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不想把事情看得一團漆黑,開導我凡事朝好處想的馬師傅,反倒自己把白城看得一團漆黑。他在白城的所有文字中都發(fā)現錯字,圖書和報紙雜志就不說了,那些印刷品,即使不是我們印刷廠印的,也多少與我們的職業(yè)有關,發(fā)現圖書和報紙雜志上的錯字,馬師傅除了慚愧,無話可說。可看到商店招牌、廣告單和廣告牌上的錯字,馬師傅就很反感,忍無可忍。他下班就朝街上跑,到處提意見,好像市長付錢讓他校對整座白城。
馬師傅鬧笑話不止一次了,每次都會被同事議論幾天。前幾天他上街,收到塞來的廣告單,發(fā)現上面有錯字,勃然大怒,當場拔出筆,用筆頭敲打著廣告單說,八個錯字啊,太不像話了,不信我標給你看。說完蹲到人行道邊,在那張壯陽藥廣告單上寫寫畫畫,麻利地標出幾個校對符號。站起來時,發(fā)現塞給他廣告單的姑娘已經跑遠,換到街對面的洶涌人流中去忙碌了。行人匆匆來去,馬師傅站在街邊,舉著紙和筆大罵,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生氣。
笑話歸笑話,議論幾天就過去了,沒有人往心里去。再臟的水,潑到五月滾燙干燥的水泥地上,也會很快蒸發(fā),只有我為馬師傅抱不平,難過了好幾天。我是馬師傅唯一的朋友,也可以說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有心事只會找他講,我發(fā)任何牢騷,他都會耐心聽,并取下老花鏡,把手中的校對稿擺到桌上,和藹地微笑著,鼓勵我一吐為快。完了他會安慰我,從校對室小方桌的另一頭伸過手來,拍拍我的手背說,小伙子,多往好處想,不要把所有的事看得一團漆黑。
他對我很關心,慈祥如父,我也就時常為他擔心,怕他操勞太多,身體吃不消。一個月后,事實再次證明,我的擔憂是有道理的。
那是星期天,我去找正在戀愛的姑娘約會,坐在公園花香輕搖的游廊里等一小時,接到的竟然是分手短信,氣得火冒三丈。分手不可怕,現在亂成一片,戀愛分手太多,男的另尋新歡,女方擇了高枝,不足為奇??膳碌氖亲蛱焖耪f親愛的我想你,明天公園見面好嗎?今天我心花怒放地跑去公園,她卻來短信斷交,玩笑開得過分了。
那天我氣得抱頭嘔吐,一陣干噦。忽然馬師傅出現,從天而降一般,站在我面前。他摸一把我的頭說,生病啦小伙子?聽到他熟悉的聲音,我頓時全身溫暖,下巴發(fā)酸,眼里滾出淚水。
很奇怪,一向對我格外關心的馬師傅,那天竟然沒有發(fā)現我掉眼淚。他親切地摸我一把,在我身邊坐下,扭頭朝游廊外面看,呼哧呼哧喘起粗氣來了。
我把眼淚擦凈,試探地問,馬師傅來公園玩嗎?
玩?人都要氣死了!他提高聲音憤怒地說,這個公園,錯字太多了啊,真不像話!我?guī)闳タ纯础?br/> 我還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失戀悲傷中,敷衍了事地問,錯字?這么好的公園里會有錯字?我不信。
我的話讓馬師傅誤會了,他大概以為我懷疑他眼力不濟,猛地站起來,撇下我朝前急走。我追上去,他已跨出陰涼的游廊,頂著五月的烈日,在公園里悶頭亂竄了。那天我一路小跑,追著他繞遍整個公園。他邊走邊停,指指點點,在三塊游園須知和五塊小商店招牌上,找出不少錯字,感慨地說,每個地方都有錯字,害人得很啊!
管他呢,我說,馬師傅你年紀大了,下班就好好休息吧,現在錯字太多,你要管也管不過來。
年紀怎么啦?馬師傅不高興了。
我知道說漏了嘴,急忙換一個話題問,馬師傅你不是在街上找錯字嗎?怎么跑公園里來了?
街上我煩了,馬師傅怒沖沖地說,來公園吸口新鮮空氣,又見到錯字,真要被氣死啊!
以前馬師傅只在街上找錯字,現在跑公園里來了,這還有完嗎?可你要跟他爭論,更沒有完。我只好沉默,送他一個苦笑。這時我的手機響了,女朋友良心發(fā)現,發(fā)短信表示歉意。她說對不起,祝你幸福,另外找到真愛。可惜她把幸福的福,寫成副,道歉就變得有幾分滑稽了。
二
馬師傅是印刷廠的校對工,我也是。我二十五,他五十,年齡差他一倍,再過五年,他就可以退休,安享無所用心的生活。我們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原因是馬師傅凡事都往好處想,我遇事都朝壞處看。沒有馬師傅開導,我的灰暗心情,恐怕會惹出亂子。
馬師傅除了錯字,什么事都能原諒。我上班校對錯字,不敢馬虎,走出印刷廠校對室,就不管那么多。我著急的事是談戀愛,幾次戀愛一談就崩,好像我是一個錯字,總被白城的姑娘刪除。
這種事不能著急,馬師傅安慰我說,你不是錯字,姑娘才是,盡管放心。
姑娘看不上我,怎么她倒變成錯字了?我不解地看著他。
馬師傅神秘地笑了笑說,小伙子啊,你真是老實。錯字要去找,不找怎么會發(fā)現呢?姑娘也要去找,不找怎么會有老婆?找對象好比找錯字,只要有心,總會找到的,你是印刷廠校對工,專門找錯字的人哦。
我哈哈大笑,心情像白城的天空,晴朗而明亮了。
把姑娘與錯字相聯(lián)系,是馬師傅的偉大發(fā)明,有這種理解,人生就寬廣得多。錯字有多種,大錯或小錯。小錯無關痛癢,睜只眼閉只眼算了。失去一個類似于小錯的姑娘,比如把我哄騙到公園,卻發(fā)短信來要分手的那個女孩,無所謂。其實她過了一天又來短信,求我原諒,要跟我見面,我馬上表示拒絕。她長得不怎么樣,愛穿鼓脹的廉價裙子,打扮土氣。她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錯字,我不在乎,我早從那天下午的可笑悲傷中解脫了。我像馬師傅,發(fā)現白城錯字很多,美女如云。已經信心大增。
三
現在,我要說的是大錯,至關緊要的錯字。不是說姑娘,老說姑娘太俗。我們這些印刷廠校對工,文化不高,境界卻不低,整天讀書看報,再笨也會被教化得高尚,至少不會只談女人。我要說的錯字是—個生死攸關事件。馬師傅在一份撿來的重要文件中,發(fā)現幾個錯字,那幾個錯字有可能給我們這座城市帶來重大失誤,很危險。馬師傅把那份文件鄭重其事地擺在我面前時,深深吸一口氣,慢慢坐下。他不是生氣,是害怕和激動,滿臉冒汗,嘴唇發(fā)顫。我受了感染,胸口一陣猛跳,白城所有的美麗姑娘,馬上從眼前消失。
那是一份用藍色封面裝訂起來的文件,光滑的封面有些殘缺,邊角略微卷曲,上面印了《白城殺人坡街道辦事處十年發(fā)展規(guī)劃》。
先介紹一下殺人坡。
我們廠的人,最近都在議論殺人坡,因為我們就要從城里搬走,遷往郊外的殺人坡,城里的工廠原址,要賣給房地產公司。很多人欣喜若狂,對新生活充滿期待,也有少數人不滿。不滿的原因是殺人坡太遠,地名也不好聽。我就是少數不滿的人之一。我不信鬼不信神,對難聽的地名并不太在乎,可殺人坡那個地名不是難聽,是惡心。聽說那個地名清朝就有了,早年官府常在那里處置獄犯,砍頭什么的,老鴰滿天飛。我知道幾百年早翻過去了,殺人坡現在鳥語花香,已變成白城郊外的鮮花種植基地,可還是惡心。
馬師傅很樂觀,對未來的殺人坡新生活充滿期待,他開導我說,住在鮮花叢中有什么不好?
我搖搖頭,不想爭辯。
馬師傅接著說,你想想,我快干一輩子了,住印刷廠的老房子,才四十平米。搬到殺人坡可以分八十平米,每人還有三萬塊錢的裝修補貼。
我說,路太遠,找女朋友不方便。
馬師傅說,不要把事情看得一團漆黑。你在廠里沒有房子對吧?搬到殺人坡你也可以買房子,才三千塊錢一平米。
我哪里去找?guī)资f?
沒有錢可以賣掉,一平米賺千把塊,加上裝修補貼的三萬塊,你白白賺好幾萬有什么不好?
道理簡單,賬也不難算,可我就是不感興趣。
不過現在我要說的不是房地產,不是賺多少錢,說賺錢也俗?,F在我要說的是一份文件,那天晚上,馬師傅專程約我到廠校對室,把那份藍色封面的文件放到桌上,滿臉嚴肅,我知道出了大事。
那份文件有錯字。
首先封面有錯,那份文件的重要性,馬師傅說了不算,我說也不算,文件自己會亮明身份。它的藍色封面上,除了標題,左上角端正地印了兩個二號黑體字:絕密。這就是身份。絕密不用解釋,間諜片偵探片黑道片,任何人都看過,那些黑衣人、緊閉的門窗、保險柜密碼、擦肩而過的男女和一路狂奔的汽車,說的都是絕密??墒墙^密的密字錯了,變成甜蜜的蜜,要命!帶著甜蜜的心情去會女朋友,卿卿我我熱乎一陣,搞丟了文件也不知道,有可能。
翻開,里面兩個標題有錯,一個人名有錯,五個地名有錯。我和馬師傅反復研究,前后對照,又找出兩個數字錯誤。萬元的萬字掉了,八千萬元變成八千元,那不要命嗎?殺人坡是白城很大一片地區(qū),幾十萬人,一份白紙黑字的規(guī)劃發(fā)下去,結果地名錯了、人名錯了、錢數錯了,剩下的還有什么?
