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姐告狀
我們家窮,幾個孩子就一雙塑料大雨靴,一逢下雨,就得看誰的手腳快。誰慢了,就得穿球鞋。中學街一大坡石階,若是雨不大,球鞋沒問題,若是雨大,球鞋就會進水。弄得整雙腳不舒服。四姐早上沒搶著雨靴,被父親拿給五哥了。她中午回家時,朝我泄氣,把球鞋脫給我,要我給她刷干凈,放在灶邊烤干。
我用洗菜水給她刷鞋子。
大姐從忠縣鄉(xiāng)下公公那兒返回重慶,過了兩天,扔下女兒就回巫山農(nóng)村繼續(xù)當知青。
天井里的雨停了,太陽出來??墒撬慕愕男那檫€是陰郁一片,現(xiàn)在喂牛奶洗尿布給小孩換衣服的事都落到她身上,我的腿上常有被四姐在夜里掐得青紫的地方。我先天性營養(yǎng)不良,血小板少,若是碰撞上硬東西,身上就有一塊發(fā)青的淤血,幾天都不散。
我看了她一眼,也許她心虛,說你看什么?
手中的鞋已刷好,可是我說:“你的鞋自己做。”
她把已刷好的鞋拿走,自已放在灶邊。然后跑到屋里去給二姐告狀,說我昨天把一件她與我共同穿的衣服剪短了。
我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卻一反常態(tài),毫無畏懼地站在堂屋里。
父親從廚房走過來,也聽到我剪衣服的事,他把眉頭皺起來。二姐問:“你錯了嗎?”
我不承認錯,也不說話,一副看你們把我怎么樣的神態(tài)。
二姐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直拖上閣樓,插上門。
她從床下抽出一根木柴,叫我趴在一條長木凳上。我一臉無所謂地趴了上去。她手中的木柴打在我的屁股上。我痛得眼淚直往下淌。
“認不認錯?”二姐問。
我不說話。
“還不認錯?我看你犟,你能犟過我?”二姐手里的木柴又揮了下來,“看你開口不開口!”
我說我沒有錯。
二姐更生氣了,打得更起勁了。
院子里大人打孩子,有的真打,有的假打。為了讓小孩子聽話。真打的小孩子反而與大人親,假打的小孩子眼里沒有大人。有個小孩子在江邊對小伙伴們傳授對付大人打時的經(jīng)驗,說是大人一打你,你馬上認錯,大人叫做什么,就聽從,之后呢,照你自己的想法做。我聽到后,告訴母親。母親說,你這孩子真打假打都沒用。
我不知母親為何如此說,她一定認為我是沒救的孩子,壞透了。也許她對我失望透底。二姐打我的時候,我就想到了母親這話,真打假打對我沒用,那二姐不是在浪費時間嗎?
二姐打夠我的屁股,要我伸出手讓她打。我痛死了,雙手緊緊抓著長凳的腳,但是忍住,不叫。
她笑了:“你居然還是怕?!?br/> 我聲音虛弱地說:“我才不怕,媽媽說真打假打我,都沒用?!?br/> 二姐一怔,“媽媽說過這話?”
