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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2011-12-29 00:00:00鮑爾吉.原野
十月 2011年3期


  1
  
  張八風沒消息了。
  一個人說沒影就沒影。平常,張八風給田新莊天天打電話、發(fā)短信。說村婦生孩子、警犬拉稀、老百姓打架動刀這些事。你找他,手機關機。
  田新莊擔負一項重要任務——尋找張八風。田新莊是張八風的領導,領也領不上什么大導,豐隆市城鄉(xiāng)接合部懷安派出所副所長,分管社區(qū)警務。張八風——韭花臺警務站警察,一人一犬,在山上待了三年半。
  三天前,張八風拘留韭花臺村民巴虎下山。三天后,巴虎沒歸案,張八風也不見影了。所長秦偉抄起田新莊的手機往桌上拍,“你必須找到張八風。三天了,我聽說過罪犯脫逃,沒聽說罪犯和警察一起脫逃。他是不是跟巴虎一起賣礦石去了?”
  “你慢點摔,這是我手機。”田新莊搶過手機。
  “你手機怎么啦?我給你買兩部手機,你把張八風找回來?!?br/>  “我找?什么時候這個事成我的責任了?”
  “他沒了就得找你!”秦偉掏出打火機接著拍桌子,“你倆是警校同學、哥們兒死黨,你不找誰找?”
  田新莊在椅子上扭轉身體,眼看天花板,表示置若罔聞。
  “別給我裝,老田,從現(xiàn)在起,”秦偉看看手表,“6月20日上午8點半,你把手頭活計都放下,找張八風這個兔崽子。找不到,你一直找到退休?!?br/>  田新莊“呼啦”站起來,伸脖子,前額快頂到秦偉五千多塊錢的法國眼鏡上了?!吧?我替張八風活著呢?”
  秦偉衣冠整齊,像正在黨校培訓的省部級領導干部。他手按在田新莊肩上,“田副所長,你說啥都沒用。找不到張八風,我這個所長咋干?我手里只有這么一點權力,就是指派你找人,我非把這個權力用好。找吧,別瞪眼睛了?!?br/>  秦偉出了辦公室,田新莊對著門“呸”了一聲。他明白,秦偉也憋著火呢,平常他不這么橫,都因為巴虎。
  巴虎是誰?他是韭花臺的農民。韭花臺,環(huán)臺皆山也。一塊一塊的耕地是山民用筐把土背上來的。耕地最大一塊也沒三間房子大。巴虎在那兒當包工頭。
  韭花臺三十幾戶人家種著不太多的玉米當口糧,種點養(yǎng)殖參,再晾點林蛙油上集市換現(xiàn)金。他們的養(yǎng)殖參屬于高仿,沒長成的山蘿卜曬干,漬紅糖水,拿膠粘點黃芩須子,日紅參。林蛙油更是仿品。哪有那么多林蛙?十三億國民跟林蛙除一下,一百萬人都攤不上一只林蛙,壓根沒有。山民把山蛤蟆肚子的水油掏出來,摻上雞油,就叫林蛙油,還叫雪蛤油,康熙帝偏愛的補品。
  有道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韭花臺百姓與山蘿卜、山蛤蟆榮辱與共之際,此地發(fā)現(xiàn)了鉬礦。田新莊不知怎么念這字,兒子查字典教他這個字念mù,說鉬用于航天和軍事領域。張八風說過,坦克裝甲薄又能擋住炮彈,鋼里面要加鉬。他說,國家嚴禁鉬礦出口,各軍事大國都稀罕鉬。海城、楊杖子都有鉬礦,國家的。
  韭花臺出土了鉬,外邊來一幫人用炸藥取礦石,人工砸成小塊,山民背簍往山下運。這里不通車。背一簍礦石,走三十里山道,得錢十五元整。山民搶著背,有人一天背兩簍,掙三十元,一個月得九百元。他們倒騰紅參、林蛙油,一年也就掙一千元左右。山民們湊份子給崩礦人士制了一面金字錦旗——“吃水難忘打井隊,致富先謝開礦人?!?br/>  礦石下山就裝車,開車的人身穿橙色連體防護服,戴口罩。礦石運出去賣多少錢?不清楚。出口到伊朗、以色列賣多少錢?更不清楚。張八風和田新莊不過是警察,管不著這些事。韭花臺常來外國人,指著礦石哇啦哇啦說事。山民探笑臉湊前辨聽,誰都沒聽懂。
  