哪里找來的文件?我問馬師傅。
街上,從收廢紙的車子上掉下來,我撿到的。
絕密文件怎么變廢紙了?應該用碎紙機銷毀。我們校對室校的重要材料清樣,校完了都要用碎紙機銷毀,難道他們不懂?我遺憾地說。
這就是問題,馬師傅在桌上輕輕敲了一拳說,大錯啊!
那天晚上,我和馬師傅把校對絕密文件當正式工作,半夜出門,跑校對室自己加班去了。家里不嚴肅,有些婆婆媽媽,就像把絕密的密改成甜蜜的蜜。
夜已經深了,走道上躥進一陣風,把半開的辦公室門猛地合上,巨大的轟響有力地搖撼著老舊的車間辦公樓,驚得我七竅生煙,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我看一眼漆黑的窗外,憂心忡忡地問,怎么辦?
錯字標出來,馬師傅說,下一步的事我還不知道。
四
我和馬師傅,面對那份錯字太多并注有絕密二字的文件,苦惱了好幾天。標出錯誤寄走,丟失怎么辦?再說,絕密文件也不能隨便郵寄,這是我提醒的。馬師傅最初想的就是郵寄,夾一封信,寄走了事。遍布白城的錯字,像一群被人拐賣的孤單孩子,正等著馬師傅去解救,他耽誤不起,想趕快脫手。
我認為那樣太草率,告訴他只能先寄信,文件暫時留在手里??蓡螁渭囊患埗绦?,也不妥,我們算什么?憑什么給人家寄信?如果人家不理,我們會左右為難。如果信收不到,更為難。再說信寄給誰?殺人坡街道辦事處,誰管這份絕密文件?就算我們寄對了人,如果他想隱瞞,把信銷毀,問題更嚴重。我們找上門去,會引出麻煩。一份絕密文件,事關白城殺人坡地區(qū)幾十萬人的安全,怎么會落入我們手中?我們反被誣陷怎么辦?
提到誣陷,馬師傅笑起來,他說,你啊,什么事都往壞處想,人家感謝我們還來不及,怎么會誣陷?
我見得多啦,還是防一手好。
你才二十五歲,什么見得多?把我放哪里了?哈哈!
馬師傅大笑,我急忙捅捅他,四處張望。
我們是在廠食堂討論。中午吃飯,食堂里很吵鬧,飯菜香味被鈔票味掩蓋。以前,印刷廠的空氣中只有膩稠的油墨味和紙的辛辣味,紙有辛辣味誰知道?印刷廠工人知道。紙漿做成紙,要加進各種化學藥水,藥水有辛辣味。辛辣味經過機器的神秘轉換,深藏在紙張的細密纖維中,變得輕弱,飄忽不定,像夢一樣,像愛情的希望一樣,別人聞不出來,我聞得出來。現在,膩稠的油墨味和輕弱的紙味沒有了,空氣里只有鈔票味。鈔票也是紙,可味道大不同,有些類似放多了作料的紅燒肉,香味刺鼻,油氣沖天,引人入勝。車間里飄蕩著鈔票味,廠食堂也充滿鈔票味,人就坐不住。印刷廠工人沒見過幾張鈔票的,聞到鈔票味卻不見錢,很著急,都在打房子的主意。
我們廠搬到殺人坡的事好像快了,就要有眉目了,所有人都要分到大房子了??纱蠹蚁氲牟皇亲。谴蠓孔又刀嗌馘X。廠食堂里的男男女女,穿著灰色工作服,端著飯碗,圍著油膩的飯桌,都在熱火朝天講錢,算買賣房子的賬。三千塊一平米,五千塊一平米,八千塊一平米,爭得面紅耳赤,俗不可耐。沒有人注意到我和馬師傅,沒有人知道我們高尚的心,沒有人知道我們正在為一件嚴肅的事苦惱,為白城殺人坡地區(qū)的幾十萬人操心,操碎了心啊,急死人了。
直接出馬,馬師傅說,只能這樣了,我們把文件送去。
我緊張地左右環(huán)顧,拉著馬師傅走出食堂。
我覺得不對勁,不同意直接送文件去殺人坡,可東西留在手里也不對勁,更加讓人不安。猶豫了幾天,馬師傅嫌我煩,要自己行動。我慌了手腳,卻提不出更好的建議,只好跟著馬師傅去白城郊外的殺人坡找人。
我們很久沒有出城了。馬師傅工作認真,上班很忙,下班在城里找錯字也忙,沒有時間去郊外逛。我是外縣人,在白城的印刷廠找到工作,很自豪。下班在城里花花綠綠的街上游蕩,欣賞滿街的美女,仰望越來越多的高樓,享受大城市的熱烈擁抱,就悄悄回廠里租的一間小破屋睡覺了,郊外根本不去。去郊外,看到菜地和稻田,我就有被踢出大城市的恐慌。我為白城建得越來越像外國高興,為故鄉(xiāng)小縣城的簡陋寒酸深感羞恥。老實說,這也是我對印刷廠搬到郊外殺人坡隱約不安的原因。
現在,我和馬師傅要去殺人坡了,即使找不到人,送不出那份文件,考察一下殺人坡的面貌也好,說不定我會喜歡上它。我對惡心地名的成見,可以慢慢消除,對郊外的害怕,沒有足夠強大的理由,想抹掉就難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祖宗三代的事。
五年前,我心亂如麻地挎一個背包,準備離開故鄉(xiāng)的小縣城,父親把我送到縣客車站??蛙囌就鈮Φ陌咨浯纱u亮得刺眼,司機滿臉高傲,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售票窗口里不斷傳出大聲呵斥,父親卻被四周的匆忙嘈雜感動,抹一把滄桑的老臉對我說,兒啊,不要回來,遠遠地去吧,有出息的年輕人早就跑光了。去大城市吧,在那里找老婆,撬開那里的水泥地,把我家的種撒在下面。
寒酸簡陋的故鄉(xiāng),埋在縣城郊外的菜地和豬廄下,與我陰陽兩隔了。我在白城形單影只,住了五年。夜深人靜,躺在出租房窄小的房間里,我常想起與父親鄭重分別時的場面。當時,父親一席話,曾說得我淚流滿面。如果,白城郊外的殺人坡也建得漂亮,變成一片比得上美國的現代城區(qū)了,住在那里也就很光榮,可以放心,我想父親會理解的。
五
我們印刷廠是輪休制,我和馬師傅費了點腦筋,才換到同一天休息。那是星期三,我們坐郊外的公交車,穿過擁擠的白城,直奔郊外的殺人坡而去。奇怪的是,大事即將揭幕,我們卻不緊張,很放松地坐在公交車的后排座位上,面帶微笑,漫不經心地朝窗外張望。我在印刷廠工作五年,與馬師傅親如父子,從來沒有單獨跟著他去過白城郊外,何況還是去白城著名的鮮花種植基地。看上去我真像一個孝順的兒子,正陪著父親去郊外賞花散心。也許馬師傅有同感,他笑得很慈祥,松弛的眼皮垂下來,幾乎把瞇得很細很彎的眼睛遮住。
好久沒有去殺人坡了啊,馬師傅輕聲說,真想去那里看看花。
我倒希望沒有花,我說。
為什么?馬師傅吃驚地睜大眼睛。
種花種菜的地方,就太像郊外了,跟我的老家差不多。
郊外怎么了?有什么不好?
郊外就是不好,種菜養(yǎng)豬的地方都不好,我要是市長,就把郊外的田地全部灌上水泥,不蓋樓也灌水泥,修成廣場啊停車場啊,要不修成一大片籃球場也好,租給美國的NBA用,租不了就暫時閑著,看見種花種菜的田我就煩。
只是不能有錯字哦,馬師傅偏過頭來,壓低聲音說,我跟你相反,城里的錯字太多,郊外只是種菜種花,沒有多少字,就算有錯字,農民養(yǎng)的豬啊雞啊也不識字,我就不用著急了。
馬師傅得意地笑了笑,捅我一指頭,我也笑。
公交車費力地穿過白城的所有紅綠燈路口,彎彎拐拐地繞過城里挖得破碎殘缺的街道,終于在郊外的殺人坡站停下。我和馬師傅下車,大吃一驚。眼前黃塵滾滾,疾風卷著灰土,從一望無際的空闊中橫掃而去。無遮無擋的刺目陽光下,無數干硬的機器高高聳立,像美國電影中所向無敵的鋼鐵戰(zhàn)士,糊滿泥土的卡車在寬闊的空地上來回奔走,噪聲如雷,震得耳朵發(fā)麻。
花呢?馬師傅驚叫,鮮花種植基地,怎么不見一朵花呢?
哈哈,我大笑,這下輪到我開導馬師傅了。我安慰他說,馬師傅啊,這里要蓋高樓,要蓋我們的廠房和住房了,還要蓋大商店大酒店和銀行,不把那些爛花搞掉怎么行?你說怎么行?要不你住哪里?搭草房住在田邊?
