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那場雪,飄落在鄂東北一個叫竹林灣的小村上空時,我們一大家子,在鞭炮聲中,剛吃過新年飯。一灣人過來拜年,順便來看我和麗麗。麗麗穿著紅色貂皮大衣,脖子上纏著貂的尾巴,氣質(zhì)非凡。男人們的目光被貂皮黏住了,有的將鼻子貼在貂皮上嗅。麗麗臉紅了,女人們眼尖,說:“這新媳婦,臉一紅,粉嘟嘟的。四郎,你選正人了?!闭f得我臉騰的一下紅了,我最怕別人叫我的小名,特別是在麗麗面前,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家弟兄多,負擔(dān)重??蓻]辦法,這些女人嘴大舌頭長,得罪不得,何況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小時候,我吃過她們做的面粉保子。那時,我娘孩子多,奶供不足,我還吃過另一個女人的奶。
我新婚不到一個月,在遼西阜新辦的,沒讓家里人去。我當(dāng)兵在阜新,爹嫌阜新太小,沒發(fā)展,告訴別人我在沈陽為官,我也不去解釋,只要老人高興,就讓他說去吧。
這次回來,女人們說,飯沒吃上你們的,也就算了,可鬧洞房不能落下,無論你在外當(dāng)多大的官,到家了,規(guī)矩不能破?!澳慵饮慃愂谴蟪鞘欣锏娜?,開放,那咱就來開放的,等著瞧吧,晚上有你們好看的?!笨伤麄冞@些村野之人,根本等不到晚上,幾句話,幾個動作,興情就上來,鬧起來!白天鬧,就得關(guān)起門來,否則太亮堂,沒那氣氛,有些話不敢說,有些動作不好意思做。門一關(guān),屋里黑,又不是漆黑,是朦朧的黑,效果就比晚上點著燈還好。這不,就有男人點著一根煙,要麗麗含在嘴里,不準(zhǔn)用手,只用嘴,將煙轉(zhuǎn)移到我的嘴里。我也只能用嘴,不能用手。這一招很高明,兩人必須把嘴唇撅起很高,借助舌頭的力量,男人才能將煙叼進自己嘴里。這其實是想法子,讓新郎新娘在眾人面前親嘴。幸好鬧洞房時,父母只在廚房里,給鬧的人燒茶水,煮面條,根本見不著我們的面,要不,我們會難為情。鬧洞房是好事,被鬧的新郎新娘,鬧著鬧著,兩人面前的那層窗戶紙就鬧破了,新媳婦心中那點羞澀被趕跑了,某種混雜著恐懼卻又是那么渴望的情愫被挑逗起來,像鴿子的翅膀,早在心里撲騰開了。鬧的人一走,就用饑渴的眼光暗示著她的新郎官快點行動。新郎就更不用說了,早成了一只急猴,所有的男人都這德行。鬧騰的人呢?看著新郎新娘做著他們設(shè)計的動作,比如接吻、擁抱,結(jié)果把自己因忙農(nóng)活而沉睡了多少天的男女之歡喚醒了,沒等鬧完,急著拽起自己的女人往家跑。雖然女人沒有新娘子年輕漂亮,可年輕漂亮是別人的,咱只能種自家的地。
正瘋鬧,外面的雪花飄得密集了。有人說,看吧,往年,冬月里就下雪,這次,冬月沒下,臘月沒下,非要等到正月,等到大年初一?!皩iT迎接你們這對貴人,老天也知道,你們來自沈陽,也曾是皇城根哩?!贝蠡锞推鸷澹f這樣就更應(yīng)該鬧。我們在阜新生活了好幾年,畢竟也是地級市,開放。他們所能想到的招數(shù),麗麗都很順從地做,最后,只有他們不敢看的,沒有我和麗麗不敢做的。于是,就像一片河水,流得太順,就沒有浪花,不好看了,被鬧的人沒了激情,說:“散伙吧,找個地方打牌?!彼麄兙蛧雷哟蚱鹋苼?,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男人們玩得大,基數(shù)五塊,女人們玩得小,盡是毛票子。
他們玩在興頭上,有兩個男人推門進來,是高橋河村的。高橋河屬黃坡縣管轄,因與我們?yōu)持挥幸缓又簦瑑纱迦诉€是挺熟。只不過我外出多年,不認得他們。他們像落水的雞似的,搖著頭,拍打著兩只手,抖落身上的雪花,然后說是特地向我家道喜來了。一家人挺高興,給他們倒茶,他們不喝,給他們端面粉做的錁子,不吃,說是想打牌,硬是把玩興正酣的兩個人拽下桌,他倆坐了上去。
他們一上坐,聲音就大起來,似乎要把房頂擁掉。堂屋沒法待,我和麗麗進了里屋新房,有幾個兒時的伙伴跟了進來。許久不見,總想多同我說說話。可麗麗累了,打了一個呵欠,那些人就很知趣地走了。
我也累,我倆很快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吵鬧聲,以為在夢中,睜開眼,鬧聲更大,好像動起了手。我沖出里屋,可不是,真打。起來了,是大哥與高橋河那兩個來打牌的在動手。大哥被其中一個人踢了一腳,又被另一個人打了一拳。大哥被激怒了,怒吼著:“六郎呢?六郎死到哪兒去了。五郎呢?五郎!”我這才想起,我回來這一天,沒見著五郎六郎,他們知道要鬧我的洞房,鬧他們城里的嫂子,難為情,躲出去了。大哥沒喊來五郎六郎,就喊我。大哥喊:“四郎,快來,把他倆趕出去?!蔽彝皼_,結(jié)果沒沖上去,麗麗緊緊地拽住了我。回來時間不長,我沒有給麗麗介紹大哥。麗麗或許不知道,那正挨揍的是我大哥;或許感覺到了,只是見這種打架的場面,太害怕。她把我拉回里屋,插上門,背靠著門板,用身體堵住我,堅決不讓我出去。這時,我聽見了六郎的聲音,六郎喊:“竟敢在我家動手,我得讓你爬著出去。”接著,就聽見打架的聲音,是巴掌扇在臉上,是拳頭打在膀子上,聲音沉悶。還有娘呼天喊地的聲音:“別打了,要出人命了……”但這些聲音漸漸地弱下去了。我仔細聽,不是弱下去了,是遠去了。聽得出,他們已經(jīng)到了門口。接著,我聽見娘“天哪”一聲,然后,門口就變得寂靜無聲,這一聲叫喊和叫喊后可怕的沉默,讓我有一種不祥之兆。我擔(dān)心六郎,六郎上過幾天少林寺,回來后好打抱不平,出手狠。六郎呢?六郎剛才還在說話,現(xiàn)在怎么沒了一點聲響,是不是讓那兩個人打蒙了?我一把拽開麗麗,打開門沖出去。我家的大門口,圍著好多人,他們的臉都朝向那條小水溝。我聽見小水溝里有沉悶的摔打聲,像水牛在泥田里打滾。我再次聽見六郎的聲音,六郎問:“還鬧不鬧?”那人沒吱聲。六郎又問:“還鬧不鬧,你不做聲,我就把你悶死在這里!”我撥開人群,擠到水溝前,我看見六郎身下壓著一個人,那人滿臉是泥,我看不太清楚,只知道他是那兩個高橋河人之中的一個。爹站在一邊,臉色鐵青。娘獨自一人,在那棵老槐樹下用圍裙擦淚,我聽見她叨嘮著:“別打了,沖了喜,可是要不得的。”
