青馬上吊了臉,不好干呀,收破爛的太多,干這行也就是糊個口,這年頭膽大才能發(fā)財。他話有所指,我面不改色,心卻被他咬疼。我恭維幾句,他說,也是,比起不如咱的,咱是上人,說不定哪天也能撞大運,你說是不是?我笑笑,他像在我臉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盯半天方說,兄弟,你印堂紅亮亮的,也有發(fā)財?shù)拿?。我暗暗罵娘,嘴上隨他胡說八道。酒足飯飽,他依然沒有走的意思,直到女兒困了要睡,他才站起,熱情地讓我和白荷抽時間去他那兒坐坐。
我讓白荷晚上插好門,故意輕描淡寫。白荷聽得卻重,回答得也重,很堅定,卻透著委屈。也許根本用不著我強調(diào),可我是她丈夫啊。忽又想,如果我是那個已死的人,誰來叮囑她呢?她將怎么辦?
那天夜里,我又做夢了。我走在曠野,風從我身體穿過,嗚嗚地響。身上的孔變大了,起先只有筷子粗,現(xiàn)在已能伸進手指。我沒有痛感,仿佛那不是我的身體,而是被丟棄的樂器。
一個星期后,趙青又來了。不是碰巧,是“有事求我”。我問什么事,他卻吞吞吐吐的,說不好意思張嘴。我豁達地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有什么不好意思?他這才說,女人害病,沒得抓藥錢了。我知你也不容易,可除了你,我找誰去呀?他凄惶得要落淚,但耳邊的肉瘤放肆地顫挺著。我不由得罵娘,這廝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我迅速想了一下,說,我也沒錢,可誰沒個困難,我一定想辦法。我問需要多少,他說兩千,兩千就夠。我讓他明天來,趙青歡喜著,整張臉像上了油的皮革,閃閃發(fā)光。
趙青沒留下吃飯,得抓緊掙錢。白荷埋怨我不該應得那么痛快,他不至于兩千塊錢也拿不出。我說,好歹張開嘴,不能頂回他。這當然不是真正原因,我知道為什么借錢給他。簡單了說,消災,復雜了講,那不是我的錢,我能花,趙青為什么花不得?再說得透徹點兒,三叔沒哄住他。不過,也許他在試探?我答應,反授之以柄。我有些后悔,答應得草率了,可又想,若不答應,難保這廝不去舉報。那樣,絕對得不償失。
那些錢,我和白荷沒舍得花,也不敢花。沒料,第一個花的竟是與此事毫不相干的趙青。次日,趙青拿錢,我讓他數(shù)數(shù),他說,數(shù)啥,我還不信你?趙青要拽我出去吃飯,我說你家里有病人,你快忙吧。趙青豪爽地說,他一定要表示個意思,我沒讓他破費——那不等于拿我的錢請我?——打發(fā)白荷出去買菜。趙青說那多不好意思呀,將屁股牢牢粘在凳子上。
我對趙青說不出的討厭,以至看見與棕色相近的顏色便有不適感。那日,我買菜,掂掂茄子,說,怎么這個顏色?賣菜的婦女嘴快,茄子就是紫的,紅的是辣椒。我說,你怎么不讓我說話?婦女蠻橫道,誰不讓你說話?你買菜還是挑刺兒?我沒敢和婦女吵,不是不值得,而是想到自己的身份。白荷有同樣的感覺吧,趙青一走,她那么用勁地擦拭趙青坐過的凳子。如果是她一個人,也會這么狠勁地擦嗎?腦子又開小差了。
但我對趙青還是保持了適度的客氣,甚至裝出笑臉,畢竟,這廝手里有武器。趙青再來,仍要請我,我應了他,我不想讓他的噪音吵了女兒,不想讓那張棕臉不停地支使白荷,一會兒要蒜一會兒要醬的。
出門拐出十幾米便有餐館,趙青點了醬大骨,紅燒魚,砂鍋羊肚和花生米。我說多了,趙青說人活著圖啥呀,不就圖個吃吃喝喝嘛,此話竟與三叔如出一轍。趙青興致甚高,我基本上是聽他那張喇叭廣播。碰瓷、釣魚、放鴿子,都是搞錢的邪招。他眼睛放著魚鱗樣的光,兄弟,別看咱收破爛,認識不少牛人呢,先前和我一塊騎三輪的河南侉子,現(xiàn)在是富豪夜總會老板,曉得他咋發(fā)財?shù)?……不說了,不說了,說出來怕嚇著你。沒一會兒,他就憋不住了。結賬,他左掏右掏,咦,錢呢?明明裝在兜里呀。我交了錢,他還在那兒裝模作樣。這多不好意思,下次一定補上,他誠懇地說。這廝,虧得小餐館只能做出這等硬菜。
半個月后,趙青送來半個冬瓜,扯會兒閑嘴,趙青忽然一拍頭,哎呀,差點兒把正事忘了,兄弟,得跟你抓借幾個錢。我和白荷迅速撞了一眼。趙青說,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可……你嫂子的爹過世了,我倆得回去,盤纏路費倒是夠了,可咋能空手呢?這是急事。范兄弟!我盯著他,如果撕裂他的棕臉,他會怎樣?趙青說,你實在沒有就算了,我可愁死了。你說他干嗎這會兒死?等我有了錢死,給他風風光光辦一場,現(xiàn)在……兄弟,要是拿張爛席片卷了,會不會讓人笑話?我咬咬牙,問他多少。他說五百就夠,反正他不止一個兒女。我讓白荷湊湊,一張一張點給他。他晃著頭,我還信不過你,沒必要點的。也許真是沒必要,但我一定要點。點完一遍,又來一遍。兩遍的數(shù)不一致,我點第三遍,第四遍。趙青和白荷一左一右,急于幫忙,我沒讓。我固執(zhí)地說,我就不信點不清楚。
女兒的哭聲把我從遙遠的疆界拉回,我讓趙青數(shù)數(shù)。那廝,揣了錢,匆匆離開。
白荷小聲問,咋辦?
我像剛干完繁重的體力活,虛弱地反問,什么咋辦?
白荷滿眼愁緒,他一直借下去呢?
白荷說出了我的擔心,我空嚼著嘴巴,餓極了的樣子。
白荷說,和三叔說了吧。
我突然火了,動不動就三叔,他能咋的?
白荷低下頭,似乎不愿讓我看到眼睛里的東西。三叔來過幾趟,我沒說趙青的事,三叔問起,我馬上支應過去。不是排斥三叔,而是不想什么事都遵照三叔的意愿。我后來意識到,那是我和三叔對頂?shù)拈_始。
趙青打發(fā)老丈人回來,帶了些炒大豆。他說老家的東西干凈,不像城里的食品,什么都添加。趙青仍要出去坐坐,我不去,他死乞白賴地拽我。不止叫我,還叫白荷。他動手拽白荷,我只好答應。我沒讓他點菜,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已作了出血的準備。誰想這廝上趟廁所,順便加了個紅燒肉。結賬時,他故伎重演。我耐著性子幫他“恢復記憶”。難道丟在路上了?他咕噥,要去找找看。演出到此結束,我把捂出汗的錢拍給服務員。
每次回去,白荷都追問趙青說了什么。我搪塞,不愿復習被宰割的過程,更怕她搬出三叔說事。她勸我不要再和趙青下館子,他借一趟錢,請我吃一趟飯,將來說不清的。我惡狠狠地罵,他愿意破費,活該!白荷憂心忡忡,欲言又止。我的鼻子忽然灌了醋,夸張地打個噴嚏。她不會知道,趙青支使她拿這拿那時,我常常有砸他一酒瓶的沖動。她不會知道,在那樣的場合,我竟然冒出無恥的念頭,如果我真的不在了,趙青會不會是白荷的常客?
沒幾日,趙青又來了。白荷急急牽了女兒去買菜,仿佛趙青是天天盼的稀客。趙青恬不知恥地說白荷廚藝好,把他死了的饞蟲都勾活了。收破爛已然是副業(yè),訛我吃我成了他的重要營生。我忽然想教訓教訓這廝。他不是喜歡喝嗎?我灌死他。我沒三叔那樣的酒量,甚至不如趙青,但我可以做手腳。趙青沒瞧出來,一杯一杯灌著。眼睛終于滯笨得難以轉動,臉也成了深棕色。白荷給我使眼色,我不理會,仍勸趙青干了一杯。趙青舌頭僵著,反復說兄弟放心。我說時間不早了,勸他上路。趙青磨蹭著不走,仍讓我放心。片刻之后,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白荷責怪我不該讓趙青喝這么多,出事咋辦。我說我這就拖醒他,讓他走。白荷急切地說,不行,不行,讓他睡會兒吧,這么出去真要出事。我還算冷靜,沒轟他。其實,哪轟得動?他醉得像頭死豬,我和白荷費老鼻子勁才把他抬床上。
本來要教訓教訓趙青,沒想弄出一攤麻煩。直到晚上,趙青也沒醒。我能把他丟給白荷嗎?沒辦法,我曠了一夜工。我摸出他的鑰匙,把他的三輪車鎖進房東的前院。車丟了,我少不了得賠一輛。
就這樣,趙青橫在我和白荷的床上。我怕擠著白荷和女兒,緊緊貼住趙青后背。一抬頭,恰好觸見墻上嘲弄的目光,我的臉被燙出一個個深坑。半夜,趙青酒醒,或者是被尿憋醒。樓上有衛(wèi)生間,但房東總鎖著,夜晚跑樓下不方便,小便只好在屋里。趙青沒出屋,像在自己家那樣,對著門口的塑料桶,射出一屋噪音。
白荷蒙住頭,而我雕塑一樣兇視著那廝的后背。
6
那是一段黑色的日子。趙青像一只直腸子寄生蟲,怎么也喂不飽。開始還有借口,小姨子做手術,大舅子開商店,要鑲牙,要換三輪車,后來借口也沒了,只說借錢。三五百,兩三千,數(shù)目或大或小,我不敢得罪他,一次次忍讓。我成了他的銀行,還挺有規(guī)律,借一次錢,必定要請我吃飯。有了教訓,我不再在家里招待他,門口小飯館的老板都認識我和趙青,看見我倆,熱情得像親兄弟。
三叔知道此事,已是幾個月后,趙青借走了一萬多。白荷告訴三叔的,我沒怪她,我快撐不住了。三叔自是沒少數(shù)落。他和我琢磨對付趙青的招數(shù),如:找人卸他一只胳膊,挑了他的腳筋,或干脆做了他。白荷嚇得臉色都變了,直叫使不得。我不害怕,知道這不過是三叔的臆想。他還說過當了總統(tǒng)如何如何。三叔說,白荷不同意,就不要這樣了。軟不得硬不得,三叔想不到辦法,最后只有兩個字:不借,天塌下來他頂著。按他的意思,不能突然拒絕,我已把趙青慣壞,口要慢慢封。
趙青再借,我給他數(shù)目的一半,趙青明顯不快,捏捏,還一張一張地照。我和白荷說了不少為難的話,仿佛趙青是債主。再來,借得更少。趙青腔調(diào)怪怪的,知道你們難,可我比你們更難。
我沒有望見曙光的喜悅,相反,心更加沉重。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白天提心吊膽,夜晚縮在封閉的籠子里長吁短嘆。
從我“死”那天,不安便在心里筑了巢。二十萬對我和白荷確實是天文數(shù)字,可是換來這樣一種日子,值不值得?如果我不是這樣“死”掉,趙青還敢這樣嗎?我和趙青無多少瓜葛,因他手腳不干凈,我瞧不上他,但現(xiàn)在他成了我的噩夢。這都是我“死”惹來的。我鄙視趙青,可細想想,我和他區(qū)別不大。他變得這樣貪婪,追溯起來,還是我造成的。
我不想再“死”下去了。
等不到三叔上門,我很有些迫不及待。三叔正和幾個趴活的吹大牛,裸露的肩膀泛著紫光,比他的臉干凈許多。覷見我,三叔離開那幾個人,邊走邊拎褲子。把我扯到墻角,急吼吼地問,那小子又逼你了?
