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喂,衛(wèi)主任嗎?俺是賈歡樂啊,這回俺真有急事求你了呀!”
手機終于通了,賈歡樂的手抖得更厲害了,聲音也顫抖著:“工地上出大事了,俺村劉柱的手被機子軋掉了!”
這時,劉柱左手握著自己的右手腕子,跺著腳地喊娘。賈歡樂看了一眼劉柱,罵著說:“又不是頭掉了,別踩著尾巴地嚎,這不是給你找衛(wèi)主任嗎!”
手機那邊的衛(wèi)主任聲音也急了起來:“究竟怎么了?說清楚!”
“他的兩個手指頭給軋掉了,還在地上亂蹦呢!”賈歡樂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看著不停跺腳的劉柱說。
“好!好!俺們馬上就去。你在急診室等著啊!”賈歡樂掛了手機,彎腰從地上拾起劉柱那兩個還在動著的食指和中指,大聲說:“快,快騎摩托帶我去醫(yī)院,先把這兩個指頭送過去保護,晚了可就接不上了!你們隨后拉著這個笨蛋去醫(yī)院。”
工地在城南,是正在建著的市二院分院。市二院在城中心,工地距離二院有十多公里。大壯騎摩托帶著歡樂,出了工地后,樂意找了個破摩托帶著劉柱跟了上去。大壯開著摩托,歡樂在后面大聲地罵著:“開飯時你跑得跟火箭一樣快,這咋成烏龜了!”大壯也不理他,猛一踩油門,摩托冒了一股黑煙向前躥去。歡樂右手摟著大壯的腰,左手攥著劉柱的兩個指頭高高舉起。風帶動的塵土籠罩著他們,再揚起一路硝煙。
進了市里,剛過一個路口,摩托吱哇一聲停了下來。歡樂向前一沖,差點摔了下來。這時,一個小個子交警向他們敬禮。交警還沒說話,歡樂就伸開左手,劉柱的兩個指頭露了出來。交警伸頭要看個仔細,歡樂大聲說:“警察同志,求求你了,這是劉柱的指頭,再晚就接不上了!”小個子交警看清是兩個發(fā)紫的指頭時,突然明白了,拉了拉頭盔上的帶子,大聲說:“跟上我!”接著,小個子交警的摩托拉著警笛,沖向前方……
歡樂從家里趕到工地時,飯已經(jīng)開過了。他正要弄口飯吃,工頭老任就過來了。他遞給歡樂一支煙,然后說:“歡樂,哥平時待你咋樣?”歡樂笑了笑,“俺也不是傻屑,心里比涼水都清。說吧,任老板?!?br/> 老任笑了笑,吐了口煙,開口了,“我的脾氣你知道,我也不繞圈子了,這是五千塊錢,你讓那個倒霉孩子先回家歇著,好了還來工地!”說罷,老任把煙扔了,把錢放在歡樂的面前。
歡樂皺一下眉,嘆口氣說:“任老板,俺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劉柱那兩個指頭,不知道將來還能不能頂用呢!這次俺回家,他那七十歲的老娘一聽說兒子倆指頭沒了,哭著鬧著要來。我尋思,那老太太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要是真來了,再有個三長兩短的,不還是老板你的事嗎?我就硬當家沒讓她來了?!?br/> “那,你的意思嫌少是吧!我告訴你,賈歡樂,這事要撂到從前,我藥費都不給他付,他得哪涼快哪去!”工頭老任點著煙,猛吸了一口,大聲說。
歡樂看看他,連忙笑著說:“老板,別上火啊。你的汗毛都比俺農(nóng)村人的大腿粗,你說軋掉的要是城里人的指頭,那可真不好說了。再說了,現(xiàn)在上頭不是弄和諧社會了嗎?劉柱這小子還沒結婚,是個驢脾氣,他要真是到社保局告了,你可值當捏死他?你捏不死他,那你的損失可就大了去了呀?!?br/> 老任用眼盯著賈歡樂一會兒,陰著臉說:“好,你說多少?你可給我看工地四五年了啊!”
歡樂連忙說:“是啊,是啊,任老板你的大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這樣吧,我就做主了,你拿一個數(shù),他要不聽,我一腳把他跺走!”老任想了想,突然站了起來。歡樂一時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坐著沒動。這時,老任大聲說:“走啊,找那倒霉孩子去呀!”
到了工棚,劉柱正躺在木板鋪上,抽著煙呢。見歡樂和老任突然進來了,急忙把煙丟在了地上。“你,你還嫌給我找的事不夠是咋的,這工棚要是著火了,可不是你掉兩個指頭的事了!”老任大聲罵著,意思很明顯,是想給劉柱一個下馬威。
歡樂見這情景,也大聲罵起來:“你這孩子,吸著煙又想啥壞點子,著了火,非燒焦了你!”劉柱坐起來,左手又攥著右手腕子,愁眉苦臉的,一聲不吭。這時,老任從包里掏出錢,遞給歡樂。歡樂順手往劉柱的面前一撂,“明天,卷鋪蓋回家先養(yǎng)著,這事就這樣了!”
劉柱看了一眼面前的錢,哭喪著臉說:“叔,俺這倆指頭可跟俺二十多年了,就這點錢,俺以后咋辦呀!俺不走,我就在這工地上。”
老任看了看歡樂,歡樂瞅了一眼劉柱,就大聲地罵道:“銀行錢多,你咋不去搶啊,看你這孩子的熊樣,就這樣定了!”劉柱看了看歡樂,突然大聲哭了起來。歡樂上前在他頭上打了一巴掌,“你娘還沒死呢,哭啥?恁叔我說話沒卷過舌頭,任老板就出一萬了,我再給你拿一千!”
這時,老任又從包里掏出一沓錢,數(shù)了十張,遞了過來。歡樂還要說什么,他已轉身走了。臨出工棚門又轉過來說:“讓他寫個保證,從此生死兩清!”
老任走遠了,歡樂低著聲說:“不少了,恁叔我這腿折了才給三千。這要撂到前些年,你是簽過生死合同的,一個子也摸不著!”劉柱點點頭,站起來給歡樂上煙。
歡樂出工棚門的時候,劉柱一臉笑地說:“叔,聽說你回家抓斑鳩了,可是給我補補?”
歡樂扭頭罵了一句,“你想吃斑鳩?吃屎!那是給衛(wèi)主任抓的,沒有他幫忙,你這兩根指頭早扔給狗吃了。”說過,他拐著左腿,向前走去。
歡樂本想打電話問衛(wèi)方主任家住哪里,要把這四只斑鳩親自送到家的。但他想了幾次,還是決定先用鐵絲擰個籠子把斑鳩喂著,等衛(wèi)主任來工地時再給他。自己是個工地看大門的,一身土一身灰的,人家肯定不讓進門。再說了,就是真讓進門了,城里人那房子里也沒有他坐的地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鄉(xiāng)下人最怕熱臉碰到?jīng)銎ü闪恕?br/> 但他還是給衛(wèi)主任打了電話。衛(wèi)主任一聽他從家里抓了四只野斑鳩,很是高興,第二天就來到了工地。歡樂高興地說:“衛(wèi)主任,這可真是天然的野斑鳩,俺下網(wǎng)抓的時候有兩個還在配對呢。你看你這些天在工地上操心受累的,回去補補身子吧!”
衛(wèi)方笑了笑,拍著歡樂的肩膀說:“老賈,我可從來不收別人的東西,但今天,這東西我收了。這是你的真心實意。以后有什么用得著兄弟的,你盡管打電話!”
衛(wèi)方是市二院工地的代表。歡樂在工地上干了快十年,他知道衛(wèi)是代表甲方的。在工地上,甲方就是標標準準的爺,掌握著工程分包、質量和工程款的撥付,連工地上的狗見了他們都得繞著走,別說建筑商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頭了。過去,歡樂在工地上干活,包括這幾年看工地時,很少能接觸上衛(wèi)方這樣的人。他常常想,邪了門了,這個衛(wèi)主任咋對自己這么待見呢?真他媽像范偉小品里說的那樣:緣分,緣分啊!
