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方樂業(yè)頭一次上小米家的那個晌午,突然飄起了一場透雨。
眼看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雨點鼓槌般密集地敲打窗戶,屋檐下的四根雨槽簡直不夠用,大腿般粗細的雨柱快要撐破槽口了。方樂業(yè)心疼自己騎來的那輛半新不舊的自行車,他上班的那個機械鑄造廠離家太遠,沒有車子騎根本行不通。所以,他忍了幾忍最后還是又冒著雨跑出屋外,硬把車子架到了小米家的煤房里。然后,他從車坐墊下面拽出一團油膩膩的棉線,十分愛惜地把車子從上至下,從車把、車梁、鏈瓦再到輪圈和輻條,都仔仔細細地擦了個遍,擦完了又將那團發(fā)黑的棉線拿到雨槽下,就著雨水用力投洗干凈。這時他的褲腳和鞋襪基本上濕了。
小米正漫不經心地待在屋里,她一直站在窗前邊嗑著瓜子邊看雨。她多少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照理說今天她是主角,應該精神百倍情緒飽滿才對??尚∶拙褪怯X得無聊,甚至覺得自己有些多余,別人都在無序地忙亂著,唯獨她顯得礙手礙腳的。她注意到了方樂業(yè)對待那輛自行車的樣子,覺得這人心倒是很細,不像很多男人,對什么東西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但這也不能完全說明他就是她所喜歡的那種類型,她對他的認識也許才剛剛開始,以后的路還長著呢,找對象不是件簡單的事。
整個上午,母親都跟大姐她們忙前忙后準備著飯菜,伙房里一直叮叮當當吱吱啦啦響。父親老早就坐在客廳的椅子上,滋滋地喝著磚茶水,他還打開了桌上的收音機,十二點半的評書連播節(jié)目,那是雷打不動的。雖說家里已經有了一臺電視機,可父親多年養(yǎng)成了收聽廣播的習慣,恐怕這輩子也改不了了。自從剛才二姐夫進門以后,父親就瞇著眼邊抽煙邊跟二姐夫下象棋。二姐夫在學校當教師,象棋下得比父親好,每次只要他上門來,翁婿間馬上就丁零當啷干將起來。有時候一直下到飯菜擺滿了桌子,母親跟姐姐們在一邊不耐煩地叫啊嚷的,他們還是遲遲不肯罷休,一副魚死網破非得決出個雌雄的架勢。
至于三姐,也并不去伙房幫什么手,她通常習慣于倒背著雙手,在屋子里轉來轉去,這邊看看,那邊瞧瞧,好像干部下基層那樣,慢條斯理踱著四方步。有時,她也會湊過去瞅一眼他們下棋,覺得父親真是老了,慢手慢腳,思維遲鈍,她就替他著急。爸你眼睛到底看啥呢?將呀,咋還不將他!父親聽了她的話,依舊如墜云霧,將啥將,你沒看見你二姐夫還別著我的馬腿呢。我是說讓你飛炮呀,那么好的炮放在眼皮子跟前不用,留著下崽啊,真是活活急死人!這種情況下,三姐恨不得自己沖上陣去跟對方廝殺一場。在這個家里,三姐確實有些特立獨行,她既不像大姐二姐那樣任勞任怨,幫著母親做做家務,也不像小米那種天生柔弱書生樣,沒有大的主見。大伙都叫她三尖尖,說她聰明得有點兒過了頭,說她身上沒有一點子女人味,甚至說她根本不像個丫頭,想必是錯投了娘胎,本來是個小子的命,偏偏叫她轉世做了女的。所以,做了女人也全沒個女人樣,大大咧咧的,脾氣又倔犟,性情又不溫順,稍有不遂意的事情,就大聲嚷嚷起來,嗓門還特別高。還有一條,她總是喜歡指手畫腳的,家中任何人任何事情,她都是看不順眼的,總要發(fā)表一下她的那套奇談怪論。
比方說,眼下小米跟樂業(yè)的婚事,三姐私下里沒少跟小米叨叨:都什么年月了,你們還請人介紹對象,土不土?哼,居然還興師動眾地讓人家上門來相親,傳出去都笑掉大牙了。其實,三姐到目前為止還是個單身,經常住在外面不肯回家,誰也搞不清楚她整天都在忙些什么,至于談戀愛的事情,她總是無所謂地搖搖頭,男人嘛,就那么回事,結婚有啥意思,不就是給自己脖子上扛個沉重的枷鎖嗎?我才不那么傻呢!她總是這么一副看透一切的嘴臉,惹得父母時不時要跟她生氣動怒,可她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
在這個家里,數小米最小,她比大姐將近小了一輪,每個人都可以對她的事振振有詞發(fā)一番教條和議論。用母親的話說,你們大姐是沒趕上好時候,可壞事情是一樣沒落都讓她撞上了,學沒上幾天,就風風火火搞啥串聯(lián),串聯(lián)就串聯(lián)吧,偏偏又遇上了不三不四的男人,上了當受了騙,到頭來還不是草草嫁給你大姐夫那樣三杠子打不出一聲屁的窩囊廢了事。二姐比大姐小不了幾歲,可她運氣就要好一些了,雖說也當過兩天紅小兵什么的,可最后還是趕上了高考,二姐本來腦瓜子就聰明,窩在家里復習了大半年,好歹念了個師范專業(yè),她跟二姐夫算是校友,又是在學校里自由戀的愛,日子過得也算安生愜意。現(xiàn)在,一家人把小米的終身大事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她跟方樂業(yè)是不久前經媒人介紹認識的,此前,他們已在公園約過幾次會,看過兩場電影,彼此也拉過手的。讓方樂業(yè)利用這個禮拜天來家中認認門,當然是父母的主意,主要是想讓小米的姐姐們也都幫著看一看,算是最后把把關,然后好把親事盡快定下來。
你看看,都怪這三尖尖在人眼邊瞎晃,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父親自然又輸給二姐夫了,礙于自己的長輩臉面和尊嚴,所以想就坡下驢,也好乘機數落一下三姐。哪知三姐偏偏死拗,一點兒不給老人臺階下,反而咂著嘴皮子說風涼話。下不過人家就說下不過,非得拉上個墊背的才高興,今天我可是一言未發(fā),不信,小米可以作證。小米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把目光從窗上收回,看著三姐那張意氣風發(fā)的臉,懶懶地說,我剛才看雨來著,你們說的我一句也沒聽見。三姐馬上撅起嘴扮了個鬼臉,沒好氣地說,喲,翅膀真的硬了,將來這家添了新女婿,老四還不知會世故成啥樣呢!父親接過話頭,說,誰都像你樣的沒心沒肺,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閑不務正業(yè),班也不給人家好好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不是我說你呢,眼看奔三十的人了,你看你大姐二姐她們,一進門就撲到伙房幫你媽忙去了,你倒好,背手掌柜似的,滿屋子給誰擺闊氣呢!看將來哪個敢娶你當媳婦!
三姐狠狠白了父親一眼,說,老四不是也在家里閑著嗎?又不是給我相親,我為啥那么積極地要去幫手?再說,我又不會炒菜做飯,去伙房也不過是充個樣子靠邊站。說話工夫,方樂業(yè)已經把第一盤菜端了進來,因為雨還沒停呢,盛菜的盤子上還得扣一只空瓷碟,走起來嘎啷啷響,看著有些危險。小米趕緊迎上去幫著把東西接過去,款款擺在飯桌上。三姐笑了笑,一副還在跟父頂嘴的架勢。她說,你們大家看看,哪里還有我搭手的地方,往后啊,這個家再也不愁干活的人!父親分明聽得不順耳,可因為小方在場,也就不便當即發(fā)作。倒是二姐夫一面往紙盒子里收象棋子,一面文縐縐地對三姐說,老三天生要做獨立女性,鍋碗瓢盆自然進不了她的眼眶,將來說不定還能做女強人,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呢!小米點了點頭,覺得還是二姐夫有見識。父親不以為然,撇了撇嘴,又去擺弄他的收音機,噪音吱吱呀呀很刺耳。三姐沖二姐夫挑了挑眉毛,壓低聲音說,姐夫你少來這一套,好端端地給我扣啥高帽子?有那份心你不如讓一讓咱爹,省得他輸了棋,又吹胡子又瞪眼的,見我們誰都煩!二姐夫嘿嘿笑著,把最后一枚棋子摞進盒子里,起身去放到六斗櫥的玻璃推拉柜里,趁別人都不注意時,他慢慢地擦著三姐身體走過去,耳語一樣悄聲說,我是有那份心的,就怕人家不領我的情呀。三姐遲疑了一下,伸出右手三根手指,使勁在二姐夫的腰上掐了一下,嘴里嬌嗔道,討厭!二姐夫鎮(zhèn)定自若,好像一點也不疼似的,卻乘機從背后把三姐的手給抓住了。三姐暗中用力把手抽了出來,同時又還給他一腳。二姐夫齜了齜牙,他正待還擊,見方樂業(yè)又端著菜匆匆進屋,忙上前一步接過去,說,小方你是貴客,快坐下來歇歇吧。三姐聽見了又接過話不依不饒地說,喲,二姐夫可真會做人呀,不愧是吃食分子!
說話間,大姐二姐還有小米,每人手里都端著菜盤子,丫鬟似的連串進屋來了。一時間大伙都跟著忙亂起來,擺菜,發(fā)筷子和蘸碟,斟酒,搬椅子。母親自然是最后一個進屋,圍裙還系在腰上。她一個勁嘮叨說,這鬼天氣,早不下雨晚不下雨的,偏偏今兒下。二姐接過母親的話說,媽,你懂什么,這叫風調雨順!大姐也隨聲附和,說就是就是,看來咱老四的事情老天爺都幫忙呢,沒道理不成的。三姐不以為然,說,就你們瞎迷信,天要下雨,跟人有屁關系。父親在一旁忍不住插言道,狗嘴啥時候能吐出象牙!二姐夫聽了,忙打圓場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三姐似乎并不領情,自己先找個凳子坐了下來,說,快開飯吧,都快餓死了!母親說,三尖尖,你咋臉皮越來越厚了呢,客人還沒坐呢,你倒先上桌子了!三姐咬著嘴唇,一副憤世嫉俗不拘禮儀的樣子。二姐夫忙轉身去請父親過來上座。父親不無可惜地嘆口氣,說今天的書看來是聽不上了。母親接茬說,少聽一次身上能掉一塊肉?惹得大家呵呵笑起來,于是,紛紛找自己的位置坐下來。小方是最后一個坐的,他一直在旁邊忙著盛飯呢。父親好像很滿意,招呼說,小方你快來,飯讓你姐姐她們盛吧。小方這才端著飯有些扭捏地過來,地方早給他留好了,緊挨著小米身邊不無拘束地坐下來。
父親端起杯子一本正經地發(fā)話,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小方第一次上門,我看這小伙子人很樸實也本分,往后就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想啥時候來就來,我們隨時都歡迎。除了三姐,大伙都呼啦啦地起身舉了舉手中的杯子,跟小方象征性地碰了碰。小方盯著自己杯中的酒,手微微顫抖著,小米忙解釋說,他不太會喝酒。母親說傻丫頭,今天是喜慶日子,非得喝完這第一杯。二姐夫說男人得學會喝酒啊,才不枉來世上一回嘛。二姐立刻瞪了他一眼,說,小方沒關系,少抿一點兒也行。小方還沒喝酒,臉已掛了彩,大概是緊張的。小米望著他說,那你就喝一點兒吧。小方這才閉著眼端起杯子喝,好像不是酒,而是烈性毒藥,剛喝了一口,趕緊端起眼前的茶杯喝水,舌頭辣得直吸溜。大伙都笑了。三姐率先用筷子夾起一塊雞肉放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來。母親使了使眼色,想制止她,可已經來不及了。母親只好掩飾說,好了,大家快動筷子吃吧,菜都涼了。說著,先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到小方的蘸碟里。小方誠惶誠恐的,屁股頓時離開了椅面,硬讓旁邊的小米拽了下去,她又把I嘴湊到他耳邊嘀咕道,好好吃吧,別那么緊張,跟在自己家一樣的。小方才低頭去對付那塊很肥很肥的紅燒肉。