我說,沒有。
三叔問,那你來干啥?
我說了兩句,稍有些卡,但很快順暢起來。我的目光從三叔的臟臉移開。對面衛(wèi)生器具店門口,一個小男孩旁若無人地撒尿。
三叔往前伸伸頭,看不清我似的。錢呢?
我說,不要了。
三叔說,好!像個硬漢……你以為退錢就完事嗎?
我說,坐牢我認。
三叔問,我呢?讓我也跟你坐牢?
我說,我一人擔著。
三叔偏著頭,看看我左臉,又瞧瞧我右臉,研究夠了,方嘁地冷笑一聲,你這腦子硬是看花書看壞了,你一個人擔?你有幾個頭?我可以陪你坐牢,白荷怎么辦?讓她也陪你?啊?三叔越說越快,越說越高。如果不是這樣一個場合,手掌沒準會甩我臉上。
我不是沒想過自首的后果,可經(jīng)三叔一說,嚴重許多。如果我去自首,等于害了三叔和白荷。三叔沒花一分錢,白荷管著但也沒花,讓三叔和白荷跟著坐牢實在太冤。拋開這個不說,我怎能把自己的親人送進監(jiān)獄?
我退縮了,但并未徹底打消那個念頭。我承認三叔更多是為我和白荷著想,但仍對他怨氣沖沖。是三叔造成我的死亡,沒經(jīng)我同意就讓我死了。事實既成,我沒有選擇。當然我也有責任,還有白荷。是三叔、我和白荷一同讓我死掉的??杉热贿@樣,三叔、我和白荷為什么不能讓我活過來?難道活比死還難嗎?忽又想,造成我從這個世界消失的并不止是三叔、我和白荷。還有……我覺到巨物的存在,卻說不上來,甚至說不清那是一張面孔或別的什么,總之,那是三叔、我和白荷難以操控的力量。我的腦子只夠看小說,想這樣的問題很是吃力,但不能不想。
活過來這樣難,我只好繼續(xù)死下去,厭惡、畏懼、討好著趙青,由著趙青像出入自己家門一樣來去自如。
趙青借錢越來越頻繁,有時,頭天剛借,第二天又殺上門。當然,我借給他的越來越少。那天,我終于讓他吃了閉門羹。我穿著白荷幾天前打了補丁的褂子,向他哭窮。趙青看我半天,冷不丁地問,不借給?我說,老兄,你盤算盤算借走多少錢?實在沒有了呀。趙青說,我不想盤算,我想弄清你還能借給多少。這廝,耳朵聾了嗎?我咬定沒錢,趙青又道,真沒有?好,我不逼你!
趙青冷臉離開,白荷惶惶不安,問趙青是不是真翻臉了,會不會做出什么事?我有些煩,讓她閉嘴。她移開哀怨的目光,可一會兒又盤桓在我臉上。探詢地,要不,再借一次?我嘆口氣,算是回應。其實,我更不踏實。
結果是不但借了,而且給趙青送到手上。幸虧趙青留了地址,找他沒太費事。我解釋半天,趙青說,放心,總有一天,我發(fā)了財,加倍還你。我踏實了,可又極其后悔,我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那天晚上,那個人,那個面目模糊、身體清瘦的人又飄進腦里,我沒像過去那樣毫不客氣地砍走他,讓他停在那兒。足足五分鐘,他悄然而逝,拖著長長的嘆息。我呆坐著,似乎等他回轉。他沒有。我的腦子混亂不堪,像整個屋子的家具都丟放在里面了。不知什么時候睡去的。我又站在曠野上,身上的洞又粗了許多,能插進兩個拳頭。風颼颼地響,從看不到的地方刮來,又刮到看不見的地方……
我對他及與他有關的“興趣”,大約是從那時開始的。范秋這個名字死了,但我還活著,頂替范秋死亡的、那個真正死去的人究竟是誰?叫什么名字?妻子是否在尋找?一直尋找,還是尋找一段放棄了?那個女人在什么地方?過著什么樣的日子?身邊已經(jīng)有了別人,還是苦苦等待但別的男人卻糾纏不休?越想問題越多,探尋的欲望也愈強烈。
我不知自己為什么要弄清楚他,弄清楚了又能怎樣。也許只有搞清楚才能明白。
我不再提心吊膽地待在家里,算計、等待著趙青上門。我撲進皮城,尋找與他相關的線索。我沒告訴三叔和白荷,這是我一個人的事,必須秘密進行。理由是躲趙青。于是白荷也帶著女兒,整日耗在公園商場。這樣也好,惹不起躲得起,難道趙青滿大街追我?
我跑了兩個火車站,四個汽車站,然后沿路尋找公交站牌。電線桿、商鋪及飯館門口,都不放過。我像一只獵犬,這兒嗅嗅,那兒嗅嗅。先前,我只是抄錄與他接近的尋人啟事,后來看到任何尋人的線索都要記下。我請收購站老板吃了頓飯,每天借一卷舊報紙,第二天再送回去。在那個封閉的籠子里,一頁頁搜尋著報紙的邊邊角角。
不到一個月,我就抄了厚厚兩本。失蹤者竟然這么多,超出我的想象。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的寫得很細,穿什么上衣什么下衣,鞋的樣式及顏色都清清楚楚;有的只說個大概相貌,連照片都沒有;有的寫明在皮城失蹤,有的沒寫,想來從什么地方消失的還是個謎。
失蹤者已然消亡,還是出于某種原因隱匿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僅僅是一時興起,還是要永遠隱匿下去?是自己的選擇,還是迫不得已?我的思緒一路狂奔,當然沒有答案。但想到他可能就在其中,我竟有一種躁亂的興奮。
我檢索出幾十條重要線索,謄寫到新本上,一一編號。我沒有停止搜尋,線索不斷增加。
一天中午,我撥打了一號的電話。一號三十幾歲,與我年齡接近。當然,他不是在皮城失蹤的,是在另一個城市,可萬一他的家人搞錯了呢?通了,我把耳朵往緊貼貼,恨不能鉆進去。女人的聲音,我的心再度狂跳,以至于有些口吃,你是……尋……尋人嗎?女人似乎沒聽明白,問我說啥,我重復。女人哈哈大笑,爾后突然一轉,那王八蛋早回來了。
我愣愣地站著,良久方摸摸耳朵。好好的,沒削掉。
幾天后,我撥了二號的電話,兩個,均是號碼錯誤。我不甘心,接著撥三號的電話。這次是個男人,我剛說一句,他便掛了電話。我撥了七八次,他方又接起來,聲音惡狠狠的,再騷擾,我就報警!沒容我說什么,再次掛斷。放在過去,我是沒膽量再撥的,即便對方可能在千里之外,可那日我只是斟酌了一會兒,毫無懼意地打過去。他終于接了,我搶著叫聲哥,顯然這聲哥,抑或我悲切的聲音起了作用,他沒有馬上掐掉。老天保佑,我沒有結巴。他沉默幾分鐘,緩緩開口,可是我仍能感覺到壓抑的憤怒,你編出花也騙不了我,這是我接到的第一百二十個電話,我告訴你,我弟弟半年前就找見了,他死了!曉得不?他死了!你甭想領到賞錢,永遠甭想!……
忘了是我先掛掉的,還是對方先掛掉的。只記得我迷失了方向,站在路口盯著變換的紅綠燈,不知往哪里去,直到饑餓咬痛我。后來,我覺得自己可笑,死都可以,挨頓罵算什么?何況,他的憤怒不是對我,而是那些不軌之徒。一則了無生氣的尋人啟事,背后演繹、隱藏著多少龐雜的故事。我忽然想,如果我不是明明白白的“死亡”,而是離奇失蹤,白荷也會這樣尋找吧?她會接到什么樣的電話?會不會受騙?會不會有我這樣的隱匿者被她棍棒般的語言殺傷、擊打?我還想順著思路走下去,腦袋漲得麻包一樣。我迫使自己打住。
但是,我不會放棄尋找。
7
毫無疑問,對他的尋找在某種程度上讓我走出了趙青的陰影,想他,就會忘了趙青。但我并沒有擺脫趙青,這廝尋不見我,便到家具店門口堵。那天早上,我剛出門便看見那張棕臉。他“請”我到對面吃早點,說怎么怎么想我。我直想把滾燙的豆?jié){潑他臉上。
再下班,我會在門旁觀察幾分鐘。如果他在正門,我就從側門離開,如果他在側門,我就繞到正門。躲貓貓的游戲玩了幾次,趙青換了招數(shù),直接去找白荷。白荷白天可以躲,晚上無處可去。一次,他賴到十點多鐘,還讓白荷給他炒菜。
我搬了家。再如此下去,白荷會被他逼瘋。這樣,白荷也不用再躲。趙青只能堵我,我是那么好堵的嗎?我的游擊戰(zhàn)術已經(jīng)很純熟。三叔總說我看花書看壞了腦子,起碼在這點兒上三叔是錯誤的。一個早上,兩處門都沒有趙青的影子,待我出去,背后猛地跳起一個聲音,我的頭皮一陣麻顫,但沒有回頭,撒腿飛奔。我知他追上來,因為叫喊始終在身后,一個小時后,我甩掉了他。我開始搜尋找人的線索時,趙青便成了腦里的一個斑點。
有兩個月時間,我沒和趙青正面交鋒,沒給他開口的機會。我奈何不了他,他又能把我怎樣?他握有秘密武器,但絕不會輕易告發(fā)我。我進去,他吃誰?去哪里找這樣的金庫?不用任何手續(xù)就可以拿錢?