其實,歡樂不知道衛(wèi)方為什么喜歡他的。事情得從半年前的一天晚上說起。那天,快十二點了,鋼筋工劉柱偷鋼筋被歡樂瞅見了。他把劉柱弄到門房里,大聲罵起來:“你個熊孩子,咱鄉(xiāng)下人窮是窮了點,可咱不能丟人,不能做賊啊。你想想,你偷一根鋼筋,那任老板就會在樓上少使一根,這醫(yī)院的樓可是病人住的,樓有個閃失,病人都他媽跑不出來!你將來就沒有病了,就不住院了?我給你說吧,人從娘肚里生,可都得死在醫(yī)院里。興許你將來還要死在這建好的醫(yī)院里呢!”
歡樂那天喝點酒,不停地罵著。劉柱便不停地頂著嘴:“叔,這醫(yī)院是你住的?想得美!咱鄉(xiāng)下人有幾個能死在大醫(yī)院里的?有個啥重病,還不是拉回家等死!”
“閉上你的黑墨嘴子!反正咱不能做虧心事。我在這兒一天,就不能讓你們這些龜孫子偷東西,這可是建醫(yī)院,又不是建廁所!',歡樂大聲地罵起來。
這時,衛(wèi)方喝過酒也來到工地上。他也是酒勁頂?shù)?,以前從沒有晚上來過工地。他走到門房前,聽到歡樂和劉柱的對話,心里就想:“這個拐腿老賈,還真是個不錯的人!”
但這一切,一直到現(xiàn)在,歡樂都一無所知。
二
歡樂來到院辦樓前,樓下一片人正在吵吵鬧鬧的。
他一時也進不了樓,就站在人群外聽了聽。原來是一個腦充血病人死了,家屬認為搶救不及時,挺著尸在鬧。他進不了樓,就給衛(wèi)方打了電話,衛(wèi)讓他在門診部等。想著老娘還在院門前坐著,他就急忙走開了。
半小時以后,衛(wèi)方來了。他看見歡樂和歡樂的娘,就說:“大娘哪兒不舒服啊?”老人就用手指了指脖子,說吃飯不順當,堵半年了。衛(wèi)方想了想就說:“那你先做食管鏡吧。我到外科給張科長安排一下,讓他看仔細點?!睔g樂點著頭,說:“那我去掛號吧?!毙l(wèi)方說:“這么多人,排到啥時候。走,跟我走!”
歡樂高興得直點頭,拉著娘的手,邊走邊說:“衛(wèi)主任,那一片人咋那樣鬧呢?”衛(wèi)方笑了笑說:“唉,現(xiàn)在醫(yī)鬧天天有,醫(yī)生護士也都膽戰(zhàn)心驚的。看病不是看病,得先看人呀??从行┐填^的病人,都躲著、推著,飯碗子說掉就掉!”
歡樂聽著衛(wèi)方的話有些吃驚,他沒想到現(xiàn)在竟會是這個樣子,病人還敢給醫(yī)院鬧。
來到鏡像室,衛(wèi)方進去說了些什么。出來一會兒就領著歡樂和他娘進去了。醫(yī)生開了單子,歡樂去到樓下交錢,他娘就在里面做檢查。錢交過,剛上來,檢查就做好了。衛(wèi)方說:“下午三點拿片子,拿了片子再給我打電話,我找人看?!睔g樂感激地點著頭,說著感謝的話。到樓梯的拐彎處,人少了,歡樂就給衛(wèi)方說:“衛(wèi)主任,早上來的時候我從家里拎了幾個土雞蛋,我娘喂的母雞下的。你看,中午我咋給你送去?”衛(wèi)方愣了一下,笑著說:“你個老賈啊,咋給我恁外氣,留著給老人吃吧!”
歡樂就笑著說:“是你外氣了,家里有幾十只雞呢,一天下幾十個,我就是有仨娘也吃不了呀。再說了,這又不值錢,就是個心意,心意!”衛(wèi)方笑笑說:“先放那兒吧!”歡樂不好再說什么,就又道了謝,說:“那我下午來!”
讓歡樂最擔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內科張青主任,仔細地看了片子,然后摘掉眼鏡,說:“老人的病不輕呢!”歡樂忙伸過頭,問:“啥病?”
“食道癌,都Ⅲ期了?!睆埱嗫粗l(wèi)方說。見歡樂愣在了那里,就又說:“不會錯的,你看老人都七十歲了,這手術還做嗎?”
歡樂的頭轟一下,一陣眩暈,這個事實他是接受不了。
站在一旁的衛(wèi)方這時說:“這個年紀,這種病挺犯難的。手術吧,接下來還要化療,有時反而擴散更快,病情發(fā)展得更快?!币姎g樂沒有說話,他又接著說:“不過,也有例外,手術后也有活幾年的。老賈你看?”
歡樂搔了搔頭,又看看坐在外面的娘說:“那我晚上給媳婦商量商量?!睆埱嗫戳丝葱l(wèi)方說:“那就這樣吧,我等你的消息。”
晚上,娘就喝了半碗稀飯,說累了。歡樂就把她安排在門崗房自己的床上,躺下。他說:“娘,我到工地上看看,你躺會兒吧,沒啥大病。”娘點點頭說:“歡樂,別急啊,娘都這把年紀了,進了大醫(yī)院,要是醫(yī)生說治不了,那就是命到頭了,娘沒啥遺憾的。娘不怕死?!睔g樂笑著說:“看娘說的,守著這大醫(yī)院還能有治不好的病啊!”說罷,就出去了。
在工地外的安靜處,歡樂打通了鄰居的電話,讓他叫自己的媳婦王儉聽電話。一支煙快吸完了,他再打過去,那頭便有了王儉的聲音。歡樂說:“娘是食道癌,對,就是噎食,這病緊七慢八,估計不好治了。”王儉在那邊大聲說,這病都治不好的,娘都這么大年紀了可能受不住這些罪,不如買點好的東西,能吃吃幾口。歡樂一聽這話,不高興了,就罵道:“你個娘兒們就知道疼錢,娘寡婦熬兒地把我拉扯大容易嗎?你又是只不下蛋的雞,咱要錢弄啥!這病有一成的希望,咱都得治!你明天就來,來伺候娘。就這樣定了。”掛了手機,歡樂又點著一支煙,一屁股坐在地上,嘆起氣來。
他想,自己快五十出頭了,過去,娘一個人拉扯著他長大,家里窮,說不上個媳婦,娘整天唉聲嘆氣的。快四十了才娶了王儉這個不下蛋的老母雞,這輩子真是窩囊。但他是一個歡樂脾氣的人,日子過得也挺好。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外打工,媳婦王儉一邊照顧娘一邊種那幾畝地,日子過得也算寬裕,手里有六萬存款。再說了,現(xiàn)在農(nóng)村也都參加了醫(yī)保,雖說不能報多少,畢竟能報銷點。
他決定給娘動手術。拿定主意后,他就想給衛(wèi)方打個電話,這事還得衛(wèi)方幫忙。一是看可能盡快動手術,二是手術動好點,再者聽說醫(yī)院有熟人醫(yī)生就不給開那些貴而無用的藥,能省點錢。歡樂在村里就是有名的活泛人,在工地上也比其他人活絡,所以到哪里都比別人能多掙點錢,而且活都比別人輕些。
他給衛(wèi)方打通了電話,衛(wèi)方說:“媳婦出門了,孩子也不在家,你到家里來嗎?”歡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了錦繡花園,又打了電話,衛(wèi)方便到樓下接他。衛(wèi)方見歡樂提著一籃雞蛋,就說:“老賈,你這人真是,我家可能少這?”歡樂訕著臉笑,“衛(wèi)主任啥能沒有呢,可這是俺的一點心意,又不值錢?!?br/> 進門,坐下來后,衛(wèi)方說:“想好了?”
歡樂點了點頭:“想好了!不動手術我不甘心。”
衛(wèi)方也點了點頭,然后說:“那好吧,我給你找張青,手術要動就盡快動!”
歡樂感激得直點頭,說:“衛(wèi)主任,俺這一輩子都報不了你的恩。俺一個打工的,你這樣待見俺,俺是哪輩子積的德呢!”衛(wèi)方就笑了笑,說:“我也是農(nóng)村長大的,咱們有緣分?!毙l(wèi)方給歡樂煙,歡樂不想接,他覺得在人家家里吸煙不好。衛(wèi)方也點著了煙,吸了幾口,他才點著了。
吸了幾口,歡樂從褲兜里掏出一沓錢放在茶幾上,不好意思地說:“衛(wèi)主任,你看,世道都這樣,找人也得花錢,俺又不認得人,這三千塊錢,你就幫著打點打點吧!”