那個人終于被六郎壓得受不了,甕聲甕氣地說:“我不鬧了,你放我走吧?!绷删头砰_那人。那人像新捏成的泥人,渾身還淌著泥水,臉也跟泥水似的,蠟黃蠟黃,沒一點血色。他邊往村頭的那條小路上撤,邊罵:“六郎你聽著,咱們一會兒算賬,咱們晚上一起算。等著瞧吧,晚上非得把你們?yōu)臭[翻天。”接著,他沖一直在旁邊觀望的另一個高橋河人喊:“兒子,咱們走。”我這才知道,他們是父子倆。他們沿著來時那條路,很快地就消失了。
六郎身上滴答著泥水。他站在溝邊,對圍觀的人說:“敢在我們?yōu)臭[,沒門!”有人提醒他趕緊回屋里,用熱水洗個澡,換套衣服,要不非得著涼,非得感冒。六郎沒有應(yīng)他,徑自走向門前的那條河。雪還在下,那些雪花,輕輕落在河水里,就那么變魔術(shù)似的沒了。六郎一步步往水里走,水淹沒了他的腳背,淹沒了他那壯實的腿,淹沒了他的腰,淹沒了他的肩,最后,他竟然像雪花一下,悄無聲息地沒在水里。河水平靜得像一面鏡子。眾人屏住呼吸,不知六郎玩的什么把戲,我也喘不過氣來。直到很長時間,六郎從水里一步步往河邊走,儼然一位河神,在水里慢慢地長高。六郎上了岸,身上同樣滴答著水,只是這次滴答的不是泥水,那水透亮透亮的。六郎神情平靜,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他身上有細密的霧在升騰,那是他的體溫在蒸發(fā)著身上的水,于是,他看上去不像是洗涼水澡,而是在洗桑拿。六郎平靜地對大伙說:“都回去準(zhǔn)備準(zhǔn)備吧,這幫人吃了虧,晚上肯定還得來?!绷烧f完,就上新華家去了。他沒有回我們自己的家,他身上濕淋淋的,不能回家,他怕弄濕了娘為我和麗麗準(zhǔn)備的新房。
娘生下我弟五郎時,哭著說:“咋又是男孩子,我命苦啊,連個燒火做飯的替手都沒有?!钡矶紱]理娘。爹說:“我就要兒子,兒子有什么不好。咱接著生,生出一幫‘楊家將’來?!钡€將我們的名字都改了,從大哥開始,我們本來叫建國愛國擁國友國喜國,他改成大郎二郎三郎四郎五郎,可是娘生下六郎后,爹突然省悟了,說:“不能再生了?!弊约荷相l(xiāng)衛(wèi)生院挨了一刀。爹就只有他的“楊家六將”了。
圍觀的人站在飄落的雪花中,議論一陣子,就散去了,回了各自的家,或上了我家。家里有喜事,不玩不鬧,我家就會覺得沒人緣,沒意思。不過,已經(jīng)沒心情打牌了,仍舊是議論。我從他們的議論聲中,知道了事情的大概:高橋河的兩個人輸?shù)锰珣K,就把氣撒在一旁看牌的堂嫂身上,說女人晦氣,讓女人滾。堂嫂覺得委屈,她自認為自己表現(xiàn)得很好,因為認識兩個男人,給這兩個男人倒了好幾次茶,還遞了兩根煙。真是太不講理了。堂嫂也是有脾氣的人,于是就說,要滾也是兩個牙狗滾。便吵了起來。大哥說,今天是大年初一,又是我家的喜日子,不要吵,要吵就滾出去,于是動起了手。
地上開始有了積雪,像撒了一層面粉。吃過晚飯,雪停止了飄8f8d9d9c4fda1d003345cfe237c2b108灑。在雪地的映照下,天很亮堂。一灣人又涌進我家,說是白天沒鬧好,晚上鬧。娘很高興,又是端茶水又是遞煙。她認一個理:鬧得兇,人氣旺,麗麗就會生兒子。她已經(jīng)有好幾個孫子了,真弄不明白,她為什么還盼孫子。
六郎嫌鬧,從墻上取下他的那把竹笛,上了河邊歪脖柳樹下。六郎一有不順心的事,就到柳樹下吹笛子,吹上一陣子,心就順暢了。去年當(dāng)兵,因名額緊,六郎沒走成,他就在河邊吹了三個黃昏,吹得雞不叫狗不鬧,把一村人吹得煩了又吹哭了,他自己也哭了,這事也就過去了。不過,今天的六郎,肯定是高興,他四哥帶了個城里女人回來,他怎會不高興呢。六郎高興的時候,也吹笛子。
六郎吹的曲調(diào)是歡快的,好像是《步步高》。但吹著吹著,那曲調(diào)漸漸地就悲涼起來,我不知道六郎為什么那么憂愁,一定又想起了當(dāng)兵的艱難。六郎年齡并不大,才十七歲,就下學(xué)在家兩年了。當(dāng)時他特想讀書,可家里沒錢。這兩年,我有了工作,想資助他,他又不去了,說讀書沒出息,想當(dāng)兵,當(dāng)兵不成,又想學(xué)武,當(dāng)個武打明星,那是可能的事嗎?于是就成日在河邊游蕩。六郎的笛聲讓我不好受,我想去叫他別吹,回來吃飯,走到半道,六郎向家跑過來。六郎見了我,說:“不好了,打架的來了,高橋河打架的來了。”
家里的人還沒散去,六郎對他們說:“別吵吵,趕緊回家抄家伙,別拿刀,別拿鏟,就拿木頭棒子。既然他們打到家里來,就別讓他們好好地回去,打斷他的胳膊,打斷他的腿,千萬別往頭上打?!弊谖壹依锍闊熀炔璧娜耍揪筒幌胱?。這煙和茶,是我從城里帶回的,誰家也沒這么好的。他們以為六郎煩他們,騙他們走,六郎這人,精著哩。六郎見他們不動,急了,說:“真的,我聽得清清楚楚。他們說,河邊第一家別打,他家弟兄多,有人當(dāng)兵,有人還上過少林寺。除了這一家,誰家都可以,隨便抓一個人,捆起來就跑,你們不要以為他們就是沖我家來的。”灣里人聽說他們隨便抓人,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孩子,急忙往家跑。
六郎拿起長笛,哆哆哆哆哆哆哆哆……吹出一串急促音,像沖鋒號,和平國際新華有寶排骨魚刺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等都沖了過來。他們平時最聽六郎的,六郎說往西,他們不敢99c1b847a10b40625c023ac366d79d3e往東。六郎說:“抄家伙!”那些人就沖進我家,出來時,一人手里拿了根木棒:沒了鐵鍬的鍬把,鎬把,搟面杖,淘茅廁的糞筒子。六郎道一聲:“上!”他們就一陣風(fēng),向著灣里的唯一通道,迎過去。