我在長凳上點點頭。她停了手,握著木柴,在那兒想著什么。一分鐘不到,她坐在地板上喘著氣。
“打人還真累。”二姐感慨地說。
“還要打嗎?”我害怕地問。
二姐一聽,跳了起來:“骨頭真賤,你還想我打吧?”她手里的木柴舉起來。
“要打就把我打死算了。”我用盡最后一點力量說,“我恨你,二姐,恨你們所有的人??禳c打死我吧?!?br/> 她看著我的眼光,跟母親經(jīng)??次业难酃夂芟嘞?,終于她的手垂下,那根木柴掉在了地上。她把我從長凳上扶了起來,我這才呻吟起來。二姐脫下我的褲子,察看輕重。“都紅腫了,我以為你不叫,就不痛呢?!彼硭幐?,給我涂上。
二姐不該是打我的人,若要打我,應該是三哥和父親、母親。三哥和母親都不在,那么只可能是父親。輪上剛剛從學?;貋淼亩銇碜嵛遥两裎乙膊幻靼?。
生虱子
那些天我總覺得頭發(fā)里有東西,弄得頭皮癢癢的。每隔一會兒,我管不住手,要去抓幾下。二姐發(fā)現(xiàn)我總在抓頭皮,她扳過我的頭來一看,就說:“你看你呀,不知從哪里過了虱子?!?br/> 我當然不知道虱子從何而降我的頭發(fā)。最有可能是沒人管我,好久沒洗頭了,太臟生虱子;還有可能從街上那些已生了虱子的孩子頭上串聯(lián)過來的。
二姐滿屋子找煤油,她一會在閣樓的兩張床底下翻出所有的東西來,打開瓶蓋聞聞,然后蓋上。她到堂屋房門右側那些裝煤球的里側,父親放了一些油漆瓶子。找了半天,都未找到。她只能告訴父親,她要煤油。
父親從屋里床上一個封得嚴嚴的鐵筒里,倒了一碗黑糊糊的液體出來,有股刺鼻的味道,我馬上捂上鼻子。
三哥、五哥和四姐,沒準早已發(fā)現(xiàn)我頭發(fā)長了虱子,只是都裝著不知道的樣子,跟二姐那天關起門來揍我時一樣,沒有一個人來說情。
我跟著二姐到天井里。她叫我蹲在天井的石階上,把頭低下去。我照她的話做。她把碗里的煤油抹到我的頭發(fā)上,抹得很仔細、很均勻。又返回屋里,找來一件爛衣服,將我的頭發(fā)包裹起來,包得嚴嚴實實。
“好了,你可以起來了。”二姐看看我,取下她頭發(fā)上的夾子,將我頭發(fā)上的布固定好,拉著我的手,讓我在樓梯口坐著:“別動,一動漏了口,煤油會跑光,就悶不死虱子了。不然,虱子會長大,會把你一口吞下肚里去?!?br/> 我嚇得要命。煤油悶著我的頭,頭的重量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增加,那些虱子在用力掙扎,往我心上逃,想吃掉我的心。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是如此的輕,輕得像透明的蛹。來來往往的鄰居在我的眼皮前走來走去,他們吆喝,他們叫罵,他們大笑。他們在廚房里做飯、燒柴、勺水,往天井水溝里倒臟水,我呼吸沉重,透不過氣來,實在撐不住了,我只得無力地靠在樓梯的扶手柱子上,臉像死人一樣白。
十來分鐘后,二姐過來揭掉我頭上的布。滿頭的虱子被煤油悶死了,她用溫水給我清洗。看著浮在臉盆水面比芝麻還小的密密麻麻一層虱子,我害怕得周身發(fā)抖。這些虱子在死前,一直躲在頭發(fā)叢里吃我的血,讓我又癢又痛、臉色蒼白,病歪歪的。它們喝我的血也罷了,叫我不死不活,有意折磨我。難道我這個人真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沒人喜歡我,連小小的虱子也可以如此欺凌我。
二姐用木柴揍我的事,我沒有忘。她給我除掉頭發(fā)里的虱子,我沒對她說一句好聽的話,也沒朝她露出笑容。
也怪,我那樣對二姐,二姐反而對我比以前好多了。四姐三哥也對我好多了。他們眼睛不像以前那樣盯著我。我想到江邊去走走,透透氣,也沒人給父親和母親打小報告。
夜里我睡不好,常常突然驚醒。我聽著黑暗中那些老鼠在地板上跑動的聲音。九三巷六號院子前經(jīng)過的腳步聲。我盼望有一種沙沙響的聲音靠近,那是母親結實的厚底布鞋發(fā)出來的。我盼望她回家來。
漸漸地,我重新入睡了。那熟悉的聲音停在了院子大門口,輕輕地叩了三下。父親拉亮燈的聲音,樓下門“吱嘎”一響,他摸黑穿過堂屋往院子大門去給母親開門。母親走在父親前面,牽著父親,讓一到夜里眼睛就看不見的他順利地往亮著燈光的屋里走去。