高大的黑影忽然把我們罩住,一輛歡快的運土卡車蹦蹦跳跳駛來,轟隆晃蕩一下,擦著馬師傅呼嘯而過,我急忙把馬師傅抱住,拖著他跳開。
我憤怒地撿起一塊石頭,大罵一聲,砸向遠去的卡車。
六
我說出爛花一詞,馬師傅就板起臉。粗暴的運土卡車救了我,我拖著馬師傅躲開卡車,他就把我的錯話忘記了。想到寬敞嶄新的住房,馬師傅轉怒為喜,嘿嘿笑起來。我們頂著無遮無擋的烈日,冒著滾滾黃塵,艱難地閃來閃去,躲避著一輛又一輛橫沖直撞的運土卡車,在一望無際的空闊中走了很長一段路,沿路說了很多話,拼命想象殺人坡美好的未來,心情漸漸明朗了。
說話間,殺人坡街道辦事處大樓離我們越來越近。
那幢大樓很容易找,太容易了,隔著無比空闊的建筑工地,老遠就能看到那幢威嚴巍峨的大樓。它有土紅色的外墻,遠看很像照片上的澳大利亞大堡礁,也像美國的總統(tǒng)山。我們隔著老遠就能看見它,是因為大樓前面近幾公里的土地已經鏟平,殺人坡一帶的大半農村房子、樹和草,包括馬師傅想象中鮮花搖曳的風景,都被連根拔除,孤零零的街道辦事處大樓傲然挺立,俯瞰著掃蕩一空的大地。
我們來到大樓前,畏縮地站住。
大樓很新,非常豪華,平整的樓頂由一排粗壯的圓樁強力支撐,很容易讓人想起北京城的人民大會堂,只是顏色不同。我的記憶中,北京的人民大會堂好像是淺灰色,殺人坡街道辦事處外墻是土紅色。土紅色不是土墻,也不是刷上去的涂料,是土紅色的花崗巖。幾面外墻和樓前的一根根圓柱,都用光滑閃亮的土紅色花崗巖鑲成,氣壯山河。壓得我害怕,心里發(fā)抖,腿發(fā)軟。
看得出來,馬師傅也害怕了。他長我?guī)资畾q,同樣緊張,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猶猶豫豫地站著,縮起脖子,避開目光,扭頭朝身旁的空地看,把裝有那份文件的塑料袋抱起來,緊貼在胸口。
大樓前面有很寬的院子,院子里停滿豪華轎車,院子中間有一個圓形水池,水池正中矗立著一個不銹鋼雕像,雕像是一匹高高躍起的馬。我認為這個雕像盡管俗氣,想法卻很好,有氣勢。不足之處是馬的制作非常失敗。不銹鋼敲打成的馬會好到哪里去呢?猛然看去,它不像馬,因為身子短,腿太細,腦袋小,倒像一只被卡車嚇驚的羊。
這只受驚的羊,給了我和馬師傅勇氣。
大樓院子前面有很寬的門,門前有亮著紅燈的不銹鋼自動柵欄,保安穿黑色制服,戴著鋼盔,打扮得很像警察,我卻知道他們不是警察。就像院子里的那個雕塑,打扮成烈馬,其實是膽怯溫馴的羊。更重要的是,門前的不銹鋼自動柵欄沒有全部合上,開著一半,很多人出出進進,無所顧忌地大聲打招呼,沒有人注意到我和馬師傅。
我們遲疑一下,朝門前走去。
馬師傅低聲問,辦事處的領導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
我是說官職,應該叫主任吧?
可能叫主任。
記好,如果保安盤問,我們就說是主任的親戚。
我不敢回答,因為已經來到門邊了。
我們故作鎮(zhèn)靜地靠近大門,憋住氣,硬著頭皮走進院子,保安對我和馬師傅視而不見,我大為驚喜。
我們順利上樓。
樓內的奢華不用說,再說就俗了,要說的是繁忙。寬敞的辦事處大樓里,上下一片繁忙和緊張,很多人跑上跑下,滿臉汗水,吵吵鬧鬧。我們攔住一個打掃衛(wèi)生的中年女人,打聽主任辦公室,很快上到四樓。
四樓很安靜,主任辦公室開著一半門,我們探一下頭,看不到人。
馬師傅在門上敲了幾下。
一個女人忽然在門后出現,嚇我一跳。
這個女人很瘦,穿一身黑色套裙,顯得更瘦,頭發(fā)燙得很卷,干硬地四處散開,好像被外面工地上的風吹亂。
找人嗎?她問。
她說的是鄉(xiāng)下口音,白城郊區(qū)口音,我皺起眉頭。
我們是親戚,馬師傅說,主任的親戚。
我手心冒汗,不敢出氣。
女人的臉上堆起笑容,她熱情地說,陳主任出去一陣了,可能很快回來,你們進來坐好嗎?
這時,我聽到身后有響動,回頭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站在面前。
站在門里的女人說,噢,陳主任來啦。
馬師傅轉過頭,朝站在身旁的陳主任笑了笑,挺直身子,保持鎮(zhèn)靜。我身不由己地退到門上靠著,嚇得幾乎尿褲子。不是害怕,真不是,是羞愧。馬師傅啊馬師傅,我們放棄休息,不求報酬,光明正大地幫人家的忙,有什么必要冒充親戚?搞得像詐騙。印刷廠工人地位再低,也沒有必要攀一個郊外街道辦事處的主任做親戚,這件事搞砸了怎么辦?
陳主任三十出頭,個子中等,身子結實,肚子略微前突。他面孔黝黑,頭發(fā)散亂,額前、下巴上和鼻子兩邊全是汗珠,看得出來很忙。不過,我很快就放心了,因為他滿臉和氣,咧嘴笑著,一副謙虛而友善的表情。
他朝我伸出一只手說,請進請進,有什么事?
女人想說什么,又忍住,幸好她沒有介紹我們是主任的親戚,否則我會崩潰。
七
我們在陳主任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坐下。
馬師傅不愧年紀大,見多識廣,會應付場面。他在沙發(fā)上坐下,搶先認錯,哈哈笑著對陳主任說,剛才,我們還說是你的親戚,對不起啦,只是為了方便見到你。
陳主任笑著遞上一支煙說,我理解,我理解。
辦公室里的那個女人也笑了,給我和馬師傅送來茶水。
陳主任拖過一把椅子,在我們面前坐下問,兩位有什么困難?
不是我們有困難,馬師傅說,我們是來幫你們解決困難的。
你們是什么單位的?陳主任問。
馬師傅說,印刷廠的。
拉業(yè)務?
馬師傅笑著說,我們是校對工,拉什么業(yè)務?
哦,陳主任不解地望著馬師傅。
馬師傅打開手里的塑料袋,把里面的藍色封面文件取出來。
也許是到了謎底揭開的最后時刻,也許是陳主任忽然抿緊嘴,表情嚴肅,馬師傅緊張了,文件取出,他張了張嘴,竟說不出話。
我趕快接上,作出解釋,說明我們的來意,并把從馬師傅手里接過的文件打開,耐心指出標示在里面的錯字。
馬師傅緩了口氣,朝陳主任用力點頭。
沒想到,陳主任開心地笑起來了。
坐在陳主任辦公室窗前的那個女人走過來,朝展開在我手中的文件看一眼,也捂著嘴笑。
不要笑,陳主任收起笑容。
那個女人急忙退到一邊,坐到窗前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
謝謝!陳主任站起來,朝馬師傅走近,緊緊握住他的手說,老師傅謝謝你!謝謝你關心殺人坡的發(fā)展。可是,怎么說呢,這份文件是錯的,我們知道,它不是正式材料,我們印出來,發(fā)現錯了很多地方,就把它作廢了。不過,你們的精神很可貴,難能可貴啊!
我感到難為情,臉燒得發(fā)燙。
馬師傅高興得呵呵直笑。
陳主任松開馬師傅的手,扭頭對坐在窗前的那個女人說,信封,拿兩個信封。
那個女人站起來,搖著黑裙子,鉆進辦公室側面的另一道門里去了。
陳主任的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噢噢噢地點著頭說,好的我馬上到,馬上就到,請稍等。
他收起電話,抹一把額頭的汗,看了我和馬師傅一眼,送上謙和的微笑,原地轉兩圈,有些不知所措??吹贸鰜硭且粋€好人,一位心腸很軟的主任。
那個女人拿著信封出來了。
陳主任的電話又響,他接通電話說,馬上到,不要再打了。
馬師傅受到感動,抱歉地說,陳主任打擾你工作了。
陳主任猶豫著,揉一下疲憊的眼睛,走上前來,朝馬師傅弓下身子說,老師傅,你看是這樣,對不起了,是這樣,我還有事,要出去。工作很忙啊,是很忙,我不能留你們吃飯了,也不能聽你們的更多意見。你看我這就要出去,我對兩位的到來,再次表示感謝好嗎?
馬師傅說,不用謝。
陳主任說完,迅速直起身,對那個女人說,我走啦,你處理一下。
那個女人趕緊點頭。
陳主任朝我和馬師傅草草揮一下手說,再見,說完直奔門外,微胖的笨拙身子在門邊有力地擦了一下,一晃消失。
辦公室里靜下來,我和馬師傅面面相覷。
那個女人走到我們面前說,兩位辛苦了,說完,塞給我和馬師傅一人一個信封。馬師傅沒有推辭,一個信封怎么能推辭呢?也不便開口問,人家不解釋,怎么好開口問呢?他不解地看看信封,又看看我,我看看信封,也大為納悶。不過,我看出馬師傅似乎有些明白,至少領會了人家要送我們走的意思。
我們,馬師傅試探著問,我們走啦,就不打擾你的工作了。
那個女人說,兩位慢走。
她再無話,也不作解釋,立即把我們送出辦公室,用白城郊區(qū)的鄉(xiāng)下口音說一聲再見,轉身回辦公室了。我們從樓上下來,心照不宣,一直保持沉默。手里的信封很薄,卻很沉重,有力地壓住我的心口。里面裝了什么?感謝信嗎?何必如此正式?也許不是信,是錢?裝兩張票子在信封里,表示感謝,是可能的?,F在流行這個,早不是秘密。我從未收到裝在信封里的錢,卻聽說過。我們印刷廠,跟報紙雜志的記者打交道多,記者隔三差五收到信封,一半收入靠這個維持,我知道的??晌覀儾皇怯浾撸槌鰩讉€錯字,并不會寫文章去報紙上揭發(fā),有必要送信封嗎?信封里真的有錢嗎?我暗暗捏一下信封,感覺里面是有錢。
馬師傅看我一眼,搖了搖手里的信封問,是不是錢?
我點點頭。
我們下樓了,站在辦事處一樓的大廳里,出不是退不是。四周一片忙碌,腳步聲雜亂無章,電話聲、打招呼的聲音、見面的驚喜和分手的告別,響成一片,嘈雜聲嗡嗡回響在奢華寬敞的大廳。沒有人朝我們投來目光,沒有人覺察到我和馬師傅行蹤可疑,來路不明,更沒有人看出我們的心事。有人從我的身邊一晃而過,我發(fā)現這個人很熟悉,追著她黑瘦匆忙的背影看,認出她就是陳主任辦公室的那個女人,女秘書吧?她對我們不屑一顧,沒看見還是不屑一顧?
打開看看?馬師傅說。
不要,我急忙制止他,在大庭廣眾的一樓大廳里,當著來往奔忙的眾人,公開查看信封里的錢,那不是很可笑嗎?