很快,喊聲震天。高橋河的人說:“抓走一個,就抓那個倒茶的爛女人?!绷烧f:“誰敢動手,我就讓狗日的豎著進來,橫著出去?!彼D(zhuǎn)過身,沖著我們?yōu)匙永锏娜俗鲃訂T:“是他們先打進來的,就別怪咱不客氣,只要咱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高橋河那幾十個年輕人,幾十根木頭棒子,就是紙老虎……”六郎話還沒說完,有人就附和道:“六郎,打!狠狠地打,打得派出所都不敢管,打得鄉(xiāng)長縣長都不敢來,六郎你就好了,成這兒的國王了?!?br/> 六郎說:“我可不想成什么國王,我只想教訓(xùn)他們,讓他們知道,咱竹林灣的人不好惹?!绷稍捯魟偮洌靼艟蜕先チ?,先是聽見木頭棒子抵擋木頭棒子的聲音,那么清脆。接著,就聽見木頭棒子打在人身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像搗衣女在河邊敲打濕淋淋的衣服。后來,各種聲音,清脆的,不清脆的,叫聲,罵聲,混雜在一起。這些聲音,像無數(shù)根鋼針,向我扎過來,我感覺心直哆嗦。麗麗身上像通了電,哆嗦得更厲害。我抓起一根扁擔(dān),就要往外沖。麗麗一把抱住我,她說:“你別去,我害怕。”我看著麗麗,我是熱血男兒,人家都打到灣子里來了,蹲在我們頭上拉屎了,我怎能聽婦人之言。我甩開她,跨出門檻。這時,娘一個趔趄,擋在我面前。娘說:“四郎,你是國家干部,你不能去,要去也得老娘去,我看他們能把我咋的?!蔽艺f:“你能干啥,去挨打?”娘說:“他們敢打我,我都快入土的人了,他們就不怕天打雷劈?我得去勸他們別打,打死人,可得償命?!蔽疫€是不敢讓娘去,他們要是那么理智,也不會來動手,他們就是瘋子,瘋子還管你年老年少?萬一一棍子悶在娘身上,還不把她那副老骨頭打碎?我正想奪路而去,三哥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三哥這個膽小鬼,外面打得這么兇,他竟然一直躲在屋子里。也難怪。三哥從小內(nèi)向、膽小,走路都不敢邁大步,人送外號“假女人”,怎么能指望一個“假女人”,像熱血男兒往前沖呢?可三哥這次很堅決。三哥說:“四郎你不能去,你是吃外飯的,你參與進去,問題就嚴重了。灣里人被打傷了,把傷員送到高橋河,誰打的讓誰掏錢治,還得供吃供喝,讓他們養(yǎng)著。你不行,你是軍人,是國家干部,你到時得上班,你到時候上不了班,部隊就得處分你,弄不好還得開除你?!比缯f著,搶過我手中的扁擔(dān),沖了出去。屋子里東西都讓他們拿空了,我找不到可以用來打架的武器,這時,我看見雞窩旁邊立著的搓衣板,搓衣板也行,也可以劈開狗日的腦袋。我抓起搓衣板,這時,娘把我緊緊抱住。娘說:“四郎,你不能去。大郎二郎三郎五郎六郎都去了,總得留一個給我送終吧?!蹦锇褑栴}想得太嚴重了。娘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不敢去了。這時,侄子們,還有幾個外姓的孩子跑進了屋。他們本來是在外而看熱鬧的,打架的動靜越來越大,他們跑丫進來,有幾個已經(jīng)嚇得哭爹喊娘。娘就說,四郎,你正好留下來看孩子,把他們領(lǐng)到后面的山洞里去,那個地方?jīng)]人知道。
有幾個小孩不愿上山洞,說里面有蛇。他們讓我把他們帶到后面隊長家。隊長家是樓房,雖然只蓋起了一層,可那是鋼筋水泥的,是鐵大門。門一閂,沒人能進來。我就聽他們的,領(lǐng)著他們往后走,麗麗也跟著。麗麗的身體還在哆嗦。她原來一直在流淚,只是沒哭出聲來。我安慰她說:“沒事,打不進來?!?br/> 到隊長家門口,我們喊了好幾聲,隊長的女人才開門。我們進去后,她就把門反鎖上,再用幾根木頭頂起來,果然嚴實。外面的喊叫聲小了,像是遠去了,小孩們的哭聲也弱下去。麗麗漸漸地冷靜下來。我把她的手握住,我說:“沒事,一切都過去了?!痹捯魟偮?,喊叫聲再次響起。我聽見了娘的聲音,娘尖厲的嗓子撕心裂肺,鉆進門縫里來。娘喊道:“天打雷劈的狗雜種,連老娘你都打咧。老娘都是要入土的人咧,打老娘是要遭報應(yīng)的咧……”我再也坐不住了,扯去軍裝,只留了個背心,撤掉木頭棒子,打開門閂,再次沖出去。麗麗又來攔我,村長的女人說:“你就讓他去吧,多個人,多個幫手。連你娘都挨打了,他哪能坐得住?!贝彘L女人的話,令我臉紅。我沖麗麗吼道:“我當(dāng)兵,就是保家衛(wèi)國,現(xiàn)在,人家都打到家里來了,我連母親都保護不了,還算是一個軍人嗎?就算我不是一個軍人,至少也是一個男人,我要去!”麗麗還是扯住我不放。這時,我看見村長家的墻上掛著一張弓,還有一竹簡子箭。這是村長的兒子的,我小時候也玩過。我想起我小時候英勇善射,能射中天上飛的鳥,水里游的魚。我抓起弓箭,對麗麗說:“我離得遠遠的,我能打著他們,他們打不著我?!比缓螅揖蜎_了出去。
門一開,叫喊聲就像爆竹一樣,再次炸開,讓我心生一絲膽怯,我從沒聽過這么令人恐怖的叫喊,仿佛天就要塌下來,地就要陷下去,世界就要走到盡頭。我不敢往前走。這時,有人向我沖過來,我一看,是黑魚。黑魚說:“是四郎嗎?你別去,狗日的,他們下手太狠了,我的腦袋開了瓢,我得回去包上。我尋思再堅持一會兒,不行了,血都流到膝蓋上了,再不包,就流沒了。”我聽得全身直冷,我沖黑魚喊:“你快去包吧,先用鹽水洗一洗再包。”但我的話,黑魚肯定沒聽清,連我自己都沒聽清,它顫抖得太厲害,走調(diào)了,像鳥語。我的聲音讓我感到更加恐懼,我站在那里,腳走不動了。這時,我看見又有人沖過來,我想,是誰又當(dāng)了逃兵?正想看個究竟,那人揮起木棒,向我頭頂橫掃過來。那木棒,在雪地映白的天地間,閃出一道烏黑的光。我急忙往下一蹲,那人掃空了,一個趔趄,跌跌撞撞往前去。趁這良機,我?guī)撞教M道邊的竹林里。盡管夜里的竹林有蛇,有山鼠,很嚇人,可你只要不先動它們,它們就不會動你。人就不一樣了,你不打他,他追著打你。