這樣吃了一會兒,父親又第二次舉杯,說好事成雙,咱們再干一個。小方趕忙起身,小米乘機迅速地把他杯里的酒往自己的杯中倒掉一些,這個小動作被二姐夫看在眼里,他說沒想到咱們小米很會疼人,現(xiàn)在就知道有難同當了啊!小米眨著眼沖二姐夫示意,意思是讓他千萬別說破。二姐夫偏偏不理她,反而拿過酒壺往小方的杯子里續(xù)酒。等這杯子酒下了肚,小方的臉已經紅得沒法再紅了,像下了開水鍋的螃蟹。二姐夫卻又起身幫他添滿了酒。二姐用胳膊肘碰了碰二姐夫,小聲說人家小方喝不了那么多,你干嗎自作多情地一勁兒倒酒?二姐夫說此言差矣,酒最能證明一個男人的品性,今天非得讓他多喝幾杯才好。二姐說就數你廢話最多。這次,父親倒是很贊同二姐夫的觀點,也點著頭說,讓小方喝兩杯,問題不大。小方早已是滿臉的愁容了。小米對他說你不能喝就別喝,沒關系的。母親欲言又止,忙夾了一塊雞肉放在小方的碟里。
小方還沒來得及吃完雞肉,三姐突然端起杯子走過來說,小方,三姐也敬你一杯,小米是咱家的老疙瘩,打小就嬌生慣養(yǎng)的,以后你到這個家里,少不了要多多干活,事事讓著她,反正你得有這個思想準備啊。說著,她一仰脖子,先干了杯中酒。小方確實有些為難,喝也不行,不喝也不行。小米想接過杯子她自己喝,被三姐一把擋住了,說,我是敬給他的,你不能喝,你要喝了我跟你急。小方左右看了看,只得紅頭漲臉地喝下去。父親這時發(fā)話了,說,好了好了,你們都別再難為他了,我看小方是真的不能喝。三姐有點兒不服氣,說,胃長在人家肚子里,你們自以為他不能喝,人家說不定是客氣呢,真的喝起來不定誰先倒下去!這話讓父親很惱火,他說,熱飯熱菜就燙不住你的嘴!三姐瞠啷一下把手里的筷子扔在桌上,站起身看著父親說,沒見過這樣的,你們敬他就好,我一敬倒成了為難人家了,壞人全讓我做了,到底什么意思?父親拉下臉子說,你想干啥,還反了你不成?三姐說,話也不叫人說完,我知道你們都煩我,連我自己都煩我自己,我不吃了總行了吧?說著,嘩啦一下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就往門外走。大姐二姐急忙離開座位去攆她,父親說,眼不見心不煩,你們別管她,讓她滾好了,狗肉不上席!然后,表情不無難堪地看了看小方,說,咱們吃咱們的,由她去吧。母親也接過父親的話頭,說老三就那號驢脾氣,過一會兒就好了,吃吧,都快吃吧。
小米覺得又丟臉又委屈,真想一把拉起方樂業(yè)也跟三姐那樣跑到外面去,哪怕是讓雨淋成個落湯雞,也比這樣不尷不尬地待著強啊。她開始后悔答應父母請小方來家里吃這頓飯,今天是個禮拜天,他倆在街上干點兒啥不比這好呢?眼下,看著小方那副無所適從甚至有點兒可憐兮兮的樣子,小米真的很過意不去。她生三姐的氣,也生父親的氣,生今天所有人的氣。還有外面討厭的鬼天氣,下起雨來沒完沒了的,弄得人心情很郁悶。
好在,這頓味同嚼蠟的飯,總算是吃完了。
大伙又是一陣忙亂,稀里嘩啦收拾桌上的殘局。父親連著打了兩聲哈欠,退休以后他就養(yǎng)成了午睡的習慣,吃完飯便沒了精神頭,早早回里屋準備歇著了。母親要去伙房洗涮,硬讓大姐二姐擋住了,說,媽你也歇一陣子,都忙了一上午了。于是,母親又叮囑了她們一番,就脫了圍裙進屋去了。二姐夫跟小方又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侃了一通,轉過話題又說,小方剛才的事別往心上去,老三就那么一個人,風風火火慣了。小方本來已經暈頭暈腦了,禁不住二姐夫那張嘴叨叨,身體斜靠在沙發(fā)上,好像隨時要滑溜下去似的,也就不清楚二姐夫到底在談些什么,只是不住點晃著赤紅色的額頭。小米趁這工夫把客廳的地輕描淡寫地掃了掃。二姐夫大概覺得無趣,也歪斜了身體往沙發(fā)上一躺,像是要迷糊著了。小米走上前輕輕拽拽小方,想叫他到自己的房間里躺著去,怎奈小方頭有千斤重,抬都抬不起來了。小米心想,這人真是死心眼,叫他別喝他偏逞能,你死不喝看他們能把你怎樣呢。
這時,母親伺候好父親的事,又不放心地從里屋走出來,叫二姐夫把小方攙到小米房間去,嘴里一個勁埋怨,都怪你們,左一杯右一杯,硬把人家孩子灌醉了。二姐夫嘿嘿笑了笑,說醉一回也沒多大關系,都是自己人嘛!說著,趕緊把小方從沙發(fā)上架起來。小米也過來打幫手。小方嘴里跟攪面湯似的直著舌根嚷,我,我沒事,真的,二姐夫別管我,我沒喝多,我還能喝呢,不信咱倆再喝一頓。見他們仨跌跌撞撞出去了,母親的另一樁心事忽然又浮上了額頭,她緊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死丫頭,飯都沒吃消停,到底跑哪去了?唉,真拿她沒辦法!你說這丫頭的脾氣到底是隨了誰呢?
二
自然小米也得去方樂業(yè)家走一走,也好認個門,這叫禮尚往來。
方家只有一個女孩,好像在念小學五年級,兩只眼睛跟黑豆兒一般圓,長得小人精樣兒,見了小米姐姐長姐姐短叫得好親。小米急忙把準備好的禮物遞上去,是她跟樂業(yè)在鼓樓百貨商店特意挑選的一只塑料文具盒,小女孩顯然很高興,使勁夸了夸小米人漂亮,說她長得像電影演員似的。樂業(yè)前面有一個哥哥,早就成家立業(yè),因為住得遠也就沒有通知過來;樂業(yè)后面還有個兄弟,初中畢業(yè)應征入伍在外地,隔三差五會寫信回來報個平安。
樂業(yè)的父親一副操勞命,腰彎得跟蝦米一般。小米頭一次去,就見他身上扎著勞動布圍裙,手上沾了一層白面漿,眼睛好像近視得厲害,看人皺著眉眼很吃力。方母整天在外面摸牌,早出晚回,身上搽得香噴噴的,老遠就刺人的鼻子,說起話來總是喲啊喲的,還往出直冒兒化音,后來小米了解到,她老家在河北,離北京也就三個鐘頭車程,早年響應號召支援過來搞建設的。
方家跟自己家情形大不相同。小米登門這天,還是她到來以后,方父才臨時匆匆忙忙上街買了些肉啊菜的,然后他一個人鉆進伙房開始準備。聽說方母早上去中山公園跟票友們唱京劇去了,回來時臉上的氣色似乎還沉浸在唱過的劇目中不能自拔。方母進屋先不緊不慢坐下,隨手拿起折扇只顧自己扇涼快,也不問問小米。倒是小方過來提醒,說,媽,小米來咱家了,上禮拜跟你們說好的。方母拿鼻子哼了一哼,說,喲,瞧你說的,媽又不是一瞎子。小米趕快站起身,說伯母您好,我來了。方母還是不停地扇扇子,隨便用丹風眼掃了她一掃,說,喲,小米姑娘來啦,那快坐吧。
小米紅了一下臉,覺得怪別扭的。哎喲喲,你說這天熱的!說著,方母端起茶幾上的杯子想喝水,杯到嘴邊才發(fā)現(xiàn)里面空著,于是不無惱火地扯著嗓門叫起來,老方啊老方,你都忙些什么呢,茶也不給人沏好!小米趕忙起身,從一旁拎起暖瓶過來倒水,水倒?jié)M了,方母卻嚷著說,哎喲,這茶是隔了夜的,還怎么讓人喝呀?小米臉更加紅了,連聲說對不起對不起。忙端起碗杯準備倒掉再重沏。哪知由于緊張,剛才水又添得太滿,這陣只顧盯著手里的蓋碗,又對方家情況不熟悉,過門檻時腳下就被擋了一下,人險些趔趄倒地,手里的碗杯實實在在地飛了出去,嘩啦一聲,摔得粉碎了。小方聞聲忙過來扶她,一連聲拉著她的手問,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又看。燙著沒有,到底燙著沒有?方母在一旁便看不慣,輕蔑地說,喲,端個杯子都端不穩(wěn),將來怎么過日子喲?小米簡直無地自容了。
后來的飯也就吃得可想而知了。方母一開始動筷子,就嫌肉燒得太膩,后來又說雞蛋湯太咸了沒法沾嘴。方父始終唯唯諾諾的,對方不論提什么意見,他都報之以微笑,絕不頂嘴,非但如此,他還特意再嘗上一口,說,嗯,湯是咸了一點兒,燒肉油也沒出盡。好像是,這一桌子菜根本不是出自他的手。小米覺得方父也是有點可憐兮兮的樣子。小方倒是比上次在她家時自如多了,不停地給她夾菜,一個勁勸說,吃,好好吃,多吃點兒,我爸很會燒菜的。方母說,好我的樂業(yè)喲,你別把人家姑娘當小孩子待!再說了,你用自己的筷子給別人夾菜,那是很不衛(wèi)生很不文明的喲,當心傳染病啊。弄得小米渾身不自在,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樂業(yè)的妹妹果然是個小人精,她竟敢接過母親的話,煞有介事地說,媽,你這就老土了吧,我哥那叫獻殷勤,他們談戀愛的人都那樣,恨不得摘了天上的星星送給對方做禮物呢。說得方父也哈哈大笑起來。方母卻聲嚴色厲地說,你這當爸爸的,還好意思跟著笑,都是你把女兒給慣壞了。轉過頭,又更加板起面孔對女兒說,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戀愛呀,好好吃你的飯!方父滿臉堆笑道,是啊是啊,養(yǎng)不教父之過。小米也開始覺得樂業(yè)父親既滑稽又可愛。
方家倒是不提倡喝酒,埋起頭各吃各的,所以飯吃得很快。這是唯一讓小米覺得比較舒服的地方。想想上一回,樂業(yè)在她房間里昏睡了大半天醒不來,自己都有些臉紅了??礃幼?,真應了父母常掛在嘴邊的那句老話,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方母扔下碗筷,端了水杯站在院里咕嚕嚕漱口,然后就回他們的臥室去了。忽然又記起什么,把頭從門縫里伸出來,對樂業(yè)說,也讓你爸好好睡一覺兒,他忙乎了一上午了,鍋碗你就看著辦吧。樂業(yè)雖然面有難色,可礙于小米在身邊,只是拿手摳著腦勺,撅起嘴點了一下頭。
這時,樂業(yè)父親打外面上廁所回來,聽他倆在伙房里嘀嘀咕咕丁零當啷的,剛想進去看一眼,就聽樂業(yè)母親趴在臥室窗前叫他,老方呀你快進來,我有話說。他只好低頭進臥室去了。小米悄悄對樂業(yè)說,你爸好像挺怕你媽的?樂業(yè)一邊漫不經心地洗碗,一邊看著小米說,我爸天生就那么一個老實呆子,人家叫他朝東他不敢朝西。小米好奇地問,那你隨你爸還是隨你媽呢?樂業(yè)想了想說,你覺得呢?不會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吧?小米壞笑著說。那你喜不喜歡?小米臉騰地就紅了,羞赧地低下頭去,他這么快就問到這個問題,而且又是在他家的伙房里,她想他的臉皮可真厚,她一點兒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樂業(yè)卻一副窮追不舍的架勢,依舊在問喜歡不喜歡他。
笨蛋,這還用問?傻瓜都知道,當然喜歡啦!隨著門外說話聲響起,樂業(yè)的妹妹擠眉弄眼蹦蹦跳跳跑進伙房。不喜歡的話,小米姐怎么會上咱家來呢?小米一時更覺得羞于見人了,更何況隔墻有耳,他倆的這種談話,居然叫未來的小姑子聽到了,而且,她還是個小學生。樂業(yè)故意裝作很生氣的樣子,說,去去去,不去睡你的覺。難道想幫我干活不成。樂業(yè)妹妹狡黠地看了看他倆,不無詭秘地說,哥,只要你肯借我一塊錢,不就是洗一次碗嗎,小意思。樂業(yè)聽了頓時喜上眉梢,他正想好好跟小米找個地方單獨待一會兒呢。不過,他又覺得一塊錢似乎有點兒太多,畢竟自己辛苦一個月才掙百十塊工資。五毛,最多給你五毛!哥,你打發(fā)要飯的呢,最低一塊,少一分也不行,要不你還是自己洗吧!樂業(yè)妹妹倒背起雙手扭過臉去,作勢要走,卻又不動地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小東西,你要那么多錢干啥?可仔細著我告訴媽拾掇你!樂業(yè)還想跟妹妹討價還價。哪知小米早就從自己兜里摸出兩塊錢,彎下腰遞到樂業(yè)妹妹眼前。對方樂得差點從地上蹦起來,連聲說,還是小米姐最大方!不像我哥,天生就是個小氣毛。說著,一把將錢抓過去,徑直塞進自己的短褲的兜里,又沖樂業(yè)吐了一下舌頭,才心滿意足地卷起自己的袖子。然后,她對樂業(yè)他們說,現(xiàn)在可以去外面了,好好談你們的戀愛吧。小米想這孩子真的比猴子都精明,拔根汗毛能當哨子吹出響呢。不過,她倒是一點兒也不覺得反感,起碼她會揣測別人的心思,直來直去,嘴巴又甜,也能說話算話。反正,比樂業(yè)媽強得多,這個渾身直冒香氣的女人,她是一點兒也不喜歡。轉念又一想,她不久以后要做自己的婆婆了,心里更加恐慌,像她那樣橫挑鼻子豎挑眼,保不準雞蛋里面都能找出骨頭渣子來,將來的婆媳關系怎么相處呢?