馬師傅不管那么多,扒開信封口,瞇起眼睛朝里面看了看說,就是錢,兩百。
走吧,我說,回家再說。
馬師傅說,錢不能收,我不為了這個,你也不能收。
馬師傅一貫固執(zhí),我知道勸說無用,就把手里的信封遞過去。他接過我的信封,轉身上樓。我緊跟著他,找到四樓陳主任的辦公室,只見房門緊閉,門上的主任辦公室?guī)讉€字端正而威嚴,門下一條細縫,隱約透出遲疑的光亮。馬師傅盯住門上的小牌看,一副校對工審查錯字的架勢,完了蹲下身子,把兩個信封從下面的門縫里慢慢塞進去,然后站起來,臉上露出驕傲的笑容。
八
殺人坡文件的事,很快被我的愛情生活覆蓋,那件事過去兩個月,我整天想的只是一個姑娘,一個個子稍矮,蹦蹦跳跳很快樂的白城姑娘。我在跟她戀愛,她真的愛我,愛情把我強壯而寂寞的身體填滿了。姑娘姓白,我叫她小白。她在白城一家報社工作,是廣告部文員,負責電腦打字、文字樣稿處理一類雜事,有時會來我們廠做版子。白城的幾家老報社規(guī)模都很大,自己有印刷廠,她在的那家報社很小,十幾個人。報紙原屬衛(wèi)生局,一年前承包給廣告公司,專登美容消息和養(yǎng)生保健故事,再就是登廣告,瘦身豐胸做人流降血脂治癌癥等等。廣告的真假我不管,報紙辦得怎么樣我也不關心,重要的是小白在與我戀愛。她來我們印刷廠校對室,每次我都很客氣,笑臉相迎,讓座給她,倒水給她喝,把她的事做得很好,盡量為她省心。
我對白城的所有姑娘都很留心,能接近盡量接近,有機會就上。小白第一次上門,咕咕咕不停地笑,無所用心,單純可愛,短裙子晃來晃去,就把我迷住了。幾來幾往,我略施小計,果然如愿以償。小白姑娘再來,老遠就盯住我,我送她微笑,她也毫不回避地用微笑回應,并迅速來到我身邊,擠著我坐下。于是,一片芳香熏得我心花怒放。
白城的一個普通下午,愛情之花正式開放。那天,小白姑娘又來我們廠,處理完她的事,我鼓起勇氣,把她送到門口。這過分巴結的舉動,超出校對室工人的正常態(tài)度了。我們校對室也應該熱情待客,卻不負責客戶聯(lián)絡,只要任勞任怨,查出每一個錯字,把工作做好就行,不必大老遠送客戶到門口。可是我不僅送她到門口,還送她下樓。
下樓后我后背發(fā)熱,感覺到有好事者的目光從身后刺來。在車間大樓下面的小路上,我聽到頭頂的三樓窗戶接連響了幾聲,有人推開窗子,趴在校對室的窗臺邊張望,我知道,他們想看我的笑話。他們一定以為小白姑娘會給我臉色,讓我難堪,也一定在等待那樣的愉快時刻。他們不懷好意,我更要堅強,咬牙挺住,用愛情的勝利讓他們失望。
我像馬師傅一樣固執(zhí),堅持把小白姑娘送到廠大門口。這樣做很危險,從車間辦公樓的校對室到廠大門口,路程太遠,變數太大。我有些緊張,身子繃得很緊,沿路幾乎不說話。小白姑娘話多,咕咕嘰嘰問東問西,還笑。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她沒有表示反感,也沒有流露出驚奇。好像我應該送她到廠大門口,好像我們早就心心相印,難分難舍。好像有我在身邊,她就是白城最幸福的姑娘。
來到廠大門口,我們必須分手了。
小白姑娘說一聲再見,準備離開。
我急忙問,晚上見個面怎么樣?有空嗎?
小白姑娘站住了,咕咕看著我笑。
我慌忙改口說,如果你沒有空,另找時間也行。
小白姑娘說,我還沒有回答,你怎么就知道沒有空?
哈哈,我像馬師傅一樣爽朗地大笑。
你笑什么?小白姑娘好奇地盯住我。
我說,我故意問的,早知道你有空。
你怎么會知道?
我有空你當然應該有空啦。
小白姑娘很機敏,聽懂了我的暗示,也大笑。她舉起兩條白白的手臂,原地轉一圈,裙子飄起,又輕巧垂下。她繼續(xù)笑著說,你這個人很好玩啊,人家說白城越大越冷漠,說錯了啊,你這個人很熱情很關心人的,我愿意跟你交朋友。
如此表白,震得我?guī)缀踔舷ⅰ?br/> 那天晚上,我與小白姑娘在白城一家冷飲店見面。天氣很熱了,冷飲店人滿為患,都是年輕男女,都在高聲說笑,黃頭發(fā)紅頭發(fā)光頭胡須,吊帶裙耳環(huán)項鏈文身,稀奇古怪,只有我和小白姑娘安分守己,靜靜地坐在一角,面對一小片飄在玻璃碗里的燭光。小白姑娘扶著細長的飲料杯,把吸管吸得吱吱響,不時朝我眨眼睛??吹贸鰜?,她對這個意味深長的愛情之夜很滿意,深深為之陶醉,我也陶醉并深感幸運。那天晚上我們坐了很久,把幾伙瘋瘋癲癲的男女熬走,才從冷飲店出來,沿街漫無目的閑逛,欣賞白城蒼茫而去的宏偉燈火,東一句西一句瞎扯。
快到半夜了,走到一個空蕩蕩的十字路口,我遲疑地站住,小白姑娘也站住。街上很冷清,燈火漸稀,行人漸少,往來的車子零零散散,像迷路的蟑螂,出租車的頂燈落寞孤單。小白姑娘笑了笑,又朝我眨眼睛。我按捺不住,心懷鬼胎,想誘她去我的房間。我那個出租屋,窄小潮濕,床上散發(fā)出腥酸的渴望,如果,小白姑娘跟我回去,這個夜晚就能畫上完美句號。
忽然,我被刀尖刺了似的一陣戰(zhàn)栗,怔怔地朝街對面看。只見街對面遠遠地站著一個黑影,那個黑影背對著我,抬頭盯住樓上一條高大的霓虹燈廣告。那是酒店的廣告牌,廣告牌上的霓虹燈文字有錯,燈管壞了幾條,兩個大字的偏旁熄滅了,被夜色抹去,空洞漆黑的夜空里,王宮大酒店的王宮兩個字,變成了工呂,像無法讀懂的深奧古文。
馬師傅,我失聲驚叫。
小白姑娘也回頭看。
一輛出租車駛來,我急忙招手叫停,把小白姑娘拖進車去。車子迅速駛走,把馬師傅拋在車后的白城夜色中。那天晚上,打車把小白姑娘送回家,我就獨自回自己的出租小屋。我膽怯了,不敢向小白姑娘提冒失的建議。初次約會成功,已值得慶幸,再得寸進尺和步步緊逼,搞不好會砸鍋,前功盡棄。再說,馬師傅半夜站在街邊的身影,太讓我印象深刻。街邊的霓虹燈把他照得若隱若現,凝重而孤單,威嚴而渺小。我為自己的沾沾自喜羞愧,為自己一心求歡的色欲念頭惡心。馬師傅說得對,小白姑娘是一個可愛的錯字,我找到她了,應該高興,這是我愛白城五年得到的獎賞??神R師傅更愛白城,他半夜不歸,站在街頭的夜色中,為掃清白城的所有錯字辛苦操心,白城給了他什么獎勵呢?給了他也不要。相比之下,我的急功近利和煩躁不安,真是很惡俗。
九
一個月過去,我的陰謀還是得逞了,小白姑娘睡到了我的出租屋里。那天晚上,我才恍然明白她與我是天生的一對。她是白城人,父親病逝,母親另嫁后,與第二任丈夫經常吵鬧,無心照顧她。她成績不好,讀完職高,自己找工作,過一天算一天。我們是兩顆無足輕重的白城石子,焦渴干燥,被高樓夾縫間犀利襲來的大風卷起,摔來打去,最后滾到一起,這叫命。她認命,我更是。我試探著伸手搭到她的肩上,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壓倒在床上,像紙袋一樣戳破了。讓我吃驚的是,她比我更渴望和急切,兩條戰(zhàn)顫的手臂,牢牢捆住我的脖子,不愿松開。薄嘴唇微張著,噢噢呼喚,裙子掀起,身子松軟,敞開。唇上的口紅被我的親吻抹亂,額上汗水淋淋,沾了大片頭發(fā)。她把不斷抽搐的柔滑身子敞開,我也要敞開,把心敞開,告訴她我的秘密。
我們忙累了,心滿意足地躺在床上。此時,小白姑娘不再害羞,她平靜地坐起來,脫光衣服,躺下緊抱著我,乳房無所顧忌地貼在我的胸口,頭枕在我的耳邊,嘀嘀咕咕說話。
我把馬師傅找錯字的故事告訴她,愧疚地說,我?guī)筒涣怂?,很難過啊。
她咕咕咕笑,稍稍往后縮一下身子,好奇地看著我。
看什么?我有些暈。
她問,你也上街找錯字?
我說,我陪馬師傅找過一次,跑過一家街道辦事處。
她說,你想幫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這件事變得有價值。
馬師傅做的事很有價值,只是別人不在意。
可以領報酬的,算一份額外的工作吧。
領什么報酬?
你不懂?
我搖搖頭。
小白姑娘告訴我,白城的幾家報紙,為減少錯字率,公開在報上宣布,讀者查出一個錯字,獎勵五十元。
五十塊錢啊?我怎么不知道?
小白姑娘為我的驚訝得意,激動地半撐起身子,乳房輕輕搖晃,快活地說,你先掙這個錢,再教馬師傅掙,那不很好?