衛(wèi)方看著錢,笑了,然后說:“老賈,醫(yī)生收紅包這是都知道的,但也不是誰的都收,那是看人的。有錢的病人、公費的病人,醫(yī)生就收,有時不收病人還不依不饒呢。可是,對農(nóng)民,收得不多。再說了,三百五百的,醫(yī)生也看不上。弄不好,出點事故,病人家屬一翻臉,這醫(yī)生丟人不說,還得受處理。所以啊,你不要送了?!?br/> 衛(wèi)方雖然這樣說了,可歡樂覺得這錢是一定要送的。可能衛(wèi)方找醫(yī)生,醫(yī)生不一定要錢,但人家衛(wèi)主任也不能無緣無故地幫自己啊?;噬线€不白使喚人呢,何況咱跟人家無親無故的。想著這些,歡樂就說:“衛(wèi)主任,你別讓我作難了,我笨嘴拙舌的也不會說個話,你就幫俺打點打點吧!”
衛(wèi)方想了想說:“你想想,張青是我的同學,我給他,他要嗎?再說了,現(xiàn)在他也盯著副院長的位子,這會兒特別謹慎?!?br/> 衛(wèi)方與張青是醫(yī)學院的同班同學,一年分到醫(yī)院,都在外科做醫(yī)生,一次醫(yī)療事故,衛(wèi)方受了處分調出了醫(yī)生崗位。后來,他到院辦,宋小民副院長喜歡他,他就一步步當了辦公室主任;張青呢,后來就當了外科主任?,F(xiàn)在兩個人都在競爭副院長的位子,表面上是同學,和和氣氣的,內心里仇敵一樣。
見歡樂沒有把錢裝起來的意思,衛(wèi)方就說:“這樣吧,我給你安排好,你要想送就自己去送,這樣反而好些。”見衛(wèi)方這樣說,歡樂就把錢收起來了。臨出門時,他想表達一下自己對衛(wèi)方的心意,一時又不知道說什么,就突然彎下腰給衛(wèi)方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衛(wèi)方也沒有想到歡樂會這樣,就連忙扶著他說:“老賈,你這是干啥呢!”歡樂聲音有些顫抖地說:“衛(wèi)主任,俺,俺啥都不說了!俺走了!”
手術的頭天晚上,快到十二點了,歡樂終于找到機會了,今天張青值夜班。張是主任,自己一間辦公室。歡樂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推門進去了。張青見他進來,有些吃驚地說:“你母親沒事吧?”歡樂趕緊說:“沒事,沒事,明天就手術啊,俺心里沒底,想來問問你。”
“白天,這個都給你說了,還有啥不明白的嗎?”張青說。歡樂靠近了桌子,從褲兜里掏出個紅包,不容分說地裝進張青白大褂的外兜里。張青聲音嚴厲地說:“你這是干什么?”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掏。歡樂伸手按住了他的手?!澳悖氵@是干什么呀?”張青看著歡樂說。
“沒啥,就是個心意。現(xiàn)在都這樣,俺不能不懂規(guī)矩是吧?”歡樂就是不松手。
張青就說:“你呀,你給衛(wèi)主任是熟人,他介紹的,我還能要不成?”歡樂一聽,立即明白了是張青的意思,他是怕衛(wèi)方知道了,就趕緊編著瞎話說:“俺給衛(wèi)主任啥熟人啊,俺就是一個農(nóng)民工,就是在工地上認識的。俺也給他了,你就別難為俺了!”
這時,張青嚴肅的臉松弛了下來,說:“好好,你坐下吧?!?br/> 歡樂見張青收下了,就依然站著,沒有坐,他想趕緊離開,怕張青再反悔了。但張青卻并不想立即讓他走,開口說:“唉,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實吧,我們醫(yī)生是不愿收的。真都是為了病人才收的。你想想,病人上了手術臺,誰還想收沒收紅包呢。但不收呢,病人家屬就覺得不放心。唉,現(xiàn)在這世道?!?br/> 歡樂就笑著說,“主任,俺理解。為了娘,這也是俺的一片心意。”說罷,歡樂挪動腳就想走。張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說:“好吧,明天你放心吧!”
夜里,守在娘的病床前,歡樂想瞇一會兒,但還是思來想去的睡不著。他想,醫(yī)生收紅包這事也真不能全怪醫(yī)生,現(xiàn)在世道都這樣了,到火葬場都得送禮,何況動手術呢!不送不放心,醫(yī)生不收更不放心,送了心里又不甘心,轉眼就想罵娘。時間長了,醫(yī)生收紅包也成了習慣,可能你不送,他還就真不上心給你看病。雖然那些伸手要紅包的醫(yī)生是可恨,但這也都是病人慣的啊,這能怨人家醫(yī)生嗎?這人啊,真是賤,這世道壞了也不都是當官的有權的錯,咱老百姓才是自作自受呢。毛主席時代,都不興送,醫(yī)生不也是該看病看病,該動手術動手術嗎?
就這樣,他思來想去的,幾乎一夜沒睡著。當然,他心里也是緊張,他不知道明天手術會是啥樣,動了手術,娘的病又會是啥樣。
快天亮的時候,他走出病房。站在花園旁點著煙,吸了幾口,晨風吹在臉上,他感覺心里舒服些了。
三
手術后的第二天上午,歡樂見護士拿著導流瓶中有褐色的液體,便有些緊張。
接著,張青和其他醫(yī)生也都到了病床前。一種不祥之感,忽然籠在了歡樂的心頭。當時,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地判斷是娘手術后出了問題。后來,他才知道手術后導流瓶里的液體應該是鮮紅的,那是手術后的滲血。而只有胃液與滲血溶在一起才成褐色。張青出來后,便對歡樂說:“真對不起,可能是清除胃上的淋巴時出了點問題,現(xiàn)在需要再做一個小手術?!睔g樂的頭轟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幾分鐘,張青又說:“這次是從小腸處下個導食管,現(xiàn)在這是最好的選擇了!”歡樂還能說什么呢,只能同意。這次簽字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心也抖得厲害。娘再次被手術車推走時,她不解地望著歡樂,但她沒有說什么,她弄不清是咋回事兒。
娘被推出手術室時,歡樂的心都在滴血。他看到娘的腹部又被劃了刀口,一根鉛筆粗的膠皮管從小腸中引出?,F(xiàn)在她身上有引流管、導尿管、導食管、輸氧管、吊針管、心搏儀管六根管子。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真擔心娘承受不了這樣的痛苦。但娘卻盡力使自己平靜,盡量不把痛苦表現(xiàn)在臉上。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她就是不叫一聲。
接下來的幾天里,每天都要至少吊八瓶大大小小的藥水,嘴里卻一滴水都不能進。每天,歡樂都要把米熬成米油,從導食管中,一點一點地灌進娘的小腸里。娘不停地咳痰,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入睡,實在乏得熬不住了,最多也只是眨一眨眼,一會兒又被痛苦折磨醒。
這些天,歡樂也幾乎很少合眼,兩眼熬得通紅像蠟顴子一樣,人也瘦了一圈。他想,娘的手術肯定是出了事故,出了事故難道就這樣算了嗎?錢多花了不說,娘可是受大罪了。更讓他想不通的是,張青也收了他兩千元的紅包,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收了錢了,手術咋還這樣不上心呢!這不太不拿俺農(nóng)村人當人了?想來想去,他覺得自己不能就這樣當冤頭鱉,他也得鬧。鬧了,至少醫(yī)療費可以少點,也出了心里的這口惡氣。但他又想,如果鬧了,衛(wèi)方會不會受影響,是他安排人手術的,自己不能做那種過河拆橋不憑良心的事啊。至于張青,他已拿定主意,他覺得你收了我的錢,反而把俺娘的手術做失敗了,讓俺娘受這么大的罪,告你,俺也是心安理得。
這件事,他一直想不好。本來想給媳婦商量一下,可那天晚上剛說出這意思,媳婦王儉就說:“咱可不能做那缺德的事,看人家張主任天天在病床前,怪上心的!”歡樂聽她這樣一說,心里罵道,這個不長腦子的娘兒們,人都治成這樣了,不上心,娘真有個三長兩短的,他更吃不了兜著走。他張青不是上心,而是做了對不起良心的事。但最終,他覺得這事還得給衛(wèi)方透透,免得衛(wèi)方說他是先斬后奏,不通人情。
手術后的第六天,歡樂給衛(wèi)方打了電話,說娘的手術可能出問題了。衛(wèi)方出差在外地,就說回來去看看。當天下午,歡樂正在病房愁眉苦臉的,衛(wèi)方拎著一箱方便面來了。他看了看,就示意歡樂出來。他出了門,掏出手機給誰打起了電話。歡樂從他的話中聽出來,是在問關于手術的事。手機掛了,衛(wèi)方說:“這樣吧,你還先回病房,下班后到我辦公室來?!?br/> 歡樂來到衛(wèi)方的辦公室,衛(wèi)方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煙。見歡樂敲門進來,衛(wèi)方示意他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了幾眼,然后才說:“老賈,實在不好意思,確實是出事故了。你不是給張青送紅包了嗎,他咋還恁粗心呢?”歡樂唉了聲,晃著頭說:“送了啊,這人穿的褂子怪白,心咋恁黑呢。第二次手術多花四千多塊錢不說,可俺娘是遭大罪了呀。我真想劈臉打他。”衛(wèi)方見歡樂真來氣了,就勸著說:“也不能這樣說話,手術事故是往往有的,稍不注意就會出事。我不是出了點事故,就被從醫(yī)生的崗位上拿下來了嗎?不過,我也因禍得福了?!蓖A艘幌?,衛(wèi)方又接著說:“你準備咋辦吧?”