  2
  
  田新莊話語少,眼睛看上去聰明。這樣的人愛在心里跟自己說話。他在辦公室轉了兩圈,手摸墻壁自語:“張八風,讓我上哪兒去找你呢?”
  張八風是個怪人,不是一般的怪。去年8月,公安部下來一位副部長檢查工作。局里讓張八風下山匯報工作。韭花臺是全省五個模范警務站之一。秦偉通知張八風于8月10日早8點準時到達派出所。那天8點整,張八風還沒影呢。8點半,沒影兒。市局黃局長口口嘆氣。好像肚子里氣多,隔一會兒提出來吐掉。9點整,部領導在省市官員的陪同下來到派出所。
  領導穿一件鄧力群那種小翻領灰色短袖衫,平頭,手捏書法扇子。他坐下問:“你們那個韭花臺警務站怎么樣啊?”
  黃局長胖臉有汗:“韭花臺警務站民警張八風正在途中,馬上就到?!?br/>  省廳廳長沉下臉:“沒提前出來啊?”
  “昨天就出來了。韭花臺不通車,他步行。那段路暴雨塌方,他速度慢了點?!边@是黃局長現(xiàn)掛的情節(jié)。趕著說唄,要不咋辦。
  廳長是老偵察員出身,端視他:“沒聽說你們這兒下雨呀?”
  “山區(qū)有雨,”黃局長回答,“有小氣候,還有泥石流。”
  “沒準泥石把張八風流走了。”廳長說,“老黃,你向部長匯報一下情況?!?br/>  黃局長搞不清韭花臺怎么回事,他讓秦偉匯報。秦偉當過團干部,說是長項。他說:“韭花臺警務站位于海拔一千八百六十六米的哨山頂峰。轄區(qū)三十七戶,一百五十一人。是全省地勢最高,條件最苦,群眾滿意度最高的警務派出機構。這里山高地少,群眾點燈基本靠油,耕地基本靠牛,不知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在全省三基建設中,為落實‘民警進農村、進社區(qū)、進工地’的上級指示,我們設立了這個警務站,民警只有一人,張八風?!?br/>  “張八風同志進駐韭花臺之后,全力推進各項工作,受到村民擁護,提升了黨和政府的威信。八風剛去那會兒,有的老百姓連國家領導人姓名都不知道。問,現(xiàn)在誰是主席呀?一個九十多歲老太太說,不是張學良嗎?韭花臺廣播、電視什么都不通,沒電。老百姓沒見過警察,實話說他們啥干部都沒見過,對張八風非常崇拜。他走到哪兒,一幫孩崽子跟在他屁股后尾隨。他看到老百姓缺醫(yī)少藥,自己下山買藥,消炎的、止瀉的、止痛片、創(chuàng)可貼,標簽寫好擺一溜兒,大伙隨便取用。張八風說,韭花臺老百姓沒聽說過世上還有止瀉藥,過去躥稀躥到天光光。他買了黑板,教孩子認字。說十歲以上孩子如果不認識三百個字,家長要服刑。村民害怕了,領一幫孩子上他這兒認字,大人跟著認。像頭痛、農藥、借條、和諧社會、男女廁所這些字基本上認齊。他宣布:村民娶媳婦、嫁姑娘都不許在韭花臺找,必須下山。村里近親結婚,生出了一批癡呆兒童……”
  “張八風到那兒干什么去了?”部領導發(fā)話,聲音沉緩,“他做了哪些公安工作?”這位領導起身,打開扇子看上邊的字。
  市局、分局領導誰也不敢接話茬兒,低頭記筆記。
  部領導站定,伸出胖乎乎一雙手,手不大?!皣胰粝腴L治,百姓先要久安。民不安,國怎么治啊?我看張八風干得好。他不光是警察,還是鄉(xiāng)村教員,是赤腳醫(yī)生。這就叫大公安,從民生大局擺布警察的所作所為,好,你接著說?!?br/>  秦偉臉上,剛像被電流打了一般的冷凍,這會兒過血了,語調越發(fā)高昂:“張八風同志先天下之憂而憂。村里有個老漢死了,無兒無女。他給老漢穿壽衣、摔盆打幡當孝子。六一兒童節(jié),他領三十個孩子下山吃了一頓肯德基。肯德基老板看一個警察領著破衣爛衫的山里孩子吃漢堡,感動了,不收餐費。韭花臺的鄰里糾紛,經常是你的羊吃了我的菜,我的豬啃了你家苞米,涉及賠償。張八風提出一個口號‘理要清,找八風’,分清是非之后,他拿錢給受害人賠償。十塊、二十塊,一年幾百上千塊錢。村民先以為政府賠償,后來聽說他個人掏腰包,有啥事也就不爭執(zhí)了。”
  部領導點頭,面露贊許。
  秦偉拔直了身子:“張八風為村民壘豬圈、壘院墻、收苞米、蓋房子,接生小孩,三年累計用工八百多個。他上山下山穿破了六雙皮鞋,我就支援過他兩雙皮鞋。”
  “你們?yōu)槭裁磁蓮埌孙L上山啊?”部領導問。這話問到點子上了。秦偉看黃局長,黃局長摘下眼鏡哈氣猛擦。派他上山是因為他傻,話也不能這么說啊。
  秦偉一轉眼珠,堅定地說:“張八風同志黨性強、能吃苦、會做群眾工作。山上的條件很艱苦,他自己壘了一個石頭房子,沒窗戶。除了鍋碗瓢盆、床板被褥,只有警犬和一個電池收音機跟他做伴,稱得上是披星戴月?!?br/>  “你們?yōu)槭裁磁蓮埌孙L上山啊?”部領導又問。剛才不是問了嗎?還問。部領導雙目微合,抬腕輕拍沙發(fā)扶手。還怎么說?秦偉用眼求助張火鋼。