十
白城兩家勢力相當的報紙競爭,各出奇招,做出許多承諾,承諾之一就是鼓勵讀者查找錯字并發(fā)給獎金。作為一家印刷廠的校對工,我對這件事早有耳聞,只是不知道錯字查出竟能領到報酬,而且是一個字五十塊的天價,對我來說是天價。我做了五年校對工,每天查出數百個錯字,即使減少一半,校一個錯字五十塊,我也早變成大款,能在白城買大房子,換成馬師傅,就可以開房地產公司了。
我當然是說笑話,印刷廠校樣不是出版成品,錯字較多很正常。不過,現在的很多正式出版物,錯字連篇,觸目驚心,疤疤點點也太過分了。
我們廠和其他印刷廠都有規(guī)定,出廠的印刷成品,錯字超出比率,校對工要受罰。不是扣五十塊的懲罰,也不是一百塊,是扣半月獎金,外加寫檢查。外國人寫不寫檢查我不懂,中國人寫檢查就很多,我們印刷廠的人寫檢查,更加古怪。寫檢查不是為了寫,是要你的命。寫短了挨罵,寫長了挨罵,老實巴交挨罵,推脫責任挨罵,承認錯誤挨罵,不承認也挨罵。
印刷廠每天跟字和圖打交道,圖看得見,不用擔心,字一筆一畫很清楚,筆畫后面的心事,比白城的夜晚還深,看不見,所以戰(zhàn)戰(zhàn)兢兢。從廠長下來,直到校對室主任,收到任何人的檢查,都不是為了讀,是拿它折磨人,讓犯錯誤的人翻來覆去寫字,嘗嘗其中厲害。馬師傅對此領會很深,他教導我說,國家規(guī)定的錯字率,說好聽了是講質量,說不好聽是燒香拜鬼神。字這種東西,印在紙上,寫在墻上,掛在樓上,就像女人生出了一條命,它會長大,把白城鬧翻天,也會涂脂抹粉,把人搞得和和氣氣很高興啊!
那是從前的事了,現在,錯字滿街,為什么鬧成這樣?不懂。我們廠,至少從我和馬師傅手里出去的印刷成品,我敢保證錯字很少。我們管不了別人的活,慚愧!我想,馬師傅痛心疾首,是丟不起這個臉,可這個臉不是他丟的,即使他有錯,丟的也是白城的臉啊!看來名聲在外的幾家大報,也丟不起這個臉,才出高價查找錯字。這兩家報紙,一家《白城晚報》一家《白城晨報》,一個黑夜一個白天,一個月亮一個太陽,勢均力敵,各不相讓。黑白兩道也丟不起臉,都在為錯字害羞,我覺得白城有救。
我應該加入拯救白城的光榮隊伍,何況還能掙錢。一個錯字五十塊,夠我和小白姑娘在夏天的冷飲店里消費兩杯冰水了。
我馬上行動,卻不敢驚動馬師傅,他不屑于談錢,羞于看到正式印刷品上的錯字,我只能單干。
小白姑娘密切配合,第二天就買來一份當天的《白城晨報》。這家報紙創(chuàng)辦時間短,據說總編從前是卡車司機,運煤運土,混得報社總編身份,十個手指甲還是黑的。這個人的手下做事雜亂,容易出錯,是可以理解的,拿它下手很合適。
我和小白姑娘躲在狹窄潮濕的出租屋里,門窗緊閉,頂燈和臺燈都打開,在床上一頁頁攤開報紙,一本正經地工作了。對我來說,校對錯字永遠是工作,不是鬧著玩。小白姑娘有些鬧著玩的意思,干十分鐘就熬不住,咕咕笑著朝我捅指頭,想引誘我干別的。
老實點,我不客氣地說。
誰不老實呀?她生氣了。
我趕緊道歉。
她咕咕笑著,竟把一根手指伸到我的耳朵里來搗亂了。
你呀你,她笑著說,耳朵堵了耳屎嗎?就聽不見我說話。
聽見了呀。
就沒聽見,她撅起仔細涂抹的嘴唇說,我的話你就沒聽見。
我懂了,她在抱怨,認為我聽不見她的心事,就像粗淺的人,看不見文字后面的黑夜。
我無奈,只得把報紙小心收起來,坐在床上說,我講一個笑話給你聽好嗎?有些黃色哦,聽不聽?
她說,聽也可以的呀。
我給小白姑娘講的笑話,不是瞎編的,確有其事。五年前剛進廠,校對室主任曾用男婦科醫(yī)生作比喻,告訴我做好印刷廠校對工的秘密。他說校對工讀書看報,不是來上課的,是找錯字。比如男醫(yī)生看婦科,扒著女病人的腿瞧來瞧去,檢查完那個東西,除了細菌,什么也沒看見,自己的東西不會硬。這樣才對啊小伙子,你要這樣做才對。主任一邊說,一邊盯住我的褲襠,搞得我很狼狽。
故事講完,小白姑娘躲開我的眼睛,臉色漲紅地低下頭。我嚇壞了,急忙解釋說,我們那個主任很粗,不過話說得是有道理。你想想,把小說印刷樣稿讀得淚流滿面,怎么能做好的校對工?怎么能找出錯字?
你在罵我,小白姑娘低聲說。
沒有啊,心疼你還來不及。
她把頭靠到我肩上,輕聲抽泣,兩只手揪扯著床單,身子微顫。我不敢多想,抱住她一陣親吻。接下去,我就按捺不住,在床上忙亂起來。她一直在發(fā)抖,哭聲不息,手腳卻敞開,任我折騰。完事后才把我抱緊,在我的耳輪上輕輕咬一下,嚅嚅地說,你是一個好人,一個有責任心的好人啊。
我吻她表示感謝,她把我推開,坐起來整理裙子說,接著干吧,找錯字。
報紙揉爛了大半,不過,以我的專業(yè)水平,加上小白姑娘的配合,我們還是找出了五個錯字。
十一
真是一條生財之道,那家報紙?zhí)珷€。僅僅一星期,我就在報紙版面上找出三十八個錯字,按每個錯字五十塊錢計算,我能掙得兩千多塊錢,一個月下來,收入要比工資高幾倍。我不會在一星期查夠三十八個錯字后才去領獎金,更不會一個月查出百來個錯字后才去結賬,不會那么傻。我凡事愛往壞處想,已有防備,擔心那家報紙賴賬?!栋壮浅繄蟆反笄逶缇湍苜I到,我拿到報紙,躲進廁所,半小時查完錯字,下午就叫小白姑娘去領錢。五個錯字兩百五,七個錯字三百多,都順利結賬了。我把前三天領到的獎金全部花光,為小白姑娘買了一只挎包和一條裙子,再次帶她去喝冷飲,然后回小屋共度良宵。
第五天出事了,我沒有想到這么快。
錢是領回來了,這次最多,四百塊。晚上八點,我接到陌生電話,一個男人約我出去吃燒烤,大熱天吃什么燒烤?他怎么知道我的電話?
那就喝晚茶吧,他說,我們認識一下。
你是誰?
記者,他說,《白城晨報》。
小白姑娘坐在我身邊。
我捂住電話,低聲問小白姑娘,你告訴他們我的電話了?
小白姑娘緊張地搖頭。
謝謝!我放開手,對電話那邊的陌生人說,我還有事。
我知道你住哪里,他說,要不我過來?
電話斷了,嘟嘟聲回響在整座寬闊的白城。
小白姑娘抓住我問,怎么辦?
記者怕什么?打架我還不怕呢。
這個自稱記者,晚上打來電話的人,怎么會知道我的電話?還知道我住哪里?我被跟蹤還是被調查了?小白姑娘抱住我,不斷地解釋,發(fā)誓說自己沒有告訴報社我的電話,連她的電話也沒有留給人家。我連連點頭,表示出對她的完全信任,她竟哭起來了??吹贸鰜硭粐樀貌惠p,我抱住她親吻,有人敲門了。我們一怔,急忙分開。
這么快?我輕聲說。
小白姑娘緊緊拉住我,我撥開她戰(zhàn)顫的手指,走過去拉開了門。
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男人,光線不明,模糊看出這個人三十歲左右,瘦高,頭發(fā)稀疏,臉很小,眼睛鼻子也很小,嘴巴尖尖地朝前凸起,像老鼠。我料定他不會是記者,他連眼鏡也不戴會是記者嗎?何況還長了一副老鼠的模樣。
你是誰?
記者,他說。我的屋里沒有開頂燈,只開著床頭臺燈,燈光拐著彎投到門外,只能照出來人的輪廓。不過,我還是看清他的表情了。他倉皇地笑了笑,接著說,剛才打電話,我就在你們廠外面。
十二
我得承認他是一個好人,老實人。他確實是記者,卻沒有擺任何架子,相反一副慌張的表情。我大大方方側過身,讓他進屋。他受寵若驚,連聲感謝,用力握住我的手搖了搖,小心地朝屋里跨進一只腳??吹叫“坠媚镆宦暡豁懙刈诖差^,身影被臺燈燈光幽幽地投到床邊的墻上,他慌忙站住,抱歉地退到門外,狼狽地晃了晃腦袋。我抬手按一下門邊的頂燈開關,屋里亮堂了。他站在門外,抱歉地問,不好吧進來?打擾你了吧?
我把他拉進了屋。
小白姑娘深深地低著頭,很難看出她本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姑娘。
我把桌前的唯一一把椅子讓給他,自己坐到床邊,緊靠著小白姑娘。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
我朝小白姑娘看一眼,她笑起來了。
你不像記者,我說。
不像,他說,是不像,不過記者該是什么樣子?真說不清。
我沒有見過你,小白姑娘不再害怕,笑著對他說。
他感慨地說,我可是很熟悉你啊!
這是一句危險的話,氣氛再次變得緊張,小白姑娘張口結舌,瞪大眼睛。他抬手抓一下頭,反復道歉,才讓小白姑娘恢復鎮(zhèn)靜,重新露出笑臉。他說了幾聲對不起后告訴我,小白姑娘第一次去報社領查出錯字的獎金,全報社就震動了,震動的事不說,關鍵是當天就有一個記者被警告,第二天小白姑娘再去領錯字的獎金,又有兩個編輯被警告,第三天,小白姑娘領獎金走后,他自己就被報社辭退,收東西走人了。
你不是記者了?小白姑娘吃驚地問。
還是,他說,現在我是另一家報社的記者,跳槽了。
這次,輪到小白姑娘向他道歉了。
我也道歉,向他表示,這件事不做也罷,查錯字只是鬧著玩,本來工作就緊,不想再多管閑事。查了玩,領幾個錢,晚上看電影喝冷飲啊,玩玩。沒想到給他帶來麻煩,讓他被報社辭退。
要查,他說,堅決查下去。
為什么?小白姑娘不解地問。
他接著告訴我,查錯字給獎勵,是報社想出的一個爛招,炒作報紙的拙劣花樣。這招花樣一年前就在報上公布,從來沒有人領獎,也不會有人去領獎,因為沒有人關心什么錯字。有多少事該管管不過來,還去管幾個錯字?白城讓人心煩的事多了,錯字就不算錯,要是錯字也算錯,白城的所有報社都應該查封。
可是,我說,你被處理,被報社辭退了,為什么還要讓我去查錯字?