歡樂望著衛(wèi)方,過了十來秒鐘才突然說:“俺不能就這樣善罷甘休,俺也鬧,工地上民工可都是俺的哥兒們,俺發(fā)一句話,能把醫(yī)院給鬧翻了?!?br/> 衛(wèi)方突然繃起臉說:“不能魯莽,但有些事,你不鬧點動靜,還真引不起重視。你看著辦吧,但我只是勸你不能魯莽,凡事要有理有據(jù)。再者,就是將來鬧起來,要是院里讓我出面了,你可得給我面子,聽我的!當然,我不會虧了你?!?br/> 歡樂似乎聽明白衛(wèi)方話中的意思。走出衛(wèi)方的辦公室,歡樂還在想,衛(wèi)方這樣說話是為了幫自己,但他也有他的主意,作為醫(yī)院的主任還鼓勵他鬧,這里面肯定有什么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歡樂想不出來,但他也不愿意多想,他想只要對自己有利就行,至于你們醫(yī)院七七八八的事兒,咱神小也問不了你們天宮的事。
第二天早晨剛上班,張青帶著幾個醫(yī)生正在查房,剛查到歡樂娘這個病床,副主任洪揚就匆匆進來。她附在張青的耳邊說:“主任,院辦讓你立即去一下!”張青心里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急忙走出住院部。當他快到院辦大樓時,就看見前面有五六十個民工模樣的人在那里起哄,還舉著一條橫幅標語。
他突然想到歡樂,肯定是賈歡樂為了娘的手術問題鬧了起來。再向前走幾步,才瞅見標語上的字:還我娘健康,保衛(wèi)人權。
看了標語,張青突然想笑,但又想哭。這農(nóng)民要是鬧起來,還真不論套路。這醫(yī)療事故咋給扯上人權了?但他想,如果此時他走過去,被這些民工看見了,那肯定脫不了身,就急忙掉過頭,準備從生化樓繞過去,然后從后門進院辦大樓。進了樓梯,他聽見下面那一群民工,舉著拳頭,一陣陣地喊著什么。他心情糟糕透了,真沒想到,這種平時最怕的事,竟落到自己頭上了。
張青進了院辦小會議室,見副院長宋一民、院辦主任衛(wèi)方、保衛(wèi)科長桑田都坐在那里。宋一民見張青進來了,就示意他坐下,然后嘆了口氣,說:“你看這事鬧的!張主任,你說說這起手術究竟是咋回事,存在不存在事故問題?唉,現(xiàn)在的醫(yī)院啊比過去戲園子都熱鬧,他媽的誰想來鬧誰鬧!”
事已至此,張青只得如實說了。他強調了當時是想把病灶處理得干凈些,把病人胃壁上粘連的淋巴細胞也給處理了一下,不想碰到胃壁了,導致胃漏,又做了第二次手術,下了導流管和導食管。應該說手術是出問題了。
宋一民邊聽邊搖頭。待張青說完后,他才開口說:“你看這事,這病人虧得是農(nóng)民,不清楚這些,現(xiàn)在病人情況如何?要盡力保證安全出院!如果再有個枝枝杈杈的,那就不好收拾了?!币姀埱嘁荒樀陌脝?,宋一民停了一下,又說:“事情很清楚了,你暫時先不要上班了,以免這些民工情緒控制不了,出什么意外。這事,衛(wèi)主任、??崎L你們先跟病人家屬接觸一下,看他們到底有什么訴求。全國的藥材會議馬上就要在咱這兒開幕了,一定要妥善處理!過程及時匯報。”
保衛(wèi)科長桑田到了人群,要求病人家屬上樓商量。這群人不但不理他,而且喊得更兇了,非得讓院長來親自接見。半個小時過去了,見桑田還沒有上來,衛(wèi)方就下去了。來到人群前,工地上的人大多見過他,就安靜了下來。衛(wèi)方沉著臉說:“鬧有什么用,事情總得商量解決吧!病人家屬和代表上樓吧,我們先商量。其他人都離開醫(yī)院!事故的事歸事故的事,干擾正常工作可不行。”見人群依然沒有散的意思,衛(wèi)方就對歡樂說:“老賈,你是明白人,讓他們都走!”
歡樂這時才轉過身子說:“都回工地去吧,處理不好你們再來!”
人群散了。歡樂和大壯、劉柱三個人,跟著衛(wèi)方和桑田來到樓上小會議室。
到了會議室,衛(wèi)方親自倒三紙杯水放到桌子上,然后說:“先喝點水,平靜平靜?!睔g樂他們接過了水,一臉的抵抗情緒。這時,衛(wèi)方看了看桑田,然后說:“??崎L,讓他們先說說條件吧?!鄙L稂c點頭。“說吧,要本著解決問題,胡攪蠻纏是不行的!”衛(wèi)方看著歡樂說。
這時,歡樂放下紙杯就說:“俺也沒啥大要求,就是俺娘的醫(yī)療費要全免,將來治病醫(yī)院得包下來,另外再加上精神損失費。你們按規(guī)定給吧!”說罷,端起紙杯又喝起水來。
衛(wèi)方給歡樂、大壯、劉柱散了煙,自己也點上,然后才說:“老賈,你這條件提的根本就不是解決問題的。誰能把你娘將來的病都包下來?你精神損失什么了?要說出院后的營養(yǎng)費可以考慮的,但那也有規(guī)定。你再想想,也可以找律師問問,明天這個時候再來這里,行嗎?”
歡樂沒想到衛(wèi)方突然會變臉,會這樣說,一時摸不著頭腦了。但他聽衛(wèi)方說話態(tài)度堅決,就不情愿地說:“那好吧,我們再商量商量,明天給你們回話?!?br/> 考慮了一天,歡樂還沒弄清衛(wèi)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晚上,他找個僻靜處,又給衛(wèi)方打了個電話。衛(wèi)方說:“老賈,我給你露底吧,醫(yī)療費全免有可能,出院后給點營養(yǎng)費也是有先例的。包你娘這一輩子治病說不通,精神損失費更不要提了。但一切,都必須在認定張青的手術是醫(yī)療事故的基礎上?!蓖A艘幌?,他又說:“你對出事故的醫(yī)生就沒有要求了嗎?如果醫(yī)生沒有責任,你的一切要求都是沒有根據(jù)的。你明白嗎?”
歡樂聽著這話,突然明白了,就說:“嗯,我知道了。他收了俺的錢,還出這樣的事故,他能沒有責任嗎!這都是他的錯?!彼€要說什么,衛(wèi)方就打斷說:“就這樣吧,你想好了,明天辦公室說?!?br/> 這一夜,歡樂心里特別矛盾,斗爭得特別激烈。
到后半夜他還像飛到地上的魚一樣,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媳婦王儉也跟著他翻過來翻過去的,實在受不了,就生氣地說:“你翻烙饃一樣,不讓人睡了?”
歡樂反而坐起來了,一邊摸煙,一邊說:“從衛(wèi)方話里,我聽出來他是要利用咱把張青整倒,他們之間有什么過節(jié)呢?”王儉聽罷,有些不耐煩,揉了揉眼,打了個哈欠,然后說:“咱管這么多事干嗎?錢也送了,手術反而出了事故,花錢不說,娘還活受罪。咱只要公道,別的事咱不管!”