  “嗯?”部領導睜眼,目光銳利。
  張火鋼答:“部長,主要為了消滅治安死角。去年,韭花臺發(fā)現(xiàn)了鉬礦。因為采礦和運礦石的事,村民產生一些糾紛,需要警力介入。也有村民上訪,說采礦污染了環(huán)境。”
  “我問為什么派張八風上山?”部領導問了第三遍。話要是連著問,比刀子都厲害。
  秦偉挺身而出,“我們警力太少,想替換張八風,抽不出人。”
  “把勤快人和好人累死,把懶人閑死,還吵吵警力不足。我說的不是你,”部領導以扇柄指秦偉,“是說體制機制問題。我要見見這個張八風。他為什么叫這個名字啊?”
  部領導不問第四遍了,謝謝。在場人放松下來。田新莊回答:“報告部長,張八風剛滿月就中了邪風,嘴冒白沫,腿梆硬。大夫用針扎他的八風穴得以還陽。報告完畢?!?br/>  “八風穴在哪兒啊?”
  田新莊快速脫鞋襪,扳左腳二腳趾,“在這兒?!蔽堇镲h出腳臭味。
  部領導微微一笑,“我看你答得不準確。張八風身上有醫(yī)風、學風、仁風、義風,悲天憫人風、實事求是風,這是幾風?”他偏頭看黃局長。
  “六風?!睕]想到黃局長在心里數著呢。
  “嗯,還有什么風,你們自己總結吧。核心就是一風,愛民之風。咱們不少警察也有八風,吃風、喝風、冷風、橫風、刑訊逼供風,還有啥風?你說說。”部領導抬下巴示意張火鋼。
  張火鋼想笑沒笑出來,跟求情似的說:“個別人愛打麻將,不過算不上風?!?br/>  “噢,你比我樂觀,更能看到光明面。我聽說還有賭風、洗浴風、吃飯不買單風、排擠老實人風,幾風了?”
  黃局長低頭,“沒記住?!?br/>  部領導走幾步,坐下,若有所思:“我今天讓這個張八風給我吹吹。他到哪兒啦?”
  黃局長掃視張局長,張局長視秦偉,秦偉視田新莊。田新莊心想你們不是編出泥石流了嗎?我還能說啥?他出屋打電話。
  無人接聽。要是見到張八風,田新莊真想踹他兩腳。秦偉給你鋪墊得多好,你也該翻身了,沒辦法,活該你在山上遭罪,啥人啥命。
  秦偉出屋,目光惱怒。
  “無人接聽?!碧镄虑f說。
  張火鋼出屋,用兇狠的眼光看秦偉。秦偉說:“不接電話?!?br/>  張局長點點頭,“為什么派他上山?他天生缺心眼!不派他派誰?”
  那天,部領導在懷安派出所整整等了五個小時。沒聽說部級干部等一個警員等五個小時,吃的是大街買的韭菜合子。這么一來,打亂了市局的所有計劃。包括請部領導視察指揮中心爛尾樓要錢的計劃,出席消防支隊功模表彰會的計劃。天色晚了,部領導說下回再來,上車去了省城。
  張八風干嗎呢?
  這小子下山走了十多里路,聽石頭剌子后面的榛柴林有哭喊,又像貓叫春的痛號。進林子,他見村民王瘸子被鋼夾子夾住了腿。身邊放著撿蘑菇的筐。夾子是獵人打野豬設下的。他本來就瘸,這回將更瘸。張八風卸下鋼夾子,再背王瘸子(他好腿被夾骨折)走二十里山路送到市里醫(yī)院,陪床——醫(yī)院規(guī)定,農村患者身邊無保人,立刻撤藥。而他的手機掉在了野豬夾子旁,一直響到電力消失,為野豬巡山起到了很好的警示作用。
  部領導走后第二天,張八風趕到派出所,借錢來了。秦偉假裝無事,試探他。遞他一根軟包中華煙,問:“最近忙啥呢?”
  張八風特平靜,“沒事,昨天下山見一個村民被夾子打斷了腿。你幫我拿點錢?!?br/>  秦偉問:“多少錢?”
  “兩千吧?!?br/>  秦偉說:“沒問題,一會兒給你。老張,你想想最近有什么要緊事沒?”
  張八風把噴出的煙團大口吸回去,他面色黑紅,警服曬得比別人的色淺。他眼睛里藏著興奮,好像遠處有什么好事等著他。隨口答:“沒事,村民就那些事,說了半天都是缺錢?!?br/>yZfWxJqO2pAIWMxA09n2Gg==  “你有啥事沒?”
aivcnWKkllXMmieSXPozwA==  “我有啥事?沒事?!闭f完,他一拍大腿,“哎喲,匯報,是匯報不?”
  秦偉起身走了。
  張八風拉他胳膊,“別價,給那個誰匯報來著,領導走了嗎?”
  秦偉轉過臉,“張哥,換一個人都以為你裝呢。只有我相信你沒裝,你腦子真進水了。”
  張八風:“是進水了。所長,錢……”
  秦偉從抽屜拿出兩千塊錢給他,朝門口擺擺手,意思連話都不想說了。
  張八風揣錢往外走。田新莊拉住他:“你不問問是哪一級領導聽你匯報?”
  張八風嬉皮笑臉:“問那干啥?哪一級也走了,我上醫(yī)院。”
  秦偉蹦出一句話:“毛主席說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我看不懂政治的軍隊更愚蠢?!?br/>  秦偉懂政治,34歲當上了正所長。田新莊和張八風44歲了,還東跑西顛打支應呢,秦偉所說張八風那些事跡,除了接生之外都是真事。真事能咋的?在山上待著吧。山上風多,吹你八風去吧,張警官。
  