那天,我轉了幾條街,中午吃了兩個燒餅,喝了碗餛飩,在公園長椅上打盹。節(jié)令已是深秋,涼颼颼的,可是我太困了。我睜開眼,似乎瞥見什么,再瞅,只是幾棵被秋風剃光葉子的梧桐。大約看花眼了。一男一女進入視線,在我前面不遠的椅子停住。男的已經(jīng)謝頂,女的像個中學生,一坐下兩人的嘴便咬在一起。和一則則尋人的故事比,實在不新鮮。忽然想,那謝頂男人豈不是個隱匿者?他頂替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是另一種形式的隱匿。這個世界有多少隱匿者,就有多少形式的隱匿。
出了公園,我在門口的報亭打十號的電話。前面的已被我一一剔除。對方是個女的,這最好一我希望他妻子在等他。周圍嘈雜,我怕她聽不清,將衣服罩在頭頂。樣子很鬼祟。陳雷?……你是陳雷!女人的聲音透著驚喜,你在哪兒?
我猶豫一下,說,我不是陳雷,我看到……
不,你是,我聽出來了!女人大叫。
我說,我不是……
女人道,就算你裝出別人的聲音,我也能聽出來。
我說,你先聽說我。
女人叫,你不用解釋,你在哪兒?
我說,你一定要聽我說。
女人說,無論你做了什么,我都不計較,只求你回來。
我說,你冷靜些。
女人說,我找你一年多,我還以為你……陳雷,回來吧。
居然與他死亡的時間吻合,我涼下去的心又慢慢熱了,可女人不給我說話的機會,我有些生氣,叫,你不讓我說,我就掛了!
我的威脅奏效,女人近乎巴結地說,別掛,千萬別,我聽。
我舔舔干渴的嘴唇,我真不是陳雷。
女人問,那你是誰?
我說,你不認識我,我是看到尋人啟事的電話。
女人問,你有陳雷的消息?
我說,可能吧,我需要與你核實,陳雷他……
女人忽然發(fā)怒,陳雷,你別裝,你要干嗎?戲弄我?還是羞辱我?
我說,不是這樣的。
女人吼,夠了,有種的你當面和我說!
我沉默了,不知掛掉,還是等待。
女人忽又軟下來,陳雷,求你,別躲著我……
我緩緩地,殘忍地把電話摁回去。交費時,電話被扎疼似的叫起來。我迅速離開。據(jù)說夫妻是有感應的,如果他就是那個陳雷,他的妻子該不會這樣。那個陳雷在哪兒?已經(jīng)魂歸九泉,還是隱匿在某個地方?我不會操心這些,但很長一段時間,陳雷的故事徘徊在我腦里。
我又轉了一條街,看到一個擠在商鋪中間的小書店。我有很多天沒看小說了,搜尋、整理幾乎占據(jù)了我所有空閑的時間。我猶豫一下,走進去。選了本五折的《罪與罰》。出來,擠上21路公交車。
我詳細記錄這一天的行程,因為我想在記錄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某些被我忽略的跡象。車上,我的頭扭來扭去,似乎在尋找一個熟人。好像那個對我叫嚷的婦女,或是那個叫陳雷的男人就在車上,她或他的臉上有隱秘的只有我能識別的記號。我試圖往前擠,旁邊的男人紋絲不動。我一向膽小,出格只在夢里。如果我是已經(jīng)死亡的人,還害怕這個并不孔武的男人嗎?這么想著,我生硬地闖過去。他看我一眼,沒說什么,扭開頭。我一一辨識那些臉,男的女的胖的瘦的爬滿皺紋的青春勃發(fā)的遐想沉默的佯裝睡覺的。陳雷究竟在不在車上?誰是陳雷?沒那么容易弄清,但我猜車內(nèi)一定有隱匿者。
換了一趟公交。下車,買菜,我不買茄子,好長時間我不吃茄子了。拐進巷子,我似乎回了下頭,又似乎沒回,這個細節(jié)記不起來了。
開門,肩膀被拍了一下。我差點跳起來。那張棕臉幕布一樣懸在面前,幾乎將背后的墻遮住。熟悉的讓人別扭的笑,隨便丟在幕布上,隨風顫著,滿是嘲弄。
后來回想,趙青其實跟蹤了我一天,我有所察覺,但沒引起警惕。我沉溺于隱匿者的思考,沒想到,趙青就隱匿在我身邊。
趙青借了兩趟錢,我就搬家了。我不敢大意,這廝,什么時候學會這一手。我甩掉任何可能的尾巴——萬一這廝雇人跟蹤我呢?不得不防。但百密一疏,趙青還是嗅見我和白荷的新家,我不知究竟哪里出了問題。反正家什也簡單,搬唄。于是,我不停地換住處,大年三十那天還搬了一次。可是,那廝像撕不掉的狗皮膏藥。
轉來轉去,我又搬回西二環(huán)那個住處。房東多加了五十塊錢。當時搬的忙,忘了揭海明威的畫像——墻上已貼了某個女影星,我抱著試試看的心理摘下女影星,那硬扎扎的目光狠狠戳我一下。
趙青再次追來,我一點都不驚訝,只是沮喪。白荷正洗衣服,她埋下頭,動作很快地搓著。我暗暗祈禱,可千萬別掉眼淚,那廝不吃這一套。我的祈愿怕是要落空,我分明看見什么東西墜進臉盆。我瞅瞅女兒,她睡得正香。
兄弟,好久沒見了呀,真想你。趙青往那兒一粘,掏出煙。
我說,今兒先別吸了,豆豆感冒剛好。
趙青埋怨,你搬來搬去折騰啥呢?瞧瞧,把孩子折騰病了吧?
我問,借多少?
趙青愣愣,忽而一笑,兄弟真是痛快人,二百就夠了。我發(fā)了財,肯定加倍還你。
我丟給他,他卻沒有走的意思。閑扯幾句,仍要出去坐坐。我說就在家吃吧。在外邊太費錢了。不吃飯他不會離開,早早吃了,讓他早早滾。錢都借了,一頓飯算什么?我瞅白荷一眼,她仍在發(fā)狂地搓洗。我出去買菜。
我估摸了一下,我大約花了十幾分鐘的時間。這十幾分鐘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清楚,可正在發(fā)生的事清楚地烙進我眼珠。也許我有預感,平時我花去的時間要長??赡翘?,我心慌得很。上樓,我猛跨兩個臺階。我看不到白荷的樣子,白荷被他抵在墻角。那廝背對著我,后腦屋檐般翹起。聽到聲音,他松開白荷。白荷滿面通紅,又羞又惱。那廝竟毫不慌張,咧咧嘴,開個玩笑哦。嗓子眼竄上什么東西,我吃力地吞進去。手攥了攥,僅僅是攥了攥。瞪著他,僅僅是瞪著他。我說,跟我來。轉身下樓。我怕他不會跟上來,在門口停停。他跟上來了,沒有一絲懼意。
我走。
他跟著。
緊緊的,似乎怕我甩掉。
我穿過煙氣騰騰的街道,一片稀稀拉拉的樹林,在郊外的水塘邊立住。水塘沒水,橫七豎八的枯草霸居著。風很硬,我的后背卻伏了一層滾燙的汗。日頭無精打采,對塵世厭倦的樣子。二環(huán)距此并不是很遠,但聽不見任何聲音,像被切刀齊齊整整地削掉了。我和趙青對視著,那張棕臉依然闊大,眼珠躍躍欲試。我的身體突然叫起來,那是風穿越而過的聲音。嗚咽與號角混雜著。
我聲音發(fā)抖,你究竟要怎樣?
趙青伸出巴掌,我要這個數(shù),給了我,我絕不再麻煩你,咱們還是兄弟。我明白了,這廝就是逼我翻臉的。
我竭力控制著,憑什么?
趙青說,你明白,你吃肉,我不過喝碗湯。
我說,我要是不給呢?
趙青說,你明白。
我大聲道,我不明白。
趙青說,別嚷嚷,我不怕你,是你怕我!曉得不?