在報社,搞出錯字的人很多,罰點錢,警告一下也就完了,他嘆一口氣說,被辭退的人只有我,只有我啊!
對不起,我說。
不用說對不起,他說,我現在還是記者,在另一家報社工作。我要報復,求求你幫忙,再查《白城晨報》的錯字。查出來告訴我,我寫文章登在現在的這家報紙上。
小白姑娘說,不好吧?
求你了,求求你們兩個了,他站起來,哆嗦著拉住我的手說,求求你幫個忙好嗎?我心里有氣啊!
我的疑惑并沒有消除。他為什么知道我的電話?為什么查到我的住處?他真是報社的記者?我把疑問提出,他笑著解釋,說是機緣湊巧。他在報社負責社會版,專跑公安部門,跟警察混得熟。某日約警察吃飯,知道有個老頭跑去派出所,糾正了派出所公告中的兩個錯字,一驚,打聽了老頭的來路,找到我們印刷廠,在廠門口恰好見到小白姑娘,就不動聲色地跟蹤,找到我的出租小屋。
你才是警察啊!我說。
對不起,他說,我請你們出去喝酒,吃晚茶。
我堅決拒絕,卻被他用力拖起來,朝門外推,小白姑娘也被他叫走。那天晚上,他帶我們打出租車,找到白城一家廣東酒樓,坐進去吃晚茶。吃得肚子飽脹,酒氣沖天。他喝了酒很興奮,動作多聲音大,一下抓頭一下拍腿,一下抬手比畫,慌亂地舞來舞去。離開酒樓時,他在街邊緊拉住我的手說,幫幫忙吧,老實說我也不是要報復,那家爛報紙關閉了最好,市長不關它我們來關。我笑著說,你現在在的那家報社呢?也該關嗎?他在腿上連拍幾下說,那是我的飯碗啊兄弟!你說現在除了飯碗還求什么?
十三
小白姑娘是好姑娘,記者的不幸遭遇讓她后悔,她不主張我去查錯字,更不主張我為錯字去掙錢了??墒牵莻€自稱是記者的朋友,隔三差五打電話來,求我?guī)兔?。語氣可憐,好像要哭,態(tài)度卻很堅決,絕不松口。我忍不住,悄悄買了一份《白城晨報》,查出八個錯字,用筆在報紙版面上清楚地標出來,交給那個自稱是記者的朋友了。我不想讓他實現報復愿望,我認為報復不是好事,冤冤相報何時了?自己痛苦再讓別人倒霉,不好,白城只會更亂。我沒有把誰搞垮的想法,只想試探一下,弄清他是不是記者。我查出了錯字,卻沒有拿著錯字去報賬,放棄了本應到手的四百塊錢獎金,問心無愧。
第二天,文章果然在《白城晚報》登出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讓我很吃驚,也很氣憤。我們廠原來的校對室主任劉師傅,忽然登門拜訪,找到我的小屋里來了。
他就是那個用婦科醫(yī)生作惡俗比喻,教導我怎樣做好校對工的主任。三年前,他辦了提前退休,出去做生意,自己開印刷廠??此桓闭齼喊私浀奈餮b打扮,我猜想一定賺錢不少。
你不要干這件事了,他看也不看我,目光越過我的頭頂,在小屋干裂的墻上掃一眼,拉過桌子前面的椅子坐下,開門見山地說。
你怎么知道是我干的?
還不容易?誰寫的文章,不是明擺著嗎?
那個記者說的?
他沒有回答我,捻捻手指,比了個數錢的手勢。
他接著告訴我,他的印刷廠,吃的是《白城晨報》的飯,《白城晨報》印刷廠的一部分業(yè)務,分包給他。他說,我靠這個活,你這件事就不要再干了,再干我不好過,你也好過不到哪里,會倒霉的。白城印刷界我熟得很,都是弟兄。
他居高臨下的氣勢讓我厭煩,我把目光移開,不說話。從前,他在廠里做校對室主任,粗俗得要命,那時我就煩他,他做幾十年校對工,讀那么多書報樣稿,真沒讀懂一個字?他帶著我們查錯字,自己就是一個錯字。他現在做印刷,怎么凈出錯字?這個人我不懂。
你還是校對室主任呢,我說,錯字就這樣不管了?
他不想回答我,打一個哈欠,懶洋洋地站起來,自己開門走了。
我對查錯字這件事完全沒有興趣了,那個手忙腳亂的記者,包括原來的校對室劉主任,都讓我輕視。我只想跟單純可愛的小白姑娘親密廝守,不想讓他們把我們的愛隋生活搞亂。
十四
我再次攪進白城的錯字旋渦,首先是因為小白姑娘,其次是因為馬師傅。小白姑娘有一天晚上找我玩,進屋后氣憤地告訴我,她上午去銀行存錢,按照單子上的文字填寫,竟被柜臺里的服務員嘲諷了幾句,急蒙了仔細看,才知道自己填錯了。后來醒悟,覺得委屈,又很生氣。因為錯在銀行,那張空白存單上有錯字,她才跟著填錯。
我說,算了。
我想也算了,只是跟你說了玩。
她說說而已,我安慰幾句,氣就消了,轉而跟我胡鬧,纏著要玩別的。
第二天上班,我無意中把小白姑娘的遭遇告訴了馬師傅。
豈有此理!馬師傅大怒,在桌上用力拍一下。
算了,我急忙說。
馬師傅冷笑一聲,不再說話,低頭看手里的校樣。我知道大事不妙,心撲通跳,整個上午憂心忡忡。我不想再為錯字操心,更不想讓馬師傅為此操心??墒?,從馬師傅一言不發(fā)的表情和鐵青的臉色看,我知道他已在剎那間打定主意,堅決要管這件事了。中午吃飯時,我擔心馬師傅按捺不住,餓著肚子跑去找銀行的麻煩,就處處跟著他,一步不離開,還故意找話,纏住他大談印刷廠拆遷,大談搬郊外殺人坡住新房的美好前景。走進食堂,我把他拖到飯桌邊坐好,獨自排隊,熱情地幫他打飯。可站在食堂窗口前的擁擠隊伍中,我才發(fā)現自己亂中出錯。把馬師傅遠遠地留在飯桌邊,他不是會借機溜走嗎?我驚出一身冷汗,退出來,把馬師傅拖過來,推進排隊打飯的隊伍中。
你啊你,馬師傅笑著說,這件事我不會自己干,你要幫我的。
什么事?我故意裝傻。
馬師傅仰面大笑,并不回答。
我只能聽天由命。
下午,馬師傅默默工作,下班時,跟我匆匆告別,就回家了。白城的夕陽無聲地詭異落下,把車間外墻斜斜地劃成陰陽兩半,我站在車間門口的陰影中,遠遠地看著馬師傅朝廠家屬區(qū)宿舍的方向走去,才放心離開,回自己的出租小屋。
第二天無事,第三天也無事,我卻越來越不安。我知道這件事沒有完,卻不知道它何時發(fā)生,更不知道會引出什么后果。晚上我失眠了,大半夜時驚醒,獨自看著漆黑的屋頂,聽著窗玻璃上可疑的颯颯聲。
我與小白姑娘照樣見面,照常約會,我沒有把自己的不安告訴她。小白姑娘單純可愛,一張白紙,真白,上面不會出現錯字,她應該永遠快活??墒?,如果真發(fā)生什么事,這件事卻是她引起的啊,怎么辦?
四天無事,我恢復輕松,為自己的不安慚愧。幾個錯字會引出什么麻煩?可笑。那個記者說得對,真要查錯字,白城的所有報社都該查封,可人家活得很好,記者忙個不停,到處跳槽,退一步進兩步,我著急什么?搞煩了我就去查報紙的錯字,把他們賺的錢全部領光,讓他們統(tǒng)統(tǒng)完蛋。我拿到大把錢,可以討小白姑娘做媳婦,讓小縣城郊外農村的父親高興了。父親當然不會想到白城這個大城市錯字太多,更不會想到我會在錯字上發(fā)財,為他掙夠祖孫三代的面子。
第五天晚上,天剛黑,我正與小白姑娘躲在小屋里親熱,馬師傅在外面敲門了。他知道我屋里有人,故意高聲喊我的名字,暗示我不要慌。他這樣熱心腸,反把我搞得動作大亂,不慎把小白姑娘的裙扣扯脫。這下麻煩了,小白姑娘不能動,只能坐在床里,緊靠著墻。我紅著臉打開門,馬師傅并不進來,站在門外說,跟我走。
我指了指屋里的小白姑娘。
馬師傅畢竟是老同志,善解人意,他不問我屋里有誰,也不伸頭看,站在門外堅定地招招手。
小白姑娘知道是馬師傅,并不像我一樣慌張。她靠在床里的墻上,伸出指頭點著我,一直在啞笑,嘴閉得緊,小鼻孔一開一合地哧哧出氣,憋得兩腮鼓圓。
可是,小白在這里,我嚅嚅地說。
馬師傅伸手把我拖出門去了。
小白姑娘憋不住,哈地笑出聲來,我急忙回身,把門拉上。
十五
馬師傅帶我去校對室加班,要干大事。那天晚上,一路上他不說話,胸有成竹的樣子。我們在印刷廠廠區(qū)散亂的路燈下急急忙忙趕路,走進黑糊糊的寬大車間,見到昏黃光線中走來上夜班的人,我立即低下頭,好像做賊心虛。校對室有幾個組,分白班夜班,我和馬師傅單獨行動,是自己加班。他最好的一點是,自己查錯字,從來不在上班時間做。我們夜晚去校對室加班,挑的都是沒有人的機會,沒有人指我們組正好不上夜班,我們自己的那個小辦公室空著,這讓我輕松很多,不會有跟著他做傻事的負擔。
我們上到三樓,坐進了空空的小辦公室。
馬師傅把衣袋里的一堆東西掏出來,放到桌子上,銀行的空白存單、彩印的小宣傳冊、基金的什么須知一類。
這么多?我很吃驚。
都有錯,馬師傅在桌前坐下說,錯得太離譜了。
都這樣,我說,現在都這樣。
馬師傅不接我的話,他告訴我,這是大事,白城最嚴重的大事,連銀行都有錯字,就太不像話,不出手不行了。他說得很平靜,語氣堅決,毫不含糊。接下來,他說出的計劃讓我心驚肉跳。他說不能便宜了銀行,要給他們最深刻的教訓,這個教訓就是要罰銀行的款,讓他們掉毛。掉毛是白城的街頭土語,損失錢的意思。銀行是管錢的地方啊,他大聲感嘆,連連搖頭說,管錢的出了錯,老百姓就要掉毛,影響很不好,要把整座白城的風氣搞壞的。所以要讓他們嘗嘗損失錢的滋味,罰他們的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速很慢,一個一個字吐出來,很干很硬,就像朝地上砸小石子。
怎么罰款呢?