那人見我跳進了竹林,怕有埋伏,不敢追。我躲在那里,還能聽見娘的喊聲,娘說:“別打了,要出人命了?!蹦锏暮奥曈旨庥猪懥?,像一把刀,把天劃開一道口子,天仿佛一下子亮開了。月亮出來了,銀白銀白的,映在水中,還有那些云朵,也映在水中。我突然看清,那不是云朵,那是人,是人的倒影映在水中,它們動得那么迅猛,你追我趕。我還看清了他們手中的木棒,你掃向我,我砸向你,還有話語,幾乎都是那幾句話,一邊說:“狗日的你找死!”另一邊說:“狗日的我非得給你開瓢!”一邊說:“狗日的我打到你家去,把你家的桌子擁了,把你女人的褲子扒了,看你還有臉活在世上!”一邊說:“狗日的你進來了,就別想活著回去,讓你只顧生不顧養(yǎng)的老媽來收尸體吧?!比缓缶褪悄愠鰮簦彝?;我出擊,你退。河水里便成了皮影戲院,有圖像,有聲音,有動作。盡管那人像看上去都是倒立的,但很清晰,太像皮影戲了!我趴在竹林圍墻上,拉弓搭箭,但是,我看不清岸上的人,我只能看清水里的“人”,我射箭又有什么用,何況,我根本分不清哪邊是我們?yōu)车娜?,哪邊是高橋河的人。我腿腳發(fā)麻,又沖不過去,只能趴在竹林圍墻上,看水里的打斗。我看見有人腦袋挨了一棒,身子就矮了下去。
這時,我又聽見了娘的叫喊,娘哭道:“槍打炮轟的,又打了我一拳……”我英勇的娘,又挨了一拳。我再也趴不住了,我再趴著,就不配穿軍裝,就不配站著撒尿。我沖上去,拽開娘,與那人對打。我想起我當(dāng)兵時,學(xué)過的軍體拳,當(dāng)軍官后就沒練過,但一招一式還牢記在心。我弓步?jīng)_拳,彈腿踢襠,其實都是假動作,我不想真的打傷他,不想惹麻煩。我想,我打出去,對手就會躲,躲躲閃閃,也就把他打退了。哪知這家伙根本不躲避,也不知是看出了我的假動作,還是不怕死。我無奈,就像一個專業(yè)足球運動員,面對一個足球初學(xué)者,假動作騙不了他,他根本不理會我的假動作,所以,反倒很難帶球從他腳下通過。
他不理睬我的拳腳,只顧自己打,很實惠地打在我的肩上、肚腹上。我加大力度,也出實招,卻還是無濟于事。我這才知道,軍體拳只是花拳繡腿。既然他不按套路出牌,我也就不能按套路了。我鎖喉,彈襠,反剪其手,終于將他制伏。直到他喊了我一聲“爹”,我才將他放了。
我剛放了這個,三哥就跑過來,直后悔。說:“你怎么能將他放了,你應(yīng)該把他當(dāng)人質(zhì)?!蔽艺f:“那怎么行,那是犯罪。”三哥說:“他們又不是沒這么干過?!?br/> 打鬧聲叫喊聲漸漸遠去。我聽見有人喊:“別讓狗日的跑了!”“狗日的,在我們?yōu)诚氪虺鋈?,沒門!”“皮影戲”上的人影,不再分立兩邊,而是集中到一塊,而且不斷地向遠處跑去。從這些動作和這喊聲判斷,我們?yōu)炒蜈A了,高橋河的人被打得屁滾尿流。我向著灣子外的那條通道沖。我沖到橋上時,高橋河的人已經(jīng)過了橋,灣里的人都立在這邊,沒有沖,只一味地喊“打”。我被喊聲激勵,往橋上沖,六郎一把拽住我。六郎說:“別去,小心他們殺回馬槍。”但高橋河那邊的人罵得太難聽了,激怒了我,我再次往前沖。六郎說:“小心中計!他們是在誘惑我們,誰沖在最前面,就有可能被他們殺回馬槍,抓去了,那時,就由不得我們了?!蔽覀?yōu)车娜司筒煌叭?。高橋河的人一邊退,一邊罵,我們壓住怒火。見我們不追,他們就喊:“今晚你們?yōu)硠e想睡覺,我們還得來?!?br/> 一灣人站在橋邊,等那邊人的腳步聲、喊叫聲完全消失后,我們才慢慢回撤,一邊撤一邊議論紛紛。有人說,今晚不能睡覺,他們還會來,找更多的人來。有人說,他們敢?我一個人就開了他們兩個瓢,他們被打怕了,他們說來,只不過是嚇唬咱們。六郎說:“不管這么多,咱要小心。先回去休息,去弄點飯吃,打仗打餓了?!焙脦讉€人條件反射似的都叫餓,但更多的人叫痛,當(dāng)時心中有怒火,被別人打了,都不覺得。這時,痛感全來了。有人疼得厲害,一摸,頭上全是水,伸開手掌一看,烏黑烏黑的,才知那水不是汗,是血。“完了,我被開瓢了?!蹦侨藥缀蹩蘖似饋?。國際大喊一聲:“哭個求,我被開兩次瓢了,你們看?!蔽覀兣み^頭去看,可不是,國際一左一右兩行血,順著臉頰流向胸脯,像女人的兩綹細辮掛在胸前。比開了兩次瓢更讓我們驚奇的是,這么冷的天,國際竟然光著膀子。為了我們?yōu)尺@個集體,他可真豁得出去。他家在村北頭,離得遠,我把他帶到我家。我把我的衣服給他披上,麗麗這時情緒恢復(fù)了正常,她自我一眼,說那套衣服是我婚禮時穿的,兩千多哩。我沒理他,想找棉球給國際擦一擦,沒找著。國際抱起我家的臉盆,舀了大半盆涼水,一頭按進水中,大伙不由得都打起寒戰(zhàn)來。我要往里加熱水,國際不讓,他說:“冷水消腫止血?!蔽揖徒o他的盆里撒了一點鹽。他洗完,抓起我洗臉架上那條粉色新毛巾,擦他那濕淋淋的頭發(fā)。我看見麗麗齜了一下牙,做出一個極其厭惡的樣子。我氣極了,城里女人,咋這么沒有同情心,他不是為我們?yōu)硢?沒有他們奮力拼打,恐怕真的就把你這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抓走了。
國際洗完,像沒事一樣,繼續(xù)說著話。我勸他去找醫(yī)生打一針破傷風(fēng),否則可能引起嚴重后果,國際說:“什么破傷風(fēng),像你們城里人那么嬌氣?再說,我不能走,萬一高橋河人再來,人肯定會更多,那時,我還會沖上去。我一個光棍不上,誰上?就算被打死了也沒事,一個人,無牽無掛的,就當(dāng)是睡著了。我就是不能讓這幫人在我們?yōu)车贸?。他們想在我們?yōu)炒虺鋈ィ瑳]門?!蔽衣牭醚廴駶竦?。我這才知道,國際三十歲的人了,還沒有成家。多雄性的一個男人,咋就沒有女人嫁他呢?窮,一個字——窮!