小米越想越害怕,直到樂業(yè)把她拉進他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了房門,她也沒回過神來。樂業(yè)一直抓著小米的手,半天也不肯松開,還一個勁往她身前靠著,呼吸聲沉甸甸的,好像剛跑完一千米比賽。樂業(yè)靦腆地說,你可真好看。小米不好意思了,想把手抽出來。哪知樂業(yè)趁松手的工夫,卻又把她從腰里一下子摟住了,他的嘴出其不意地在她臉蛋上親了一口。小米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情急之下,竟胡亂叫了起來,你流氓,快放開我!一邊嚷著,一邊用上吃奶的力氣,猛推了對方一把。樂業(yè)也沒想到她會有那么大力氣,竟一下子把他推了個屁股蹲,咣當一下,重重地跌倒在地,疼得他連著怪叫了好幾聲,半天都沒起來。小米乘機趕快拉開房門,正要跑出去,門一開,她簡直驚呆了,那個女人竟趴在門前。小米一時進退兩難。
你也好意思喲,自己不好好干活,倒抓你妹妹當勞力啊!方母劈頭蓋臉數落起來,虧你們想得出來,真是白長了這么大個子!樂業(yè)忍著痛早從地上爬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妹妹她她。她什么她?眼看都快結婚的人了,一點當大人的樣兒都沒有!說著,方母用狐疑的目光掃了一下小米,又用鼻子輕哼了一聲,才扭扭搭搭回臥室去了。小米從來沒有覺得這么難堪過,真恨不能找個老鼠洞鉆進去。
三
兩頓飯以后,雙方的家長又抽空碰了一面。當然,那個介紹人也要出面參加了。可情況卻不如當初預想得那么順利,主要就卡在有關倒插門的事宜上。
最先介紹人確實跟方家打過招呼的,說小米家沒有兒子,她又是家里的老疙瘩,父母一直都盼著能招個女婿上門。方家當時也沒太當回事,說不就是讓兒子到對方家去住嘛,在誰家還不都一樣娶媳婦過生活,也無所謂的?,F(xiàn)在,問題擺到桌面上了,方母卻提出她大兒子婚后一直單獨過日子,小兒子又在外地當兵,萬一他將來不回來怎么辦,他們老兩口指望誰?介紹人說部隊復員一定會回來的,再說你們不是還有一個女兒嗎?方母說女兒有什么用啊,將來遲早還不是潑出去的水。介紹人說,話也不能那么說,兒子那是給別人養(yǎng)的,閨女才是爹媽的貼心小棉襖。方母聽了這話便有些生氣,撇著嘴角說,喲,什么意思啊,敢情咱們養(yǎng)兒子的都白忙乎了。介紹人知道說錯了話,一個勁賠不是說自己該掌嘴。
小米父親說,樂業(yè)這個孩子很懂規(guī)矩,我們都很喜歡,他將來要是能插過來,我們準保當自己的孩子看待,肯定虧不著他。小米母親也說,就是就是,我們家小米上面有三個姐姐,我們打小也是最偏愛她,將來女婿過門自然也一樣不會虧待的。方母聽他們這樣說,又挑著眉毛道,話雖這么講,可我看樂業(yè)將來過去怕是受累的命,小米這孩子樣樣都沒得挑,就是太嬌生慣養(yǎng)了些。小米父母一聽這話,臉上頓時訕訕的,一時語塞。介紹人見狀忙打圓場,說,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咱們再慢慢商量嘛。
因為這件事,兩個人生分了好一陣子。
樂業(yè)好幾次想約小米出來,都被她拒絕了。這天下班后,樂業(yè)一直跟在小米后面,小米在前面快步走,樂業(yè)推著車子猛攆。小米說,我嬌生慣養(yǎng)手無縛雞之力,你找不嬌生慣養(yǎng)力大如牛的去。樂業(yè)說我可從來沒有說過這話啊!小米說我怕你來我們家要吃苦受累當牛做馬,所以我們干脆趁早吹了吧。樂業(yè)額頭急出豆大的汗珠子,喘著氣說小米只要為了你,我啥活都能干,我不怕吃苦。小米說那你媽還不活活心疼死呀。樂業(yè)哭喪著臉說,我媽就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你千萬別在乎她說的話。小米說,反正我算看出來了,打第一次去你家她就不太喜歡我。樂業(yè)說,可是我喜歡你就行了。小米說,這話你最好回去跟你媽說去。樂業(yè)還想說什么,小米早轉身進家門去了。最后,樂業(yè)沒辦法,只好騎上自行車,一搖三晃有氣無力往回走,心里甭提是種啥滋味了。
小米一進家門,見三姐正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翻看最新一期的《遼寧青年》,雜志當然是小米訂的,她沒事的時候喜歡看看這些東西,里面很多文章都是談人生談理想談愛情的,讓人耳目一新。父親每天吃過晚飯就到外面散步去了。母親見了小米,忙問咋這么晚才下班,小米沒敢說樂業(yè)一直纏著她的事,只支吾說,忙唄,加班。三姐在一旁察言觀色,然后煞有介事地說,你看人家《遼寧青年》上說得多好,戀愛自然是美好的,可婚姻卻是一系列煩惱的組合,所以,我才不那么傻,把自己早早交給別人。母親自了她一眼,說,就你能,就你最了不起!三姐不理母親的話,又回頭對小米說,如果姐沒猜錯的話,你們剛才肯定見過面,而且很不愉快。不過話說回來,倒插門,虧爸媽想得出來!落伍不落伍啊?小米你想沒想過男同志的尊嚴,招女婿上門,這純粹是封建家長的傳宗接代思想在作祟,往后你們倆怎么好抬起頭做人?這話簡直有些危言聳聽。小米使勁瞪了她一眼,想說句什么懟她一下,終究沒能想出來,便甩手氣沖沖地跑進自己的房間去了。
母親也是氣不過,上前用力拍了三姐一巴掌,緊跟就又去叫小米吃飯。進去才發(fā)現(xiàn),小米眼睛紅紅的,正默默流眼淚呢。母親嘆口氣,說,你這丫頭有啥好哭的,說心里話,樂業(yè)那個媽我跟你爸一點兒也瞧不上眼,沒個長輩樣兒,還妖里妖氣的。小米賭氣道,反正我是不想招女婿了。母親馬上說,你敢?婚姻大事哪能由著你的性子!小米擤了擤鼻涕,紅著鼻尖盯著母親,一字一頓說,要不我就當老姑娘,一輩子都不嫁,就守在你們身邊。母親忽地舉起巴掌,手到半空抖了抖,又懸住了。小米已經像個淚人似的了,她怎么忍心再打呢,再說這事也不能怨孩子,家長談不攏,孩子跟著受委屈了。母親放緩了語氣說,好了,先吃飯吧,車到山前自有路!媽這就給你煮荷包蛋下掛面去。
不等父親散步回來,三姐就準備離開家了。出門前,三姐跑到伙房湊到母親耳邊說,媽,我那天跟你說的事,你到底想好沒有?母親本來正生氣呢,就十分不耐煩地說,我懶得管你們的事!三姐說,照我看你們招女婿的事要泡湯,干脆媽你先幫我這個忙,將來等我掙了大錢一準加倍還你。母親說,天生一張狗嘴,你能說出啥好話!又說,我真是弄不明白,放著好端端的班不上,又鬼迷心竅要去做啥生意,小心你爸知道打折你的狗腿!三姐滿不在乎地說,我那餓不死的班有啥好上的,整天一點兒自由都沒有,處處受人管不說,一個月領那點可憐巴巴的工資,夠塞牙縫的呀?母親說,反正我是一分錢也沒有,要想借就去跟你爸張嘴吧。三姐還想糾纏,聽見外面騰騰的一陣腳步聲,就知道父親散步回來了,急急忙忙往出走。父女倆在院里見了面,三姐故意低著頭走路,父親則高仰著脖子咳嗽,誰也不肯理誰。
母親見父親進屋來,沒好氣地叨叨起來。瞧你們跟無眼雞似的,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你們哪有一個讓我省心的?父親坐下來喝了幾口茶水,放下杯子,問,三尖尖跑回來做啥?我以為她從此再不進這個家呢!母親沒工夫答理父親,把手里的飯直接端進小米的房間,見小米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瞅著天花板,心里多少有些不忍,就放下碗,走過去伸手拉她,嘴里說,人是鐵,飯是鋼,別管那么多,先起來給媽把飯吃了。
小米才懨懨地起身,卻站著不動。母親把她硬推到桌子跟前,又按她坐下來,筷子也遞到她手里了。小米隨便扒拉了兩下,一點胃口也沒有。母親想了想,問,小米你到底覺得小方人咋樣呢?小米說,好壞又有啥用?母親在她旁邊的床沿邊坐下來,從后面摸著她的辮梢,說,我和你爸一天天老了,將來這個家還不得指望你,招女婿自古就有,你可別聽你三姐胡說八道,她那張嘴沒個把門的。小米放下筷子回過頭,猶如乞求一樣問道,媽,咱們非招不可嗎?不招不行嗎?母親沒說話,只是拿眼睛仔仔細細打量著女兒,在小米印象當中,母親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這樣盯著自己看了。我就算嫁出去,一樣還是你的女兒,一樣還孝敬你們,就像大姐二姐她們那樣。媽,你說對不對呀?媽……母親無聲地低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都說養(yǎng)兒防老,怪就怪我和你爸命不好,一輩子也沒生下個兒子,招個女婿上門到底又有啥錯?說完,就默默起身出去了。小米覺得母親彎駝的背影真的有些蒼老了。
父親在倒騰他的收音機,調了老半天,也沒調出一個正臺,仍吱吱怪響。母親說快閉了吧,不嫌吵得慌啊,整天就知道聽那個,你就再不能干點別的啥了?父親瞪著眼睛說,你今天吃了炸藥,火氣大得很嘛。母親接連嘆了幾下氣,說,咱家小米好像喜歡上那個小方了,這可咋辦?父親接嘴說,廢話,不喜歡還跟他搞哪門子對象?母親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怕萬一小方家不樂意該咋辦,那不是把咱丫頭坑了嗎?父親這才遲疑地哦了一聲,說,那倒也是的。母親就不想跟父親說話了,起身又朝小米的房間去了,嘴里嘀咕道,跟你說也是白說,對牛彈琴,我這輩子就這個命!父親愣了一下,依舊坐在桌前,一門心思地調那臺紅燈牌收音機。自從小米頂替父親參加工作以后,收音機就成了他最親密的伙伴。再早上幾年,三姐先按政策頂了母親的工作,母親就開始整天待在家里圍著爐臺轉了。
小米的飯還沒吃完,就聽見院子里一陣急促的腳步和車輪聲,自行車咣當一下碰到墻壁上,鈴鐺也跟著響了幾聲。接著,她聽見母親大驚小怪地在院里跟誰問話。小米疑惑地放下飯碗,還沒走到門口,又有一串嗚嗚的哭泣聲傳來了,她這才聽出,好像是二姐的聲音。小米覺得好奇,二姐突然哭哭啼啼跑回娘家,不知發(fā)生什么事了。小米想把碗送回伙房,順便去問問,剛走到伙房門口,就聽母親在里面不滿地問道,有啥好哭的?他到底怎么你了?姑奶奶你快說話呀,急死人了?小米趕忙止住腳步,回頭一瞅,二姐的自行車果然躺在院子的墻根底下,一只車輪高高翹起來,好像剛發(fā)生了一場車禍。這時,她聽見二姐邊哭邊講,媽,這日子我一天也過不下去,反正我要跟他離婚……小米簡直大吃一驚。因為在她眼里,二姐跟二姐夫的婚姻是最最美滿的,他倆同過學又是自由戀愛,小米甚至還清楚地記得二姐當年結婚時的情形,大紅的喜字,繽紛絢爛的撒花,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還有二姐夫志得意滿的笑臉,二姐好像是昨天才從這個小院子嫁出去的。那一天小米還收到了二姐夫的一個紅包,她親自做伴娘送姐姐上轎的,可是才幾年工夫,二姐居然哭著跑回家說她要離婚了!小米感到十分震驚和迷惑,她不清楚二姐夫對二姐做了什么,惹得一向溫文爾雅的二姐回娘家,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哭訴衷腸。
院子里已經黑了,有點兒涼颼颼的。小米站在伙房外面,似乎有些膽戰(zhàn)心驚的,既對二姐也似乎對自己的將來感到些許擔憂。這時,她又聽見母親說,行了行了,你也別哭了,哭能解決啥問題,也不嫌丟人呀,想讓左鄰右舍都過來看咱家的笑話?兩口子過日子,要互相忍讓著點兒,別動不動就大哭小鬧的!他做得是不對,好歹也是個人民教師,跟自己的女學生黏黏糊糊像啥樣子!二姐的哭聲漸漸低下去了,說起話來也比剛才理智多了。小米聽見二姐說,他這也不是第一回了,上次就把一個女學生領回家來,說是要給人家輔導,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他還嘴硬說我把事情想歪了,今天正好又讓我撞到家里,對那女生動手動腳的。沒等二姐話說完,母親說你也活該,都老大不小的,我勸過你多少次了,趕緊生個孩子,死活聽不進去,要是有個孩子在家里晃著,我就不信他能當著孩子的面那樣胡來!二姐似乎有些理屈詞窮,半晌咕噥道,也不光是我不想要,主要是他不想。母親說男人都是屬貓的,哪有見了葷腥不叼一嘴的?最后,母親說明天你把他給我叫來,我跟他好好說說,看他還翻了天不成?她們正說到這里,小米隱隱聽見院門口有些動靜,扭頭一看,正是二姐夫推著車子呆呆地站在門外面,模樣有些落魄,一副進退兩難的架勢。小米忙上前幾步,問道,你來了怎么不進來啊?沒等二姐夫推車子進院門,母親早已聞聲從伙房出來了,她見小米手里端著碗筷,便氣沖沖地說了句,吃了包子還等湯呢?越大越不懂事,我為你們姊妹幾個,心都快操碎了!說完,徑自回堂屋去了。
小米沖二姐夫吐了一下舌頭,故意加重語氣說,這回你可闖大禍啦!二姐夫一句話也沒說,灰溜溜地把車子立好,又轉過身去,把墻根下倒著的自行車扶了起來,也那么規(guī)規(guī)矩矩立好,才慢吞吞地往堂屋那邊走。小米突然有些忍俊不禁,想笑,她還從來沒看到二姐夫這副低三下四的模樣呢。眼見二姐夫走到屋門口,就聽二姐冷不丁地從伙房跑出來,擋住他的去路,大聲嚷道,你還有臉進去?我要是你,這輩子都不敢見人了!小米見情況不妙,忙上前勸解,說二姐黑燈瞎火的,先讓姐夫進去再說嘛,站在外面像什么樣子。二姐看了一眼小米,眼淚禁不住又流下來,一時無語。小米又回頭看了一眼二姐和二姐夫騎來的自行車,它們并排立在院里,彼此靠得很近很近,默默無語,跟他們此刻的狀況相去甚遠。
這時,就聽見堂屋里有人干咳了一聲,然后叫道,她二姐夫,你別總站在外面,進屋來說話。小米聽出那是父親的聲音,甕聲甕氣的,落地有聲,不無命令的。仔細聽,收音機好像也關掉了。小米乘機把二姐拉到自己的房間里。二姐一副義憤填膺又十分羞赧的樣子,她對小米說,這回不管怎么說,我都要跟他離的。小米覺得離婚無論如何是件很嚴重的事情,可也不知道該跟二姐說什么,只好勸二姐先消消氣。二姐用潮濕的目光盯著小米看了一下,隨即又耷拉下腦袋,有些底氣不足地說,小米你還小,很多事情你以后慢慢就明白了,男人的確都不是什么好東西。小米聽得一臉茫然。后來,小米隱約聽見隔壁房間啪啦啪啦地響動起來,她以為發(fā)生了什么沖撞,急忙站起身準備跑過去瞧一瞧,卻被二姐一把拽住了。二姐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你緊張什么?那是在下棋!他居然還有臉跟爸下棋?!