我猛地撞過去。我在孩童時代親眼看到,七十歲的老漢將一個壯漢撞倒。趙青絕沒料到我敢動手,他毫無防備。仰面倒在枯竭的水塘中,他竟驚異地瞟我一眼。這更加激怒我。我跳進去,騎他身上,揮舞雙拳。我沒打過架,這是頭一次。因而打的毫無章法,叫嚷了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那張棕臉,終于摻了別的顏色,眼窩周圍也爬滿我沒見過的目光。
沒想這廝竟是個軟蛋,這么快就開始哀求。我又揍他一拳,你不是要去告嗎?去呀!趙青難以躲避,齜著嘴說,他是開玩笑,絕不會告我。我大吼,你去告!他說不告,我揍他一拳。他還說不告,我又揍他一拳,你去告,告呀!他駭然地瞧著我,說我去告。我沒打他,只是嚷,你告我去,你必須告我去!趙青惶惶地嗯嗯著。
三叔后來夸我像個硬漢,老嫖客的畫像沒白掛。我絕不是硬漢,我太清楚自己。我不怕趙青告,趙青沒了訛我的武器,先就虛了。那樣說并不是憤怒得失去理智,而是真的萌生了那樣的念頭。我不想隱匿下去,但又不能害了三叔和白荷,怎么辦?這個“忙”只有趙青能幫。就算連累三叔和白荷,畢竟不是我造成的。我是不是真的看花書看壞腦子,想出如此歪招?我這樣就對得住一分錢沒花的三叔和白荷了?我不敢想下去,更不敢說出來,不得不說的是,那個念頭揮之不去。我自然瞞著三叔和白荷。我是個自私的家伙,可以前不是這樣的,或許,我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
趙青離開時,把剛剛借的二百塊錢留下了。次日,我破天荒地沒去搜尋線索,直接去了趙青家。趙青歪在床上,我進屋他就把女人支出去。他仍齜牙咧嘴的,兄弟,你出手真狠呀,臉成了這樣,咋出去收破爛?我脫口道,我賠你損失,多少?你說個數(shù)!趙青慌道,你說哪里話,我正想歇歇。趙青態(tài)度逆轉,絕不是因為我厲害。不是的。我問他說話還行吧,他頻頻點頭,沒問題。我說,你的話可還記得?趙青嘿嘿一笑,兄弟,我不過說著玩的。我板了臉,你必須去告我。趙青仍以為我在試探他,保證,那檔事不光他要爛在肚里,也要讓女人爛肚里。他說,我那口子你放心,我說一她絕不敢二。這我曉得,在村里趙青用褲帶抽得女人滿街跑,不過是女人和鄰居多說了幾句話。我背著手,來回走了幾步,爾后盯住他,讓他把吃掉的錢一張一張吐出來。趙青應得很痛快,我還,我還。變戲法一樣從床邊翻出五百,正是上上次借的數(shù)目。
8
我和三叔在酒館吃醬大骨。三叔過生日,必定放開肚皮吃一頓。不同的是今年我給他訂了一盒蛋糕。我畢竟是個有良心的人。三叔不讓打開,趁早給白荷帶回去。三叔惦記著下午的營生,只喝啤酒。嫌不過癮,又改成白酒。他豁出去似的,說一年只過一次生日,就給自己放半天假。三叔總能找出理由。我說,是呀,以后過生日,我給發(fā)餉。三叔左右掃一眼,壓低聲音說,別整掉一個趙青就大意了,嘴巴要嚴,什么餉不餉的,燒包。眼窩被酒淹出些許紅色時,三叔嘴巴便漏風了,說半個月前他其實過了一回生日,是那個賣大餅的女人給他過的。我吃驚道,過了?你有幾個生日?三叔嘿嘿著,臟臉橫滿得意,你三嬸說我過生日要給我個大禮,我等不到,就提前過了。你還不知道我的生日咋回事?我得補充一下,三叔的生日是我倆喝酒喝到頭大時我替他選定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何月何日出生,戶口本上的日子是別人代填的。三叔當然不曉得他認可的生日與他一直瞧不上的海明威生日相近。
我問她給他送了什么大禮,三叔和我碰一杯,卻搖頭,不能說,不能說,你三嬸別看長得不咋,浪得很呢。我已猜出大概,三叔的臟臉油光閃亮。他止了這個話題,讓我再講講教訓趙青的經(jīng)過。我都講了幾十次,實在煩透了。三叔求我,就當給三叔加個硬菜。我杜撰了一些細節(jié),三叔邊聽邊給我倒酒—一之前都是我為他倒,爾后評價,男人就得這個樣子,你越怕他,他越想欺你。我覺得三叔喝到口無遮攔,很隨意地問了一個蓄謀已久的問題,三叔,你不還記得那個人長什么樣不?
哪個人?三叔沒反應過來。
我說,死了的那個。
三叔勾我一眼,問這干啥?不記得了。
我說,隨便問問,不干啥。他的口音呢?
三叔語氣更重,不記得了。
我忽然指著窗外,瞅啊,三叔。對面,一個穿著裸露的女人牽著一條牛犢子大小的狗。三叔收回目光,說要是我女人我非收拾扁她。隱匿者,我如是想。我沒再問。三叔讓我好好過日子,有個長遠打算,不枉女人跟我一場。
我拎回蛋糕,還買了二斤醬骨。趙青吃我,我嘴巴也沒閑著,只是苦了白荷和女兒。沒了趙青的逼迫,白荷眉頭舒展許多——山珍海味也沒這功效。間或,她眼角仍會劃過不易察覺的陰影,我猜不出那是什么。但相比那一段黑色的日子,已是翻身農(nóng)奴獲解放。
女兒嘴邊、鼻尖沾滿奶油,她蹭一下,整個臉都是了。吃得油汪汪的白荷給女兒擦拭,結果她也沾上了。久違的笑起起落落。我盯著白荷,身體悄然膨脹。我說出去轉一圈,讓白荷哄吃飽的女兒睡覺。白荷瞥我一眼,臉微微紅了。那些日子夜晚上班,白天被趙青追趕,哪有心思?偶爾接觸一次,跟做了賊似的。
我折回屋,女兒已經(jīng)睡了,白荷正洗膀子。我等不及了,把沾了香皂沫的白荷推扔到床上。完事后,我躺著,白荷爬起來,找出那個小本。就像白荷不知道我擁有失蹤者檔案一樣,我也不知道白荷留了這樣的心思。她把趙青借過的每一筆都記著,包括日期。我算了算,被那廝借去三萬多呢,還想再要五萬,他哪來那么大胃口?如果他適可而止,如果他不調(diào)戲白荷,我或許就認了。趙青已還回三十幾筆,白荷在后面打了小勾。趙青肯定也有這樣一個本子,因為他還錢很有順序,每一筆都與白荷的記載吻合。后來——我一再用這個詞并不是敘述上的喜好,而是我沒有海明威那樣的腦子——我品味出白荷此舉別樣的心思。
白荷樂此不疲地加著趙青還回的錢。沒了膨脹的欲望,我的腦子開小差了。我不是我,我已經(jīng)死了,剛才和白荷做愛的是另一個男人,此時凝視白荷的也是另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在想什么?白荷的身子?白荷的錢?他想沒想過白荷和她的前夫?而白荷在想什么?女兒?前夫?還是現(xiàn)在的男人?
我自嘲,如果我死了,怎么會想這些問題?想這些有什么意義?可我控制不住,就像我的腦子也被替換了。這讓我難受。若不想,除非我不再是隱匿者。
不僅僅和白荷、三叔、趙青的關系上,在許多事上,我的思維都會滑偏。有必要說說那宗持刀砍人案。那天,我在搜尋線索,忽見行人四處奔逃。聞聽是瘋子砍人,我和別人一樣轉身就跑。跑了兩步,我停住,如果我是個死去的人,我還怕他?不錯,正是這樣奇怪的想法撐壯我的膽子,似乎我逃跑會玷污那個身份。我折回去,果見一漢子揮刀砍向一個老婦。地上已躺了一個人。我邊跑邊抓起一把破舊的陽傘。漢子往上砍,我捅他褲襠,往下砍,我戳他眼睛。
過程隨你想吧,警察趕來,我已把漢子制伏。警察給漢子戴手銬的當兒,我悄然離去。不知是累的緣故,還是看見手銬,我的心跳得很厲害。第二天,我在報紙上看到《歹徒持刀砍人,路人徒手擒兇》的消息,把我寫成了英雄。我懷疑那個人是我,我只在夢里才有那樣的壯舉。我想,我如此勇猛不止是為了制伏狂徒,也是在制伏自己。是活著的我制伏死了的我,還是死了的我制伏了活著的我,我就說不上了。
并沒有到此結束,第三日的報紙進行了后續(xù)報道,多位市民講述目擊過程,末尾,讓看到消息的我盡快與報紙聯(lián)系,并請路人提供相關線索。接下來,還有《英雄,你在哪里》的報道,據(jù)說我可以領取皮城的見義勇為獎。那幾天,我反復地閱讀相關消息。我是一個隱匿者,永遠不會站出來。如果不是這個原因,我抵擋不住獎金的誘惑??扇绻也皇请[匿者,還會有那樣的膽量嗎?
我絕不讓自己的身份如此大白于天下,寧可讓趙青告發(fā)。
看小說多了,我常常胡思亂想,但制伏歹徒事件,絕對不是為了往臉上貼金編出來的。對于隱匿者,貼金有什么意義?
另一檔事,也是在尋找失蹤者線索的時候發(fā)生的。我看到一個男人往電線桿上貼著什么,忙湊過去。是尋愛犬的啟事,提供線索者賞謝五千,送犬上門者賞謝一萬。我吃了一驚,問什么狗這么值錢?男人白我一眼,少見多怪,上千萬的犬多得是。我問,這狗是你的?男人糾正,是犬,不是狗。我啞然失笑,犬和狗有什么區(qū)別?男人說,犬是犬,狗是狗,不一樣的。等于廢話,我嘎地笑出聲。男人甚是惱火,你取笑我?我說不敢。我不是惹是生非的人??赏蝗婚g,我邪性了,仿佛立在男人面前的是另一個我,我怕事,并非另一個我也怕事。我傲睨著他,狗就是犬,犬就是狗,都是哺乳動物,種類很多。我不知哪個種類多少錢,但我知道與狗有關的詞比犬多,狗寶狗屁狗熊狗吃屎狗尿苔狗腿子狗急跳墻狗皮膏藥狗頭軍師狗仗人勢……我一口氣說下去,男人先是慍怒,繼而驚訝。他說沒看出你還蠻有才,我正想找個人請教呢,能不能借一步說話?我稍一遲疑,跟了男人便走。我甚至輕賤自己的遲疑。走了幾十米,拐進巷子,男人停住,不知何時,一高一矮兩個青皮跟上來,我情知不妙,但已無退路。男人咬定我偷了他的犬,我辯解,霎時被三個人打倒。數(shù)日前我是見義勇為的英雄,此時被人打得鼻口流血,直到把僅有的四百塊錢賠給他。男人尚不甘休,非讓我說狗和犬不是一回事。我不再逞能,承認狗是狗犬是犬,還被漢子逼著說一通我是狗寶狗屁狗屎……
我為自己的賣弄付出了代價。本可以事后報警,尋犬啟事上留有男人的電話,可警察詢問我的姓名,我該怎么說?我是誰?我認了,反正沒人知道一就算男人滿世界炫耀,他又知我是誰?
那次挨打之后,我和三叔正面對頂了一次。我的慘樣把白荷嚇得夠嗆,再三追問。她叫我別再出去亂跑,不然早晚要出事。我能聽她的?這樣,三叔便正式出場了。三叔問我滿世界瘋跑究竟干什么,我說憋得不行,透透氣。三叔的臟臉頓時漲起來,憋就可以打架?就可以橫行?你打出癮了?你以為收拾了趙青所有皮城人都能收拾?你是誰?你以為你是誰?
最后這句話擊中我的隱痛。讓我死了的不止三叔,但始作俑者絕對是他。我活著,可一部分已經(jīng)死掉。我當然知道我是誰,可現(xiàn)在我總不由自主替換他人或被他人替換。我不想與三叔掰扯這些,只是硬硬地回擊,你說我是誰?