也可以不叫罰款,叫賠償吧。
賠誰呢?賠我們?我們沒有吃虧啊?賠小白姑娘,她也沒有少一分錢啊?
小白不要驚動,姑娘膽子小,不要嚇了她。
馬師傅接著開始布置,他希望我配合,密切配合。我問他打算罰銀行多少錢?他不回答,看我一眼,問是不是害怕了?害怕可以不參與,他一個人去做。我趕緊直起身子,表示不害怕,要跟他站在一起。他滿意地點點頭,接著告訴我,已經安排了,幫我調換好休息的時間,后天我們一起去銀行。
不等我做出表示,馬師傅就把桌上的那堆東西一件件打開,里面工工整整地畫了些校對符號,我趴下去仔細看,果然發(fā)現要命的大錯。比如,一個百分比符號,竟然多了個零,錯成千分比符號了。馬師傅有條有理地解釋,告訴我每個錯誤將會帶來的巨大破壞性影響。這顯然是多余的,我做校對工,看多了文字后面的黑夜,對錯字造成的破壞理解得很透,這種話要去對銀行說。
聽懂了嗎?馬師傅問。
我點點頭。
馬師傅又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解釋,我明白他是在演習,他的解釋不是為了讓我聽懂,是看我的反應。
說得太有水平了,我忍不住稱贊道。
馬師傅很得意,笑得眼睛很細地彎起來。
十六
現在我要告訴你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因為它完全超出了我的估計,引出的后果也不是被人諷刺、吵架和下不了臺之類。還要告訴你,馬師傅和我一起去銀行,行動開始,事前的布置馬上就亂了套。馬師傅太急躁,滿腔怒火,難免打亂事前計劃的步驟。馬師傅最初的計劃是,先讓我填寫銀行存款單子交柜臺,待服務員說有錯,他就閃身露面。露面不是說他先躲在暗處,看準機會閃出。銀行除了保險柜和金庫哪有什么暗處?人都站在大廳里,保安穿黑色防彈衣,盯得很緊,幾個位置還有森嚴壁壘的攝像頭。不要說躲藏,就是做出鬼鬼祟祟的樣子,也會被摁翻帶走。馬師傅是站在我身后,不出聲,假裝平靜。如果柜臺里的服務員沒說我填錯單子,他想好了應對的另一招,也會當機立斷地露面。不同的做法是,他會朝柜臺里交出一張自己填寫的單子,然后,質問啊什么就來了,同樣可以搞得他們下不了臺。
左右兩方面都考慮得周全,還是出了錯。那天,去到銀行,我正趴在大廳的一張小桌子上填寫存單,柜臺那邊就立即傳來馬師傅的大聲怒吼。
豈有此理!馬師傅高聲罵道,豈有此理啊!都是錯字!
兩個穿防彈服的保安聞訊而動,很快圍上去,我不敢耽誤,馬上丟下手里的筆,趕過去幫馬師傅解圍。大廳里沒有發(fā)生騷亂,有人好奇地張望,也有人無動于衷。柜臺里的服務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態(tài)度很好,客客氣氣,身子側過來,微微前傾,隔著柜臺玻璃,朝馬師傅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保安沒有動手,也站在旁邊聽。如果保安動手,我會拼命的。馬師傅沒有錯,要說錯也就是有些態(tài)度急躁。他們敢動馬師傅一指頭,我會搶過電棍先把兩個保安干翻。
你看看,自己看看,馬師傅一邊說著,一邊從衣袋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存單、銀行的小宣傳冊和基金的什么須知之類,上面畫滿了校對符號。他把幾件東西攤開在柜臺上,朝上面指指點點。保安好奇地伸過頭來看,柜臺里的那個女人朝馬師傅招手,示意馬師傅把畫了校對符號的材料遞進去。
馬師傅正義在胸,忍不住搶先發(fā)難了,讓我哭笑不得。
拿來,柜臺里的女人又說,老師傅把你的單子拿進來我看。
馬師傅不理她,把證據抓起來,舉在手里搖了搖說,你出來,不然我打電話找你們總行的頭。
他把手里的證據迅速裝進衣袋。
我扒開擋在前面的保安擠進去,拉住馬師傅的臂說,到那邊坐一下吧,等他們出來。
馬師傅把我推開,指著柜臺里的那個女人說,你出不出來?
銀行的工作沒有打亂,喇叭里繼續(xù)喊號,呆板的電聲在大廳里清晰地回響,其他柜臺的服務員繼續(xù)工作,若無其事。只有我和馬師傅這邊在亂,只有馬師傅在嚷叫和罵人。一個保安走開,另一個保安堅持站在我和馬師傅身邊,寸步不離。柜臺里的那個女人依然保持著客氣的風度,沒有微笑,也不生氣,平靜地看著馬師傅,不說話。場面有些僵持,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拍我的肩,我回頭看,是保安,保安朝自己的身后指了指,趕快讓開,我看到三個穿藏青色西裝制服的年輕男子出現在面前。
一個戴眼鏡的男子說,我是經理,有什么事到辦公室談好嗎?
有驚無險,這下解圍了。馬師傅的計劃終于上路,他要的就是去辦公室,親自見到銀行經理,保安和柜臺里的女人也松了一口氣,各忙各的去了。我跟著馬師傅,在三位男子的引領下,從大廳一角的淺灰色金屬小側門里走進去,上到二樓,坐進了干凈整潔的辦公室。
十七
讓座、倒茶、說客氣話就不提了,馬師傅和我坐在長沙發(fā)上,年輕的銀行經理拉過一把椅子,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鏡扶正,坐在我們對面,他的手下坐在兩邊的沙發(fā)上。氣氛很嚴肅,卻不緊張,彼此默默對視,還算友好。馬師傅把衣袋里的證據拿出來,一件件在沙發(fā)前面的茶幾上攤開,一一指出標示在里面的錯字,不慌不忙地解釋這些錯字將會造成的嚴重危害。
百分比符號變成千分比符號了,馬師傅連連搖頭說,會有多大的破壞啊!
年輕的經理說,是的,我們會改過來,是錯了。
不是錯了,馬師傅提高聲音,他用手指敲打著桌上的證據說,你想想,銀行一天進出多少錢?幾百萬上千萬會有吧?一個符號錯了,顧客就會損失100倍的錢,100倍啊!
年輕的經理笑起來,他搖搖頭,眼鏡片晃動著白光,恭敬地對馬師傅說,不會的,我們一般都會復查,會現場改過來的。
改過來?馬師傅瞪住年輕的經理說,就沒有忘記改的?你敢說百分之一百都改過來了?單子上明明錯了,還狡辯?還有,不是一個東西上有錯字,你看看,這個那個都有錯,到處是錯字。這么多錯的地方,你改得過來?年輕人啊,教訓太深刻了!
老師傅謝謝你!謝謝你提醒!年輕的經理抹了一下頭上的汗。
要罰款!馬師傅正言厲色地說。
罰款?年輕的經理愣住。
馬師傅對年輕經理不知所措的反應很滿意,微微一笑,眼睛很細地彎起來,開始講道理和算賬,把夜晚在印刷廠校對室加班時,面對我演習過的那些話重復一遍。罰款,他一板一眼地接連強調說,要罰款,這樣你們才會真正汲取教訓!
我全身發(fā)涼,驚得不敢抬頭,不敢看面前幾個人的表情。查錯字是對的,罵人是有道理的,罰款就錯了,大錯啊!在印刷廠校對室,馬師傅提出要罰款時,我就感到不妙,想勸他不要這樣做,可我的勸說就不會有用。不能勸說他別做錯事,我就只能陪他和幫助他,跟著他一起受罪。
我擔心年輕的經理跳起來,抓住馬師傅張口亂罰款的把柄,沒想到他并不生氣,也沒有轉守為攻,采取什么強硬措施。他們有保安有槍,要來硬的完全可能。我們在二樓的銀行經理辦公室里孤立無助,被他們干了,到頭來也說不清啊!
信封,年輕的經理扭頭對身邊的手下人說,拿兩個信封來。
一個男子趕快從沙發(fā)上站起來。
馬師傅大笑,立即制止說,少來那一套了,什么信封!
年輕經理和他的手下都愣住,我急忙送上客氣的微笑。
完啦?送個信封就完啦?馬師傅冷笑著說,信封我見得多了,就不吃這一套!你們的問題很嚴重,要罰款五萬塊錢,五萬,一分也不能少!罰款用來干什么以后再說。
年輕的經理笑了,像孩子一樣笑得很開心。
不要笑,馬師傅抬起手來,指著他警告說,今天可以算完了,就這樣,我們要走了。明天我來拿錢,拿不到錢的話,你們的事會登到報紙上去的,我們印刷廠跟白城的記者都很熟,不信走著瞧,報紙一登你們都要完蛋!