他們坐下來,父親給母親倒了杯五加皮小酒。母親舉起杯子來,對他說,你在家當家庭婦男,真不容易。我得敬你。父親說,你在家像男人一樣勞動,更不容易,我得敬你。
他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不知是我的夢或是真發(fā)生著,反正那天我睡得很踏實,一覺到了天明。
小貓小黑
在九三巷六號的院子土坡下面,有一個小水塘,經(jīng)常發(fā)生貓溺死的事。
那水塘方方正正,十五個平方大小,誰也不知它有多深,最早住在水塘邊偏偏房的老李頭說,打有這條長江,水塘就有。意思是盤古開天地之久。誰也不信他的話,可我信。
水塘一年四季,不論下雨刮風艷陽天,水都青幽幽的,水位不變。附近的人卻不飲塘水,也不用來洗衣物,說不清為什么,習慣成自然。
水塘邊口長滿各種花花草草,生得茂盛,連馬齒莧也長得比別的地方肥大。
我和五哥常去水塘邊摘馬齒莧。母親說馬齒莧有豐富的營養(yǎng),也叫長命菜,她教我們做涼拌馬齒莧。把馬齒莧洗凈后,在開水鍋里燙一分鐘撈在簍箕里,撒上少許鹽,放蒜、辣椒面,下飯時加點油辣子,它本帶酸味,下稀飯?zhí)貏e可口。
比水塘高一截的籬笆圈起來的花園,是老李頭的。他少和街坊鄰居往來,他沒結婚,卻有一個女兒,定期來看他。都說他女兒是他解放前在江邊撿來的小嬰兒,當時孩子奄奄一息,是他救活的。有人說他做過磨刀匠、修床師傅和彈棉花工,但打我有記憶,就只看到他專心專意整理他的花園。
老李頭哪怕是弄泥土,也是戴著手套,很愛干凈。也因此,有鄰居懷疑他是國民黨蔣匪潛伏下來的特務,要整他的黑材料,遇到麻煩,有人說他撿來的女兒在區(qū)里當黨干部。打那以后,他眼里更是無人一般,不和周圍任何人有接觸,仿佛整個世界就他一個人。
每天下午,有太陽時,他搬出小凳子,坐在家門口,發(fā)白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盯著園子里的花。他會打一個盹,于是有膽大的小孩翻進籬笆去偷花。
他的屋頂瓦,連著一條小路,就是通向我們九三巷六號院子那條路。
偷花的孩子得手后,總會弄出聲響。他馬上醒了,像個年輕人似的追過去,追到他屋旁那坡石階為止。那些偷花不成的淘氣鬼,會在他的瓦片上跳,瓦片易碎,孩子跨過路與屋頂小小的一條溝沿。他喘著氣,罵有娘生無娘養(yǎng)的死嵬嵬,一直到黃昏,每家每戶的大人下班為止。只有這個時候,他不是在他一人世界。
有一天清早,趁老李頭沒打開門,我和五哥去摘馬齒莧。水塘漂起一只花貓,五哥看見,拔腿跑,他受不了。水塘淹死貓是不稀罕,可是怪就怪在沒人認領的死貓泡在水塘好幾天了,池水還是青幽幽,一點沒有腐臭味。
老李頭用一個細鐵絲做的網(wǎng)勺子把死貓弄到塘邊,最后,埋在他那個小小的花園里。我懷疑他的花不論種什么都長得特別茂盛、香氣四溢,跟這埋在花園地下的死貓有關?;ǖ南銡?,讓人暈乎乎,想趴在床上睡覺??晌覑勐勀腔ㄏ?,我也喜歡聞了之后,悄悄爬上閣樓,睡一覺。
五哥坐在堂屋里的樓梯上臉色難看。他怕看死貓,那樣會讓他想起他的小貓小黑。小黑本是三哥弄回家的,弄回家之后三哥便不管了。小黑當時餓得哇哇亂叫。五哥把自己的一碗稀飯盛了一半給它,小黑和他很親熱。
三哥的同學送給他五只灰鴿。閣樓的天窗成了三哥養(yǎng)鴿子的天然場所,他成天在那活動木梯爬上爬下,放鴿子,寫個紙條給那有鴿子的同學。他從不打掃鴿子籠和清掃鴿屎。時間一長,天窗上下的地方,還有板墻和木梯,都是鴿屎。木梯就在我和四姐睡的床邊,受害的是我和四姐。我們抱怨三哥,他不管這些。
這天三哥趴在天窗上玩。小黑爬上天窗,瞅著鴿子看,想撲進去。鴿子憑本能從天窗飛出,三哥一回頭,朝小黑猛吼一聲,嚇得小黑一下跳到樓板上。三哥下到地板上,朝小黑狠踢一腳,小黑哇的一聲慘叫,跑下樓去找五哥。
五哥不在家。
第二天早晨五哥喚小黑,小黑沒出現(xiàn)。五哥急了,出院子外找貓。最后他在水塘里看見了小黑的尸體。他把小黑撈起來,蹲在邊上,輕輕摸著。當時我以為三哥還在笑。走近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在哭。
老李頭在那邊說:“為一只貓哭值得嗎?”