  3
  
  田新莊開車趕往張八風父母家。
  張八風也許在他父母家,給他爸按摩。他爸得了帕金森綜合征。一個老工人,得了這么個洋名的病。坐下站不起來,哆嗦半個小時才能邁步。神色凝重,如臨大敵。他爸這個病吃藥把腎拐帶壞了,尿毒癥。每半個月花四百多元(以前八百多元)透析,張八風拿錢。要不誰拿?他妹妹兩口子下崗,天天推鐵皮房子的手推車在中學門口賣熏肉大餅,將夠活。秦偉隔三差五給張八風拿點錢。這么說吧,秦偉股市掙的錢有一少半搭在了張八風身上。這樣的所長也難找,講義氣。不過股市已經完蛋了,秦偉當不成仗義人了。
  他父母家的樓破到了什么程度?從一樓樓口開始,就堆滿新中國成立六十年以來的破柜子、缸和各種雜物。進他父母家,白天也得點燈,前后都是新蓋的高樓。
  “新莊來了?!睆垕屨f,“又帶東西啦。”
  田新莊把水果放在水泥灶臺上,幾只蟑螂迅速爬下去。張爸扶著桌子哆嗦。田新莊沒辦法幫他爸哆嗦,讓他哆嗦吧。
  “八風啥時候下山?”張媽問。
  得,甭打聽了。田新莊不好馬上走,只好坐下聽張媽嘮叨一陣。
  張媽說:“新莊,這棟樓動遷,我們不是不想搬,沒錢租房啊。租了房你大伯拿什么錢透析?動遷隊半夜用大喇叭放歌,砸玻璃,斷水斷電。新莊,你們當警察的咋不管呢?這不是犯罪嗎?”
  “不犯罪?!碧镄虑f說,“開發(fā)公司給他們每人一天發(fā)一百塊錢,專門惡心你們,警察管不了。”
  張媽閉上眼:“那我啥也不說了。我巴不得讓他們嚇死,讓動遷隊管你大伯。”
  “大媽,”田新莊想了半天,找不出安慰的話,掏出二百元錢塞褥子下面,“我走了,改天看您?!?br/>  張爸想跟田新莊說幾句話,說不出,急得眉毛往上挑,腳卻往前邁了一步。
  “大伯多保重了?!碧镄虑f急忙出了門。
  他把車停在路邊,想,要不要去楊咸芬那里問一下?
  楊咸芬是張八風的鐵子,此地人管情人叫鐵子。張八風跟楊咸芬鐵了多年。楊是單身,不知道為什么沒嫁人。她在環(huán)保局當工程師,跟張八風是小學同學。醫(yī)生說有一種病,成年人的心智發(fā)育停滯在兒童階段。他們像兒童一樣善惡分明,執(zhí)著于正義,愛大自然和動物,流淚并激動。沒錯,張八風正有這種病。楊成芬卻喜歡他這一點。這個女人像潮濕的面團,溫暖安詳。張八風的老婆劉麗像蔥蒜,性子暴。
  他們兩口子常年打架,倒不是因為楊咸芬。劉麗不知道她的存在。劉麗嫌張八風掙錢少、不進步。步是誰想進就進的嗎?誰不想當局長?劉麗不了解社會也不了解張八風。
  田新莊把車開上新華路。今天是少有的好天氣,左邊那片鐵紅色的新樓盤把藍天襯得像圖畫一般。楊樹的花絮卷成蠶絲般薄白的圓球,在馬路牙子下邊輕輕翻滾。他拐過興隆市場,加油站邊上就是環(huán)保局。他告訴門衛(wèi)讓楊咸芬下樓。田新莊有她手機號,打手機不合適。
  “出啥事了?”見田新莊來,楊咸芬愣了,“張八風怎么了?”
  “沒事?!笨梢姉钕谭覜]見到張八風。田新莊要掩飾自己的失望,編了個理由:“張八風挺好。我親戚裝修新房味大,問問你上哪兒檢測?”
  楊咸芬用手捋捋胸口:“我以為張八風出啥事了。你們警察三天兩頭有壞消息。我們局有檢測站,能查甲醛和苯,我找人給你免點兒檢測費……”她白胖,膨出的肉像是讓人擁抱用的,真像濕乎乎的面團。
  田新莊電話響。他看,分局長張火鋼。
  “找到張八風沒?我通知你,你再告訴他,明天8點上分局政治處報到。他提職當所長了,正職。我明天領他上黎明派出所上任。你聽明白沒?”
  “明白了,局長?!?br/>  “你務必當面告訴他?!?br/>  “我保證當面告訴他這個喜訊,我代表八風謝謝局長?!?br/>  “別謝我,這是上邊的意思。他那個韭花臺影響挺大,上內參了?!?br/>  “好,好,您先掛吧,局長。”
  田新莊合上手機,悄悄說:“張八風當所長了,這一步跨了兩個臺階。”
  “是嗎?”楊咸芬表情激動,“他在哪兒呢?”
  “他……我找去?!?br/>  楊咸芬掏出一張紙:“我看了張八風體檢單子,左心室高電位。我上醫(yī)院問什么是左心室高電位?大夫說這證明左心室心肌肥厚。肥厚由高血壓造成,心憋大了。憋大是因為血管硬化。說了一圈,張八風有冠心病。”
  “他心早就大了?!?br/>  “你告訴他小心點兒。他好幾天沒短信,又辦案去了?”
  “對,辦案去了。”
  “你啥時候檢測?”楊咸芬問田新莊。
  “檢測啥?”
  “你不要檢測房子嗎?”
  田新莊迷惑不解:“我檢測房子干啥?”
  “你不要查新房甲醛嗎?”
  剛撒的謊自己倒忘了。田新莊一拍臉頰:“對,查甲醛,甲醛太討厭了。我讓他們找你。我走了?!?br/>  上了車,田新莊琢磨,張八風心臟病發(fā)作栽進溝里了?巴虎呢?分局有好幾個四十六七歲的民警心臟病發(fā)作猝死,平時一點征兆都沒有。田新莊昨天給韭花臺村民小組長馬青打過電話,馬青說他眼看著張八風押巴虎下山了。
  馬青沿山路巡查過一個來回,沒發(fā)現(xiàn)張八風和巴虎的蛛絲馬跡。押巴虎下山,不把他帶到看守所,還能把他帶到哪兒?帶巴虎上自己父母、鐵子家遛一圈兒顯擺顯擺?沒這可能性。
  田新莊開著車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女人們換夏裝了,穿薄穿露。大街成了一鍋花枝亂顫的女人鮮粥。要不到張八風家看看?張八風有可能把巴虎帶家去。比如巴虎缺衣服了,生病了,在他家躺著喝姜湯都有可能,當然這要以他老婆劉麗不在家為前提。嫌犯就醫(yī)必須上公安醫(yī)院,但張八風不一定遵守這條規(guī)定。換別的警察,早把嫌疑人帶到看守所,辦手續(xù),簽字完事,誰管你病不病。如果人犯脫逃,那得擔多大的責任。張八風當年把一個在公交車扒竊的小偷帶回家,給小偷下荷包蛋掛面,給他包扎傷口。小偷十七歲,孤兒。兩人撕扯,小偷受傷了。具體說,張八風把小偷胳膊劃一道口子,衣服撕破了。他挨了小偷兩腳。張八風沒處理小偷,送他一件T恤和一個破手機,小偷管他叫干爸。后來,小偷拿張八風給的錢上發(fā)廊學手藝。張八風十分自負,說這小伙已經掌握了離子燙和陶瓷燙,有天賦,成為發(fā)型大師也未可知。直至便衣隊在超市抓到“發(fā)型大師”的現(xiàn)行,小偷一直沒斷了偷。唉,張八風咋整。
  但田新莊打怵去他家,劉麗不一定給你整一套什么話。劉麗在公園早場跳拉丁舞,穿著摩登,走道撇拉撇拉,好像自己是專業(yè)舞蹈演員。上回,田新莊給劉麗送房補款,一共六千多塊錢。收了錢你就樂唄,對不對?這娘們兒說警察都有外心。憑什么不在家待著上韭花臺?肯定有農村二奶。罵得寒磣,什么雞巴卵子全往外整。東北老娘們兒興這套。劉麗說你們派出所領導成心拆散我們這個家庭,你們憑什么往死山溝子派人?你們自己咋不去?山溝有事報警唄,派一個人天天蹲那兒干啥?田新莊硬著頭皮聽,應了部領導說的那句話:“你們?yōu)槭裁磁蓮埌孙L上山啊?”劉麗說,張八風軟柿子好捏,你們天天講萬家團圓,咋不讓警察一家團圓呢?
  田新莊說:“嫂子,八風在外邊肯定沒人,誰上農村找鐵子?不可能的事?!?br/>  “別說不可能。不可能他錢哪去了?咋不往家交錢?幫貧扶困,快別放屁了。農村婦女胖乎,摟著實誠?!?br/>  其實田新莊也迷惑過,張八風怎么能在韭花臺待得住?他在市里有老婆、有情人、有朋友,為啥跟山民攪和成一家人,不提下山的事呢?厭世了?不能吧。張八風讓他網購三張世博會的票,說國慶節(jié)領全家到上海白相白相。張八風發(fā)明了一句廣告語寄給世博會組委會,等待被采用之后,路費免單——“不看世博,一生白活?!碧镄虑f把票已經給他了,每張一百六十元的日票。張八風說要用一斤假林蛙油還他這個交情。
  張八風的兒子張旗,念初三,自己做飯。他媽常回娘家住或不知上什么地方住。張旗說,田叔,我最想考云南大學,越遠越好。不回這個家了,他們天天吵架。
  車停在張八風家樓門口,這里叫寶源社區(qū),80年代的老房子。他剛拔車鑰匙,見劉麗臂挎小白兜出樓洞,嚇得趕緊打火開車走人。張八風沒在家。
  田新莊不知到何處尋找張八風,連派出所也不敢回了。今天早上秦偉說,找不到人,你把張八風尸體弄回來也算貢獻,我好有個交代。田新莊想起他在電話里答應分局長的話一我保證當面告訴他這個喜訊,“面”在哪兒呢?上哪“當”去?張八風生來就不該當警察,不知道哪頭炕熱,真是男怕投錯行。
  田新莊把車停到黎明公園,看老年人下象棋。碧桃樹的葉子長出三寸長,帶著鋸齒。鳥藏在樹蔭里對唱,飛起來,翅膀把樹葉刮得簌簌響。他看棋看不進去,設想張八風當了所長是什么樣。他還能當所長?他沒準兒把派出所賣了救濟大街的窮人,讓黎明派出所成為歷史上第一個破產倒閉的派出所。不過也沒準能干好,民警擁護沒私心的領導。
  “嘟”手機響了,“你趕緊回來。”沒等田新莊言語,秦偉掛了。
  