馬師傅抓起桌上的證據,想了想,又把東西丟下,得意地說,留給你們自己看吧,我家里還有兩套,再見。
他拖著我,朝辦公室門外走去。我腦袋很亂,身子發(fā)抖,呼吸困難,擔心走不了。如果辦公室里的三個年輕男子撲上來,我們會吃虧的,如果樓下的保安再上來,那就不是吃虧,是要受皮肉之苦了。幸運的是,辦公室里格外安靜,三個銀行的男子凍住了一樣,坐著不動。他們被馬師傅的大義凜然震住,被馬師傅信口喊出的五萬塊錢罰款搞蒙了,腦袋大概比我還亂。
出了辦公室的門,我拖著馬師傅想跑,趕快逃走,馬師傅甩開我的手,走得更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舍的樣子,真把我急出一身冷汗。樓上辦公室的人沒有追出來,下樓返回銀行大廳,保安也沒有把我們攔住。柜臺上還在忙,喇叭里還在喊號,沒有人記得剛才的吵鬧,大廳里的人很焦急,盯緊了柜臺上方窄長的電子顯示號牌,望眼欲穿。穿黑色防彈服的小個子保安略微一怔,認出了我和馬師傅,客氣地讓開路,我假裝鎮(zhèn)靜地對他微笑,急忙跨出銀行大門,遠遠地站在人行道邊,等著馬師傅慢吞吞地從銀行走出來。
馬師傅身體很好,五十歲的年紀并不老,出了銀行,他就加快步子。上午的陽光落下來,路上樹影斑駁,危機四伏。他滿面紅光,一副勝利者的驕傲表情。我們在返回印刷廠的途中,都沒有提到五萬塊錢罰款的事。這是一個愚蠢的玩笑,馬師傅卻很當真,成竹在胸,好像五萬塊錢罰款不值得再提。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想出五萬塊錢的數額,也不知道他想拿五萬塊錢做什么。我只知道他根本就拿不到五萬塊錢,把一個愚蠢的玩笑當真,會等來什么結果呢?我不敢想象。
那天晚上我無心與小白姑娘約會,打電話撒了個謊,告訴她要加班,關門躲在出租小屋里,躺在床上發(fā)呆。我手腳發(fā)冷,眼前發(fā)黑,比白城的夜晚還黑,卻找不出解脫的辦法。想來想去理不出頭緒,倒把尿急出來,接連跑了好幾趟廁所,折騰累了,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睡著。忽然被敲門聲驚醒,聽到馬師傅在門外高聲喊我,急忙翻身下床,拉開門。馬師傅站在門口,朝屋里指了指,我搖搖頭,示意屋內無人,他就高興地跨進來,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馬師傅坐下后,開口告訴我,已經想好了五萬塊錢的用途。不待我問他為什么是五萬塊?不是十萬八萬或兩萬?他就急急忙忙解釋,說五萬塊錢要用來做獎勵,獎勵那些在白城街上發(fā)現錯字的人,獎勵那些把白城打掃干凈的人,獎勵為白城糾正錯誤的人。說到這里他一拍大腿,興奮地站起來,提到了基金這個詞。叫錯字清查獎勵基金,他高聲大叫,抓住我的手用力搖幾下。就這樣定了,明天去領錢,領來交給你管,你和小白兩個人管賬,他很興奮,再次斬釘截鐵地大叫。
我無話可說,只覺得尿急,憋得難受,忍無可忍。他看出我兩腿夾得緊,身子扭來扭去,哈哈笑著拖我出門,一路念叨著基金基金,把我送到小巷口的廁所邊,揮揮手走遠了。
十八
我尊敬馬師傅,不能臨陣逃脫,再說想逃也逃不了,他像司令一樣,會押著我上戰(zhàn)場。第二天上午,一大早他就來找我,挎著一只空空的大包。我們調換了兩天休假,還有一天空閑,這都是馬師傅安排好的。我被綁架了,只能跟著他去演鬧劇,讓人看笑話。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這件可笑的事稍稍拖延。如果他忽然醒悟,意識到自己的荒唐,趕快剎車,就謝天謝地。
我最后的希望只能寄托在時間上,可是時間不多。銀行九點鐘開門,現在七點半了,我最多只能拖半小時。我又夾起腿,做出尿急的樣子。馬師傅笑著拍拍我的肩說,小伙子啊,要注意身體,我看你是談戀愛玩得過火了。
他把事想到別處去,羞得我臉燒起來。
我拖拖拉拉地洗漱換衣服,跟著馬師傅出門。在巷口進了一趟廁所,躲在廁所里挨了十多分鐘,不得已出來,看到馬師傅站在廁所對面的矮墻邊,早晨的太陽落下來,正好照著他的臉。他神采飛揚,臉上亮堂堂的,興致勃勃,沒有悔過的苗頭,只好硬著頭皮跟他走。
現在我要說銀行里發(fā)生的事。那天上午去到銀行,并沒有什么異常,馬師傅領頭走進去,年輕的銀行經理就出現了??瓷先ニ麄冋J輸了,年輕的經理臉色灰灰的,很謙卑,領帶有些歪,頭發(fā)稍亂,臉頰有陰影,好像一夜間瘦了很多,眼鏡后面的眼睛躲躲閃閃。他沒有拒絕我們,也沒有發(fā)火,好像還有些怕我們反悔走掉的意思。他把我們讓到前面,一只手不斷示意,催我們上樓,我們就是反悔不干,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這讓我的心情好了起來。
走進熟悉的二樓辦公室,里面已經坐了三個人,都是男的,衣著整齊,看不出表情,經理進來,他們的人就是一共四個。有人走過去,輕輕把辦公室的門合上,聽到門鎖謹慎地咔嗒一聲響,看到那個關門的男子站在門邊,我才緊張起來。
馬師傅很鎮(zhèn)定,自信地坐到沙發(fā)上,把衣袋里的證據掏出來,其實這些東西用不著了,如果人家愿意拿錢,有沒有它已無關緊要。
我聽到年輕經理的電話響了,他接通電話,嗯嗯嗯地點頭。我悄悄拉了馬師傅的袖子一把,他無動于衷,把身上的大挎包取下來,放到茶幾上。我覺得不妙,站起來,年輕的經理伸出一只手,一言不發(fā)地把我摁到沙發(fā)上。
馬師傅不解地看著他。
我掙扎著站起來說,衛(wèi)生間。
年輕的經理又伸過手來,我把他的手撥開,拔腿朝門邊走,門邊的男子迎上來,攔腰把我抱住,后面撲上來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摁倒在地。
馬師傅大聲吼道,你們要干什么?!
門嘩啦打開,兩個保安和幾個警察沖進來,我被人從地上提起,推到墻邊,動彈不得。兩個保安和一個警察朝馬師傅沖過去,抓住他的臂,馬師傅翻然猛醒,冷笑一聲說,年輕人讓開,我自己會走。
我說翻然猛醒,是因為馬師傅后來道歉了,向我道歉。警察把我和他帶上銀行門口的警車,馬師傅抱歉地對我說,錯了,我錯了,你看我想得太簡單了。
警車閃爍著警燈呼嘯而去,我唯一慶幸的是,被警察抓走的事沒有發(fā)生在廠里,不然就太丟臉了,搞不好會丟掉工作。丟掉工作就沒有愛情,會把小白姑娘搞丟。想到這個嚴重后果,我就眼前發(fā)黑,比白城的夜晚還黑。
警察把我們帶到派出所,我和馬師傅被人從警車里拉出來,推進派出所小院。辦公室里走出一個人,也是警察,中等個,有些胖,臉光光滑滑的很和氣。他吃驚地走過來,盯住馬師傅看,圍著他繞一圈,遲疑地問,這不是馬師傅嗎?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一個警察說,敲詐,銀行報的案。
這個警察說完,推了馬師傅的腦袋一下。
馬師傅平靜地看著他說,小伙子你的手太重了。
什么敲詐?認識馬師傅的警察問。
錯字,馬師傅不慌不忙地說,查錯字,就把我們抓來了。
哈哈,這個警察笑起來。
接下來事情就好玩了,馬師傅認識的這個警察是副所長,大小算個官,他把我們帶進辦公室,倒茶水給我們喝,哈哈哈接著笑,馬師傅也笑。他們竟然敘起友情來,聽了一陣,我才知道馬師傅認識這個王副所長,他們是因為錯字相識并結下友誼的。前不久,馬師傅路過這家派出所,發(fā)現門口的公告牌上有錯字,好心地替他們糾正,王副所長誠心接受馬師傅的批評,還請馬師傅吃過一頓飯。
發(fā)生了案件,要了結也有些手續(xù)。王副所長把我們留下,在派出所暫時待下來,也可以說是暫時關押。問訊啊填表啊,要做些事,完了他再次請我們吃飯,親自開車把我們送走。
誤了兩天班,會有麻煩,就不說了,要說的是這件事讓馬師傅很感動,好幾天后,他還對我說,還是好人多啊小伙子,要有信心。
十九
我當然有信心,那些事過去了,我的生活卻在繼續(xù)。白城建得越來越大,大得我越來越不認識它,就像它永遠也不認識我。高樓密密麻麻,眺望著十萬八千里的遠方,對我這個從高樓下走過的小小的外鄉(xiāng)人視而不見。街上的汽車一串串駛過,趾高氣揚,永遠不讓人。可我還是熱愛它,非常愛,愛得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又信心十足。它給了我一個夢,給了我小白姑娘,我就該感謝它。
小白姑娘真是很好。我和馬師傅出事,關進派出所,我腦袋里想的只有小白姑娘。想到以后會鬧出說不清的誤會,影響到愛情前途,我那個急啊,掉眼淚什么的都不解恨,只想死。幸好王副所長人好,允許我打電話。這樣,我人還關在派出所,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趕快給小白姑娘打電話。她接到電話,絲毫不顧自己的名聲,馬上趕來派出所探望。當然,她確實有些誤會,對我是產生誤解了。她認為我和馬師傅真有過敲詐銀行的想法,還認為那種想法是我的。我年輕愛錢,買不起房子,想趕快發(fā)財。她認為就算我最初沒有那種想法,至少后來是順帶產生過那么一點點念頭的,我有了壞念頭,才把馬師傅牽扯進去,讓他老人家跟著受委屈。
她的這個理解讓馬師傅覺得可笑,我們在派出所辦完手續(xù),蹲了兩天出來,馬師傅就鄭重其事出面,找小白姑娘談了一次話,一五一十地告訴她事情的全過程,一下子把小白姑娘感動了。說來說去這件事的起因是她,我們有些替她出氣的感覺,還有,我們對白城是那樣地熱愛和關心,愛到以身試法的程度,小白姑娘當場就感動得流淚了。后來我們更加相愛,如膠似漆的親密,那些事就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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