三叔的臟臉似乎掠過什么東西,翅膀硬了呀。
白荷急著推我,我狠狠甩開她,咋?你不讓我硬?
三叔瞪視著我,像從墻壁上射出來的,硬扎、粗糲,忽然之間,沒有任何過渡的,目光稀癟下去,好,你硬,看你硬上個天。
白荷拽三叔一把,沒拽住。三叔怒氣沖沖的,但我知道他發(fā)怯了——盡管不知道那是為什么。
白荷想責備我,但又不敢,便蹲在地上猛搓衣服。其實,三叔出門我就后悔了。三叔對我像父親一樣,他是讓我死了,但那是意外不是?他沒拿一分錢。他沒有讓我活過來的能耐,不然他還會讓我活過來的。我怎么這樣待他?那個時候或許是另外一個人替換了我。
我打算給三叔認個錯。沒等我行動,和上次一樣,三叔先上門了。他檢討自己的“冒涼”話,傷了我。我說哪里,誰讓你是三叔呢?我不計較。我大度地“原諒”了他。我和三叔不可思議地倒置過來。
9
兒呀,是你嗎?
我一下愣住。女人的聲音幾乎和我母親一模一樣。是母親活過來了,還是我真的到了另一個世界?下意識抬起頭,一輛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駛過。
女人又追問一句,我聽到啜泣聲,眼淚墜落的聲音。我慌慌地問,你是孫智的母親?啟事寫得很明白,孫智,男,四十歲,連鬢胡,出走時穿藍夾克,黃色膠鞋。
頓了頓,她問,你不是孫智?你是誰?
我似乎看見她失望的樣子,甚是不安。我小心地說,你不認識我,我看到啟事……
女人語速很快,你有我兒的消息?
我說,不知道是不是他。我想問一下這個叫孫智的男人是什么時候出走的??膳诉B珠炮似的追問,你什么時候見到他的?你在哪里?怎么聯(lián)系你?
我說,我在皮城,你聯(lián)系不到我,我沒電話。
女人急速地說,你聯(lián)系我二兒,他和我去。沒容我再說什么,匆匆掛掉。
我被搞蒙了,聽口氣她要來,可我什么都不能提供,她來干嗎?她是不是糊涂了?我查查區(qū)號,是商丘的,離皮城并不遠,但這和遠近沒關系。我可不想把她騙來。我什么都說不出,她不抽我嘴巴子?待了十幾分鐘,再打,無人接聽。我打啟事上的手機號,得知我就是剛才打電話的,并說不出任何有用的內(nèi)容,他質(zhì)問我為什么騙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我語無倫次地解釋,讓他千萬不要來。他嘆口氣,說他和母親已經(jīng)上路。我燙了手似的扔掉話筒。
我匆匆逃回家。白荷問我怎么了,我說沒怎么呀。她不再問,幽怨晃蕩著,幾乎濺出來。我照照鏡子,臉色灰不溜秋。白荷以為我又闖禍了。這不是禍,但我不安。明明清楚女人不是我騙來的,她來也找不到我,我還是發(fā)慌。不見她,我打定主意。但是耳邊總晃著她的聲音,蒼老,枯瘦。我端起白荷盛好的稀粥灌了一口,突然噴出,沒抓穩(wěn),碗摔地上了。女兒尖叫一聲,眼淚奔騰。白荷給女兒脫襪子,我試圖幫忙,白荷用肘抵拒了我。我只好站著,還好,只是燙紅一點兒。白荷狠狠剜我一眼。我清掃了碎碗,殘粥,頹然離開。
他又出現(xiàn)了,模糊的臉,瘦長的身架。足足停了五分鐘。我試圖追他,可我癱在那兒,有被碾碎的感覺。直到進入夢鄉(xiāng),我才豎立。身上的洞有碗口那么粗了,風嘩嘩地穿越,沒有歇停的意思。
我沒打那個電話,不知老女人和他兒子是否到了皮城??墒牵穆曇粝癖挥杲牡耐翂ι系哪嗥?,不時脫落。兒呀,是你嗎?兒呀,是你嗎?我跑三叔那兒,套問那個人是否長了連鬢胡,自是一無所獲。三叔沒訓斥我,但“什么都不記得了”。
我反復翻著這個標號二十八的檔案。所有檔案都是語言的組合,像枯了的石榴,干癟,了無生氣,但只要撩開一角,氣息、聲音透出來,就不一樣了。我已經(jīng)撩開二十八號的簾子,就此掩上嗎?
第三天,我終于忍不住,打了男人的手機。男人說,我知道是你,我和母親等你兩天了。我很緊張,話卻是埋怨的,叫你不要來了嘛。男人說他母親要來,他攔不住,已經(jīng)來了,務必見個面。我問孫智什么時候失蹤的,男人說五年前,走了就再沒回來。男人開始求我,說他母親哭瞎了雙眼,只想聽聽他哥的消息,我編幾句就行。
我最終和男人在小旅店門口見了面。他也是絡腮胡,和孫智的照片毫無二致。他囑咐我一番,并要塞給我五十塊錢。我拒絕了。
那個哭瞎眼的老女人先在我身上嗅嗅,而后伸出青筋突暴的手上上下下摸個遍,開始問,你見過我兒?
我說,見過。
她問,怎么沒我兒的味兒?
我慌了,不知怎么答。
她問,什么時候?
我說,半年前,在一輛車上。我按照男人的叮囑小心敘述著,女人不時插問。
女人長長地舒口氣,我知道他還活著,他受騙了,沒臉回家。你要是再見到他,叫他一定回去看看。
我虛虛地應了一聲。離開時,老女人再次在我身上聞嗅,時間更長。我沒法形容當時的感覺,我像一只青蛙,四肢被冷凍,肚皮卻墜入沸水中。她說,我聞到了,是有我兒的味兒。我頭皮猛地一穸。男人送我出來,兩三句致謝,說兩個月之內(nèi),他母親會好過一些。他求我兩個月后再給他母親打個電話,這樣的請求,我怎能拒絕?
我本來希望與他的父母妻子聯(lián)系上,但和老女人見面后,我突然意識到,沒有結果其實是最好的結果。如果我證明了他就是孫智,孫智就是他,我該怎么辦?把錢轉給老女人?真能一了百了?
那幾日,我受了挫似的,沒搜尋失蹤者的線索,也未打任何電話,除了去找趙青,就是在家睡覺。白荷踏實許多,變著法給我做好吃的。我嚼得無滋無味,甚至一面吃餃子一面無恥地亂想,如果我真的死了,白荷會不會挖空心思伺候另一個男人?我就是那個男人的話,會咋樣待白荷?與我和白荷的生活一模一樣,還是一種我不熟悉的日子?
后來,我的思緒失控,無邊無際地漫延……如果我是孫智,我是流落他鄉(xiāng)成為一個隱匿者了,還是安睡于另一個世界?我是否知道老母親哭瞎了雙眼?我受了什么騙?
匪夷所思地,我忽然想嘗嘗受騙的滋味。我又不安分了,白荷的廚藝沒拴住我。報上每天都登騙與被騙的消息,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到處都是騙子。但真想受一次騙,也非易事?;桑页隽藛栴},還是世界出了問題?
為挨一次騙,沒少費心思。我請了兩夜假,從黃昏便守在二環(huán)上,攔截過往的車輛。那些司機準以為我是騙子,沒一輛停住。午夜時分,一輛大貨車駛來,我猛地跳過去。刺耳的剎車聲。司機伸出頭,罵了一通娘,絕塵而去。我傻兮兮地想,那個孫智挨了罵會怎么樣呢?和司機叫板,還是求司機拉他一程?第二天黃昏,一輛三輪車終于停住,車主問我去哪兒,我說我受騙了,只有五塊錢,隨你拉到哪兒。我拽出鞋墊壓著的臭烘烘的票子,遞給他。車主接了,讓我上車。和某個場景重疊了,我又興奮又緊張。一個疑問悄然冒出:那一切是不是三叔設計的?車主會不會也停下車撒尿?我緊盯著車主的后腦勺。進城又駛了一段,他停住,但沒有撒尿,說到家了。我沒有被這個人騙,很沮喪。竟把三叔想得那樣險惡,我?guī)缀跸胱プ约旱哪槨?br/> 我想放棄挨騙的嘗試,機會卻送上門。那時,我又開始搜尋失蹤者的線索。走過火車站前面那條街,一個黑眼圈的中年女人問休息不,并壓低聲音說有我想要的任何服務。三叔曾經(jīng)講過,某個趴活兒的同鄉(xiāng)在火車站被類似的女人騙過,慘得褲子都被扒了。我怎么忘了這一茬呢?
我搭訕幾句,黑眼圈死死咬住我,說得天花亂墜,似乎花一塊錢就能睡遍全世界的女星。我問,不騙我吧?黑眼圈發(fā)誓,如果騙我,我可以摳出她的眼珠。我跟在女人身后往巷里走,往騙局里走。我才不摳她的眼珠呢,我嘗的就是這個味兒。如果我不是頂替他死亡的隱匿者,絕不會生出這樣的嗜好。
拐了一下,走進一個更窄的巷子。黑眼圈說好酒不怕巷子深,怎么個好,我待會兒就知道。三叔曾問我為什么喜歡那個老嫖客,是不是想做老嫖客的徒弟?,F(xiàn)在,我正作為一個嫖客進入秘密場所,但不是因為那個老嫖客。三叔絕不會想到與他有關。
黑眼圈在一個掛著布簾子的茶吧停住。我稍一愣,黑眼圈詭秘一笑,這樣安全。我想起電影里的情報機關多設在藥鋪、糧店,恍惚中,我又成了聯(lián)絡員,差點問黑眼圈有什么接頭暗號。
帶我進入房間,黑眼圈拍拍我,說你就等著好好享受吧。
三個兇蠻的男人闖進來,我的享受就此開始。一個男人打我一掌,讓我老實配合。我沒有一絲驚異,主動抬起胳膊讓他搜。男人生硬地摸一遍,問,錢呢?
我脫了鞋,抽出一張二十元的票子。
男人受了污辱似的,這么點兒?
我說,已經(jīng)不少了,買二十個雞蛋呢。
男人又摑我一掌,罵了數(shù)句臟話,揚言要把我交給公安。
我說,好啊,就等著這一天呢。
另一個男人踹我一腳,別以為老子不敢。
我說,歡迎。
三個男人嘀咕幾句,讓我滾蛋。我不滾,說,要么把我交給公安,要么殺了我,反正我不走。
一直沒說話的那個家伙皺著眉說,怎么弄個傻子?