歡樂吐了口煙,自言自語地說:“如果自己不按衛(wèi)方的話去辦,可能事情就處理不好?!?br/> 王儉聽后,也坐了起來,靠在床頭,動起腦子來。從心里說,她是不愿意張青倒霉的,她知道張青不可能使壞心把手術做成這樣,但這事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想了想,她嘆口氣,說:“這事也不能只是咱的錯,那姓張的要是把咱當回事了,手術也不會是這樣啊,娘也不會受這罪了?!?br/> 歡樂聽后,就說:“咱保他,可誰問咱呢!既然這樣,那咱就是昧一回良心,也不能這樣便宜醫(yī)院這些人。再說了,這事是他先不仁的,興他不仁就興咱不義!”
快天亮時,歡樂又想起一件事,這些天聽說那個洪主任是宋院長的老婆。這中間,肯定還有彎彎呀。張倒了,那洪自然就可以提正主任了。衛(wèi)方啊衛(wèi)方,別看你對我這樣好,但你看來也不是啥好人,俺現(xiàn)在就是你的一把劍。劍已拔出,不出手也不行。歡樂心里又有了主意。
歡樂來到院辦小會議室時,宋院長、衛(wèi)方、桑田都在那兒等著了。坐下后,宋一民就說:“老賈,想好了嗎?說說吧,得本著解決問題的原則。”
歡樂看了看衛(wèi)方,低著頭就說:“想好了,俺也問律師了。俺的要求也不高,一是要處理張主任,他收了俺的紅包還做出事故了,太沒醫(yī)德?!边@時,衛(wèi)方打斷他的話說:“老賈,這可不是胡說的啊,胡說可是要負責任的。他真收了你的紅包?”
歡樂仰起臉說:“那還有假,俺親手送給他的兩千塊錢!”宋一民突然嚴肅起來:“真有這事?太不像話了!你有證據(jù)嗎?還有什么要求,都說完?!?br/> 歡樂喝了一口水,猛地咽下,然后說:“俺娘的醫(yī)療費要全免。然后在醫(yī)院給俺找個工作,為這事,工地上的工作俺也丟了,將來也沒吃飯的地方了。要不然,就賠俺十萬塊錢。娘就是出院了,病根也落下了,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呢!”
衛(wèi)方一聽,吃了一驚。這個賈歡樂,怎么想的,要在醫(yī)院給安排工作?宋一民聽后也吃了一驚,他說:“還有商量嗎?看你這條件只有上法院去解決了!”歡樂一聽宋說硬話嚇他,也不示弱,想了想就說:“官司俺不打,我就天天讓那些農(nóng)民工兄弟來醫(yī)院,啥時解決啥時走。不信,你試試。反正現(xiàn)在是和諧社會了。”
談判進入了僵局。衛(wèi)方就虎著臉說:“老賈,你怎么這樣說話呢?你先回去吧,好好伺候你娘。你的要求我們再商量?!?br/> 宋一民也說:“老賈,你冷靜一下,先回去吧。我們再商量。”
事情的處理,也是出歡樂的意料的。
第二天,醫(yī)院答復他:院里將對張青作撤職處理;住院的醫(yī)療費全免,直至出院;歡樂可以到太平間做看管人員,身份是臨時工。
這個結果對歡樂來說是大失所望的。下午簽了字后,大壯和劉柱他們聽說處理好了,歡樂還成了醫(yī)院里的人,都很吃驚,說晚上要來醫(yī)院給歡樂賀賀。歡樂拒絕了。他現(xiàn)在心里其實很難受,他覺得自己成了落井下石,把張青搞撤職了,是趁機敲詐的小人,這是昧良心的事。簽過字后,他心堵得像有一座山,心口疼。
天黑下來了。他一個人來到醫(yī)院旁邊的一個小飯店,要了兩只豬蹄和一盤炒青椒,一瓶古井酒??旌劝肫繒r,大壯和劉柱竟找了過來。
劉柱大聲說:“叔,你真不夠意思,成了醫(yī)院人,自己喝酒偷著樂!”又點了兩個菜,上了一瓶酒。
兩瓶酒快要喝完的時候,歡樂真的喝醉了,他突然抱頭大哭起來。大壯就勸他,越勸他哭得越兇。劉柱正要勸時,歡樂突然直起頭,伸出兩只手,在自己臉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打開了。
大壯和劉柱拉住了他兩只手,歡樂邊用力掙著,邊大哭起來:“我不是人啊!我怎么為自己能做出這樣下三濫的事啊!他媽的,我也只配跟死尸在一起了啊……”
四
一年過去了。歡樂在醫(yī)院成了名人。
這其中有幾個原因。一是,因為他,張青被拿掉了主任,宋一民的老婆洪揚升上外科的正主任;老院長退休,宋一民提成了院長,衛(wèi)方也被提拔為分管后勤的副院長。二是,歡樂脾氣好,拐著腿在醫(yī)院走來晃去的,見到誰都一臉的笑。再者,他在工地上干過十幾年,也做過裝修,手藝不錯,不少醫(yī)生家水管什么的出了問題,都讓他去修過,他從不要什么回報,總是說著感謝關照之類的話。
但歡樂的麻煩也來了。不僅醫(yī)院里那些醫(yī)生、護士家的事干不完,而且來自老家的事也接連不斷。四鄰八莊的鄉(xiāng)親都知道歡樂成了醫(yī)院的人,誰家有個病人要來市醫(yī)院看病,都找他。這些事,不幫吧,他抹不開臉;幫吧,自己就是一個太平間看死人的,沒權沒啥的,都得覥著臉去求人家。有時,還得起早去排隊掛號。他尤其怕老家來人要看外科。因為看外科雖然他不會去找張青,但也極有可能會碰到他。那件事后,他都躲著張青,有次看見張青向他走來,他就急急地轉彎想繞過去,結果走得急,沒有看路,竟把—個病人碰倒了,差點鬧出事來。
這天,天還沒有亮,大壯就帶著他老表和他姨來到了歡樂住的那間小房。歡樂聽到敲門聲和雞咕咕叫的聲音,知道老家又來病人了。老家的人最講禮數(shù),從不空手來找他。雞、鴨、雞蛋、鮮玉米、鮮紅芋都往他這里帶。歡樂不收下不行,收了,他自己也不吃,總是想辦法送給醫(yī)生或護士。雖然因為紅包事件大家都防著他,但這些土產(chǎn)是不犯啥事的,大家也都樂意接受,何況歡樂那一臉的真誠,不容你不收下。
歡樂讓大壯他們進屋,問了問病情,見也是食管那兒不順當,吃不下飯,就知道八成也是得了食道癌。他們村前有一條河,河上游有一個黃板紙廠,河水黑得醬油一樣,村里已經(jīng)有十幾個得這病的了。歡樂明白了八九分,就對大壯說:“你先去排隊掛號,等會兒我?guī)Т笠倘z查。”
大壯就說:“你都成這醫(yī)院的人了,跟院長又是好朋友,還要排隊啊?”歡樂就苦笑著說:“唉,咱農(nóng)村人到死也成不了人家院長的朋友,你不排隊他不排隊,這老百姓還有個公道嗎!”
大壯笑了笑,然后說:“好,我去排隊。你倒充起大尾巴驢了!”
檢查結果出來了,歡樂領著大壯拿著片子,去外科找醫(yī)生。他進了樓道就碰到了張青,歡樂想躲,張青就笑著說:“老賈,老家又來病人了吧??尚枰?guī)兔?”歡樂不好再說什么,就順坡下驢地說:“正要找你呢!”張青就笑了:“好啊,誰叫咱是朋友呢!”歡樂紅著臉跟著張青來到辦公室。
張青仔細地看了看片子,然后說:“食道癌,Ⅳ期了。最好保守治療吧。別再弄出個事故來!”歡樂知道他話里帶刺,但只好裝作沒聽見,就問道,“張醫(yī)生,你看這病,還要動手術嗎?”張青就說:“這病最好保守治,你們商量商量吧。”
下了樓,歡樂叫大壯把他老表叫過來。三個人商量起來。歡樂說:“這病是晚期,動手術得幾萬塊,也不保證會有好結果。我娘也不一定能熬過這個冬天了。你們看吧?!?br/> 大壯就說:“老表,姨這事你得拿主意!”大壯的老表嘆了口氣,就說:“唉,娘的命苦啊,又沒有殺人放火的,咋得這病呢!我也不是疼錢,可我怕娘受不了那開膛破肚的苦啊?!彼@么一說,大壯和歡樂就明白了。
歡樂說:“這樣吧,老姨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太好,還是保守治吧?!比齻€人唉聲嘆氣了一會兒,最后大壯的老表說:“唉,那就保守治吧。我回家把最好的東西買來,讓娘多嘗幾口,也不枉活這一輩子!”