四
又飄過兩場雨,時令就快入秋了。
父親像往年一樣,早早就托了熟人,要給家里買一車煤。這天傍晚,煤運回來了,卡車就停在院門外面。卸煤是件又臟又累的苦活。以往都是臨時把大姐夫他們叫來幫忙干活,二姐夫好像只卸過一回,據二姐說他累得屁滾尿流的,第二天渾身疼得快給學生上不了課了,打那以后家里再有重活基本上不怎么叫他。今年實在不巧,大姐夫生病不能來幫忙了,二姐夫他們又剛吵過架沒幾天,就算不吵,也指望不上二姐夫干活。
母親望著山頭一般黑乎乎的滿滿一車煤,著實有些發(fā)愁。父親說等小米下班回來,咱們仨再一起弄吧。母親哼了一下鼻孔,說,小米能干啥?稍微刮個三級風都能把她吹趴下。說著,母親就去廚房套上圍裙,戴好帽子,然后端起鐵皮簸箕,就往車后的煤堆上去了。父親見母親嘩啦嘩啦用簸箕開始裝大點兒的煤塊了,他也就放下架子,趕緊去煤房里取出那面大篩網,在門口的空地上支撐起來,又拿了把鐵鍬,費了老大的勁,總算是爬到車廂里,哼哧哼哧地打開了車廂右側的門,然后用鐵鍬一下一下把車里的煤往下推。
正在這時,小米下班回來了,母親端著簸箕正往回走,扭頭看見小米身后還跟著一輛車子,才知道樂業(yè)也來了。母親一句話也沒說,端著滿滿一簸箕煤塊往院里艱難地走去。樂業(yè)見狀,趕快把車子推進院里,隨便一扔,然后就像鐵道游擊隊里的人那樣,三兩下飛快地爬到了車廂上,一把從父親手里接過鐵鍬,說,伯伯,您下去歇著,還是我來吧。沒等父親從車上爬下來,母親已由院里端著空簸箕出來了,她見樂業(yè)正用鍬一下一下往下卸煤,就批評父親說,你可真是個木頭人,也不知道讓人家孩子先進去吃飯。然后,她和顏悅色地對樂業(yè)說,小方呀,你先回屋跟小米吃飯去,肚子吃飽再干不遲。樂業(yè)搖著頭說自己一點都不餓,還是先干活當緊,怕過一會兒天黑了不好干。這時,小米也換了身舊衣服從屋里出來,手里端著簸箕,跟母親一起往煤房里運煤。
父親回屋喝了兩口茶,稍微歇了一會兒,又找來另一把鐵鍬,開始篩煤了。幾乎每年都是如此,大塊的搬回煤房堆起來,剩下碎的要用篩子細細過一遍,指頭蛋大小都放在伙房里,每天生火做飯必用,那些篩出來的煤灰,稍后要摻上沙土脫成煤餅子,一冬天屋里生爐子是離不了的。在小米的記憶中,許多日子都是這么過來的,從小到大,一年又一年,黑色的煤沉淀在記憶中,還有父母姊妹忙碌的身影。今年干活因為大姐二姐和三姐她們都不在場,未免顯得冷清些,但看到樂業(yè)站在車廂的煤堆上,干得熱火朝天,心里多少又添一絲的安慰。再聯(lián)想到母親前些天跟自己說過的那番話,加上此刻的情形,似乎都是有道理的,她幾乎不能再怪父母什么,難道他們的想法真的太土了、太自私了嗎?她有點兒拿不準了,誰知道呢。特別是,當她再想到老人們會越來越老,總有老得端不動簸箕拿不起鐵鍬的那一天,到時候那可真是個大問題呢。這樣一氣想來,小米覺得心里一下子豁朗多了,仿佛幾天前那個牛角尖猛然被什么東西給頂破了,能看到了外面的一線光明。
三姐也是突然跑回家來的。遠遠瞧見那輛黑黢黢的卡車,不由得皺著眉頭停下腳步??伤睦锎_實有急事,等不得他們把煤搬完,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專伺母親從院里出來的機會,趕忙上去一把拉住母親的胳膊,小聲說,媽我今晚就要坐車去外地進貨,你能不能先給我拿上一千塊錢,就算我跟你借的,以后賺了錢就還給你好不好?母親氣喘吁吁地看了看她,然后扭回頭二話不說就往車后的煤堆走。三姐急了,又緊走兩步拽住母親的衣袖,說我求你了媽,好歹借我點兒錢嘛!母親頓了一下,說,你快放手,我正忙著端煤呢,沒工夫跟你在這磨蹭。三姐急得原地使勁跺腳,說,媽你到底借還是不借,也給我句痛快話吧?那口氣像是在下最后通牒了。母親用力一甩胳膊,咣啷一下,竟將手里的簸箕摔在地上,我沒錢,再說就是有錢我也不借給你這白眼狼!三姐愣住了,怒瞪著雙眼看母親。
這時,父親聞聲從一旁走來,見她們娘倆在這里糾纏,沒好氣地問道,她又跟你借啥錢呢?母親忙掩飾似地彎腰從地上拾起簸箕,說,你耳朵不行,還凈愛聽個新聞,誰又跟誰借錢了,我咋啥都不知道。父親將信將疑地掃了她娘倆一眼,用黑乎乎的手指指著三姐,不滿地說,你還算不算是這家里的人啊?長著倆眼睛出氣的,回來了也不說幫著家里干干活,整天就知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三姐苦于借不到錢,正無處發(fā)泄,聽父親這樣當著小方的面數落自己,想也不想就懟了父親一句,你說我不算,那我就不算,就當我是你們從垃圾堆里撿回家的野種!父親當即怔住,隨后猛地揚起巴掌,照準三姐的臉啪地抽了一下。你還想造反不成?!父親幾乎破口大罵起來,都叫你這死老婆子慣的!看看她都變成啥樣子了?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三姐的半拉臉剎那間黑成一面鍋底,淚水直在眼眶里撲閃。小米老遠就聽到父親憤怒的咆哮聲,趕忙放下手里的活跑過來,車上的樂業(yè)也嚇呆了,有點兒手足無措。借著昏暗的路燈光,小米依稀看到父親臉色鐵青,再加上一層很厚的煤灰,那張臉簡直像戲里的張飛了。她還從來沒有見父親發(fā)過這么大脾氣呢。她既感到害怕,又覺得很難為情,畢竟樂業(yè)還是個外人,讓人家看見這些多不好。這到底算怎么回事?最近家里的人好像都變得火氣很大。
三姐非但沒從家里拿到一分錢,還當眾挨了父親這一記耳光,她氣急敗壞地扭頭就跑開了。小米聽見父親依舊在罵,滾滾滾,滾得越遠越好,老子眼不見心不煩!母親抬起頭,簸箕也隨手丟在煤堆邊上,眼看三姐跑遠了,回頭埋怨父親道,你們爺倆就不能消停一次,跟前世冤家似的,一見面就鬧得臉紅脖子粗的,讓外人不笑話?說著,長長地嘆了口氣,兩眼又出神地朝路口張望了一會兒,便轉身進屋去了,她邊往回走邊將雙手在圍裙上不停蹭抹著。這回,父親沒有言語,只顧低頭篩煤,又像是跟那堆煤有深仇大,限似的,鍬頭鏟得嘎啦響,煤灰揚得滿天飛。
很快,母親就打屋里出來了,趁父親不注意的時候,她偷偷地把小米拉到旁邊,很神秘地把一卷兒用橡皮筋捆好的錢塞到她的褲兜里,悄聲叮囑她趕緊騎上車子去找找三姐。小米有些為難,不知道這種時候上哪里能找到三姐。母親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說你去汽車站找找看。小米更加迷惑了,她不清楚三姐這陣子怎么會在車站,她要出遠門嗎?可是,母親的樣子分明是十拿九穩(wěn)的,容不得小米再多想什么。倒是她正推著車子要出門的時候,被父親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叫住問她干啥去。母親忙打圓場,說是她使著小米出去買個東西。父親也就不再多問什么了。
小米騎上車子,飛快地趕到北門汽車站。候車廳已經沒有多少乘客了,里面稀稀拉拉的。小米幾乎一眼看見掛在入站口的一面鐵牌子,上面寫著開往蘭州長途字樣,一名胖墩墩的車站檢票員正站在入口處,扯著嗓門沖大廳的乘客招呼,有去蘭州的同志,趕快上車啦,汽車馬上要開了,動作放快一點兒!小米目光在大廳掃了個來回,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三姐的影子。小米只好走過去跟那名胖檢票員說自己要找個人有很急的事,能不能讓她進站去。檢票員上下打量了打量她,見她臉上身上都黑乎乎的,不無狐疑地問她找誰,有啥事,小米就說是找她姐送錢的。檢票員說進去行,不過你得趕快出來,車馬上要開了。小米連聲道謝,就從鐵欄桿中間的窄道里鉆了進去。站里果然有一輛汽車已經發(fā)動起來了,前車燈把站內的一面墻壁照得雪亮,墻上寫著斗大的紅字:行車萬里,安全第一!一股很濃的白煙正從車尾源源不斷地噴出來。小米踮著腳圍著那輛車轉了一圈,也沒有瞧見三姐的影子。她剛想進車里看看,就聽車門咔嗒一聲關上了,接著汽車嗚嗚叫著向前開走了。
小米失望地站在一片嗆人的青煙里,她下意識地將雙手插進褲兜,摸索著母親剛才塞給她的那卷兒錢,都是大團結,至少有幾百塊,三姐要那么多錢干什么?想著,心里越發(fā)變得沉甸甸的了。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汽車的后玻璃上似乎有誰在向她招手,很用力的樣子,因為天黑看不清面孔,但大模樣還是依稀可辨的,好像是個女的。小米慌忙跟在汽車后面緊跑起來,邊跑邊揮手,汽車已經出了車站,并迅速駛上前面的一條馬路。小米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在,汽車總算是在路邊猛然剎住了,車門吱嘎一下打開了,接著三姐的頭探了出來,小米急忙上前把那卷兒錢掏出來遞給三姐,并十分不解地問道,三姐你這是要去哪兒?三姐攥著那卷錢叮囑道,老四你快回去吧,叫咱媽放心,這錢我回頭一定會還給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司機師傅嚷嚷起來,開車了開車了。小米只好退后幾步,目送汽車嗚的一下跑遠了。三姐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好端端的惹得父親發(fā)那么大火。往回走的時候小米一直在想,三姐這人怎么總是跟別人不一樣呢?按理說她也老大不小的了,就不考慮考慮終身大事?整天風風火火的,說話和做事越來越讓人感到奇怪了。
人一旦上了年紀,生怕累著,當然更怕的是生氣和動怒。這次父親算是又出力又窩火,當天夜里就發(fā)起高燒來,一個勁說胡話,硬把母親吵醒了。母親摸黑把手掌搭到父親的額頭,一摸,嚇得她一骨碌翻身坐起來。父親的額頭簡直就是一塊剛從爐子里夾出來的火炭,都燒手呢。母親忙下床去抽屜找阿司匹林和安乃近,又倒了大半杯開水,水太燙了,她又找了另一個空杯子,來回過了六七遍,嘗了不很燙,才端來,把父親從床上扶起來,喂他把藥喝下去。父親哼哼喲喲呻吟著。母親又去臉盆架跟前,把擦臉毛巾在盆里投濕,對疊了兩下,拿過來厚厚地平搭在父親的額頭上。父親好像不太樂意這樣,掙扎著想拿開,被母親硬摁住了。老不死的,都快燒糊涂了,還要逞能!母親坐在床沿邊,若有所思地嘆息道,唉,人啊說話就老了,干一把活就累成這樣。父親迷迷糊糊地說,我沒事。母親的心事似乎更重了,想了想,又說,我看小方這孩子挺懂事的,干活也是踏踏實實,小米跟他將來準錯不了。父親始終不搭話,只不時地哼呻著,像個老小孩似的虛弱。
沒想到病真的重了,第二天早晨,父親高燒依舊不退。母親慌了手腳,趕忙把小米叫起來,娘兒倆忙亂了好一陣子,總算是把父親送到門診,檢查了一下,血壓高得嚇人,還有點肺炎的跡象,大夫讓住院觀察治療。辦完手續(xù)以后,小米就從醫(yī)院直接去單位上班,中午又早早溜回家,準備把父親需要的衣服、飯盆、茶杯、毛巾和牙刷等收拾一下送過去。
小米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大姐二姐也都已經來了,消息還是小米上午用單位電話臨時通知的。病房包括父親一共住了六個病人,顯得十分擁擠,又趕上吃午飯的時候,病人家屬三三兩兩再一來,房間就連插腳地方也沒了。父親的床頭柜上擺著大姐二姐她們提來的水果、罐頭和糕點什么的,再加上小米剛從家里帶來的那堆東西,簡直放不下了。大姐二姐一個勁怪小米,說家里拉了煤也不說給她們吭一聲,硬把父親累垮了。母親就站在小米這邊說,還多虧了小米跟小方,小方那孩子干起活來像模像樣的,看著叫人喜歡。二姐笑著說,他不好好干才怪呢,正是撈表現(xiàn)的好機會啊。說得小米臉上頓時浮出兩團粉紅的云霞。大姐突然問,老三今天怎么面也不露一下?母親趕忙給她遞了遞眼色,大姐才止住話頭。