  4
  
  回所干嗎?張八風露面了?田新莊急忙到了派出所,進走廊聽到秦偉的辦公室吵鬧喧騰。一個女的喊,聲音激烈:“干什么這是?你們還講理不?”
  完了,這是永泰小區(qū)那個上訪戶。她跟開發(fā)商談不攏,往自己身上灑汽油,兜里常常揣七八個打火機,兩次進京上訪。他沖進秦偉辦公室,一看傻了,劉麗?劉麗穿黑泡泡紗短款西服,低胸紅吊帶,抱膀仰臉坐在秦偉辦公桌上。秦偉見田新莊進來,馬上溜了。田新莊好說歹說把劉麗請到自己辦公室。
  劉麗吵累了,喝了一瓶礦泉水,不說話。田新莊不敢發(fā)問,問不是引火燒身嗎?她把空瓶往墻角一扔,“張八風明天不露面,我就這么辦了?!闭f完挎小白兜昂首走人。
  “這么辦”是怎么辦?田新莊摸不著頭腦。正納悶,秦偉進屋。
  “劉麗想咋辦?”田新莊問。
  “愛咋辦咋辦,那都不算事?!鼻貍ド焱劝验T踢上,劃鎖。他眼光探過來,問:“人哪?”
  “沒線索。”
  “市內各醫(yī)院太平房你查了嗎?”
  田新莊撲哧笑了,“不至于吧,張八風還能成無頭男尸啊?不能。”
  秦偉沉著臉,用手指頭點他,再點,說:“咱倆出去說?!?br/>  樓下空地,四周沒人,只有一棵樹。秦偉說:“上邊要人呢?!?br/>  “讓八風當所長?!?br/>  “別他媽瞎插嘴。咱倆今天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哪說哪了?!闭f完,秦偉嘆口氣,“咱們找張八風,上邊找的是巴虎?!?br/>  “巴虎?”
  “別插嘴。插嘴你說,說啊!”
  田新莊縮縮脖子,表示老實了。
  “巴虎,是韭花臺負責運礦石的工頭。鉬礦封了,你聽說沒?”
  田新莊搖頭。
  “這個礦有相當級別的人參股,往外國——是哪個國家我就不跟你說了,你這個嘴不好,轉口好幾個國家賣礦石。一筐三四十斤的礦石賣到一千多美元。高層調查這個事。礦上的人都跑了,只剩一個巴虎。巴虎什么案由被張八風帶走的?”
  “私藏雷管炸藥啊,分局批的拘留證?!?br/>  “這里面的事比炸藥大,這個案子,市局都靠邊站了,上邊直接辦。巴虎是唯一的人證?!?br/>  “巴虎能不能被人殺了?”田新莊問。
  “你殺的?”
  “我殺他干啥?開礦的人唄,滅口?!?br/>  “這是你說的,我沒說?!鼻貍ッ鲆恢熚?。
  “那張八風干嗎去了?”
  “麻煩事就在這兒,巴虎讓派出所拘了,拘到哪兒了?拘他干啥?我哪兒回答得清楚,我說拘他是因為治安案件。這個事咱們沾包了?!?br/>  田新莊想插也插不上嘴了。
  “現(xiàn)在這個事裹進政治來了,牽涉到大干部的命運。這他媽張八風,把人給拘沒了。你一點線索都沒有?不能吧,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我要瞞著你,天打五雷轟!”田新莊像少先隊員那樣舉起右手。
  “有人說張八風把巴虎私下放跑了,還有說他倆出境了,說啥的都有?!?br/>  “那咋還提拔張八風當所長呢?”
  “你看你,沒腦子啊?”
  “引蛇出洞?!?br/>  “別他媽瞎說。”秦偉彈彈煙灰,“也是那個部領導賞識他。”
  “巴虎不露面,我這個所長肯定完了。市局治安大隊長退休,位子基本是我的,這回完了,白鋪墊了?!鼻貍ヒ哉茡魳?。
  “張八風……”
  “什么都有可能,讓人宰了,跟巴虎在山里玩呢,攜款潛逃,都有可能。給你十萬你不逃,給你一百萬你還不逃啊?楊咸芬在單位嗎?”
  “我看見她了,上班呢,不知道張八風下落?!?br/>  秦偉拽拽田新莊衣領:“你接著找。如果發(fā)現(xiàn)巴虎,嚴密防范他自殺自殘,咬斷舌頭什么都不允許。抓到就給我打電話,咱倆審完之后再往上交。以免日后算賬,咱們沒話抵擋。見到巴虎,你打我手機,說索尼電視降價了。要是張八風還活著,說夏普也降價了。別提他們人名。”
  “給咱們上手段了?”
  “那你就別管了,專案組還有軍方的人。”
  