屋子里稍稍靜下來,這時,三哥進來了。三哥的頭上流著血,他也被開了瓢。他被開了瓢后,沒有再戰(zhàn),躲進了樹林。所以,他這才跑回來。眾人都驚,更驚訝的當(dāng)然是三嫂,但她并不去伺候三哥,而是跳起腳罵:“活該,咋不被打死呢?看你還敢往前沖不!”她的話音剛落,六郎抓起桌上的茶杯,狠勁地砸在地上。六郎吼道:“滾,你們女人都滾。還不是你們女人惹的禍?!绷R完,他又指著麗麗說:“還有你,人家被打成這樣了,用一下你的毛巾,你吹胡子瞪眼睛,城里人怎么啦,城里人的心就不是肉長的?”麗麗驚訝地望著六郎,仿佛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等她終于明白六郎罵了她,她沖進新房,捂著被子哭。我急忙去哄她。她的表現(xiàn)讓我很生氣,可她畢竟是城里人,沒見過鄉(xiāng)村這樣的惡戰(zhàn),可能是嚇壞了,就顧不得禮節(jié)。然而,我越勸她,她哭得越兇,甚至吵著要回去。一灣子的人,本來不想睡覺,等高橋河的人來。怕困,頂不住,就計劃接著鬧洞房,可一見麗麗那張臉,情緒沒了,不想再鬧了。六郎的氣未消,他說:“走!上新華家,上新華家等著,說不定高橋河的人真的還會來?!贝蠡锞透?。六郎年少,但六郎有號召力,年輕小伙子們,都跟著他走。有家有室的,當(dāng)然不跟六郎走,屋子里依然擠得滿滿的,個個摩拳擦掌,似乎還沒盡興,都搶著表功,這個說,他開了一個光頭的瓢,那個說,他打斷了那個高個子的一只胳膊。這么說來,我們勝利了,我們總共被開了兩個瓢,而他們,初步統(tǒng)計,開了五六個,斷了兩只胳膊。大伙正議論,娘突然說她膀子疼。我跑過去幫她捶一捶,她竟疼得號叫起來。我估計她的膀子被打脫了臼,我趕緊帶了個人,到河那邊去找赤腳醫(yī)生。醫(yī)生不來,說他自己也病了,胃疼得厲害,恐怕是胃穿孔。他給我拿了一些跌打風(fēng)濕膏,還有幾片止痛藥。他說:“你回去讓你娘吃上貼上,明天我再去。”我知道他不來的原因,我們?yōu)炒蛘毯籼旌暗兀缏犚娏?,他是怕到這邊來挨打。他還說,他是學(xué)西醫(yī)的,看情況,我娘的膀子脫了臼,得趕緊找個老中醫(yī)給她端上來,否則超過十二個小時,就不好辦了。我們只得翻山越嶺,跑到五六里外的三角山下,找來一個道士。一路溝溝坎坎,他竟如蜻蜓點水,走得那么輕,那么穩(wěn),簡直快把我們累死了。
道士站在娘身邊,一揮拂塵,一張嘴,吐出一股青煙(我懷疑那煙是他事先含在嘴里的),在煙霧彌漫下,他抓起娘的肩膀,只往外一拽,往上一端,娘哎喲一聲,就說好了,不疼了。一屋子的人,驚得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集中在道士身上。道士仙骨凌風(fēng),有一股威懾力。要是把他留在咱們?yōu)?,高橋河的那幫狗日的怎敢來鬧?有人向我使眼色,我明白。我急忙讓老爹跑進廚房,給他做飯吃,可他一揮拂塵,飄逸而去,把一個頗具魅力的精瘦背影留給了我。
道士一走,我們感到屋子里空蕩蕩的,一陣恐懼再次襲來。我們怕高橋河再來人,我們不得不商討對策。有人說,準(zhǔn)備一些辣椒粉,他們一來,就點火,讓他們睜不開眼。但這種方案很快被拿下,因為我們是主場,我們?nèi)硕?,這么做得不償失。有人說他們再來,就可以拿鐵器,甚至可以拿刀,干嗎只拿木頭棒子?這種想法同樣沒有通過,因為我們可以把人打傷,但不能打死,打死了,就是人命官司,是要償命的。有人就說,把辣椒面直接往他們眼里撒,還可以撒白石灰,讓他們睜不開眼,咱就可以上前,把他們捆起來,這樣,我們就占主動權(quán)了。大伙齊聲說好,幾個婦女就去準(zhǔn)備辣椒面白石灰。婦女們一邊走,一邊唱:“小小黃安,真不簡單,銅鑼一響,四十八萬,男人打仗,女人送飯?!边@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流傳在我們紅安縣(那時叫黃安縣)的一首歌曲,歌頌紅安男男女女抗戰(zhàn)的革命精神,現(xiàn)在她們唱得格外豪邁,我們心中的激情上來了,恨不得抓起木頭棒子,沖過橋去,沖進高橋河,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有人說:“怎么沒見天然家的人呢?”另一個人說:“是呢,一家人都沒露面?!本团扇巳ゲ炜?,回來說:“我的天,一家人,閂起門睡覺,灣里出了這么大的事,硬是與他家無關(guān)?!?br/> “就因為他們家有紅磚大院子,安全,去他媽的,高橋河的人要往他家扔上一把火,那時,恐怕跑就來不及了。”于是,就有幾個人跑去敲他家的門,我也跟去了,我想看看他們怎樣訓(xùn)斥天然一家。他們用木頭棒子敲天然家的黑漆大門,用大磚頭砸天然家的黑漆大門,天然的娘披著棉襖來開門,她沖我們喊:“你們都瘋了,天然睡著了呢?!?br/> “一灣人都去打架,你家就睡得著?”
“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不是我家鬧起的事,咋就睡不著呢?”