我說,我不是傻子。
對方罵,你不傻,那爺們就是傻子。踢我一腳,讓我滾。
我不滾,死死抓著床沿,并不清楚要干什么——那個時候,我已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絕無這樣的膽略氣魄——我不曉得他怎么想怎么做,或許就是現(xiàn)在這樣,橫出不要命的樣子。
我挨了一頓打,但最終是那個黑眼圈哄我半天,我才離開。他們沒要那二十塊錢。我對黑眼圈說,你那眼珠我就不摳了,留著給你照個亮吧。我轉過身,聽黑眼圈低聲罵傻×!
受騙是什么滋味?我仍說不上。不錯,我嘗到了,但究竟是他人的,還是我自己的?一筆糊涂賬。
10
我要說趙青了。有一陣沒提他了,并不是忘了他,或是懶得答理他,實際情況是,每隔四五天我就找他一次,像過去他頻繁地纏我那樣。我和他的關系顛倒了。我沒提,是因為一說那個事我就常常扯不開腦子。現(xiàn)在,得說說我是怎么熬燉那廝的。
片斷之一
我拿了錢,卻不走,坐姿松松垮垮,一只腳耷拉著,另一只蹺在床沿。什么東西都不缺,雜七雜八,光電視機就兩個。趙青跟著我的目光轉了一圈,問我看中啥了,隨便拿。我說,偷來的吧?趙青嘿嘿一樂,我要有那能耐,還住這憋屈屋?我說你能耐大了,什么時候告我?趙青忙保證——這廝,我一攛掇他告,他就發(fā)誓——兄弟,我要露一個字,你就縫了我的嘴。我說我可不敢。趙青再次問我相中啥了,我說倒是看中一樣,就怕你不給呢。趙青豁達地,瞧兄弟說的,就是要我這不值錢的命,我也不會說個不字。我說不要你的命,我相中你女人了。趙青的棕臉猛地映出一抹青綠,瞬間,棕色又漆了一樣均勻,他嘿嘿笑著,就怕你看不上。我說我偏看上了。趙青說隨你,我把她叫回來?我說改天吧。我就是想激怒他。我不信這廝有撐船的肚量。
片斷之二
我進院,趙青正燒銅線,院里彌漫著嗆鼻的焦煳味兒。我問銷贓呢?什么地方偷來的?趙青說是收的,偷的才沒這個膽子大白天燒呢。我說賣銅線的人是偷的,你收也就是偷。趙青說兄弟,干這行不易呀,不抓叼點兒填不飽肚子。我說,有個大買賣你干不干?他問……啥?我說搶銀行。趙青棕臉被瓜分了一樣扭了扭,進屋取了錢。說以后別跑了,他給我送。我說咋,嫌我煩了?趙青忙說沒有,我巴不得有個人說話呢,我家那口子,一天沒幾句話,像個啞巴。我和他閑扯一會兒,他要喊回女人做飯。我說也太沒出息了吧?到處是館子,你不認得?我領你去。不由分說,熱情地把他拽出來。
片斷之三
趙青搬出一個壇子,神秘地說是滋補藥酒。我問哪來的,趙青嘿嘿一笑,反正不是買的,咱哪買得起?我沒舍得喝,就等兄弟你來呢。我說我可不會客氣。趙青說,咱就別往外跑了吧。我說,這么好的酒,得配硬菜呢,你搬不動,我來!趙青忙不迭地說,搬得動搬得動,不過,還是倒出一瓶吧。我沒反對。點菜我毫不手軟,我點一個,趙青的臉肌便顫一下。酒足飯飽,我問,你結還是我結?趙青哭喪著臉,我裝著錢呢。
那天我搜尋失蹤者的線索,并沒有找趙青的打算。但中途下起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又沒帶傘,只能去尋趙青。眼睛不大睜得開,擠出的那一綹仍瞅著沿路的墻體、電線桿。拐彎踩進坑里,閃倒,膝蓋狠狠與地面咬了一下,火辣辣的。稍有些瘸,還好,沒掉進缺了蓋的下水井,不然就報銷了。惱火還是漲出來,這賬要算趙青頭上。如果不找他,我就不會走這條路。
趙青正和女人打架。女人仰躺在地上,他騎她身上。他舉著鞋,她奮力爭奪。女人頭發(fā)散亂,我還是瞥見她臉上的傷痕。這廝,進城多年還是老毛病,對付女人,不是褲帶就是臭鞋。趙青看見我,齜齜牙,我以為他要放開女人,沒料,女人大意之際,他突然抽出鞋,照著女人打下去,并叫囂著,我讓你偷,我讓你偷!女人再奪鞋已不可能,便雙臂交叉,死死護著頭部。
我霹雷般怒喝一聲,你他媽住手!
趙青僵住,陰陰地斜我一眼——我熟悉這眼神兒,他斜過之后,就要和拉架的人糾纏了——卻出奇地,一副委屈的腔調(diào),她是我女人啊。
我冷冷地,你女人咋的?就由著你了?
趙青說,她欠打。
我說,欠打的是你。
趙青說,兄弟,這事與你無關,收拾完她,咱倆喝酒去。
我不說話,只是死死地鉗著他。
趙青從女人身上離開,說兄弟求情,我就饒了你,看你以后還敢。趙青女人爬起來,仿佛怕我看到她臉上的傷痕和淚痕,背轉身靠在那兒。
按理我該到此作罷,清官難斷家務事嘛,我能喝開趙青已經(jīng)不簡單,三叔也未必敢拉趙青的架。但我不甘心,趙青惹著我了。我想知道我能把趙青剃成什么樣兒。說穿了,不是把趙青咋樣,而是我能咋樣。
趙青責打女人的原因很簡單,女人把趙青撿到的一副跳棋送給和她一塊干活的女人。忘說了,趙青女人是個清潔工。我問趙青女人為什么要送,趙青女人答,她同伴有個十歲大的孩子。我問趙青,聽見了嗎?趙青說,那也得和我說一聲啊。我罵,你活半輩子人,咋屌毛長眼上了?一副跳棋值得大動肝火?你他媽是兩條腿還是四條腿?啊?陰天下雨打女人,說的就是你這種缺德貨!
我放肆地叫罵著,趙青間或辯解一句,我砸過更多的石頭瓦塊。能想象嗎?那廝竟豆芽般縮著。趙青承認了錯誤。我說,這就完了?你抽半天白抽了?我讓那女人抽趙青,女人不動或是不敢,趙青也勸她,她還是不動。我說,只好你代勞了。趙青果真抽自己兩下,棕臉馬上貼上一層茄子皮。
我問,以后還毛驢不了?
趙青說,不了。
我叫,大聲點兒!
趙青說,不了!
我說,再讓我碰見一次……我冷笑一聲,又對女人說若趙青不長記性,我給她做主。女人感激而又惶然。她不會明白,我其實是給自己做主。
我再去,拿錢,吃飯,還要問趙青打女人沒有。問了趙青,還要問女人。不僅如此,我還特意去趙青女人干活的地方找過她一次,暗中調(diào)查。我像不像個俠客?老實說,我盼望趙青再打女人一次,我實在想知道我還能釋放出多少東西。
趙青被我熬燉怕了,余下的錢一次性還了我,還賣乖,兄弟,我七拼八湊,說啥也要還了你。那天,趙青很是慷慨,主動讓我宰了一次。我離開時,他抓著我的手,戀戀不舍,像生離死別。
幾天后,我出現(xiàn)在趙青面前時,他吃驚得幾乎咬了舌頭,我……不是……還完了嗎?
我說,你是還完了,我看看你不行嗎?
趙青的棕臉抽了抽,垂頭喪氣地說,看就看吧,你早該看膩了啊。
我說,看見你這張臉,我胃口好得不得了。
白荷清點完那些錢,歡欣地說一分不少,之后很奇怪地問,趙青咋就怕你了?我說,一物降一物,先前是我沒降住他。白荷看我半天。我沒法說得更清楚,本來就說不清楚。趙青怕我絕不僅僅是因為那頓打。另外一個人指揮著我,趙青其實怕的是另外一個人?還是別的什么?我不能把白荷的腦子也搞亂。白荷勸我,趙青還了錢,就不要再和他來往,這種人還是躲遠點兒,說不定哪天他會反咬。我說,我不去趙青就要過來,你是讓他來,還是讓我去?如果是過去,我絕對和白荷一樣的心理,但現(xiàn)在……我倒是盼他反咬哩,這廝卻一天比一天皺巴。
趙青的耐性終于耗盡,我再一次登門,他的棕臉憋了半天,問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毫無表情,去告我,別忘了你說的話。趙青說不過隨便說說,哪能當真?我說我當真。趙青眼珠滑動著,干嗎讓我告你?我告了,你莫非能發(fā)橫財?我說,我想死,我真是想死啊。趙青掩藏在棕臉下的慍怒忽然稀里嘩啦,整張臉瞬時癟下去。他苦巴巴的,我不告,打死我也不告。他到底怕什么?我真想問問他。
趙青竟也搬出三叔。三叔沒有劈頭蓋臉訓我,和我喝了會兒酒,問,你讓趙青告你是什么意思?我說,沒啥,我看看他告了我能咋樣。三叔問,萬一他真告呢,你想過后果沒有?我語氣甚是不恭,三叔,你咋就恁膽小呢?早就沒事了。三叔說,萬一……我糾正,沒有萬一,絕對沒事。我真正的心思不敢透給三叔,如果說我擔心,也是擔心三叔和白荷。三叔說,還是別冒險吧。我不想再與三叔討論,三叔不會明白一個隱匿者的心理。我說,趙青不會告,你放心好了。三叔為趙青求情,我點著三叔鼻子,你得了他什么好處,怎么替他說話?三叔漲著臟臉,百般發(fā)誓。三叔不外乎吃趙青一頓,我心里有數(shù)。瞧他如此,我很是痛快。我成了狼崽子不是?不能完全怪我,我是不由自主。我的腦子被分裂成兩個陣地,其中一個早就不再歸我指揮。
趙青搬家了,像我過去那樣。這廝無招了。難不住我,我跟蹤趙青女人一次,便將趙青套住。半個月后,趙青又搬一次。我費了不少時日,還是找見他的新窟。就這樣,趙青不停地搬,不停地尋找隱蔽之所。我邊搜尋失蹤者線索邊偵察趙青的窩,比皮城市長還忙,但樂此不疲。
趙青居然又搬到原先的小院,滑稽不滑稽?兔子逼急還咬人哩,我如此熬煎趙青,他會不會反撲?