  5
  
  田新莊仿佛從一場夢里醒來,這不是個無序的,偶然的失蹤事件,一張疏而不漏的大網正罩下來。張八風顯得陌生了。對呀,他對韭花臺那么有興趣,他說他喜歡人少的地方,淳樸的人,有那么簡單嗎?田新莊覺得張八風正坐在拉斯維加斯賭場的大皮椅子上發(fā)牌呢。贏錢后,拿拐尺把綠臺呢上的籌碼圈到自己身邊。
  這只是田新莊的推測,心亂了對什么都有所懷疑。田新莊一拍大腿,想起一件事。
  巴虎從家里被帶走五天了,他家里怎么不來人呢?怎么不送衣服?
  他給看守所白所長打電話,問:“有沒有農村人打聽巴虎?”“沒有?!卑姿L答。
  他電話告知韭花臺的馬青辦兩件事:一、查巴虎老婆或孩子用不用手機。二、把手機號要過來。
  晚上十一點多,馬青來電話,說巴虎老婆李風云有手機,今天晚上7點到10點通話三次,號碼是……
  妥了,田新莊覺得路障全搬走了,腦子里敞敞亮亮。第二天一早,他到技偵部門采集到跟李鳳云通話的主機,是鷹手鎮(zhèn)李大胡子罐肉館門前的公用電話。
  鷹手鎮(zhèn)離市里二十公里。田新莊領三個民警,晚7點前趕到了李大胡子罐肉館。
  7點半,一個農民工模樣的人來打電話。他個小,臉像曬干的咸菜疙瘩,頭發(fā)白而直立,穿一件綠迷彩服。他通話東張西望。田新莊走到他身后大喝:“巴虎!”
  這人扔下話筒就跑。往南,被堵住。往西,又有人堵。三個路口都布上民警了。田新莊三兩下把他銬上,帶進車里搜身。他怕抓錯人,在大街叫喊影響不好。在別人背后大喊,誰聽了都嚇一跳,但撒腿跑,八成就是嫌疑人。
  “巴虎?!?br/>  他翻翻眼皮:“我不叫巴虎,你們找錯人了?!?br/>  “看看我是誰!”田新莊對視他。一般人這時候傻了,以為他是礦上什么人。這也是詐唬。這人看他兩眼,說:“我沒見過你?!?br/>  “帶他下車?!?br/>  田新莊掏一元硬幣塞電話里,撥一個號,拽他脖領子過來。電話接通。田新莊說:“鳳云嫂子吧,我是巴虎大哥的朋友,大哥剛才讓車給撞了?!?br/>  那邊女人:“什么?他剛跟我通話就沒聲了,巴虎撞得厲害不?哎,你說話啊……”
  這人聽得一清二楚。田新莊得意地,體貼地把話筒放他嘴邊:“講兩句?!?br/>  他說:“我沒事,我被公安……”沒說完,田新莊把電話掛了。
  這會兒的田新莊,那真叫躊躇滿志。他拍拍巴虎肩膀,拉拉巴虎耳垂:“巴虎,你是名人哪!配合點,我肯定不難為你。你肚子里有多少大事我都不問。我只問一個人,張八風在哪兒?”
  巴虎低頭,“我不知道?!?br/>  “好,你不知道。張八風帶你從韭花臺出來,怎么剩你一個人啦?”
  “我跳山崖逃跑的?!?br/>  “跳哪個山崖?咱們現(xiàn)在上現(xiàn)場。”
  “我忘了?!?br/>  “好,你逼我下手,我要讓你下地獄,直到你告訴我張警官下落。”
  “我不知道。”
  田新莊掏出手機,打算報告秦偉,抓到了巴虎。電話先響了,秦偉。
  秦偉:“抓住沒?”
  田新莊遲疑一下,改主意了:“沒呢,人沒上來呢?!?br/>  秦偉:“抓緊布控?!?br/>  田新莊不想早告訴秦偉,秦偉有可能沒把巴虎捂熱,就讓專案組提走了。從此無從得知張八風去了哪里。
  他盯著巴虎,好像要把目光變成錐子,扎進這個腦袋里,從里邊翻出張八風的痕跡。鷹手鎮(zhèn)小街,路燈還是老式的水銀鈉燈,光線弱而慘淡。照在巴虎臉上,汗綹在他脖子上反光。田新莊看巴虎滿腦門的皺紋、下垂的眼瞼。想,張八風的下落就在他腦袋里,在他眼睛和嘴里。
  田新莊一把拽過他胸襟,喊:“你說呀,張八風在哪兒,你怎么不說呀!”
  沒等巴虎反應過來,田新莊轉身,手拍電話亭的綠塑料擋板,“八風啊,你在哪兒啊?”鼻腔里帶著哭音。
  巴虎驚呆了,身上哆嗦。民警也感意外。田新莊這舉動,在嫌疑人面前有點失態(tài)。
  田新莊蹲下,擤鼻涕,用襯衫擦淚水。多少天的憋悶都哭出去了。他起身,抹一把臉,細長的眼睛里藏一道光:“巴虎,告訴我張八風在哪兒。”
  巴虎:“我不知道。不知道不能瞎說?!?br/>  “我求你了,一個警察求一個罪犯,行不?你告訴我張八風下落,我替你照看老婆孩子,行不?”
  “我不知道?!?br/>  “我現(xiàn)在就整死你,說你過馬路讓車撞死了。你信不?”
  “信,我不知道八哥在哪兒。”八哥是韭花臺人對張八風的稱呼。
  他們沒回市里,也沒住鎮(zhèn)上的旅店。他們五個人在警用面包車上挨了一宿。田新莊大部分時間沒睡著。從后視鏡看,巴虎也沒睡,吸鼻子,嘬牙花子。田新莊看車外,后半夜的夜色漸漸薄了,街道發(fā)白。一群少年人剛從網吧出來,推搡打鬧。張八風在哪兒?現(xiàn)在睡覺還是干啥呢?田新莊還等著他的假林蛙油孝敬老丈人呢。
  早晨6點多,田新莊把車開到市里張八風的父母家,架巴虎上樓。進屋,田新莊對張媽說:“大媽,半夜喊話那個壞人讓我們抓著了,你說咋處理吧?!?br/>  張媽正從一堆破菜葉子里挑好葉子,一看就是在市場撿的。她打量雙手戴銬的巴虎:“你咋那么沒良心?還讓我們活不?”
  張爸雙手扶墻,像用手試探墻結不結實。他穿90年代的橄欖綠警服,袖口肩頭帶黃絳子,像個舊軍閥。他想對巴虎說話,說不出,臉上肉抖。
  張媽突然跪在巴虎面前,“求求你們別拿大喇叭喊了,我們活也活不了幾天了,都快死了,你還讓我們遭這個罪啊?”
  田新莊趕緊扶起張媽,指巴虎腦門,“你聽了沒,這是張八風父母的肺腑之言?!?br/>  “八風干啥呢?”張媽問。
  “他知道?!碧镄虑f指巴虎。
  “他咋還知道,他不是動遷隊的嗎?”
  巴虎眼里流下一滴淚,用肩頭蹭。房子里漆黑,墻上電線凌亂,掛著蛛網。鍋里的剩飯像放兩三天了。黑白電視里有一個女歌星張著大嘴唱歌,無聲,電視沙沙響。
  “他就是八風抓到的。大媽,我們走了,槍斃這個人去?!?br/>  “別槍斃,”張媽急忙擺手,“他才四十多歲,家里還有老爹老媽呢。你告訴八風來時候給我?guī)б缓修较阏龤馑??!?br/>  上車,他們趕到第三中學。7點鐘。
  張八風的兒子見到田新莊,先鞠一個躬。
  田新莊掏出一百元錢放他兜里:“張旗,順道看看你?!?br/>  張旗指巴虎:“田叔,你們早晨就抓到壞人了?他犯啥罪了?”
  田新莊擺擺頭:“不知道他犯了多少罪?!?br/>  張旗說:“田叔,我爸呢?我媽要和我爸打離婚。她說我爸如果不跟她一起去辦手續(xù),她就登報公告離婚。她告訴秦所長了。我爸呢?我不想讓他們離婚……”
  這孩子說說哭了,肩膀抽動,攥自己手指。田新莊給他擦淚,“沒事,沒事,你爸就回來了。我們先走,有事給我打電話?!?br/>  他們帶巴虎上車,巴虎蹭眼淚。
  電話響,秦偉。
  “停車?!碧镄虑f下車跑出十多步接電話。
  “巴虎抓到沒有?專案組的人就在派出所,等提人呢?!?br/>  “抓到了?!碧镄虑f聲音很低。
  “快帶回來呀?!?br/>  “你不先審嗎?”
  “審個屁,哪有時間,快帶回來?!?br/>  田新莊撒了個謊:“我在韭花臺,搜查巴虎家的非法爆炸物品,一會兒就押他回所?!?br/>  “別管別的了,也別管張八風了,我最多給你三個小時,抓緊。”
  田新莊的警車停在去韭花臺的山路腳下。哨山蒼莽,處處是絕壁,石頭裂縫的地方探出樹木,飛鳥盤旋。人下了車,涼氣撲面而來。田新莊按巴虎脖子:“說吧?!?br/>  巴虎不吭聲。
  “往上走,找不到,我和你一起跳懸崖?!?br/>  巴虎突然開口,用下巴指路:“走下邊這條溝?!?br/>  溝里亂石嶙峋,榛柴刮衣。往上看,二三十米高的峭壁探出一塊,上面一條羊腸小道。走進去五六里地,巴虎往上看看,轉入石壁底下。
  石壁下的深草里露出一條小溪,泥土色的小魚頂水往上游。
  巴虎站腳。
  他們趕過去。地上趴一個人,藍色警裝,一半身子泡在溪里。田新莊心都哆嗦了,他慢慢把人翻過來,張八風。他頭部腫脹,幾乎大了一倍,開始腐爛了。染過的黑發(fā)鬢角露出齊刷刷的白發(fā)根。有人說,人死了頭發(fā)還會長。他的左手腕露出指甲大的白骨,肉皮讓魚啃沒了。田新莊把張八風抱起來,手接觸他身子,覺出骨頭都碎了,他看巴虎。
  “八哥帶我下山?!卑突⒄f,“走到這塊兒,我說要拉屎,他把我手銬打開了。我抱他滾了崖?!?br/>  “你為啥抱他滾崖?”
  “我下山就沒命了?!?br/>  “誰告訴你沒命了?”
  “我在鉬礦有人命案子。有個四川人鬧事,被我捅死了。”
  “你怎么沒摔死?”
  “我掛那棵樹上了。”巴虎往上指。
  田新莊抬眼,小道下三四米處有一棵松樹,樹干比大碗都粗,像打開的扇子。松樹下面七八米的另一棵樹上,搭一頂藍色的警帽。這時候,天淅瀝瀝降落雨點。今天夏至,夏至就下雨嗎?雨點把樹葉子打得啪啪響,泥土冒出刺鼻的土腥氣,樹上的警帽被雨一點點打成了黑色。
  