五哥仍是哭,頭低得很小,埋在兩個膝蓋之間,那種傷心是我難以接受的。
五哥在院外那片長有小樹林的土坡,用一個破土碗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小黑埋了。我?guī)退麑⑼诔龅耐烈稽c一點往坑里推。
小黑的死,跟三哥昨天的行為有關,也跟三哥之前丟棄小黑的行為有關,小黑失望透了三哥對它的討厭,找不到五哥,干脆自己走了。五哥從未問人他不在時發(fā)生了什么,在那之后,一向霸道的三哥,遇事卻要讓著五哥幾分。
大表哥
大姐懷著玲琍時,在鄉(xiāng)下吃紅薯、土豆;坐月子時,母親加班賣命地干,用加班錢買雞和雞蛋補大姐的身體,大姐的奶水非常好,玲琍長得比我們家的孩子個兒大,孩子臉色紅潤,外公拖著她坐在堂屋和天井的過道上,她朝外公笑。
大姐回農(nóng)村后,父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帶大姐的女兒玲琍。父親用牛奶和米粉把她養(yǎng)得壯壯買實。
母親為玲琍一周歲在大廚房里忙得不可開交,她在菜板上切紅蘿卜絲。小舅舅、舅媽從市中區(qū)來了,提了一包紅糖。二姐也回來了。也就是這天,我見到了大表哥,玲琍的父親。他的弟弟也來了,穿著四個兜軍裝,我的母親說他是個連長。我覺得大表哥有霉運,身上有霉運。因為對門鄰居陳婆婆說,人脖子有個痣,就會倒霉。大表哥脖子上就有一顆痣。
我想告訴他。
平日,我是那樣怕生人,可這天,我硬著頭皮說:“大表哥?!?br/> 大表哥沒聽見,他從我父親手里接過玲琍,抱得緊緊的,雙手交叉的動作十分笨拙,他親了親玲琍的小蘋果臉蛋,眼睛沒有離開他的女兒。
我不高興了,算了,你倒霉運關我什么事。于是我看他的弟弟。我看出名堂,就輕輕叫一聲:“二表哥?!?br/> 二表哥聽見了,臉轉過來看我,看得我臉有點發(fā)紅,可我還是說了,問他愿不愿意把那有紅五角星的軍帽給我看。我結結巴巴說完,頭低得更厲害,恨不得打個地洞,鉆到地底去。
二表哥揭下軍帽,遞給我。我接在手里,發(fā)現(xiàn)沒軍帽的二表哥顯得格外可親,跟我的母親長得相像。侄兒像姨媽,一點不怪,但他像我的母親,是同樣有那種隱含在內(nèi)心的擔憂。
我打量手里的帽子,亮閃閃的紅五星,沒有孩子不對軍人的衣著向往和迷戀的,我剛準備把軍帽放在頭上,被鄰居的一個十來歲的少年搶過去戴在頭上。他長得比我高,在堂屋走來走去,叫一二三,齊步走,仿佛真當上了軍人一樣。我想把軍帽拿回來,可是一靠近,他就轉一個方向跑開,弄得我滿頭大汗。
大表哥叫住了那小子,摘下帽子來遞向我。
母親拿著一摞碗走了過來,說:“別給她?!?br/> 母親叫我去倒垃圾。我不太高興?!翱烊ィ瑧泄穷^!”母親并不因為有客人在而對我有耐心。
跟在母親后面去大廚房,簸箕裝了灶坑里的煤灰、擦小孩糞便的紙和菜頭、菜根,堆得滿滿的。我彎下身子,去搬簸箕,“太重了,媽媽?!?br/> 母親蹲在地上淘菜沒理我。
后院孩子被打的哭聲傳到大廚房,煤球辣椒味熏人,喧鬧聲夾著少油水的鐵鍋和鍋鏟相撞的聲音。