過了一會兒,母親跟小米去醫(yī)院食堂打了飯回來,讓大姐二姐和小米統(tǒng)統(tǒng)回去,說她一個人留下來照顧就可以了。大姐說也好,她下午做好飯再送過來。二姐說她這兩天怕是來不了,學校這周要聽老師的課,她得好好準備準備。母親說你們忙自己的事,我和小米還能顧得過來。父親一直躺在那里打點滴,半天只嘟囔了一句他聽不上收音機的煩心事。母親說都病成這樣了,成天還惦記著那個破玩意兒,依我看啊,你干脆鉆進那個收音機匣子里去過日子吧。一時說得大伙都笑了起來。
大姐她們臨走時,母親不放心,又緊跟了出來。她在走廊里拉住問二姐他們的事。二姐始終吞吞吐吐的,只說了句還不就那樣,狗一下子哪能改得了吃屎。母親白了二姐一眼,說,你也跟人家好好說話,都是有文化的人,別老是吵呀鬧的,像個啥樣子,知識都灌到狗肚子里去了。大姐也隨聲附和說就是就是,兩口子哪有隔夜仇。二姐大概不想再討論這件事,很無奈地點了點頭。母親這才把昨晚父親跟三姐之間的沖突簡單說了一下,大姐二姐聽了都憤憤然,都說三尖尖越來越不像話了,竟敢跟老爹頂嘴。母親當然沒敢說她讓小米去車站送錢的事,只說她天生就那個壞脾氣。
樂業(yè)是第二天才從小米嘴里知道父親住院的事,本來他是想約小米去看一場電影的。小米現(xiàn)在哪還有那種心思。所以,下班后,樂業(yè)匆匆忙忙回了一趟家,隨便扒拉了幾口晚飯,就跟父母打了聲招呼,直接來醫(yī)院了。樂業(yè)一進病房,就從褲兜里掏出半拉磚頭塊大小的無線電收音機,說是特意拿來給老人解悶的。父親見了這東西,病好像一下子輕了許多。樂業(yè)忙著給父親打開,調好了父親每天都要聽的那個臺,然后擺放在他枕頭邊上。父親緊鎖了兩天的眉頭,終于漸漸舒展開了。小米問樂業(yè)哪弄來的。樂業(yè)說是他當兵的弟弟去年探親時從外地捎回來的,專門給他母親收聽戲曲用。小米說你肯定是背著你媽偷出來的吧。樂業(yè)靦腆地笑了笑,說,反正她也不是天天都聽,也就偶爾想起來了才拿出來聽聽。小米不無感激地沖樂業(yè)眨了眨眼睛,真沒想到他考慮得那么周全,懂得老人的心思。
這樣沒幾天下來,惹得那些同房的病友好像都很羨慕,一個勁夸贊小米父母是有福氣的人。大伙紛紛說關鍵時候就數閨女最親,知道冷暖,會疼人,還有你那個小女婿,整天忙前跑后的,真是比兒子都要好呢。小米聽了趕忙低下頭,或者,溜到外面去避開。母親臉上似乎很有光彩,嘴里卻打哈哈說,好啥喲,閨女再好畢竟是別人家的人。這話小米不愛聽。小米私下里對樂業(yè)說,反正我可不想變成你們家的人,尤其是一想到你那個媽,我恨不得馬上跟你吹了算了。樂業(yè)一聽就急了,說你又不是跟我媽過一輩子,別老在乎她。小米說你說得輕巧,不在乎行嗎?將來受氣的還不是我?樂業(yè)忙賭咒發(fā)誓說,放心放心,我會好好對你的,看誰敢氣你。
小米聽他這樣說,心里稍微舒暢一點兒了,況且,從他倆認識以來,樂業(yè)確實對她真心實意,這一點她還是能感覺到的。不過,對于將來的事,小米也并沒有十分充滿信心,因為問題還是可以預見到的。比如,樂業(yè)最終能不能順利地入贅過來?方家又會抱著什么態(tài)度?讓樂業(yè)倒插到她家里,真的就是萬全之策嗎?還有,三姐曾灌輸給她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觀點,多少還是對小米有些觸動的,她不能不去想。想得太多,未免會使她左右搖擺:一會兒想,天要下雨娘要嫁,隨它去吧;一會兒又覺得自己的前途真的是一片渺茫。
五
三姐從外面回來的那個晚上,小米正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早早就拉上了窗簾,一門心思學著織毛線手套。天氣快涼了,她想給樂業(yè)趕織一雙,好讓他冬天騎車子時戴上暖和。三姐突如其來,把小米嚇了一跳。三姐的樣子有些奇怪,不論是穿著,還是打扮,都有些叫人大吃一驚。當然,最讓小米吃驚不小的是,跟在三姐后面的那個男人,大概三十歲左右,頭發(fā)比三姐還長還亂,劉海飄飄散散地耷拉在額頭,幾乎遮沒了兩只眼睛,在不羈的發(fā)叢下面,深藏著一張瘦削如匕首般的長臉,穿戴也是奇奇怪怪的,不知道的人肯定以為他是個搞什么繪畫的藝術家呢。他肩上扛著一只巨大無朋的包,進屋就旁若無人地將那大包咣地扔在地上,砸起一片淡淡的灰塵。正是這一舉動,讓小米堅信他絕對不是搞藝術的人。總之,這兩個人給小米的印象仿佛一對孿生兄妹,他們從頭到腳透出一股很新鮮又很危險的信號。
小米根本來不及掩藏手里的毛線活,三姐就撲上來雙手使勁捏了一下她的兩腮,她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這是三姐從小就愛做的小動作,為此沒少挨父母的責罵。我回來了,怎么樣?你們還好吧。說著,她在小米面前徑自轉了兩圈,仿佛要極力展現(xiàn)她那身不倫不類的奇裝異服。小米的思緒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天傍晚,她急急忙忙跑去車站給三姐送錢的情景,也正是從那時起,她心里替三姐暗捏著一把冷汗呢?,F(xiàn)在,三姐冷不丁跑回來了,她反倒很不適應,好像她不應該這么快就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或者,至少不該是眼下這種樣子??删唧w該是哪種樣子,小米也說不清楚。
三姐不顧小米發(fā)呆,又一把將她身后的男人拉過來,給小米介紹道,認識一下吧,這是我的新搭檔長毛,他比你大好幾歲,你得叫他長毛大哥。小米微笑地點了下頭,長毛不置可否地用力朝一側猛甩了一下頭,那頭亂發(fā)暫時被甩向一邊,整個額頭忽地露出來了。小米這才看清楚,在那片額頭靠近發(fā)跡的地方有一道發(fā)亮發(fā)白半寸來長的疤痕。小米心里頓時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懼怕,連笑容都迅速凝固了。她聽見三姐說,我這一路多虧了他,要是沒他這個好幫手,我非空手跑一趟不可。小米乘機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只鼓鼓囊囊的大包,漸漸地似乎終于相信,沒有眼前這個長頭發(fā)男人,三姐確實不太容易把這么大的家伙扛回家里的。小米乘機又把父親生病住院的事簡單說了說,三姐說咱爸也真是的,為一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就生氣上火的,值得嗎?小米說,爸這次好像真的生你的氣了。三姐輕描淡寫地說,氣大傷身,到頭來還不是他自己受罪,我又不是誠心要氣他。然后又說,等過幾天她忙完手里的事情,再專門找爸賠禮道歉。小米說,這樣最好不過。
當下,三姐非要讓小米幫她一個忙。據三姐自己說,長毛是她初中時的同學,兩人當時就挺談得來的,長毛家不住在縣城,上學時他一直是住校的,三姐還去他宿舍玩過幾回呢,他吉他彈得不錯,會唱崔健的很多歌曲。今年長毛的父母托親戚在縣城給他好不容易謀了份在機關打雜的工作,長毛根本受不了單位條條框框的約束,那些領導尤其對他的穿戴和頭發(fā)很有意見,所以還沒干幾天他就溜了。這次倆人是在三姐去往蘭州的那輛汽車上不期而遇的,一路上彼此越談越投機,等到了蘭州以后,他倆就形影相隨了,三姐覺得長毛的出現(xiàn)簡直就是老天爺對她的一種恩賜,她終于找到了一個跟自己趣味相投一拍即合的生意伙伴。現(xiàn)在,三姐把他帶回來,晚上睡覺的地方當然得解決一下。三姐向來是快人快語,說她合計來合計去,還是想讓長毛跟小方先湊合著住一陣子,然后他們再去想別的辦法。小米覺得十分唐突。方家倒不是沒地方,樂業(yè)弟弟參軍后,他一直一個人睡一間房。問題是,小米對這個長毛一無所知,怎么好意思把他推到樂業(yè)家去呢,何況樂業(yè)母親又是那種十分計較的女人??扇惝吘故切∶椎挠H姐姐,她哪能一口就回絕呢?小米真的感到左右為難。三姐威脅說,老四你要是不幫忙,我們仨只好擠在這一間房里了。小米覺得三姐出門跑了一趟,臉皮已厚得驚人。
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小米只好帶著三姐和長毛悄悄地離開了家。當然,依舊由長毛扛著那只巨大的包,三個人躡手躡腳出了門,生怕讓父母知道了??斓綐窐I(yè)家時,小米說她先去找樂業(yè)說說,讓他倆在路燈下等消息。三姐叮囑道,老四你可別光顧著談情說愛,讓你姐我在這喝一宿的西北風!小米說了聲討厭,就很為難地去了方家。
樂業(yè)根本沒想到她這么晚還會來,高興得跟什么似的,拉著她的手半天也不松開,見小米一籌莫展的樣子,才知道有事。小米把事情簡單一說,樂業(yè)笑著說,那有啥呢,叫他來住就是了。小米不無擔憂地問,你媽要是過問起來咋說?樂業(yè)想了想說,我就說是我過去的一個校友,反正跟你沒關系就是了。小米還是不放心,說我總覺得這事挺荒唐的,我三姐也真是的,她怎么想出來的,你干脆拒絕了算了!樂業(yè)勸她別想那么多,說都是一家人,你三姐肯定有她的難處。又說,咱們還是趕快去把那個長毛接進來再慢慢說吧,總不能讓客人站在馬路邊干等著。小米見樂業(yè)如此爽朗又通情達理,心里仿佛滲進一股蜜水,甜絲絲的。
一連許多天,小米守口如瓶,沒有將三姐偷偷跑回來的事告訴家里人。父母也都蒙在鼓里。不過,小米確實有些擔心,平白無故地讓一個陌生人住在樂業(yè)家里,終歸不是件好事。翻過天見到樂業(yè)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人有些恍惚,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樂業(yè)打著哈欠說,那個長毛打呼嚕,我一宿基本上沒怎么合眼。這一點兒小米真還沒有想到。小米說,那該咋辦?你睡不好覺白天會影響工作的。樂業(yè)強打起精神說,沒事,習慣就好了,以后晚上我早點睡著。小米沒有這種經驗,不知道打呼嚕有多嚴重,父親好像也打的,但母親好像從來也沒有埋怨過什么,可能是習慣了吧。反正,小米就是覺得這事無論如何都很對不起樂業(yè)。樂業(yè)趁路邊沒人注意,突然靠近小米親了她一下。小米立刻嗔怒道,你真壞!樂業(yè)并不介意,反而嬉笑著說,你沒聽人家都說,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嗎?小米用手摸了摸剛被他親過的痕跡,覺得那里像被什么東西猛地蜇了一下似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感覺還有些麻酥酥的。
樂業(yè)最近老是沖她動手動腳的,見了面就猴急猴急抓她的手,再不就乘機抱一下她的腰,或突如其來地親一下她的臉蛋。談戀愛真的非得這樣嗎?小米說不好。但每次跟樂業(yè)分手回去以后,走在路上,或者躺在自己的床上,閉上雙眼,樂業(yè)的那些親熱的舉動,又都過電影似的在眼前閃現(xiàn)。小米想也許這就是戀愛的滋味吧。這滋味是很特別的,兩個原本再陌生不過的人,忽然相識了,忽然無話不談,忽然親密地拉起手來軋馬路,忽然又被對方親吻了一下,忽然……這一切仿佛風一樣,不經意間就吹到她身上來了。