送走大壯他們,歡樂就來到了太平間。昨天晚上剛送進來一個人,是一個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的年輕人。頭都摔扁了,鼻子眼的不分,弄到醫(yī)院就死了,現(xiàn)在就放在太平間。他本來想一早就去,想用熱水把那人臉上的血污擦洗一下,總得讓他光頭凈臉地走啊。
進了太平間,歡樂倒了點熱水在盆里,濕了毛巾,慢慢地給這人擦起來。邊擦邊想,這農(nóng)村人啊,命真賤,說死就這樣沒頭沒臉地死了。生了病也得不到治,比如大壯他姨吧,這樣的老人,死前能到大醫(yī)院檢查一下,命就算值了。這是啥話啊。這時,他又想到自己的娘。昨天媳婦打電話來,說娘已經(jīng)著床,都不能下來了,說不定月把半月的就得走。想到過里,兩行淚兀自流了下來。
這天晚上,歡樂吃過飯,點著煙,無所事事地在醫(yī)院里晃著。突然,手機就響了。他一聽是衛(wèi)方的,連忙說:“衛(wèi)院長你好,有啥吩咐啊?”衛(wèi)方聲音很低地說:“沒啥,不少天沒見你了,你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有點小事!”
歡樂猛吸了兩口,就把煙丟了,拐著腿向院辦樓走去。每次接到衛(wèi)方的電話,他都很激動?,F(xiàn)在衛(wèi)方是副院長了,自己就屬于他管,自己能到醫(yī)院來又是衛(wèi)方一手辦的。他對衛(wèi)方的為人雖然有看法,但是在人眼皮下,他還是百分之百地靠著他,忠誠于他。歡樂有自己的打算,他做夢都想自己能成為醫(yī)院的正式工,那樣他就真正成為城里人了。這是每一個農(nóng)民的夢想。城里的大樓都是民工蓋的,但民工真正能住上的有幾個人啊?就說這醫(yī)院吧,也是民工蓋的,可大多數(shù)民工,想死在這里都不可能。所以,想成為醫(yī)院正式工,就像太陽一樣,一直召喚著歡樂。他想,只要能成為正式工,做什么事他都愿意,只要不讓他殺人放火。
可要成為正式工太難了。他曾看到一個護士為了從聘用工轉為正式職工,天天在宋院長辦公室門口哭。他也聽說,醫(yī)院內部是有明碼標價的,轉正式工大約十幾萬呢。他知道自己沒有錢,但他覺得衛(wèi)方就是自己的希望。自己昧著良心把張青告了,衛(wèi)方才當上副院長,宋院長的老婆才當上正主任。但這一切都不能說,只字都不能提。衛(wèi)方、宋院長都心知肚明的事,要是說破了,可能自己還會被找個差錯趕走呢。他一邊上樓,一邊想著。
到了衛(wèi)方的辦公室,衛(wèi)方就讓他坐下。他正要開口說什么,衛(wèi)方就嚴肅地說:“老賈,我交給你辦件事!但你得保證,這事不能走漏任何風聲?!?br/> “好,好!衛(wèi)院長你說吧!”歡樂也緊張了起來。
衛(wèi)方遞給他一支煙,然后說:“老城區(qū)篩子市15號是個小院,三間正房,兩間偏房。明天你去,以你的名義租下來,就說是給兒子結婚用的?!睔g樂一臉疑惑地說:“我沒有兒子啊!”
衛(wèi)方不高興了,聲音嚴厲地說:“我說是名義?!薄鞍。懒?,知道了。你安排吧!”歡樂趕緊謙恭地說。
“租下來后,你請假,就說回家看你娘。然后你拿著圖紙去找裝修公司的人來裝修,就說給兒子裝新房。裝好了,把鑰匙送給我。這是錢。”說罷,衛(wèi)方把一個鼓鼓的大信封遞了過來。臨出門時,衛(wèi)方又囑咐道:“把這事辦好了,不會虧待你的。要是走漏了風聲,后果你也知道!對了,這些天平時不要開手機,有事再打電話找我。”
歡樂立即說:“這個你放心,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你是我的恩人,我都靠著你在這兒混生活呢!”
第二天,歡樂就向后勤科請了假。他把自己的門鎖好了,關了手機,打上出租車,就奔城區(qū)篩子市那里去了。
院子在巷子的盡頭,不大,但墻很高,里面有一棵大桂花樹,長滿了半個院子。果真是一處安靜、私密的地兒。
歡樂找到房子的主人,以兒子結婚的名義,每年三萬的租金租了三年。給衛(wèi)方匯報后,衛(wèi)方很滿意。于是,他又來到裝修公司,拿著圖紙,說兒子在外地工作,馬上要調回來結婚,就按這個圖紙裝修。裝修公司核了價,說了工期。歡樂又給衛(wèi)方打了電話,得到認可后,就立即開始了裝修。
半個月后,房子裝修好了。歡樂沒有請保潔公司,而是自己花兩天時間,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凈爽后,才把鑰匙交給衛(wèi)方。衛(wèi)方夸了他幾句,最后說:“這事辦得不錯,但要記住不要給任何人說,以后你也不許再去那里了!”歡樂忙保證著說:“衛(wèi)院長,你放心吧!這事就爛在我肚子里了。”
“那就這樣了,你該如何干還如何干,我不會虧待你的?!毙l(wèi)方說完,就起身,想出辦公室。這時,歡樂有些為難地說:“院長,我有件事還得麻煩你?!?br/> 衛(wèi)方看了看歡樂就說:“說吧,啥事?”
歡樂就說:“我還得請個十天半月的假,我娘可能不行了,這次回去估計得發(fā)喪了。”衛(wèi)方這才出了口氣,說:“這事啊,你明天再寫個請假條,回去吧,好好地把老娘送上路。得了這病,誰也躲不過的!’’說罷,衛(wèi)方掏出兩百塊錢遞過來,“給老人買點東西吧,這是我的心意!”
歡樂不接,只是感激地說:“情俺領了,錢不能收!”衛(wèi)方就說:“收下吧!咱們也是同事呀!”歡樂拗不過,就接了過來。
兩天前,歡樂就接到媳婦王儉的電話,說娘不行了,就是在鎮(zhèn)醫(yī)院等死了,要他快回去。他還是把衛(wèi)生全收拾好了,交了鑰匙才準備回去的。
到了鎮(zhèn)醫(yī)院,果真娘不行了,已經(jīng)認不出來他了。歡樂就哭著腔說:“娘,我回來了!你可別嚇我啊!”
喊了半天,老人醒了過來,睜開眼,看了看歡樂,一歪頭,就走了。
五
歡樂料理好娘的后事,媳婦王儉就說也想來城里。
現(xiàn)在,天也入冬了,地里也沒有農(nóng)活了,她一個人在家也悶得慌。歡樂就答應了下來。兩個人一起來到了醫(yī)院。
可上班的第一天,就出了麻煩事。歡樂剛走到太平間,就見幾個戴著孝的人圍著老王。老王也在太平間,比歡樂早來了幾年,兩個人輪著班。歡樂心想,這人都到這里來了還能發(fā)生什么事,總不能詐尸了不成。當他走近時,見一個人正拉著老王推搡。他就說:“這是干什么?打起人來了?”
這時,一個人就問歡樂:“你是干什么的?”歡樂看這人還怪橫,就說:“我就是管這太平間的!”兩個人便把他圍?。骸昂?這事不是他就是你干的。”歡樂急了,就正色說:“什么事啊?這樣不分青紅皂白的?!?br/> 那人把他推了一下,歡樂拐著腿,沒站穩(wěn),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就有人說:“我們人都死了,你們還偷他身上的錢,你們還有點人味嗎?”歡樂這時才明白,死的這個人肯定是車禍或什么原因暴死,有可能身上裝著錢。以前,聽說老王也干過這樣的事,可自己從來沒有干過。他一手扶地站了起來,然后說:“你們不要胡來,我們干的可都是看死人的活,這是積德的事。我今天剛在老家給老娘發(fā)過喪回來上班,碰了我,你就不怕再晦氣?”