我把簸箕挪到灶門口,往灶里倒掉些爛菜頭。母親看見了,停下洗菜,用火鉤將我倒在爐坑里的爛菜頭裝入簸箕。“用勁搬,搬完再吃飯?!?br/> 母親端起燒好的一碗蘿卜骨頭湯,朝堂屋走去。
我端起簸箕走了幾步,在堆滿木盆木桶本來就窄小的過道上艱難地走著?!昂蒙c,莫弄臟了我的盆子!”王家媳婦在那里吼叫。我干脆把簸箕抱在胸前,用吃奶的力氣往院外走。
好不容易到了院外。我每下一坡石階停一下,終于到了江邊垃圾山。
那個中午我沒有回家吃飯,我心里對母親充滿怒火。母親她根本不愛我。我脫了涼鞋走到柔軟的沙灘上,江水涌過來舔在腳趾上。江北岸,斜看過去,可看到那座白塔,頂著灰蒙蒙的天空,南岸這邊的兩座塔,怎么看,怎么望,只能見一座。
老李頭說,那三座塔是大禹治水時,分別用來鎮(zhèn)住龍頭、龍身、龍尾的。壞龍被鎮(zhèn)住了,長江也就不發(fā)洪水,才有太平安定的生活。
人不能同時見三座塔,只可能見兩座或一座,見了三座就要出大事,龍就擺脫了三塔,必出來搗亂。
我真想望見三塔,這樣,當龍得到自由之身時,洪水出現(xiàn),要卷走我時,母親一定不像今天這樣對我,她會對我好,會救我的。
這么一想,我心情就變好了,穿上鞋子,往山上的家走去。
出事
那天空氣特悶,吃過午飯后,空中響起滾滾雷聲。我和四姐戴著斗笠到中學后街那條小溪去洗玲琍換下的尿布。雨嘩嘩淌在石階上,每一級臺階都干干凈凈,溪水過橋后到陡坡處有一段較為平坦之處,傾斜如天然洗衣板。流水因下雨變得有點渾濁,作為沖洗尿布頭遍已不錯了。
四姐在我下面一段石頭上用刷子洗球鞋,她要我遞給她石坡上的肥皂盒,過一會兒又要我遞她一只臟鞋。五哥從石橋上戴一草帽手里握著一個竹箕走過來叫我,說是倉庫運糧食的船到了,要我和他一起去江邊纜車拾豆子去。
我趕緊將剩下的兩塊尿布在溪水里沖了沖。
“洗干凈點,急什么?”四姐說。
“要洗你就洗,要不你去撿豆子。”我說完把尿布扔到盆子里,起身和五哥一起往糧食倉庫方向走。
雨來得快,停也快,只是飄著毛毛小雨點。我和五哥到江邊纜車時,運糧食的船已到了。裝卸工人們把一個個重有一百多斤裝有各種豆子的麻袋扛在頭頂、肩上,走過跳板,往纜車上碼,碼完一車后,蓋上一張大大的塑料布。兩分鐘不到,纜車兩邊圍了五六個面黃肌瘦的孩子,有的流著鼻涕,臉臟兮兮的,有的戴爛草帽,腰間系一根繩子,統(tǒng)統(tǒng)赤著腳丫,蹲在纜車和沙灘上,他們手里的瓦罐和籃子里有少許綠豆黃豆。
因為下過雨,拋灑和漏掉的豆子陷進濕漉漉的地面。我用手指把豆子掐出來。
一路尋找豆子,從纜車底端慢慢到了上端,蹲在倉庫那扇敞開的紅門邊。我聽到了鈴聲,我以為是船的汽笛,繼續(xù)埋頭撿黃豆。
卸完麻袋的空車往下開。我聽見了五哥的叫聲,同時看見纜車向我撲下來,我的腳仍在原地,嚇傻了。
,那是快下班的時候,因下過雨的緣故,天始終灰蒙蒙的。開纜車的人沒有看見紅門前的我,或者有這樣的可能,那輛空纜車剛好遮住我,駕駛員在駕駛室里由高往低俯視時,根本沒有看見我,直到我的五哥從斜對面躍過把我推開為止,他仍不改速度開著纜車。等他看到我的五哥代替我承受空纜車的重量時,他手中的閘已晚了一步。
纜車停止,空氣凝固,只有我凄厲的叫聲在響:“五哥,五哥!”