這天吃晚飯的時候,母親突然問小米跟小方的事情怎么樣了。小米還沒有想好該怎么答復,父親在一旁也插話進來,說你們談得也差不多了,該早早把婚事定下來才對。父親一言既出,母親自然雙手贊成,連聲說就是就是。小米說,你們干嗎那么著急?我們認識還不到半年時間,再說,我自己還沒想好呢。母親說傻丫頭,我跟你爸當初也就前后認識一個來禮拜,就把婚結了,認識時間長短不重要,重要的是人要好,我跟你爸都覺得小方這孩子頂好的,怕錯過了可惜。小米的思緒卻又不由自主地想到招女婿的事上,于是,嘆著氣說,光你們覺得好有啥用?人家爸媽可不一定那么想。母親說這事我們跟媒人囑咐了又囑咐,無論如何得讓小方上咱們家來,這一條雷打不動。小米輕哼了一下,說,那你們是不知道小方他媽那個女人,她要是非橫插一杠子,這事保不定要黃。母親馬上制止道,烏鴉嘴,啥黃啦黑啦的!小米沖母親撇了撇嘴,說本來就是嘛。母親不再說什么了,但心事似乎一下子都爬上了額頭的皺紋堆里。母親像是在自言自語,強扭的瓜不甜,要是他們實在不樂意的話,我看趁早跟他斷了吧。小米一時怔住了,母親嘴里那個“斷”字,聽起來很刺耳,也很絕情,有點兒斬釘截鐵的。
扔下碗筷,本來打算是要繼續(xù)織那雙手套的,可小米忽然心血來潮,很想去一趟樂業(yè)家,而且,一時半刻都不能再等。小米沒有跟父母打招呼,悄悄離開了院子。初秋夜風微涼,小城街巷里的燈光若明若暗,自行車在同樣昏沉不明的小路上循序漸進,小米的心情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迫切過。前面一團稍明的燈光底下,聚集著一伙人,看不清他們的臉,七長八短的影子搖搖晃晃,烏鴉一樣扎成亂糟糟的一堆兒,在路燈下吸著煙,或者喝酒猜拳什么的,遠遠看去就有種光怪陸離的味道了。小米從他們旁邊經過時,一串呼哨突然響起,像學校的拉拉隊似的,夾雜著流里流氣的嬉笑聲。小米實在受不了這個,只好暗中加把勁蹬車子,以便盡快離開是非之地。很多時候,小米夜晚是不敢輕易外出的,街上總有一伙一伙游手好閑的小年輕,他們的氣味和模樣時常讓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他們一見到姑娘準會發(fā)出那種可怕的怪叫聲,呼哨打得震天響,這讓她對夜色充滿了恐懼,正如小女孩害怕聽到大灰狼,這種情形持續(xù)了很多年,直到樂業(yè)出現(xiàn)以后,才稍稍減弱了一些。
去方家撲了個空。樂業(yè)妹妹幫她開的門,說是哥哥今晚要臨時加班,媽媽天剛黑就去趕工人俱樂部的舞會了。小米簡直失望透了,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跟樂業(yè)說的,現(xiàn)在只好憋在自己心里。樂業(yè)妹妹跟小米早已經很熟了,兩個人可以說無話不談。人小鬼大,這話安在樂業(yè)妹妹頭上,一點兒都不為過。她非要讓小米進屋去坐坐,小米又生怕叫眼前這個小姑娘輕看自己,說她整天就知道黏糊樂業(yè),好說不好聽。所以,盡管不情愿,但還是覺得有必要進屋待一會兒,再走不遲。小米無話找話地關心了一下樂業(yè)妹妹的學習情況,對方早推開了桌子上完成了一半的作業(yè),卻神秘兮兮地搶過話頭說,小米姐,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呢,不過你得保證,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呀。這似乎有些突然,弄得小米著實緊張了一下。小米說,我保證不對別人說。樂業(yè)妹妹似乎還不夠信任,又說,也包括我哥他在內。小米連忙點頭,心里面越發(fā)感到某種不安了。
樂業(yè)妹妹一本正經地說,我哥以前交過一個女朋友,你還不知道吧?小米茫然地搖著頭,她確實從沒聽說此事。樂業(yè)妹妹接著說,好像是我媽一個老鄉(xiāng)的女兒,我媽可喜歡她呢,說她這也好那也好,都快把她夸成一朵花了,她也挺會來事的,把我媽阿姨阿姨叫得可甜呢,還經常上我家來玩呀吃飯什么的,我哥也對她挺好的,每回她要回家,都是我哥親自騎車子去送。也不知為啥,有一陣子,那個姐姐突然就再也不上我家來了,我哥好像也成天無精打采的,他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多一句話也不跟我們說。聽到這里,小米忍不住問道,那他倆到底怎么啦?是吵架了嗎?樂業(yè)妹妹說,我后來還是偶然從媽媽嘴里聽到的,原來是那個姐姐全家都要遷回河北老家去了,所以他們就吹了唄。小米聽完心里頓時有些酸,說不出是嫉妒,還是失望,或者,多少有點兒上了當受了騙后的羞惱。她不知道,這件事若是直接從樂業(yè)嘴里說來,她會是怎樣的心情,可現(xiàn)在這個秘密卻讓樂業(yè)的妹妹一股腦兒說出來了,這對于她來說無疑是一種不小的傷害。她覺得無論如何樂業(yè)不該瞞著她,她還記得他們初次見面時的談話,有關對方談沒談過朋友的問題,當時樂業(yè)說得很干脆,他說還沒談過,而她也確確實實是第一次。
從樂業(yè)家出來,小米始終木木地推著自行車往前走,好像忽然忘記了該怎樣駕馭身邊這輛車子了。小孩嘴里掏實話,她完全相信樂業(yè)妹妹所說的話。現(xiàn)在,她似乎終于明白了方母之所以那樣對待她了,一句話,小米不是她理想中的未來兒媳,不想接受她。最可恨的是樂業(yè),他竟然從一開始就想好要欺騙她。小米想,即便當初見第一面他說了實話,她也不會太計較什么的,誰沒有過去呢?可問題恰恰就在這里,他有意對她隱瞞了過去的那些事,她卻準備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交給他,而且,就在剛才從家里出發(fā)的那一刻,她已經想好了,她要告訴樂業(yè),他倆的事該有個結果了,她不想再不明不白拖著了。這樣邊走邊想,小米覺得前途一片黑暗,她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了。
迎面瘋瘋癲癲相擁著走過來倆人,幾乎快要撞到她肩膀上了。小米這才猛然回過神,趕緊往路邊躲了躲。感覺有個女人的笑聲那么耳熟,再扭頭仔細一聽,竟然是三姐的聲音。不用猜,摟著她的那個男的就是長毛,他倆好像一對結伴同行的蝙蝠,在夜色中肆無忌憚地說著笑著,雙雙正快樂無比地往樂業(yè)家的方向而去。
小米很是吃了一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這種事情發(fā)生在三姐身上,就是打死她她也是難以相信的。一向對婚姻戀愛持否定態(tài)度的三姐,一向對男人不屑一顧的三姐,怎么會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呢?而作為一個正處在戀愛時期的女孩來說,小米深知三姐分明已經喜歡上那個長毛了,要不然她不可能跟他那樣依偎在一起,可小米依舊百思不解,三姐怎會如此迅速地陷入其中的?她過去對自己說過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嗎?還是,那個不修邊幅的長毛有著什么神奇的法術不成!
六
這回二姐鬧離婚的事,全家人都很緊張。一石激起千層浪,連大姐兩口子都跑回娘家來幫忙拿主意了,這一整天父母臉色都陰沉沉的。
聽說起因是二姐夫動手打了二姐一個耳光,二姐一氣之下連著砸了家里的兩只漂亮的花瓶和一只白瓷茶杯,然后,二姐夫又用力甩給她更響亮的一記耳光。二姐回家哭著說他倆從認識到結婚,二姐夫還是頭一次動手打人,而且,是為一個什么女的。具體情況小米也沒有徹底弄清楚,反正逃不出二姐夫拈花惹草的那點兒事。小米一直覺得奇怪,表面上看,二姐夫是個很斯文很冷靜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愛那樣呢,聽著都叫她覺得惡心了。父親的態(tài)度比較明朗,說二姐是自由戀愛結的婚,事到如今該說的話也都說盡了,離不離的全由二姐自己做主。母親自然長吁短嘆,說她當初就覺得小白臉是靠不住的,死丫頭偏就不聽勸。大姐添油加醋地說,不能便宜了那個四眼子(指二姐夫),得找個人好好拾掇拾掇他,再不然索性就告到他學校領導那里,到時候叫他好看。父親皺著眉頭說,你們女人就知道火上澆油!把他告臭了,往后還叫他怎么在學校抬頭做人?一日夫妻百日恩,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也不是一點兒好處都沒有。小米也覺得大姐的說法欠妥當,難道教訓一頓,他當真就能悔過自新破鏡重圓,再說又何必非撕破臉彼此難堪呢。
不管怎么說,二姐死活不想再回她自己的家了,晚上就跟小米睡一個屋。這些年小米已經習慣了一個人住,有二姐睡在她身邊,總覺得有些別別扭扭的,干什么都不自在。那雙毛手套已織好了一只,另一只才織了半拉,戳著兩根竹扦子胡亂扔在床頭柜上。二姐心細,拿起手套看了又看,回頭便嘆息說,老四,你可別像二姐一樣傻,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給了人家,男人啊都不是啥好東西,你對他越好,將來他傷你越深……說著說著,淚水禁不住又吧嗒吧嗒滴下來,落在那只手套上。小米忙搶過東西掩飾說,我那也就是瞎織著玩呢。嘴里這樣說,心里卻格外的難受,是為自己,還是為了二姐的事?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二姐少不了又東拉西扯說了二姐夫許多的壞話,小米聽得如墜云霧,以前二姐也沒少在她面前夸過二姐夫。小米心里也有事,可她卻不知道該對誰講。男人都像二姐說的那樣沒心沒肺嗎?樂業(yè)也是見一個就喜歡一個吧,過去他喜歡過別的姑娘,如今好像很喜歡自己,那么將來到底又會怎樣呢?他還會去喜歡別的女人嗎?小米覺得這一切仿佛復雜的幾何題目一樣費神費解,她稍微一想,立刻感覺到頭都大了一圈。還是不想為好。
這些天樂業(yè)也曾約過小米兩次,說有個外地新來的雜技團,正在縣城燈光球場表演飛檐走壁的摩托車絕活,非常精彩,他想請她一起去觀看,卻讓她一口就拒絕了,她根本不想再見他。弄得樂業(yè)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哪點兒出了差錯。問她,她又什么也不肯說,再多問她就眼圈發(fā)紅了。樂業(yè)當然不會知道是自己的妹妹出賣了他,其實,他也應該能想得到的,他最近確實狠狠地得罪過妹妹,因為她又要跟他借幾塊錢他沒答應,還劈頭蓋臉地奚落了妹妹好一頓。
樂業(yè)只好在傍晚下班的路上去堵截小米。小米遠遠看見他站在馬路對面,故意低下頭騎上車子往前趕路。樂業(yè)快步穿過下班時分擁擠的人群,徑直沖上前去拽住她的車把。小米說,你松手。樂業(yè)偏不松,兩只手死死抓在她車把上。小米說,你這是干啥?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tǒng)!樂業(yè)反問那你為啥非得這樣?小米說你心知肚明。樂業(yè)說你簡直讓人摸不著頭腦。小米說你一直把別人當傻瓜。樂業(yè)說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米沒好氣地突然松開車把,撇下樂業(yè)自顧自步行離去。
一口氣走到路邊一排黃了葉子的白楊樹底下,小米終于止住腳步。見樂業(yè)從后面推著兩輛自行車,歪歪扭扭十分艱難地跟了上來,小米才強忍住淚水不動聲色地說,方樂業(yè)同志,這下該把車子還給我了吧。樂業(yè)并沒有把車子推過去,他的身體夾在兩輛自行車中間,活像一個戴重枷的犯人,他故作笑臉說,小米先別忙著走呀,我真的有話跟你說。小米說可我不想聽。樂業(yè)猛地提高嗓門問道,到底為了啥呀,你突然就不理人了?小米本來想說回家問你妹去,可轉念想起自己的承諾,于是說,反正你媽也看不上我,咱們還不如趁早算了呢,省得將來再惹麻煩。樂業(yè)聽她這么說,似乎是真的急了,咣啷一聲,竟把兩輛車子同時推翻在地,瞪著眼對小米大聲嚷,我都跟你說過一百遍了,我媽是我媽,我是我,是我結婚又不是她結婚!我喜歡誰她管不了!