11
遇見那個女人時,我已打過四十三個尋找失蹤者的電話,除了那個老女人和她兒子,我沒再和對方見面。五花八門,我不贅述了。那天,我打二十八號——那個老女人的電話,她兒子求過我的。她兒子告訴我,他母親已于二十天前過世,母親閉眼前仍相信大兒子還活著。遠方的男人悲傷地說,謝謝你,以后不勞煩你了。我的臉濕濕的,以為下雨了,抬頭,天空藍得沒一絲雜質(zhì)。
我無精打采地轉著。那個叫孫智的男人,是失蹤了,還是隱匿著,怕永遠是謎了。路口圍了些人,城管正訓斥一個女人,她在地上坐著,懷里抱著包。女人在皮城五彩的宣傳牌上貼了一張打印的紙,像美女患了白癜風,確實不雅。我瞅瞅,目光突然被割疼。城管仍在訓,并試圖搶女人手里的包。女人死死抱著,腰折得更彎。我看不清她的臉,但覺出她在咬牙。
我拍拍城管,借一步和他說話。城管打量我一下,隨我離開。我說自己是記者,問他看沒看過上周的《皮城晚報》。城管問我到底要說什么。我說晚報登了則認尸啟事,和女人尋人啟事上的人一模一樣,是你們告訴她?還是我來跟她說?城管忙著執(zhí)行公務,撕了白癜風,迅速離開。
我蹲下去,沖女人說,他們走了。
女人抬起頭,臉色稍黑,長相普通,但很揪人。她四處瞅瞅,竟然笑了,真走了呀。
我說,你不該貼這種地方,你前腳走,后腳就被撕了。
女人委屈地,別的地兒我都貼過了呀。
我問,找的是你什么人?
女人目光黯淡下去,聲音也扁了,我男人。
我問,他瘦長瘦長的?
女人幾乎揪住我,隨即又松開,急促地問,你見過他?
我說,隨我來。
這個叫楊苗的女人講她丈夫到皮城尋活,一走再沒音訊。有人說,她丈夫發(fā)財后拋棄她了,也有人說可能遭遇不測,但哪種結果她都不信。她發(fā)誓找到他,三年來她以皮城為中心,貼遍尋人啟事。時間吻合,年齡吻合,瘦長瘦長的形象也吻合,他就這樣與楊苗的丈夫重疊在一起。因而楊苗再次問我,我說我在書城扛麻包時,有個和她丈夫差不多的,不過……我費了點兒勁才說出來,他干半個月就不干了,我再沒見過他。但就是這一信息,楊苗光芒四射。她問一句我答一句,末了,她tH83rqIwFYtTVdVewidMMA==大聲說,沒錯,大哥,就是他呀。
夜晚,我囚于籠子里,不安地等待他,猜測模糊的臉是否清晰起來。他飄了一下,但沒停留,沒容我看清便走了。我竭力想從暗影里拽出他,反而是楊苗閃出來,執(zhí)著,憂郁,不失樂觀。我騙了她。我只能這樣拴住她——她也會拴住我的——準確地判斷尚需時日。我發(fā)誓,我絕無花腸子。
翌日一早,我趕到楊苗住的小店,聽她講她丈夫,我則回憶和她丈夫扛麻包的經(jīng)歷,講到我和她丈夫差點打架時,她睜大眼,真的呀,你可別計較他,他是直筒子,不會拐彎的。我笑笑,哪里,下午我倆就和好了,都是賣力氣,鬧什么別扭?楊苗說,大哥通情達理,他咋就不和大哥一塊干了呢?我說,可能他找了更好的活吧。楊苗信任地望著我,他沒和你說什么?我說,沒有,我倆還沒混到那份兒上,畢竟時間短了些。
我?guī)綀D書批發(fā)大廈轉了一圈,她憐愛地摸著堆疊的書,就像那是丈夫的臉。中午吃飯,她和我商量,能不能跟她回趟家,她想讓公婆見見我。她說,我說怕他們信不過。我問,你是想給他們一個安慰吧?我和你丈夫見面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她說,你就說一年前才看到他嘛。我騙了她,她和我合伙騙她的公婆一我想起老女人的兒子,酸楚不已。我沒有拒絕老女人的兒子,同樣不能拒絕楊苗。正好,我也想看看她的家——走近她的一種方式吧。我請了假,隨楊苗回家。
楊苗住在距皮城二百公里的一個村莊,村莊不大,村前有河,村后有樹。盡管河已干涸,樹稀稀拉拉,但看上去是個住得下去的地方。我見到了她公婆,她女兒。楊苗介紹完,我便講我和他們兒子的短暫交往。從開始我就覺出她公婆眼里的敵意,或許是心慌的緣故,我不像騙楊苗那么順暢了。她公公不停地搓捻著一個什么東西,她婆婆頭發(fā)花白了,竟然還繡花。她舉起針冠照照,仿佛透過那個小孔能照見我的原形。我更慌了,額頭滿是細汗。楊苗婆婆問,你熱啊?我搖頭,忽又改口,是,有點兒。楊苗公公問,你穿幾碼的鞋?我說,四二。兩人輪番問,沒一個問題與他們的兒子有關。我意識到,他們越來越懷疑我。
那晚,我住在專門給我騰出的屋子。楊苗瞧出我的不安,解釋,自打她丈夫離家,他們就這樣了,對誰都這個態(tài)度。她說明早一同陪我返回皮城。
我要睡了,楊苗公公進來,我慌慌地賠一個笑。他不說話,目光鍘草刀一樣切割著我,我耐不住,叫聲叔。
他伸出手,我以為他要告辭,也機械地伸出去。突然哎呀一聲。那只手幾乎被他捏碎。他停住,我咝咝幾聲,他再次用力,我尖叫起來。
舒服不?他的聲音仍是沙啞的。
我說,不……舒服。
他說,講!
我問,講啥?
他又一捏,我疼出眼淚。
我叫,叔……呀。
他說,你要敢騙她,我捏碎你。
我說,沒……沒呀。
他低低地喝,講!
我嘴都張不開了。這時,有人敲門,他迅速松開。楊苗進來,瞅瞅我,看看公爹。他公公慢慢踱出。楊苗問我沒事吧,我搖頭,讓她趕緊走。她離開,我馬上把門插住。
我疼得半夜沒睡,也不敢睡,忍不住胡思亂想。他有這樣一個有掌力的父親?老漢不停地搓捻大約是在控制自己,剛見面他就想捏我了吧?他怎么一眼就看出我是騙子?看出我是騙子為什么不當楊苗的面揭穿?稍有動靜,我受驚似的豎起。
次日,我和楊苗離開,她公公和我握手告別,我遠遠地躲開。他鋒利地瞥我一眼,我讀出老眼里的警告,不快地也是緊張地扭過頭。我為什么如此怕一個老漢?是我怕,還是那個占據(jù)我腦子的家伙害怕?我從未這樣糊涂過。坐上車,我已諒解老漢,換了我,我也不信“我”會跑這么遠只為講一丁點兒沒有任何意義的消息?!拔摇北囟ㄓ兴鶊D。我對楊苗講,她公爹大概看出來了。楊苗說,你受委屈了吧?我說沒有,差點就說那個家伙才不委屈哩。楊苗還是給我道歉,同時為公婆開脫,聽得多了,對什么都疑神疑鬼。反正我心里明白,她強調(diào)。你明白個啥?你公爹懷疑我打你主意哩。但我沒這樣說,或許是另一個家伙沒讓我這么說,我沒打她的主意,并不等于他也不打。他什么不敢干?我稍稍挪挪身子,仿佛這樣楊苗就安全了。
分手時,我和楊苗要了些尋人啟事,并告訴她去什么地方找我。每隔一段,楊苗便來找我一次,講她尋找的經(jīng)歷,我會告訴她我做了些什么。每次,她都讓我講她丈夫扛麻包的事,我讀的小說派上用場,編也得有個譜不是?自然,我也從她嘴里獲得她丈夫的更多信息。我和她就像兩個盲人畫畫,一點點兒依據(jù)對方的描述,勾畫出一個清晰的人貌。不同的是,她勾畫的是現(xiàn)在的丈夫,我勾畫的是她過去的丈夫。她聞聽呼吸,而我審視那個人怎樣消亡,她的眼睛爍亮,我則難掩凄然。
我仍在搜尋失蹤者的信息,但沒再打電話,似乎沒必要了。那個人和她丈夫越來越接近,兩幅畫像幾乎重疊在一起。但是,我沒有塵埃落定的輕松,反而更加不安。接觸老女人時遇到的問題重新?lián)踉诿媲?,我該怎么辦?把真相告訴她?說她丈夫正躺在我父母身邊?把二十萬給她,求得她的諒解?她能諒解我嗎?她諒解了,她公婆會饒我嗎?不饒我可以,能饒三叔和白荷嗎?——不錯,我是自私的,但我并不愿三叔和白荷受牽連——還有,現(xiàn)在,她心目中的丈夫活著,我若告訴她,就徹底殺死了她的丈夫,或許還有她,她的公婆。一邊是二十萬和結果,一邊是無期的等待,哪個對她更好?也許是后者。那么讓她繼續(xù)找下去,我揣著二十萬,繼續(xù)隱匿?我不知道。我真的真的不知道。還有一點,我不踏實,那個人與她丈夫只是在我腦里重合,并無鐵的證據(jù)。
12
我和楊苗斷斷續(xù)續(xù)來往著。我仿佛陷入沼澤,既無力前行,也難以后退。
狂躁時,就去找趙青。潛意識中,我把趙青當成一味藥了,究竟這味藥能治什么,我卻說不清楚。趙青不搬家了,躲貓貓。我還沒坐穩(wěn),趙青就要上廁所。上次,他也是這么躲走的。我總不能跟他后面,讓他快去快回。這廝,一走就沒影兒了。躲了和尚躲不了廟,我決定死等。我讓趙青女人炒菜,她炒了一個土豆絲,一個瓜片。我皺皺眉,她趕緊說,她不管錢。沒肉怎么喝酒?我摸出二十塊錢,趙青女人買回一只豬耳朵,我問她喝點兒不,她搖頭,一臉怯意地看著我。
我不信那廝能躲天上去。你躲,就讓你女人侍候。我想了會兒楊苗,她的公爹,手隱隱疼起來,抓酒瓶竟有些吃力。趙青女人盯住我的手,我惱火地松開,讓她給我倒。她很乖,很聽話。她立著,我坐著,我喝一盅,她彎一下腰。我惡狠狠地想,老子就是要當這個屋的皇帝,抑或是那個家伙這么想吧。
我喝得暈乎了,趙青仍未露面,壓抑的火氣冒上來。我問他女人,他去哪兒了?女人搖頭。我醉眼審視著她,你一定知道。她說,我真不知道。我問,他罵過我沒有?女人說沒有。我不信趙青沒罵過我,顯然女人說謊。我替她主持公道,她卻包庇趙青。我看不到她的可憐,她眉眉眼眼藏著奸佞。我的目光在她周遭滑了幾下,邪意漸生。
我嘿嘿笑著,她怕冷似的縮縮。她的動作徹底惹惱我,我問,我很可怕?