二姐聞訊趕來,把我的五哥背到附近的三九醫(yī)院里。
當父親扳開五哥那緊握著拳頭的手時,三顆小小的黃豆從小小的手掌掉到了地上。他的臉色鐵青,他不看我,只盯著墻一動不動。
我看到穿白大褂的大夫來了,把五哥推進手術室。我看著那緊閉的手術室,神志恍惚。
走出醫(yī)院急診室往江邊走,我要去找還在白沙沱的造船廠的母親回來。
我走得急,經(jīng)過輪渡才發(fā)現(xiàn)未帶錢,就繼續(xù)朝下游走。我知道只要順著江走,就可以找到母親。我想到的不是五哥,而是父親那張鐵青的臉,那纜車的輪子上的血跡,還有軌道上被壓扁的小簍箕。爸爸,對不起,我情愿纜車壓著的是我,而不是五哥。媽媽,你在哪里,我要你原諒我,因為救我,五哥腿才被壓傷,就算是你罵我,該是我的腿被壓傷,我也不會生你的氣。
雨點從江上延續(xù)到江岸上,開始打在我身上,越來越密。我繼續(xù)往下游走,越走越快,跌倒了,我又爬起來。
終于,我看見在沙灘上抬氧氣瓶的母親,我用最后一點力氣奔過去。母親也看見了我,她似乎是在叫其他抬工停,她扔掉扁擔朝我這邊跑來,用我從未看見過的那種眼色,那種急切,靠近我。
三哥得離開家
五哥當天就出院了,差一厘米,他的腿就傷到骨頭。大夫對父親說,“真險,你的兒子?!卑煤?,大夫又給五哥一些藥水和紗布,就不必來醫(yī)院,自己換,現(xiàn)在世面上亂。注意,不要沾水,讓傷口感染了。
自始至終,母親一句話也沒責怪我。
她對父親說:“從今以后,哪怕米缸里只剩下一粒米,也不要讓孩子們?nèi)於棺恿?。?br/> 父親點點頭。當天晚上父親在大家上床睡覺前宣布這項重要決定。
不讓撿豆子,并不是說不讓撿菜根菜頭。三哥帶著我們?nèi)ト龎K石山里撿野菌,在河溝里撈河蝦。我們經(jīng)常跳進溪水里嬉戲。有一次父親也跟來了,他教我們?nèi)绾斡镁W(wǎng)撈河蝦。
好時光隨即就中止了,三哥被通知得去邊遠的農(nóng)村當知青,滴酒不沾的父親,天天喝酒,臉上胡子拉碴。
他取了漁竿往山上去,他有意避開我們這些孩子。母親要我和三哥跟在父親的后面,母親怕他出事。
父親蹲在我們幾個經(jīng)常撈河蝦的小河邊一塊大青石上,腰伸得端端正正。他的背后是一片松林。他拋下帶魚餌的線,看著平靜的水面那串白浮標的移動。父親居然忘了帶煙桿、葉子煙和火柴。
我悄悄問三哥,是否要花一個鐘頭回家去取父親的煙桿、煙葉來?三哥搖搖頭。我們一左一右朝父親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父親知道了,也沒說話。
怪老頭
春天來臨,每有霧,街上房子都模糊不清,呼吸也不暢快。
霧自得地在這座城市游移,有時江之南濃,有時江之北濃。我年齡還不能上小學,心里等不及,就喜歡站在中學街,看那些能去上學的人,他們從霧里鉆出,走近我,又消失在霧里。
一般是清早我去江邊倒垃圾,下江邊的小路若有若無。江上的船不會開,全掩藏在霧里。
我第一次與八號嘴嘴的怪老頭碰見,是在江邊,他也在倒垃圾。倒完垃圾,他把竹簍放在江水里洗洗,就去纜車邊上的豆芽攤,伸出兩個指頭。
賣豆芽的馬上給他稱兩斤,倒在竹簍里。
我也得買豆芽。我從褲袋里掏出紡織網(wǎng)來,也伸出兩個手指頭。
賣豆芽的馬上笑了。說:“你這孩子,學得飛快。他不愛講話,你也不愛?”
我點點頭。
他穿了一個長及大腿的雨靴,走到江邊,在那兒掏了掏,掏出一塊長了花紋的帶紅色的石頭遞給我,“喜歡嗎?”