小米聽他這樣沖自己吼,一時怔住,感覺眼前的這個男人不像是方樂業(yè)本人,好像換了個人似的,有點鐵骨錚錚的味道。一時間眼淚又很不爭氣早奪眶而出,小米心里委屈得要命,又不能一吐為快,又不想出賣別人,唯有抹著眼淚嗚咽起來。樂業(yè)見狀,知道自己語氣太重,可能把小米嚇著了,忙湊過來賠不是,又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塊半新不舊的手絹,遞給了她。小米開始不肯接,只顧一味地哭泣抹淚,弄得樂業(yè)左右為難。后來,等小米漸漸平靜下來,樂業(yè)才壓低聲音說,我覺得你來我們家跟我上你們家,其實還不都一樣,只要我們倆真的好就行,我一定會說服我媽同意的,你就放寬心好了。說著,又硬把手絹塞到小米手里,這次小米默默接了,拿它輕輕擦了擦眼睛,還擤了幾下清鼻涕。
小米忽然之間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她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可笑,為一個已經遠去不在的影子,竟然跟樂業(yè)別扭了那么多天,實在是不值得。想來,戀愛的確會讓一個女人變得異常神經質,甚至于不分青紅皂白的。更重要的是,剛才樂業(yè)發(fā)火的樣子讓她覺得可愛也可信,她不喜歡男人太過于懦弱,關鍵時刻沒有主見。此時此刻,她似乎開始有理由相信,樂業(yè)一定不會辜負她的,就憑他剛才“咣啷”那一下子,真的很有氣勢。
他們倆面對面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樂業(yè)從上衣兜里摸出兩張門票,在小米眼前晃了晃,說人家好心好意排了長隊買的票,你要實在不愿意看的話,咱就丟了各自回家吧。說著,便做出撒手要扔掉的樣子,小米破涕為笑,早一把搶過來,說,誰說不看的?錢都花了,不看白不看!樂業(yè)聽了忙跑到旁邊,迅速地將躺在地上的兩輛自行車扶起來,小米也抿著嘴唇低著頭,有些不好意思地慢吞吞跟了過去。
二姐回家住了兩個晚上,二姐夫也始終沒有現(xiàn)身,更別說是像以前那樣來登門負荊請罪了。父母你一言我一語勸二姐,讓她最好還是先回家去,有啥矛盾兩個人應該心平氣和地坐下來慢慢說。二姐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賭氣說,他就是拿八抬大轎抬我,也休想請我回去。父母看著干著急,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二姐這回的確是一副吃了秤砣——鐵了心的樣子。
’小米的心情倒是好多了。她跟樂業(yè)觀看了那場前所未有的雜技表演,兩名摩托車手在巨大的鋼筋網特制的圓球體里,上下翻騰或比翼雙飛,簡直讓她眼花繚亂又驚心動魄。當時,她的心兒都要飛出嗓子眼了,黑暗中她緊緊地抓住了樂業(yè)的手,樂業(yè)也乘機把她摟住了。小米沒有任何抗拒,相反她覺得要是沒有樂業(yè)在身邊,她根本就沒有勇氣繼續(xù)觀看下去。因為有他陪伴,這種驚險和刺激就變成了一種幸福的元素滲透內心。戀愛的過程其實更多是要彼此考驗的,有時甚至跟耍雜技一樣,有些懸乎,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叫人揪心。
眼看天色擦黑了,三姐冷不丁從外面回來了,小米隔著窗戶一眼就瞧見了那個長毛,心里不由得打起鼓來。母親正在準備晚飯,三姐就直奔伙房里去了。小米忙從屋里出來,也急忙往伙房去了。三姐叫了聲媽我回來了。母親抬頭吃了一驚,說死丫頭,嚇人一跳,一走就這么些天?連個音信都沒!三姐說我這不回家看您老來了嘛。母親沒好氣地說,你看看我還有口氣沒?三姐說,媽,誰又惹您老生這么大氣?是不是老四,看我怎么收拾她?小米忙插話說哪是我,是二姐要離婚。三姐睜大眼睛噓了一聲,問小米真的假的。小米還沒來得及表態(tài),母親說啥蒸的煮的,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出去,站在這礙手礙腳的,心煩!
等到快吃飯時,父親才踱著步子從外面溜達進來,一見三姐臉色馬上沉下來。母親生怕父親還因上次的事遷怒三姐,趕緊上來打圓場說,三尖尖回來看我們了,又指了指三姐旁邊的那個長毛,表情不無為難地介紹說,這是老三的朋友。父親幾乎沒多看三姐一下,卻把眼光瞥向長毛,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不知此刻三姐心情如何,小米倒是暗暗替三姐捏著一把汗。今天的長毛,比上次她見到時稍整齊了一些,衣服褲子都是干凈的,顏色樣式也不算太夸張,當然,頭發(fā)還是老長老長的,不過能看出來剛剛洗過,梳理得比較順溜,也沒有上回那么蓬亂無章。三姐見父親老盯著長毛看,就無話找話說。他這人優(yōu)點可多呢,特別能吃苦耐勞,還很有思想。父親卻沒答理她。三姐就不好意思再說什么了。這時,母親已經把飯菜都盛好了,就招呼大伙坐下來一邊吃飯一邊說話。
接下來的整頓飯,父親還是一言不發(fā),只顧埋頭吃東西。小米覺得父親的樣子很奇怪,按理說他該沖三姐發(fā)一通脾氣的。母親倒是煞有介事地把三姐從頭到腳數落了一頓,也就是裝裝樣子給父親看的。最后她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該懂懂事了,以后別再讓爹媽替你操心了。這話似乎又引起二姐的不自在,她隨便扒拉了幾口,就悄無聲息地離開飯桌,一個人回房間去了。母親便愣了一下,大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不由得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扒拉飯菜。
好容易吃完了,小米為三姐繃著的那根神經才算松弛下來,她正在收拾桌上的碗碟筷子,聽見父親叮囑母親說,伙房的事就讓老四去弄吧,你也過來坐著,我有話跟老三交代。小米一聽頓時緊張起來,甚至覺得屋子里的空氣都有些異樣了。三姐倒是一副很坦然的樣子,說,爸、媽,我也正好有話要對你們倆說呢。母親臉上一副如坐針氈的痛苦表情,嘴里囁嚅道,到底有啥大事嘛,爺倆一個賽著一個著急慌忙的。父親轉過臉又對一旁的長毛說,小伙子你要是沒事就先回吧,我們家里有些事要說說。長毛猶豫著起身看了看父親,又轉臉用目光去征求三姐的意見。三姐對父親說,爸,你就讓他也待著吧,因為我要說的事情跟他有直接關系。父親嚴厲地看了三姐一眼,接著又不溫不火地說,他怕是還沒有聽我說話的資格吧。三姐說,咋就沒有?他是我的男朋友。
這話一出口,母親的眼睛立刻睜得老大老大的,好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怪物。父親也是有點兒被怔住的架勢了,半晌無言。母親的嘴張了張,她又拿手掌捂了一捂,才狐疑地問,你這丫頭到底搗啥鬼?剛才你可沒這么跟媽說啊!怎么突然就冒出個男朋友來了?到底咋回事?!三姐乘機往母親身邊靠了靠,把一只手搭在母親的手背上,笑著說,媽,我剛才是沒說,就是想等咱爸回來一起說嘛,省得說兩遍麻煩,是這樣的,我和長毛呢,就要準備結婚了!
那一刻,小米覺得屋里簡直就像轟隆一聲扔下一顆重磅炸彈。父親、母親,還有她自己,全都快暈過去了,無論如何三姐的決定都太讓人驚訝了——盡管此前,小米確實目睹了三姐跟長毛在一起的情形,但那離談婚論嫁畢竟還是有距離的。三姐說話做事確實太離譜了。
七
媒人突然捎話過來,說方家提出三個條件,如果小米家能夠答應,他們才重新考慮讓樂業(yè)入贅的事:一、小米婚后所生男孩必須姓方,女孩另當別論;二、考慮到樂業(yè)下面的弟弟現(xiàn)役未婚、妹妹年幼上學,樂業(yè)結婚所需的家具電器擺設床具等均由小米家負責置辦,方家只陪送一些基本生活用品和衣物等;三、方家原則上不再給小米家彩禮錢及其他費用。
父親聽完依舊心平氣和的,母親卻忍不住沖媒人皺起眉頭說,他們也太欺負人了吧,這叫啥條件,天底下哪有這樣做父母的?媒人始終賠著笑臉,說,好事多磨嘛,一切都可以再慢慢商量的。母親說,照我看呀,他們干脆把兒子光著身子攆出家門算了。父親說話也不能那么說,將心比心,人家養(yǎng)兒子一場也不容易。母親反過來詰問,那咱們把閨女拉扯這么大就容易啦?媒人說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可話又說回來,畢竟將來你們這邊添了一口子人,添丁增旺,大吉大利,人家提些條件也在情理中的。母親的眉頭依舊深鎖不展,恨只恨自己這輩子沒有生出個兒子來。媒人起身準備告辭了,父親便張羅著相送出門,他讓媒人盡管放心,說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媒人夸贊還是老爺子通明事理。
小米下班回到家,見母親臉色很不好,問了兩三遍,母親也不言語一聲,只當是還在為二姐和三姐的事心煩。尤其是,自打三姐冒冒失失跑回家提出要跟長毛結婚的事后,母親的臉上就籠罩了一層憂郁而又驚恐的顏色。盡管三姐在這個家里總是顯得那么言行奇特,可結婚這種人生頭等大事一出她的口,還是叫人驚詫不已,她戀愛的速度似乎快得讓人應接不暇。按理說,像三姐這樣的大齡女青年,能不能找上對象已然是個令人頭疼的未知數了,如今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如意的,家人應該萬分慶幸才對,可現(xiàn)在的問題卻是,非但沒人感到一絲欣慰,反而叫所有人陡增了某種擔憂——好像三姐不是在談婚論嫁,而是在一意孤行,硬拿著自己的終身大事當兒戲。
小米把三姐的事偷偷告訴了樂業(yè),他沒有表現(xiàn)出特別的驚訝,反說,那你怎么感謝我呀。小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小米說你不覺得我三姐這人太荒唐了嗎?樂業(yè)說愛情本來就有神奇的魔力,有時會叫人變得瘋狂的。小米覺得樂業(yè)言之有理,幾乎說到事情的本質上了,在全家人看來,三姐的確有些發(fā)瘋張了。后來,小米跟樂業(yè)抽空到街上瞎轉悠,特意溜達到西城的綜合市場,在成排的藍色鐵皮柜臺前,找到了三姐跟長毛的那個服裝攤位。當時長毛正在同顧客討價還價,他穿一身牛仔服,再加上那頭披散不羈的長發(fā),的確很顯眼,柜臺后面的椅子上,放著一臺磁帶錄音機,時下正在流行的費翔和齊秦的幾首新歌正反復播放,招徠到不少年輕人駐足觀望,生意似乎很紅火。聽三姐說她整天吊吊拉拉上著班,時不時就跑過來關照攤子上的事,兩個人似乎是情投意合地開起了夫妻店。
眼看早過了吃晚飯的時間,父親依然遲遲不見身影。母親生氣地說,咱們娘兒仨先吃吧,那個老東西一下午不知上哪野去了。家里就小米、二姐跟母親吃飯,光聽著幾根筷子碰碗碟的叮當聲,母親和二姐都吃得很沉默,弄得小米也很無趣。她本來是想跟她們講講那個雜技團表演的精彩之處,見她倆都那樣只好作罷。吃完飯后,二姐主動去伙房拾掇,母親懶懶地坐下來打開了電視機,這些天正演連續(xù)劇《渴望》呢,母親簡直被里面的那個劉慧芳迷死了,看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的。也許是電視機一直擺放在父母房間的緣故,小米通常不怎么喜歡看。樂業(yè)倒是跟小米提起過,說他們廠的男同事這些天都在議論,說誰要是娶了人家慧芳那樣的媳婦。這輩子就算燒高香了。小米覺得男人都怪可笑的,看個破電視劇就開始想入非非的,那些片子畢竟是入編入演的東西,怎么就全都當真了呢,難道他們自己的媳婦或女朋友個個都是夜叉不成,干嗎要吃著碗里的還看著鍋里的好?所以。小米就跟樂業(yè)說自己可不是什么劉慧芳張慧芳的,讓他最好想想清楚。
因為怕母親一個人悶得慌,小米也湊過來陪她一起看。母親像是不經意地問她,這幾天怎么也不見小方過來轉?小米說要他天天來咱家干啥?母親又問,你聽沒聽到他爸媽有啥態(tài)度?小米搖搖頭。母親不滿地說怎么跟個木頭人似的,一問三不知,戀愛到底咋談的?小米嬌嗔道,媽,我一個姑娘家,咋好意思問這些嘛!母親這才說了媒人今天來過的事,和方家提了一堆苛刻的條件。小米說,是嗎?都咋提的?母親說給你說了又有啥用?總之,他們家太那個了!小米想難怪母親臉色不好看,再加上她早已領教過方母的為人,那些條件即便母親不說,她也就可想而知了。
于是,小米故意說,大不了吹了,我又不是老得嫁不出去,連我三姐不是都要結婚了嗎?母親立刻打斷她的話,說,你少提那個三尖尖,一提她媽的心臟病都要犯了!那個海獸越來越像個瘋子了!小米知道不該拿三姐說事,忙朝母親跟前靠了靠,撒嬌似的摟住她的脖子,說,媽你別為那些雞毛蒜皮的事生氣了好不好。母親回頭看了她一眼,說,別摟得這么緊,都多大的人了,弄得人怪癢癢的!又十分愛惜地摸了摸小米的臉蛋,說,媽還不是看在小方這孩子的好上,才忍氣吞聲的,唉!話說到底,誰叫媽沒本事呢?小米覺得母親這種樣子,實在讓她有些難過,難道沒有生兒子真的就那么不如意嗎?可小米既不是二姐,也不是三姐,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父母對她的安排,諸如上學啦、待業(yè)啦、招工啦、頂替啦,也包括即將到來的這場婚姻。在她的成長道路上,每走一步父母都替她想好了,小米自己的想法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說了也是白說,她想做的事情就剩下言聽計從了,當好乖順的女兒比什么都重要。再說她確實不想再惹老人生氣。
母女倆正有一搭沒一搭邊嘮著邊看電視,外面突然傳來一陣重騰騰的響動,小米就猜到準是父親回來了,忙出門去迎接。放眼一瞧,頓時愣住了,父親一改往日嚴謹穩(wěn)重的家長模樣,好像是喝醉了酒,竟然讓人連攙帶架地送了回來,看著有些狼狽不堪,而送他回來的人,竟然是久不露面的二姐夫??磥硭埠鹊脡驊辏饶_前后直打晃,想必這倆人就是這樣跌跌撞撞一路從外面走回來的。小米情急下忙大聲喊二姐。二姐從小米的房間跑出來,一見到二姐夫,臉子馬上吊下來,本想扭頭回屋,見小米已經上前攙父親了,她才勉強走過去幫忙。這時,母親也被驚動了,正站在堂屋門口嘟囔著,這老東西不回家吃飯,去哪兒灌貓尿灌成這副熊樣兒?二姐夫搖晃著身子走到門口,直著舌根對母親說,媽,爸——他——他沒——沒事,我——們——爺—一爺倆—一在外頭——撮了一頓。
趁大伙扶著父親進屋的工夫,二姐冷不丁給了二姐夫一胳膊肘,他毫無防備,加上本來頭重腳底又發(fā)飄,咣當一聲,就跌倒在屋檐下,臉朝下趴在磚墁地上,疼得直哼哼,半天也爬不起來。把父親扶進屋放在床上,母親又指使小米和二姐去看二姐夫。二姐說,他摔死活該!母親聽了當即就舉起巴掌,作勢說,你這丫頭,咋這樣說話呢?二姐嘟囔說,反正他死活都跟我沒關系。這時,小米已經出了屋,彎下腰去拉趴在地上的二姐夫,拉了幾拉也沒弄起來,他簡直比死豬都沉,而且軟得像團面。小米無奈,只好連聲又叫母親又喚二姐出來幫忙。
三個女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把二姐夫從院里弄起來,見他不知是鼻子還是嘴巴跌破了,血流得汩汩的,再加沾上灰塵,臉面模糊而又齷齪。地上也有黑黑一攤血。二姐才著了慌,趕緊跑進屋去又找毛巾又倒開水,還讓母親把家里的酒精棉和紅汞藥水找出來,她忙不迭地替他擦血止傷。小米發(fā)現(xiàn),原來二姐這些天盡是嘴上的功夫,她把二姐夫恨得咬牙切齒的,可在這種關鍵時刻,她好像比誰都緊張,比誰都盡心盡力,簡2d811401fdc9600b45501418580ef7b4直就是那種救死扶傷的人民好大夫。此刻,小米似乎理解了電影電視里女人動不動就把男人叫“冤家”的意義了,二姐兩口子似乎也是這樣一對,戀過,愛過,恨過,有時甜言蜜語,有時劍拔弩張,相親相愛的時候風和日麗,吵鬧時又雞犬不寧不可開交。小米甚至開始懷疑,他倆到底還會不會離婚呢?夫妻倆過日子,怎么有時候跟小孩子過家家鬧著玩似的?