人們一聽,他是剛回來上班,就又去圍老王。歡樂走出人群,就給保衛(wèi)科桑田科長打電話。
人被帶到保衛(wèi)科了。歡樂點著一支煙,嘆著氣想,這真是邪了門了,剛回來就遇上這倒霉的事。晚上回家,媳婦做好飯,歡樂也沒吃幾口,便躺下來休息了。這些天他確實累了。媳婦是第一次在這小床上睡,翻來倒去的睡不著,歡樂也睡不沉,罵了句,你詐尸呀??斓教炝亮耍懦脸恋厮?。
老王被那人一鬧,也請假了。歡樂說不出什么,自己請假一個多月了,也該老王休息幾天了。他一個人就守著太平間。娘走后,歡樂也丟了魂一樣,無著無落,沒有精神。
這天,他正在那兒打盹,一個人進來了。他一看,是東莊的二傻子。二傻子一點也不傻,在鄉(xiāng)下叫傻子的人往往特別精明。他來找歡樂原來是因為他媳婦動了闌尾手術,都花七千多了,醫(yī)生還一天一筐地開藥,而且這些藥還都是農(nóng)合不能報銷的。他是想讓歡樂給醫(yī)生說說,少開點藥。歡樂問了病床的醫(yī)生,就說:“你先去吧,我一會兒給你找人說說?!?br/> 二傻子走后,歡樂鎖了鐵門,就回到自己住處,他是想拎一籃子雞蛋去看一下。因為,以前他與二傻子一起在上海工地上時,二傻子是幫過他的??伤搅俗〉男∥萸?,卻找不到了鑰匙,敲門,媳婦也不在。他在心里罵道,這個破娘兒們,這會兒又到哪里去了?他便在醫(yī)院里找。
走了幾步,見大門口聚了一片人,他想可能又是出什么事了,興許在那里看熱鬧呢。走過去一聽,果真是一片人在大鬧,原來早上這家人剛出生的小孩被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抱走了。他聽說,醫(yī)院前些年也發(fā)生過產(chǎn)房里的孩子被偷走的事。這種醫(yī)鬧的事,這兩年歡樂看多了,一點也不稀奇,他就轉著圈地找媳婦王儉??烧伊税胩欤€是不見她的影子。他就離開人群,向門診那里溜達。進了門診大廳,他一眼就看到王儉在專家窗口排隊呢。他急拐著腿走過去,一把抓住王儉的胳膊往外拉。
出了大廳,歡樂厲聲說:“你排隊干啥?”
王儉不理他的話,而是問:“你找我弄啥?”歡樂說:“找你開門,我鑰匙忘了拿了!你排隊干啥?”
王儉就不再理他,一個人徑直朝住的方向走。歡樂腿拐著走得慢,王儉開了門,坐在床沿上,他才進來?!澳闩抨犈读?”歡樂又問。
王儉不耐煩地說:“那是排錢!排個號,能賣十五到二十塊錢呢!”歡樂一時愣了,他回過神來才明白,原來媳婦去倒弄號了。
這事,他原來回去時給媳婦說過,沒想到她真有記性,剛來幾天就倒弄上了。歡樂覺得這不應該是她干的事,賺病人的錢,心不安。就大聲罵:“你個破娘兒們,以后不許再干那事,再去我打斷你的腿!”王儉也不示弱地說:“我一個大活人天天窩在這屋里挺尸啊,你給我找個工作啊!”
歡樂想想,她說的也是,便沒說什么,拎著一籃子雞蛋出了門。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靠醫(yī)院就得吃醫(yī)院,這個理,歡樂比媳婦王儉還明白,只是他有他的原則。不該掙的錢,絆著腳,他都不會看一眼。歡樂認為老王靠太平間吃死人的錢不地道,人家都死了,還把人家身上的錢搜個精光,不給人家留一點上路錢,缺德。他歡樂有自己的道兒,平時四鄰八鄉(xiāng)的人來找他看病帶的土產(chǎn)、稀罕物,他能送人就送人,不能送人的他就留下。由于他常幫醫(yī)生護士修個水管下水道什么的,醫(yī)生護士也幫襯他。哪個病房有可回收的花籃什么的,都讓歡樂去收。他收后,晚上再賣給醫(yī)院門口的鮮花店,有時一個也能賣十塊八塊的。醫(yī)院這東西多,有時一天能收十幾個,這散銀子就夠他抽煙喝小酒的了。
今年春節(jié)的時候,歡樂又干起倒騰購物卡的事來。這事應該說是被逼著干起來的。那天,婦產(chǎn)科護士姚紅碰到他說:“歡樂叔,我這兒有幾張商之都的卡,也沒啥東西買,你看你可能去哪里給我換點錢來?”歡樂從來沒干過這事,也不知道如何辦,就搖頭。姚紅又說:“你呀就到超市門口,看人家要付款了,就問他想不想省點錢,你用卡給他付,你給他付一百,讓他給你九十。這樣的事很多,你去試試!”歡樂明白過來,就接過卡,說:“那我試試?!?br/> 第二天老王值班,歡樂就來到了商之都里面。他在那兒站了個把小時,見真有人像姚紅說的那樣在那里倒騰卡。自己就試著上前給一個老太太說了,這老太太想想還真同意了。又個把小時的時間,姚紅這五百塊錢的卡就被花了出去?,F(xiàn)在醫(yī)院收卡的也不少,因為送的人這卡可能也是收的,醫(yī)生和護士手里幾乎都有各種各樣的卡。慢慢地,找歡樂的人就多了。有人指點他,有些商場門口還有專門收卡的,碰上了,就不要一個人一個人地去找人花了。
倒卡便成了歡樂的第二職業(yè)。醫(yī)院里有幾十人都找過他。路子熟了,他就給自己留了五個點。醫(yī)生護士們找他放心,不顯山不露水,就不斷地找他。當然,這一點,他是誰也不會說的。因為,這比他看太平間的工資還高呢。但衛(wèi)方給他的卡,他都是百分之百地變現(xiàn),不僅不留點。反而自己還貼上五個點。
這事也有風險。有一次,歡樂正跟收卡的人在交易,就被商場保衛(wèi)科的逮了個正著。歡樂一想這又不是偷人家,也犯不了啥法,就說這人是自己的同村人,自己的卡用不完,給他換點錢。保衛(wèi)科的人這種事肯定見多了,就讓他拿身份證,歡樂真的沒帶,但也叫不出這人的名字來。后來,保衛(wèi)科就讓他交了五百元罰款。走出商場后,歡樂一想,這倆小子連收據(jù)都不開,一準是黑吃了。這世道真是養(yǎng)人啊,啥人都能養(yǎng)得活。
現(xiàn)在,媳婦想倒騰掛號單,他覺得兔子不能吃窩邊草,這個小錢掙了,會被人看不起的,就堅決不同意。但他也管不了媳婦,她是個活人,有兩條腿。媳婦王儉背著他仍在偷偷地干,而且忙得不亦樂乎。歡樂是心知肚明的,但也沒有辦法,他就想找一下衛(wèi)院長,聽說燒開水的那個女人走了,能不能讓媳婦王儉給頂上去,也弄個臨時的燒水工。這樣,她就沒有時間倒弄號了。
這天夜里,歡樂想著如何跟衛(wèi)方說讓媳婦去茶房的事,突然就想起那個小院來。他便決定去看個究竟。交給衛(wèi)方鑰匙的時候,歡樂是留了個心眼的,他另配了一套。
快十二點了,他起來,跟王儉說:“我睡不著,出去走走!”自己便出了醫(yī)院門,打個車,向篩子市那個小巷而去。到巷口下了車,他小心地走過去,確信里面沒有燈光,他就掏鑰匙開大門??设€匙卻插不進去,他心里一驚,知道鎖換了,便急急地退出來?;氐阶约鹤〉男∥荩眿D已經(jīng)睡著了,他蜷在床上卻睡不著。他想,這里面一定有大秘密。但他猜不透這房子到底是誰用,越是猜不透就越想知道,于是,他決定白天再去旁邊看看。
接下來的幾天,他一有時間就去篩子市。終于,在一天晚上,他看到宋院長一個人從街的那頭過來,他急忙躲開。宋院長拐進巷子十來分鐘,一個女的也走進了巷子。歡樂想了想,才敢肯定,這女的就是婦產(chǎn)科的小魏醫(yī)生。他怕被別人看到,就匆匆離開了。又過了幾天,他在巷口的拐彎處,又看到醫(yī)院一個女護士進去了,半小時后宋院長也進去了。這下歡樂明白了,這小院肯定是宋院長與女人相好的歡樂窩。知道這個秘密后,歡樂有些后怕。他甚至想到,自己會被人殺了滅口。身上一連幾天都老出冷汗。