我接過來看看,石頭真是好看,我又點點頭。
我把石頭放在褲袋里,一手提豆芽,一手提竹簍回家。怪老頭走得不快,只在我前面十步臺階遠。
他一個人到江里提水,放一塊明礬,水清亮。他到江里洗澡,養(yǎng)了兩只鴨子。有時把鴨子弄到江上游幾圈。從沒看見一個親戚或朋友找他。這條街的人都知道他會魔法,有誰惹著他,那家飯會煮不熟。
“文革”沒多久,他天天喝酒,醉得稀里糊涂。有一天,他的屋頂冒起滾滾黑煙,直往江對岸撲去。我的父親和周圍的人都提著滅火器和水桶去滅火。消防隊來了,火熄了。
火被熄滅了,其實是燒盡了,沒燒的了。公安局的人來,抬出一個燒得熱騰騰的臘肉人,油黃油黃,剛出爐的純烤鴨一樣,整條街都是肉香。
那么多的人涌來,把九三巷和中學街都扎斷。
那臘肉人是怪老頭??礋狒[的人說他是落網(wǎng)的牛鬼蛇神,從對岸下半城搬來,戶口上的原地址是在南紀門一帶。有人說他以前可是有錢人家的少爺,聽說進了蔣光頭的黃埔軍校,為國民黨做潛伏間諜。有人說,沒證據(jù),都是冤枉人家的。這不,才自個兒死了。
怪老頭點汽油自焚,真是自焚,因為那么大的火居然不向左邊燃,左邊就是種有葡萄樹的尚家,尚家隔壁就是我們六號院子。右邊是一個平房,平房屋頂上緊接著八號院子后院。怪老頭只燒他自己的房子。連死也能控制,真是令人佩服。
那燒掉的半間破屋,現(xiàn)在依然如故。父親提著滅火器沖去的樣子,每次經(jīng)過那爛房子,便閃現(xiàn)在我眼前。父親對三哥很生氣,說三哥也不幫忙,一個人去看大字報。三哥不敢頂嘴,他可以氣母親,卻從不敢頂撞父親。那天父親端起一碗稀飯,喝了半碗,就放下碗。他坐在堂屋抽他的葉子煙,一直到我們都上床睡覺了。
我睡到半夜,覺得父親倒很像潛伏間諜。怪老頭像臘肉一樣的尸體出現(xiàn)在眼前,我可不想父親也像那樣。為這胡思亂想,我狠狠地賞了自己一巴掌。
雞奸犯
我們九三巷這條街有三個大院子,分別為六號、七號和八號。住在七號院子里的胖子叔,一直有人緣,經(jīng)常有好些工人在他家喝酒唱歌窮作樂。
在那條街,那個地區(qū),人人都知道我是非婚子女,就我不知,所以,我和母親額頭上烙著紅字印記,經(jīng)常遭人白眼和欺凌。可是胖子叔每每見了我,并不像周遭鄰居那樣看低我,他總是朝我點一下頭,或微微一笑,很友善。我呢,當看不見,可心里記住了。胖子叔對我母親也是如此。母親扛了東西回家,經(jīng)過他的院門,或在路上遇到,他會幫她扛回我們六號院子。母親說,胖子叔是一個好人。
“文革”開始了,胖子叔積極參加,他家里成了辯論的場地,聚了好些人。他農(nóng)村的妻子,圖個清靜,就不來城里了。倒是常有農(nóng)村的年輕后生、遠房侄子捎些山貨來看他。
有一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公安局把胖子叔銬走,他眼睛平視前方,什么人也不看。圍觀的人群里議論著,說他跟他徒弟做那連雞狗都不如的事,活該。
不久,很多壞分子被押在廣場開公審大會,他的脖子上掛著“雞奸犯”大木牌。會后,游街時,我看見他,整個人蔫了,眼里失去了光亮。
胖子叔關了十年才被放出來。說是派性斗爭,得罪了造反派頭子,想整他,可是他家庭成分好,又革命,找不到什么岔子,最后發(fā)現(xiàn)他不喜歡女人,總和男人扎堆。
母親說,胖子叔幸運,對方因為證據(jù)不足,找不到一個他的徒弟承認與他有問題,才關了那么久,不然少說也是二十年。
責任編輯: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