這一夜,二姐當然得跟二姐夫睡在小米屋里,小米只好去跟父母湊合擠在一起。記憶中,父親好像從來都沒喝過這么多酒,鼾聲如雷,胡話連篇,一會兒蹬腿,一會兒伸胳膊,惹得母親好一通嘮叨。小米幾乎一宿沒合眼,滿腦子都是樂業(yè)的影子,思前想后,一會兒覺得很滿足很幸福,一會兒又莫名地傷神,對未來沒有一點兒把握。父親半夜里起夜,大概又想吐了,都是母親披著衣服下地服侍的,然后還給父親沏了醒酒的糖茶。母親親手端著喂父親喝下去,父親總算是安生些了。小米覺得這種時候,母親比那個劉慧芳要賢惠一百倍,母親偌大年紀了,照顧起父親來就像照顧自己的兒子那樣精心。
第二天一早,二姐夫騎著二姐的自行車,兩個人雙雙出門上班去了,他們在學校工作總得去早些。小米不用著急,慢騰騰洗漱完畢,才開始吃母親準備好的早點。吃飯時父親已經醒了,母親冷不丁問道,我說五斗櫥里的那瓶汾酒咋不見了?父親支支吾吾說保不準那酒長腿飛了。母親說你就知道跟我裝神弄鬼!父親嘿嘿笑笑,捋了捋下頜灰白色的一撮短須,感嘆道,啊呀,有好些年沒這么大醉過了!母親故意拉下臉子說,下回再灌那么多貓尿,你干脆就別回這個家,省得夜里禍害人。父親照樣不搭訕,漫步往屋外走,到院里就開始慢條斯理地伸展胳膊腿腳。母親隨后跟了出去,一只腳踩著門檻低聲問道,喂,你昨晚都跟老二女婿說了些啥?父親回頭說你打聽這些做啥,那都是咱爺們間的話,說了你老娘們也不懂。母親連連咂著嘴,說,看把你能的!到底咋說的啊?父親似乎有些不耐煩了,收了晨練的架勢,轉身說,我說你這老家伙咋跟孩子一樣,嘮嘮叨叨問個沒完!我跟他說呀,你小子要是趕明早不把二丫頭接走,我就豁出老臉告到你們校長那里去!說完,父親一臉詭秘的笑容進了屋。
小米就猜到父親肯定是在撒謊。不過,她又實在是很佩服父親,未動大的干戈,只用家里珍藏多年的一瓶老汾酒,就把二姐夫給馴服了,夫妻矛盾再次化為玉帛了,真是不簡單啊!所以,小米的心情一下子好得難以形容,出門上班前,她突然湊過來在父親的額頭上親了一口,倒把父親嚇了一跳。小米雙豎大拇指,一臉燦爛的笑容,說,好樣的老爹!父親依舊木訥地張著嘴,望著小米年輕美麗的背影在院里漸漸消失,半天才回過味來,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母親見狀,也笑瞇瞇地說,老不死的,看把你美的,這回孩子們都走了,你總該對我說實話了吧。父親皺著眉頭,半晌道,我說你到底還有完沒完了?
八
方家母子大吵了一架。主要原因是,樂業(yè)下班回家不經意聽到了媒人跟母親的一番談話,才得知了他家跟小米家提出的那些條件。
樂業(yè)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母親會是這種人。樂業(yè)當著媒人的面對母親嚷,媽你太過分了吧!你把我當成啥了?你這樣做人家該怎么看我?你太自私了,從來只顧你自己,你有沒有替我想過一次?要是按你說的那樣,我寧愿這輩子打光棍,不結婚了!方母也是沒想到兒子會這樣指責她,而且,又是當著外人的面,她一下子就惱羞成怒了,破口大罵樂業(yè)是個吃里爬外的東西、是個白眼狼、沒良心的軟骨頭、天生一輩子受氣。樂業(yè)本來就血氣方剛的,又趕在火頭上,難免說出些過激的話,他說,媽你讓我覺得丟人,以后沒臉再見小米家的人了。方母簡直快氣糊涂了,撲上來就甩給了兒子倆耳光,后來,幸好被媒人硬拉開了。
羞憤之下,樂業(yè)幾乎含著眼淚扭頭跑出屋外,方母緊跟著又攆出去,不依不饒?zhí)_罵他,說就當沒生這個兒子,讓他趁早卷鋪蓋滾蛋。于是,樂業(yè)氣沖沖地騎上車子,頭也不回就離開了家。他越想越窩火,越想越傷心,越想越覺得對不起人家小米,可又沒地方撒氣,就鉚足了勁猛蹬車子,埋著頭只顧往前沖,跟整個世界都有仇似的。耳邊都是風的嘶叫,好像一群討嫌的女人滿路追著罵他。
當時天色已經昏暗了,車子飛駛到一個十字路口,樂業(yè)一點兒意識也沒有,滿腦子只想著逃離那個家,越遠越好,越快越好,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注意路口還有紅綠燈,更顧及不到從另一個方向突然橫穿而過的摩托車了……
小米得知情況已是第二天的事了。樂業(yè)的左腳打了石膏,腳踝骨嚴重骨折,臉上、背上蹭掉了兩塊油皮,后腦勺還鼓了個拳頭大的血包。小米一見他,就忍不住哭出聲來。樂業(yè)痛苦地齜著牙勸她別哭,說自己沒事,一點兒都不疼,眼圈卻不知不覺紅了。小米淚汪汪地抽泣了半晌,直到方母進來,她才算是止住了。
方母對樂業(yè)說,以后我懶得管你,別動不動就尋死覓活的,我和你爸還想多活兩年呢。樂業(yè)始終閉著眼,把臉撇向窗戶那邊不瞧母親。方母又對小米說,讓樂業(yè)去你家也不是不行,可你也看到我們家的情況了,樂業(yè)下面還有弟弟妹妹,將來還不知道怎么樣呢。樂業(yè)接過話頭說,媽,你跟小米說這些干啥?方母說,喲,還沒結婚呢,就開始護著她了,好好好,媽啥話也不說了,我當啞巴行不行?你的事自己看著辦吧,可媽把丑話先說在前頭,上門女婿的日子你可想好了,將來可是沒有賣后悔藥的地方!說完,便氣呼呼地轉身出去了。
樂業(yè)才正過臉看著小米,說,我媽就是這種人,刀子嘴豆腐心,小米你千萬別往心里去。小米忙靠過來拉著樂業(yè)一只手,心里別提啥滋味了,半天只囁嚅道,你好好養(yǎng)傷吧,我一下班就來看你,給你送好吃的。
原來打算十一過后,倆人先把婚訂了的,可樂業(yè)的腿腳怎么也得在家靜養(yǎng)三個來月吧,事情只好就這樣拖著了。倒是三姐雷厲風行后來者居上,國慶節(jié)放假,她陪長毛回了趟老家,據說長毛的父母好像很喜歡三姐,一個勁囑咐她要好好幫他們管一管長毛,把他的野性子收一收。從長毛家回來,三姐再次正式提出要結婚的事,父母考慮再三,多少是有些猶豫不決的:一方面,老人都不太喜歡長毛那個樣子,又沒有正經工作,整天在市場上倒買倒賣的,覺得不可靠;而另一方面,又想到三姐年齡實在老大不小了,女大當嫁,怕萬一錯過了機會,以后她真的要當老姑娘該怎么辦。三姐見父母這樣,果然打出了她的最后一張王牌,說她這輩子要么跟長毛在一起,要么就誰也不嫁。父母思前想后,總算是痛下決心了,不過也提出了一個要求,就是三姐完婚后得先在娘家這邊住一段時間,等將來小米結婚時,他倆再搬出去單過。三姐是個聰明人,反正就是晚上回家睡個覺,白天他倆都是在市場里耗時間磨生意的,再說,要真的在外面住,當下還得花錢租房子不劃算,生意人最講實惠,也就點頭了。
父親急忙找人,把家里靠兩邊的一間閑置的耳房拾掇一新,裱糊頂棚,粉刷墻壁,又鋪了地板,裝了新窗簾,安了壁燈,就算是新房了。至于家具電器等結婚用品,都是長毛家出的錢,為這事長毛父母特意跑來縣城住了兩天,陪著三姐他們采購齊全。
三姐的喜事辦得很簡單,也就雙方的親戚朋友在縣城的民族飯莊喝了頓喜酒?;楹蟮谌?,倆人就南下去了廣州,說是一邊旅行結婚,一邊可以去那邊進一次貨,這叫愛情事業(yè)雙豐收。父母也漸漸地認識到,這兩個人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他們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三姐的婚事竟然是幾個孩子中最最省心的一個。左鄰右舍都以為家里招了上門女婿,見了面就夸他們老兩口有福氣,弄得父母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只是模棱兩可地點頭笑笑。
小米跟樂業(yè)的關系似乎更進了一步,特別是樂業(yè)養(yǎng)傷期間,小米幾乎天天下班后都去方家照顧他,現(xiàn)在兩個人如膠似漆,誰也離不開誰了。恰恰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部隊里突然給方家拍來一份加急電報,樂業(yè)的弟弟在南方抗洪搶險中因公殉職。這個天大的噩耗一下子就把方家打垮了,樂業(yè)母親哭得死去活來。當天,樂業(yè)跟父母在有關部門的協(xié)調安排下,連夜乘專車奔赴出事地點了。
這天晚上,小米沒有回家,她當然得留下來陪著樂業(yè)的妹妹,小家伙摟著小米,眼睛都哭腫了。小米也是忽然間才意識到的,樂業(yè)不可能再做她家的上門女婿了,他這輩子注定沒有那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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