  6
  
  所有的懸念都收線了,就像田野上的白霧突然被風吹散。沒等田新莊電話報告,武警、公安,還有檢察院的人已經站在山崖上,朝他們這個方向看。巴虎砸重銬押進武警的車,外地車牌子,不知要把他押解到哪里。張八風的遺體收走了。田新莊從他警服兜里翻出三張世博會的門票。票卡放在一個精美的小信封里,被水泡濕了。信封背后的畫面是一群各個膚色的孩子懷抱淺藍色的海寶玩偶大笑。
  田新莊獨自去了韭花臺。野花從路旁一直開到山崖下,好像在躲貓貓。小鳥兒從山谷飛過,飛得比人還低,翅上的翎羽能看得清楚。霧氣徜徉,像河流在山腰漫流,卻連一片樹葉都漂不起來。韭花臺村在前方影影綽綽露出房頂,這是張八風待了三年的地方。
  張八風的黑石頭房子在道邊上。石料是麻石,表面帶著白色的鑿痕。門口的警犬跳起來,被脖頸的鎖鏈拽回。它見了穿警服的人親近,搖搖尾巴,又癱倒了。馬青電話里說自從張八風下山,這條犬開始絕食。
  門沒鎖,一根環(huán)形的鉛絲別著釕铞。田新莊進屋,人才離開幾天,屋里已經沒了生氣。床上鋪一塊紅綢條幅裁的,印有“酬謝嘉賓”黃字的床單。床下擺一雙膠鞋和拖鞋。靠墻有一張小學生用的雙洞窄課桌,是他從山下扛來的。桌面玻璃底下壓著他的全家福照片,一張登黃山的紀念門票。抽屜里有三個筆記本。一個本記村民每家?guī)桩€地、幾只豬羊、幾口人。第二個本寫著村民治安事件。第三個本里面是他的負債額和年月日。好幾處出現(xiàn)Y,代表楊咸芬?!敖枨厮г?,借新莊五百元加十六元,借小胡二百元……”
  田新莊把筆記本放進兜里。桌上還有一個立框照片,張八風手握七七式手槍側身瞄準,風把前額頭發(fā)掀起,這是他最得意的照片。田新莊把照片收起來。
  “你是干啥的?”
  一個黑瘦的人,手把門框問,陸續(xù)又來了一些人。
  “我是懷安派出所副所長田新莊?!?br/>  “八哥是不是調走了?”
  田新莊正犯愁怎么對他們講,順口接茬:“對,張八風調黎明派出所任職了?!?br/>  “不行?!币粋€老漢擼袖子,他白須拂胸,胳膊全是腱子肉,“我們不讓他走,你是接他班的?我們不歡迎你?!?br/>  “我們不讓八哥走?!边@幫人喊。
  “你是田所吧?”一個五十多歲的整潔人說:“我叫馬青。田所你回去跟領導說說,我們誠心誠意留張警官,他是我們韭花臺的人了,他兒子在這兒呢。”
  兒子,他在這兒都有兒子了?一位二十多歲的婦女把懷里的大胖小子遞給田新莊。
  田新莊接過來掂了掂,胖小掀開他帽子。
  “這是八哥的兒子,張虎。”馬青說。
  田新莊有點哭笑不得,怕山民讓他把張虎抱回去,抱回去誰養(yǎng)啊?
  “啥時候生的?”他問。
  “一歲半了,屬牛?!睆埢屝邼卣f。
  都跟人生孩子了,還羞澀啥。田新莊把孩子放到婦女臂彎,說:“他生兒子這事我做不了主,得向領導報告。”
  山民哄堂大笑,笑得按肚子。
  白須老漢說:“不用報告,這是過繼給他的義子。人家楊福義小兩口情愿把孩子送給他,隨他的姓。張虎長大給八哥養(yǎng)老送終。”
  馬青拉田新莊袖子,指前邊:“大伙勻出一塊房基地,明年給張警官蓋房子。就那塊地,雞在那兒叼米呢。這是村里最高一塊房基地,無償送給他了。還有,”他讓田新莊往右面看,“看了沒,我們連張警官的墳塋地都給選好了,你看,看著沒……”
  田新莊跌跌撞撞走過去。突起的亂石間墊起五米見方一小塊地。青石碑立得比人高,沒刻字。田新莊頭一回聽說,老百姓愛戴警察,連墓碑都給他立好了,用他們背上來的泥土。
  “這么好的警察,”馬青說,“你們怎么能把他調走呢?我們韭花臺人從來沒見過政府干部,好容易來一個,你們又給整走了。你看看老百姓,你們忍心嗎?”
  —個十來歲的小孩扒開人群,他穿一件化肥袋子縫的白短褲,問:“八哥給我買的彩色粉筆買來了嗎?”
  另一個小孩左手倒拎蛤蟆,說:“我給八哥撿了四個鳥蛋?!?br/>  “大爺,大爺,”一個小伙子跑過來,對白須老漢說,“八哥死了?!?br/>  “啊!”這幫人臉色全青了,張大嘴,瞪著空洞的眼睛。
  “他咋死的?”
  “巴虎把他推崖下摔死了,他知道。”小伙子指田新莊。
  山民緩過神來,問:“真的嗎?你說話呀,你聾了?”
  田新莊不說話,被他們推來搡去,像喝醉的人……
  