“呸,你不是我們?yōu)车娜?天然不是我們?yōu)车姆N?”這句話,激怒了天然的娘,這個還不算老的女人,把剛打開一條縫的門,又哐的一聲關(guān)上,還上了閂,從厚厚的鐵門那邊扔出來一句:“誰有本事鬧,誰就有本事去擺平,干嗎找我們家。我們是正經(jīng)人家,不干那些不正經(jīng)的事?!碧烊荒锝?jīng)常稱她家是正經(jīng)人家,是因為他男人是個民辦教師,她把男人列入孔夫子圣人那一類。天然娘不這么說,大伙氣還小一些,天然娘這話,讓人更拿住了理:別人打到灣里來了,你家閉門不出,還說保衛(wèi)全灣是不正經(jīng)的事。對不起,哐哐,兩聲,門再次被砸響,伴著罵聲:“叫你家天然這只縮頭烏龜起來!”見沒回音,突然想起天然是她家的獨苗,他家是怕天然打仗,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絕了后。于是,很理解地說:“天然不出來,就讓你家陳老師出來。反正,一會兒高橋河還得來人,你家必須出一個男人。一個當(dāng)縮頭烏龜行,總不能兩個都當(dāng)縮頭烏龜吧!”
“四郎已經(jīng)不是我們?yōu)车娜肆?,他是沈陽人,他都去了?!?br/> “都當(dāng)縮頭烏龜也行,只要你們承認不是我們?yōu)车娜?,以后,啥事也別找我們?!?br/> “你家天然娶媳婦也別找我們,自己背家具背嫁妝。”
“你家教書匠死了,也別找我們抬,讓天然把棺材扛到墳地去,扛不動,就找牛拉,別想讓我們給你家?guī)兔Α!?br/> 我想,肯定是最后這句話起了作用,天然家的大鐵門再次被打開,這次出來的是十六歲的少年天然。他娘想攔他,被他一掌推開。天然吼道:“我說去,你們不讓去,非要讓我在灣里抬不起頭!”天然剛出大門,天然的爹追出來了。這個吃多了粉筆灰的干瘦白臉半老頭子,那一刻不知哪來那么大勁,一把將天然拽回院子里,吼道:“你回去!”然后,又沖我們說,“要去我去?!贝蠡镞@才發(fā)現(xiàn),他還穿著大褲頭子。有人嘴快,說:“一看你就不誠心,又不是去嫖娼,你穿個花褲頭子。”這幾年,灣里外出打工的人多起來了,帶回來錢,也帶回來如“嫖娼”之類的新鮮詞,把老朽的陳老師嚇得轉(zhuǎn)身就跑,直說:“流氓,滿嘴胡言!”大伙覺得這家人一點集體榮譽感都沒有,說:“走吧走吧,就當(dāng)他不是我們?yōu)忱锏娜恕!?br/> “他根本就不能算我們?yōu)车娜?,以后,誰也不許跟他家人打交道。”
“話也不跟他家的人說。”
“誰跟他家人說話誰是孫子?!?br/> “細伢子除外,細伢子在課堂上還得叫他陳老師哩。”
“只許在課堂上,下了課不許叫他陳老師,叫臭老九?!?br/> “對,就叫臭老九!”
他們義憤填膺之時,陳老師出來了。他胡亂裹了幾件衣服,抓起靠著豬圈墻的那把鍬,說:“走,你們說,往哪兒去,你們指哪兒我打哪兒?!庇腥苏f,現(xiàn)在不打,現(xiàn)在只是作準(zhǔn)備,先上四郎家等著。
到了我家,吃幾個女人做的手搟面,吃得呼啦啦響,外面的摩托車聲疾馳而來,蓋過了吃面條的聲音。這聲音像警笛,不用招呼,大伙自個兒就緊張起來,知道是高橋河的人開著摩托車隊打仗來了。他們剛才跑得慢,挨了打,現(xiàn)在有了摩托車,就跑得快,所以再來。我們操起木頭棒子就往村口沖,有人邊跑邊說,還是抓鋤頭吧,作兩手準(zhǔn)備,他們要用木頭棒子,咱們就用鋤把,他們要用鐵家伙,咱就用鋤頭,敲出他們的腦漿來。說是這么說,誰也沒來得及換鋤頭,就沖出去一箭之地了。女人們先是驚呆了,很快意識到要投入戰(zhàn)斗,急忙捧起她們自制的催淚彈——辣椒面和石灰粉,邁著很急很碎的步子,往大道上沖。麗麗在燈光下,再次面露恐懼之色。她全身又微微地顫抖著,我再也不忍心離開了。
摩托車放著尖厲的連環(huán)屁,往灣子里沖?!按虼虼?”吼叫聲再次鋪天蓋地響起來。但吼叫聲不久就停息了,換成了嘈雜的說話聲,有人說,快,快送醫(yī)院。我知道,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又有人被打傷了。既然讓送醫(yī)院,肯定不是一般的開瓢或骨折。一般的傷,灣里人是不會往醫(yī)院送的。
一幫人涌進我們家。被打傷的是陳老師,我從他們嘈雜的話語里,終于聽明白,陳老師因為第一次沒有參戰(zhàn),受到灣里人的咒罵,這次賭氣,沖在最前,結(jié)果,陳老師沖得太快,太出其不意,躲閃不及,被摩托車撞了。陳老師痛苦地呻吟,似乎要斷氣的樣子,但大伙說沒事,陳老師只是斷了腿,可能是粉碎性骨折,沒有生命危險。他本來嬌氣得像個女人,這次真痛了,當(dāng)然就裝出奄奄一息的樣子。雖然沒打起來,但陳老師表現(xiàn)真不錯,不愧為人師表。
大伙拽下摩托車上的人,正想把他們揍成肉餅,摩托車上的人說話了,女人說:“我是春花。”男人說:“我是胡黑子。”大伙仔細一看,可不是。春花是我們村的姑娘,嫁到高橋河去了。黑子是她的丈夫。黑子說,他是送春花來躲亂的。高橋河那幾個游子哥,在你們竹林灣沒打出去,被打斷了五只手,開了四個瓢,傷了三個腰子,不但他們受了罪,老婆也跟著遭殃,揚言還要打進來。他們可能被打怕了,不敢真來,就瞄準(zhǔn)了春花?!按夯ㄊ悄銈?yōu)车墓媚锫铮麄兿肽么夯ó?dāng)人質(zhì),好讓你們竹林灣拿錢取人?!庇腥苏f:“你說這話也不知羞恥,春花是你們?yōu)车南眿D,也算是你們?yōu)车娜恕!焙谧诱f:“可春花不姓胡,姓陳。他們要是折磨春花,你們?yōu)掣奶?。”胡黑子這么說,灣里人聽得就有些迷糊。春花的娘哭著跑過來,把受驚的春花往家拽,還讓胡黑子也上他家住。胡黑子說:“我不能住,我得回去,他們真要是打,我也得去參戰(zhàn)?!庇腥司驼f:“你媳婦在這兒,你還想?yún)?zhàn)?你是不是人?”胡黑子說:“沒辦法,誰叫我是高橋河的人呢?誰叫我姓胡呢?‘古月寫不出兩個胡’?!庇腥司驼f:“既然你回去準(zhǔn)備打我們,那我們現(xiàn)在就把你捆起來?!焙谧诱f:“我只是做做樣子,我不會真的對你們?yōu)车娜藙邮?,我能動手?”春花的娘說:“你把春花偷著送來了,你再回去,他們還不得揍你。你就在這兒躲幾天?!焙谧诱f:“我是胡姓的人,他們不會把我怎么樣。我一個大男人,要是躲起來,他們會把我的頭塞褲襠?!贝夯锿蝗惑@呼一聲:“石砣哩?”石砣是胡黑子和春花的兒子。胡黑子說:“石砣也是胡姓人,是高橋河的根,他們更不會把他怎么樣。”說完他就騎著摩托車走了。