她搖頭,又補充,不。
我沒好氣地,干嗎不敢看我?
她怯懦地笑笑,目光在我臉上游弋。
我問,我好不?
她慌慌地,好。
我問,我的話你聽不?
她說,聽。
我說,把衣服脫了!
她的臉抖了一下,人卻未動,像被針定在墻壁上的蝴蝶。
我說,沒聽清?
她蚊鳴似的叫,大……兄弟。
脫!我惡惡地吼。
她看我一眼,恐懼地躲開。一只手摸到扣子,解了一粒,觸到第二粒,她央求地望著我,試圖等待我反悔。
快點兒!兇狠的聲音我自己都吃驚。
她的臉失去血色,黃黃的,如一頁陳年的宣紙。她依然脫得很慢。脫了外衣,背心,露出松松垮垮的奶罩。兩只奶罩顏色不一樣,明顯是兩個舊奶罩縫合在一起的。我喉結動了動,不說話,只是盯著那個地方。她停停,沒等見我的命令,慢慢把奶罩褪去。女人出奇的瘦,肋骨都要刺出來,兩只干癟的奶子垂在胸前,有一只泛出青光。安靜極了。女人沒哭,可我分明看到一顆淚珠砸落地上,吧嗒,吧嗒,到處是濺起的回音。
我突然結巴了,你……穿上吧。她尚未反應過來,我跳起來,抓起她的褂子扔給她,奪門而出。
我重重扇自己一個嘴巴,惡狠狠地罵,操你媽趙青!
那天,對,就是日頭灰沉沉的那天,我逃回家,三叔迎候貴賓一樣慌忙站起來。我不知他注沒注意我的神色,反正我瞥見的是一張死灰樣的臉。他問我喝酒了,我點頭,責備白荷怎么讓三叔干坐著。三叔趕緊說,我不喝。三叔上門不喝酒,很罕見的,我也不習慣。我問他是否有事,三叔說也沒什么事。我馬上明白三叔遇上麻煩了,他可不是吞吞吐吐的人。我掃白荷一眼,白荷領上女兒,帶門出去。
三叔像在水里悶了太久,突然喘上氣似的,秋啊,三叔求你來了。
他和賣大餅女人出事了。兩人被賣大餅女人的丈夫和兄弟捉住。三叔被逼著寫了五萬的欠條。我問,她不是快成三嬸了嗎?怎么跑出個丈夫?三叔沮喪地說,我讓那女人騙了,她說男人癱瘓了,她早晚要離婚,誰想……秋,他們限我十日內(nèi)交錢,不然要卸我的腿,癱的可就是我了。我聽出三叔的意思,還是問,你要五萬塊錢?三叔說,你知道我沒攢下錢,我去哪兒弄去?秋,我向你爹保證,我從未打過那二十萬的主意,三叔是給你掙下的,可現(xiàn)在……只有你能救我,我癱了,最終還是麻煩你。絕對如此。但……我問,你怎么斷定他們敢卸你的腿?為什么不報警?三叔說,咱理虧呀,報什么警?他們肯定會卸,我知道,秋,算三叔借的。一直把世界不放眼里的三叔竟如此軟塌,和趙青沒什么兩樣。我很意外,很失望。我必須幫三叔,但不想借給他錢,過去我絕對會借,我比三叔膽小怕事得多,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同。
我簡單說一下解決過程,我不想炫耀自己多么了不起,說到底,我不想往另外一個人臉上抹金。我和三叔上門,我看了三叔的借條,兩下就撕碎了。賣大餅女人的丈夫和兄弟還未反應過來,我一頓亂砍。曉得吧?我?guī)У读恕_@一招,連三叔也瞞著。事后,三叔問我想沒想過后果,要是我把人砍了,或是他們也動刀,砍了我。我冷冷一笑,沒有把握,我還是我嗎?三叔沒聽明白,看我的目光甚是懼怕。我的兇惡鎮(zhèn)住他們。我沒砍著誰,只是砍了一氣破爛的家具。完后丟下幾百塊錢,作為賠償。
我替三叔解決了麻煩,三叔諸事都要向我討主意。我猜,他準在向他的趴友吹噓他侄兒怎么怎么厲害。我再次詢問幾年前那個晚上的事,沒想他更記不得了,近乎哀求地叫我不要再問。
我沒再問,或許,他真記不得了。問題的棘手不在于三叔遺忘的記憶,而在于該不該及怎樣和楊苗說——我難以把那個瘦長的人和楊苗丈夫分開了。
那是一段難以描述的日子。我辭了職,離開了那個窒息但安全的籠子。我已經(jīng)安全了,沒人找我麻煩,我像任何一個皮城人隨意在白日和夜晚出入——其實早就這樣了。我可以干任何想干的正事和歪事。是不是這個世界的隱匿者太多了——或隱著半張臉或整個人隱匿著,沒人注意我?是啊,我算什么?但我的心始終被頂著,在我命令趙青女人脫衣服時,在我揮刀橫劈濫砍時,我以為那個堅硬的東西會消融下去,事實是頂?shù)酶訁柡?。三叔勸我做些生意,那曾是我和三叔的夢想,但我沒有興趣。很長時間沒看小說了,我靜不下來,那股力量洪水似的挾裹著我。三叔說得沒錯,我白白得了二十萬,沒缺胳膊沒缺腿,汗毛都沒缺一根。但是我的腦子被替換了。沒人看得見,我自己明白。我自由了,可仍然是隱匿者。
煎熬中,我做出決定,把那二十萬還給楊苗,不說是她丈夫換來的,我想了一個理由:她丈夫寄在我這兒的。我不曉得錢怎么來的。我本來想吞掉,到底沒那樣做。這樣,她會接受。至于她的丈夫,讓他安睡在我父母身邊好了。我絕對沒做圣賢的想法,只想換回自己的腦子。
我跟白荷說了楊苗的事和我的打算,白荷沒有任何猶豫,只是問,要不要告訴三叔?我說,自己的事,告訴他干什么?絕非對三叔不恭,而是沒必要。隱閃在白荷眼底的陰翳忽然淡去。我終于明白了那是什么。我怎么沒考慮到?白荷心頭也壓著石頭呢。我掃過墻壁,那目光依然硬扎扎的,我很想問問他,我離硬漢有多遠?
楊苗有些日子沒來了,又打不通她的電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猜,她可能是鬧病了,累趴了。尋找丈夫,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耗損。我等不到,決定去一趟。
我也累了,上車沒多久就睡著了。又站在曠野上,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身上那個窟窿正在縮小,很緩慢,但能感覺出來。我等待它合上,我聽著那咝咝聲——車顛簸一下,我從夢中跌出。想罵,但控制住了,久久望著窗外。
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楊苗的公婆在院里對坐,沒見到楊苗。兩個人顯然正說什么,被我打斷,他們嘴巴半張著,目光齊刷刷橫掃過來,依然那樣硬。我是怎樣走過去的?我不知道。我站到他們面前,兩人雙雙站起。老漢沒伸手,我當然不會伸過去。我問楊苗呢,老漢反問,找她做什么?我說有重要的事告訴她。老漢冷冷地說,她不在,告訴我好了。我松口氣,這么說,楊苗沒生病?我猶豫著,是先跟她公婆說,還是等她?我問楊苗什么時候回來,老漢蒼硬地問,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想和仍然揣著敵意的老漢對峙,小心地說了來意。
楊苗的公婆迅速對視一眼,目光齊齊定在我臉上。不說話,就那么看著我。沒有我想象得驚愕,敵意似乎肢解了,但沒有碎裂,橫七豎八的。沒有聲音,像趙青女人脫掉奶罩后突然而至的死寂,但是更漫長。過了幾百年似的,老漢方滑過一抹古怪的笑,他抓我的手,我沒有躲,機械地遞過去。
嘎巴一聲,我沒來得及喊便抽成一團,而后,方從身子下方冒出飄忽的“叔呀”。
老漢松松,但仍舊抓著,我兒子給你留了二十萬?
我齜牙咧嘴地,是……我沒花一分。
老漢問,帶了嗎?
我說,我?guī)Р环奖?,讓楊苗跟我取吧?br/> 老漢再一用力,我疼得大叫,叔呀……我……我說不出了??隙ū焕蠞h捏斷了。也許是我痛苦的樣子讓他憐憫,他松開。我蹲地上不敢站起,又覺得沒說清楚,吃力地張著嘴,叔,你這是干嗎?
老漢說,還裝!你不是想找楊苗嗎?她在醫(yī)院陪我兒子呢。
我魂飛魄散,他……沒死?
老漢目如鋒刀,你盼他死是不?他沒死,他讓人騙去干了三年苦工,可是沒死!楊苗找見他了。
我頭暈目眩,這是好事。我搜尋那么多線索,耗費那么多精力,還是搞錯了,那個瘦長的人是誰?
老漢重聲道,當然是好事,你拿二十萬騙誰?
我突然靈醒,彈起來,撞開兩扇年久失修的門。我不知往哪個方向跑的,等我氣喘吁吁地停下,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河岸上。老漢沒有追來,賽跑他不是對手。也許他根本沒追,他不想追一個騙子。
我在裸露的河床坐下,面前是沙粒、石塊、雜草。風很緩,卻鉤子般撓著我的嘴巴、鼻子、眼睛和額頭,我感覺有什么東西正從皮膚滲出,淹了沙粒、石塊、雜草和我。難道我回不到原來只能隱匿了?這么一想,驚出一身冷汗。我吃力地仰起頭,看到那一枚巨大的蛋正從西天墜落。它顫得那么厲害,墜一下,又升一下,墜一下,又升一下。再墜,突然啪的一聲,湯湯水水地碎裂了。
責任編輯: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