  7
  
  此后一個多月,田新莊跟外界全無干系。他不清楚與張八風相關的所有事情是怎樣完結的。離婚的事,他兒子中考的事,他父母租房的事,楊咸芬的事,巴虎以及大干部的事各有怎樣的結果。他連張八風的遺體告別儀式也沒參加。山民推搡那會兒,田新莊低血糖癥發(fā)作,昏厥過去,摔在石頭上,把第七八節(jié)胸椎硌壞了,住了一個多月醫(yī)院。那天,山民用門板把他抬下山。他看到幾十個村民在黑石房前站著、蹲著朝他這邊看,氣氛肅穆。他聽說張八風的二級英模已經批下來,局里正在組織他的事跡報告團。這樣,他兒子保送公安院校沒什么問題了。還能有一筆撫恤金,應該在二十到四十萬之間。他父母租房不差錢了,劉麗還離婚嗎?誰會跟這么多撫恤金離婚?可惜楊咸芬一分錢沒得到。田新莊聽說,她找殯儀館的人,偷偷留下張八風的一小把骨灰。
  楊咸芬到醫(yī)院探視田新莊。
  田新莊沒頭沒腦問:“你想八風不?”
  “慢慢就忘了。”
  “他真是你鐵子嗎?”田新莊又問。
  楊咸芬笑了,看田新莊,像看一個說錯話的幼稚小孩。
  “張八風說你倆生米煮成熟飯啦?!?br/>  楊咸芬說:“他敢嗎?”
  田新莊沒聽明白。
  楊成芬說:“凡是善良的,熱心公益的,爽朗的男人,大多對婚外戀懷有恐懼癥,他不敢。我讓張八風三天兩頭上我家,是震懾附近幾個不軌之徒。告訴他們我有男人,警察男人。我們倆其實特干凈?!?br/>  田新莊點點頭??上а?,八風連個鐵子沒處上就走了。
  上一周,田新莊在晚報上讀到一篇文章,叫《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上面寫:到了夏至,雨水不再是陌生人,它們像投奔故鄉(xiāng)的游子,回到夏至的土地上。
  夏至,雨的聲音大過河水聲、莊稼拔節(jié)聲、蛙聲。雨說給土地的話要在夏至這一天說完,土地根本沒插話的機會。對雨水而言,春、秋、冬三季造訪土地只算做客,夏至才回到自己的家。
  田新莊覺得這些話里有奧妙,好像說,韭花臺就是張八風的歸宿。夏至是什么寓意?沒琢磨透。
  草毛了,從春天開始,草在雨水的定額里斷斷續(xù)續(xù)地生長,屬于計劃經濟。
  而至夏至,草逢豪雨,盡情揮霍。一邊喝一邊長,還有余裕的水分洗一洗腳丫縫的泥。
  哈哈,洗一洗腳丫縫的泥。
  水有的是。草在風里甩去袖子上的水,夜里像沖鋒一般瘋長。以往像城堡一般的云朵全向夏至投降,化為寬大的灰篩子篩雨,減輕天空的重量。
  二十四節(jié)氣里,夏至序十。公歷6月22日前后,太陽到達黃經90°,為天文學之夏至點。這一天,陽氣極至,陰氣始至。夏至即如十二時辰的午時,陽鼎盛而陰漸生。六月,十二生肖的午馬當令,奔騰暴烈,下點雨只是小意思。午時與夏至,歸于十二正經之心經。心為火臟,剛強勃盛。火與心,馬與午,夏與午,生機騰發(fā)之至,乃至夏至。
  讀到這兒,田新莊會糊涂一陣兒。
  夏至,雨回歸大眾,為野草榆樹賴毛子蛤蟆蝌蚪下雨下到冒泡。該長的都長出來,青苔隨之厚澤,每寸土地都長出植物。至于花,開遍了城鄉(xiāng)大地,花是草木對天的謝忱。大地無所有,聊寄一樹花。河南的嗩吶曲牌,就有一曲《一枝花》。
  這些話,像韭花臺老百姓寫給張八風的話,也像張八風對山民的回答。雨是善,地是韭花臺。
  《素問》曰:“心主夏。”養(yǎng)心的人于夏宜安,食苦味,助心氣。對大地來說,心是生長,是讓所有植物盡情生發(fā)。如果有什么植物到了夏至還沒長出來,就永遠長不出來了。
  植物們到了夏至還沒長出來,就永遠長不出來了。這里邊有內容,雖然田新莊不明白有什么內容。
  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這時候,大地最高興,像看見滿院子孩兒亂跑,天真無邪,比秋天的成熟還好看。
  每讀到這兒,田新莊的眼淚會慢慢流下。他想起張八風的父母,張旗和韭花臺的張虎,還有一個字都沒有的墓碑。而他讀到夏至為蝌蚪下雨下到冒泡,會哈哈笑起來。報紙爛了,田新莊用A4紙把這篇文章抄了一遍,早晨到黎明公園后面的桃樹林念誦。作者叫鮑爾吉·原野。外國人,咋還懂中醫(yī)呢?
  田新莊在桃樹下邊走邊念,發(fā)笑、抹淚。在街上,有熟人見到田新莊,問:“你腰咋樣了?”他回答:“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鼻貍ズ吞镄虑f的老婆都說他精神出了一點點毛病。分局讓他休息半年。
  田新莊把這篇文章背得很熟,想起八哥的時候,他躺床上閉著眼睛默誦:雨下在夏至的土地上……
  
  責任編輯 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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