陳老師被抬上手扶拖拉機,往縣醫(yī)院送。除了開拖拉機的,另兩個人都是老年人,因為怕高橋河的真打過來,不能讓年輕人去,要保存實力。
春花一直在流淚。也許是受了驚嚇,也許是辣椒粉刺激的。灣里那些女人,見摩托車來了,早就把辣椒粉撒向了摩托車。春花一邊抹淚一邊說,他們?yōu)车哪贻p人,想抓竹林灣這邊的人,沒抓著,就想抓她,讓她當(dāng)人質(zhì),好讓灣里拿錢取人。他們最近一直就是這樣,靠打牌鬧事掙錢?!巴跫覙谴蟛?四百多戶人家,兩千多口人,讓他們抓去一個人,綁在摩托車后拖回去的,最后,拿五千塊錢取人。我娘家還行,挺團結(jié),才一百多號人,硬是沒讓他們打出去?!贝夯镎f:“還不虧了陳家六員虎將,還不虧了陳六郎。還不虧了在外當(dāng)兵的四郎,四郎抓住他們一個人,差點嚇破了那人的膽?!?br/> 春花的話,讓一灣人感到后怕。大伙起先怨堂嫂,說她不該在那幾個人打牌時,湊過去倒茶,添亂子,現(xiàn)在,大伙明白了,不怨她,高橋河的人故意找碴兒來了。幾個女人聽說高橋河的人要抓春花,抓他們自己灣里的人,跳起腳來罵,罵這幫人畜生都不如。春花見娘家人這么同情她,站在她這一邊,很感動,順便就透露了一些秘密。她說,高橋河的人說明天還要來——說不定后半夜就得來。有人說,咱竹林灣,雖是雜姓灣子,但團結(jié)和睦,毛主席說了,團結(jié)就是力量,團結(jié)就是勝利。看他們敢來,通知全灣男女老少,今晚不睡覺。守著,等著,有來的,就別讓他好好地回去,要么留下一只胳膊,要么留下一條腿。麗麗在里屋聽得清楚,自言自語:“這哪是人住的地方,簡直就是原始社會,比原始社會還野蠻。我可不待了,楊四郎,明日我就回東北?!蔽艺f:“明天大年初二,上哪兒買票?”麗麗說:“買不上票,就在車站旅館待著,也比這兒安全。再這么待下去,我非得崩潰?!?br/> 一灣人就這么坐著等了一晚上。麗麗不顧我的勸說,已收拾好行裝,但清晨的到來,和陽光的照射,減弱了她的心中恐懼,沐浴著清晨陽光,我?guī)е慃惵皆谀雸?、河邊、田埂上。雪地上的血跡淡了,洇成一片一片粉紅,似乎不是昨夜留下的鮮血,而是一片片云霞。天空下,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多美的一片天地,回想昨夜,麗麗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說:“我也不相信,就當(dāng)它是一個夢吧,但愿它真的就是一個夢,一夢醒來,山村依然那么寧靜?!?br/> 麗麗把手伸進河水,我把手放進去,河水有一絲溫暖。河岸上,零星有幾朵野花探出頭來,像調(diào)皮的孩子將頭探出棉被。麗麗凝望著那幾朵野花,疼愛地說:“咱們要個孩子吧,就在今晚,就在這寧靜的鄉(xiāng)村?!蔽乙话褜Ⅺ慃悡г趹牙?。她被這鄉(xiāng)村的美吸引了,不再懼怕了。更主要的是,她一直是拒絕要小孩的。今晚——我渴望它早點到來。
我正憧憬著今晚的好事。橋上出現(xiàn)一個老人的身影,蹀躞著。走近了,看見是王家樓的一個老婆子。我認識這個人,巧舌如簧,一輩子以替別人做媒為生。但她促成的夫妻,打架的離婚的多,所以,她并不受人歡迎。她用一雙小眼盯著我,又錐子一樣盯著麗麗,說:“多受看的姑娘,白似一根水嫩的蘿卜,還抹了粉,跟個戲子似的,陳四郎,你選美可是選中了,難怪沒讓我這個老不死的給你做媒?!彼f著,竟然伸手要來摸麗麗的臉蛋,麗麗躲開了她。
她的到來,破壞了我和麗麗剛剛好起來的心情。我盼著她快點走,她卻糾纏個沒完。她說:“是高橋河請她來當(dāng)說客的。高橋河昨晚破了六個腦袋,斷了七只胳膊(她顯然是夸大其詞),讓我們?yōu)弛s緊準(zhǔn)備兩萬塊錢,讓她送去,否則,他們還要來。下次來,可就不是拿木頭棒子了,而是拿刀?!崩咸琵b一下牙,做了個很受驚嚇的動作,說:“他們說了,拿刀打不出去,就動火銃。反正,他們打遍了周圍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不勝利不賺錢的,他們絕不會栽在你們竹林灣。”
我看見麗麗那被風(fēng)吹得微紅的臉,一下子變得蒼白。我再看眼前這個老女人,她或許覺得自己升級了,由一個紅娘,變成使者,臉上露出頗為得意的神情。我恨不得一巴掌扇在這張破抹布似的嘴臉上。但我不能,兩國交戰(zhàn),不斬來使。我說:“你回去吧,告訴高橋河的人,我們竹林灣奉陪到底?!?br/> 老太婆并不回去,她堅持要去告訴灣里所有的人。灣里人與我說的一樣,奉陪到底。整個灣子又變得喧鬧了,大伙議論紛紛,有人竟然開始磨刀,有人把魚叉找出來,有人還把多年不用的火銃找了來。麗麗再次感到恐慌。她眼眶濕濕的,說:“咱們報警吧,這么下去,會出人命的。咱是文明人,可不是這些村野匹夫,咱們要依靠法律?!丙慃惖脑捠刮一腥淮笪?。我說:“對呀,咱報警?!苯Y(jié)果,話音剛落,不少人圍過來,說不能報警,絕對不能報警,鄉(xiāng)派出所一來,先掏錢。所有參加賭博的,所有參與過打斗的,各打五十大板,每人罰款五千塊。咱們出去打工,一年血水加汗水,還掙不到五千塊呢。我說:“可這樣總不是辦法。”灣里人說,高橋河也就是說說而已,他們被打怕了,他們不敢真來。我說:“萬一真來呢?”“真來?真來就讓他們爬著回去,想走可以,留下胳膊,留下腿。以為咱竹林灣是好欺負的嗎?咱竹林灣,歷史上出現(xiàn)過綠林軍呢!”我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咱必須依靠政府?!蔽艺f完就要去報警,結(jié)果,一灣人都攔住我,有人說:“你去報警吧,我家沒有錢,要罰款你陳四郎給我掏?!庇钟腥苏f:“你別報警,你要不想待,回你的沈陽享你的清福去吧,你壓根已經(jīng)不再是我們竹林灣的人。”最讓我傷心的是,全家人都不支持我報警,六郎也不支持。六郎說:“咱報警,高橋河的人以為我們怕他,以后還會來欺負我們小灣子。咱就不報警,有我在,量他也不敢來。你和嫂子要是害怕,你們就早點回東北?!蔽彝谎哿桑睦锖茈y過,他雖然會點功夫,但總不至于刀槍不入。再說,即便六郎能耐,打死打傷別人,也得賠錢,也得償命。
看來不能報警,報警會得罪鄉(xiāng)親。我小時候吃過他們的奶;讀書時,兄弟多,菜不夠吃,吃過百家菜。我出去這么多年,當(dāng)官了,無力回報,總不能惹他們生氣吧。既然不能報警,那我只有與六郎他們一起,保護鄉(xiāng)親們,守衛(wèi)我的家園。否則,我連自己的家都捍衛(wèi)不了,我這兵當(dāng)?shù)糜泻我饬x?我想,高橋河的人,就是欺軟怕硬,他們不敢再來,他們真的再來,我將使出我的軍體拳第三套,抓個人質(zhì),給他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也就老實了。
灣子里的空氣再次緊張起來,大伙圍在一起,討論迎戰(zhàn)計策。麗麗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她默默地整理行裝,把她的衣服一件件往皮箱里疊放。之后,她拖著皮箱,一個眼神,示意我跟她走。看來,是要我?guī)x開這個可怕之地。我被眾人的目光壓制,并沒跟上去。在我們山里,男人怕女人,為人所不齒。何況灣子里有難,我若不參加保衛(wèi),臨陣脫逃,以后就沒臉回鄉(xiāng)了。
見我沒有反應(yīng),麗麗滿臉怒氣,獨自拖著她的皮箱,默默往外走。門外到處是雪,她把皮箱提起來,歪著身子,艱難地行進。我倆在東北時,拎箱包這樣的重活,都是我干。我不忍心,去拽她。我不讓她走,我是帶她回來,與家人團聚的。過年,人家都往家走,她往外走,這破壞鄉(xiāng)規(guī)的事,是要遭鄉(xiāng)親唾棄的。無論我在外多風(fēng)光,今天,要是讓麗麗走了,我都會被他們看不起,他們鄙視的目光和奚落的話,都會砸過來。我搶下箱子。錢都在箱子里,沒有錢,她就走不了。
我第一次向麗麗動粗,麗麗睜大雙眼,盯著我,像審視一個她從沒謀面的陌生人。之后,她裂帛一般喊起來。她說:“要么你跟我走,要么我自己走,早聽說你們這兒有野人,沒想到真有,這么大一群。我要走,我可不想被這些野人生吞活剝了!”
她說著,過來搶皮箱,我不給,她徑自走。我是男人,在鄉(xiāng)親面前,要保持男人的威信,我說:“你走吧。你愿意上哪兒就上哪兒!”我的話,再次將她擊中,她憤怒的目光變得疑惑而陌生,她說:“那好,這可是你說的。我要飯也要回東北,你也別再回我們那個家!”
村人的目光,從麗麗身上,刷的一下掃向我。我在他們的目光中,硬著臉皮,朝著麗麗展示我的大男子主義。我說:“我一個軍人,保家衛(wèi)國的時候到了,臨陣脫逃,不是我的性格。”
麗麗的嘴張得大大的,半天,她捂著臉,往村外沖。
我剛要去追,一個女人沖我喊:“莫管她,進了村子門,就是村里人,就得受男人管。別慣她!”女人的話,像一根無形的手指,點中我的穴位,我的腳無法邁動,立定在門口。我表面鎮(zhèn)定,心里亂極了,我后悔不該帶麗麗回家。
這時,我家電話響起,是岳父打來的,他問麗麗怎么樣,吃得習(xí)慣不,睡得是否安穩(wěn)。人生地不熟的,讓我要照顧好她。不習(xí)慣,就早點把她帶回東北。岳父說完,岳母又說,岳母說得更嚴重,她說:“麗麗就交給你了啊,走時啥樣,回來還啥樣,你們那兒人野蠻,少招惹人,保護好麗麗。她要是少了一根毫毛,你就別回來見我!”他們好像有心靈感應(yīng),知道我正要在這片是非之地上,為顧及自個的臉面,投入一場戰(zhàn)斗。
岳父高血壓,岳母有冠心病,兩人都不能受氣。一旦麗麗有點事,他們一著急,人都得過去。這可是兩條人命,加上麗麗的安危,我負不起這個責(zé)。我望著屋里圍過來的人,他們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似乎與高橋河的這場戰(zhàn)斗,成敗全在我。我被他們的目光錐得渾身不自在,我起身,到灶屋打了一盆冷水,我洗臉,我想洗掉他們粘在我臉上的目光。
有個女人提著暖水瓶走過來,要往我盆里加熱水。我不讓,我說:“習(xí)慣了,你出去吧?!?br/> 我洗臉。水很涼,一股冰涼直抵心底。我感到自己狂躁的心慢慢地平息下來,頭腦也冷靜許多,我眼前浮現(xiàn)出麗麗在雪地里奔走的情形,一股酸澀劃過我的心。她這么一個人,帶著怒氣而去,是很容易出事的。她從遙遠的東北跟我來到這片窮山惡水之地,我總得讓她平安地回去吧。我沖出門去,踩著薄薄的、這年的第一場雪,沖向麗麗,把那些舌婦的鄙夷聲奚落聲甩在身后。追到村口,麗麗回頭,看見了我,但她并沒停下來。她依然穿著那件紅色貂皮大衣,在雪地里跳躍著,像一只奔逃的山狐貍。
北風(fēng)那個吹,把地上的雪刮起,被刮起的雪漫天飛舞,像是又在下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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