害怕是害怕,但這種獵奇的心理攪得歡樂不能安寧。接下來,他一有時間還是老往這里跑。一個月內,他看到宋院長與五個不同的女人來過這里。更令他害怕的是,他竟看到衛(wèi)方也來過一次,而且也帶著一個女的。這次后,他給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次也不能再來了,他給自己說,再來一次命都沒有了。也許是心里不安,也許是看到女人們與宋院長進了小院,歡樂每次回去都特別想要媳婦。每次要的時候,他眼前都是那些進去的女子的形象。媳婦王儉并不知道這個原因,每次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時,她都想,這死人咋的了,比十年前還黏還猛呢。
又過了半個月,歡樂在醫(yī)院碰到衛(wèi)方。他給衛(wèi)方遞了一支煙,訕著笑說:“衛(wèi)院長,俺又有事求你了!”衛(wèi)方那天情緒很好,就笑著說:“啥事,你說吧?!睔g樂慢慢騰騰不好意思地說:“聽說,茶房缺個人,你看俺媳婦可能去?給多少錢都行,她老在這里閑著晃得我眼疼!”衛(wèi)方想了想,然后說:“明天我問問后勤科,爭取吧?!?br/> 晚上,歡樂買了兩條軟中華到了衛(wèi)方家。衛(wèi)方很是客氣,就說:“你個老賈啊,我家能缺啥,你還弄這個!”歡樂就說:“這不是心意嗎,俺一個農(nóng)民能在這醫(yī)院活下來,不全仰仗你嗎!給你做牛做馬,俺都是應該的?!?br/> 衛(wèi)方停了一會兒,然后說:“那你明天找后勤科吧。”歡樂心里高興壞了,就連聲道著謝。
臨出門時,衛(wèi)方突然說:“這些天,醫(yī)院事雜,你可要注意管好你的嘴啊?!睔g樂明白了衛(wèi)方話里的意思,就說:“我一個看死人的,醫(yī)院沒人愿意答理我,放心吧!”
回到住處快十點了。歡樂洗了一下,就讓媳婦王儉快睡覺。王儉知道歡樂又想要做那事,就說:“你這是咋了,返老還童了?”
歡樂就摟著王儉的脖子,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然后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咱有喜事了,你還不讓我的身體爽一把!”說著,兩個人就倒在了床上。
六
醫(yī)院是個大社會,真是啥角色都有。
河南人祁良就是一個角兒。他五十多歲,一臉的老實相,任誰第一眼見了他,看他那慈眉善目的樣兒,聽他那細聲慢語的聲音,都會認為他是一個特別善良的人,可信的人??善褪亲畈豢尚诺闹鲀?。
他在醫(yī)院外哪里租的房子,誰也說不清,是河南哪里人更沒人能說清。但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差不多都認得他。他在醫(yī)院轉悠十幾年了,是個醫(yī)蟲子。歡樂平時不喜歡與他接觸,但來了兩年,多少也接觸過幾次,聽到一些關于他的傳聞。
這個祁良,平時沒事就當醫(yī)托。他認識的醫(yī)生很多,有本院的,也有外院的。遇到啥樣的病人就往適合的小醫(yī)院帶。尤其這幾年,院里有名的醫(yī)生在家里或以別人的名義都開著診所。說是診所,其實引流產(chǎn)、接生、剖腹產(chǎn)、胳膊腿斷的手術也都能做。不少病人檢查過后,就會被帶到醫(yī)生自己家開的診所里拿藥吊水。據(jù)說祁良掙了不少錢,每拉去一個病人都會有不小的進項。
有一次,太平間里有一個無名的女尸,半年沒有人認領,老王給院里領導匯報,說拉火化廠去吧。其實,后來賣給祁良了。開始,歡樂不理解,為什么這個祁良專買女尸。半年前,老王走后,祁良請他喝酒,酒后,祁良對他說:“兄弟,以后有貨就給我說一聲?,F(xiàn)今兒,我們家鄉(xiāng)娶不到媳婦的人多,時興配陰婚。一個人,我能給你個一千兩千的?!睔g樂聽到,很是惡心,這都啥時代了,還興這個。他就說:“老祁,倒賣死人的事,我是永遠不會做的。你甭想了!”祁良就笑著說:“這也是積德啊,配了陰婚,這女的那一世就不是孤魂野鬼了?!比纹盍既绾握f,歡樂就是沒答應。
酒喝完了,臨分手時,祁良又說:“死人的事你不干,那要是碰到醫(yī)院門口有丟私生子的,你給我說一聲,有人要呢!”
那次酒后,歡樂就決定不再跟祁良來往。這個人不僅當醫(yī)托騙人,死尸活孩子都敢賣,早晚要出大事。不來往是不來往,但歡樂開始注意起祁良來。他甚至懷疑,醫(yī)院丟的孩子說不定就是這個老祁干的。但沒有真憑實據(jù),他是不敢亂說的。這些年社會上也亂了,歡樂在醫(yī)院時常聽婦產(chǎn)科護士說現(xiàn)在年輕的女子,生私孩子的很多,有的生下來,第二天人就偷偷地走了。他也在醫(yī)院門口看到了兩個丟孩子的,上面還留著紙條,大意是讓好心人收養(yǎng)。歡樂想,這些孩子可能八成都被祁良和醫(yī)院里的人合伙給賣了。
孩子的事當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歡樂觀察到,祁良與婦產(chǎn)科主任老傅關系不一般,三天兩頭地碰面。有一次,護士姚紅又找歡樂換卡,歡樂就若無其事地問:“那個老祁與你們主任三天兩頭地在一起,都干嗎呢?”姚紅笑了笑,又想了想,然后說:“這世道啊,各有各的道,不好說。”見姚紅不想說,歡樂就笑了笑繼續(xù)問:“看你嚇的,不敢言語一聲,他們還敢一起賣孩子不成!”用這話一激,姚紅就小聲說:“孩子他們不敢輕易賣,但他們敢賣女人身上掉下來的東西。”說罷,姚紅轉身走了。歡樂想了兩天,終于想明白了:原來他們賣的是女人生孩子留下的胎盤。
歡樂有些好奇,過去光聽說這東西是大補的,價格不低,可畢竟不知道個究竟。這天,祁良又找他喝酒,酒中,歡樂就問起這事來。祁良先是一愣,后來才說,他只不過是中轉,一個抽十塊二十的。這東西經(jīng)他的手再到藥商手里,焙干了,就叫紫河車了,一個幾百呢。
這天酒后,歡樂給媳婦王儉說:“這城里啊,看著四平八穩(wěn)干干凈凈的,可里面污穢得很呢,啥樣的事都有啊。真不是咱鄉(xiāng)下人待的地方?!蓖鮾€就說:“人啊,隨生隨長,在哪里說哪里,城里再污穢,保著咱自己不做壞事就行了?!睔g樂嘆了口氣,不再言語。
但他心里卻一直在想,你在這里生活著,能不沾染點嗎?自己這兩年看著好人一樣,可也做了不少對不起良心的事啊。他很自責,也很矛盾,不知道以后該如何辦,甚至有過離開的念頭。過去那種想成為醫(yī)院正式職工、成為城里人的愿望淡多了,有時自己都給自己打退堂鼓。農(nóng)村人的心和這城里的世道格格不入啊,這樣攪和在一起,他覺得這樣過著很難受的。這天夜里,他睡得極差,幾乎就沒有睡著。
快過年了,街面上的人們身上,似乎都有一股子高興的勁兒。可歡樂卻感到醫(yī)院突然有些不對勁,各種謠言傳來傳去的,人都變得神秘和沉悶起來。今天說宋院長被紀委抓了,明天說衛(wèi)方被抓了,后天又說藥政科什么人被抓了??蓺g樂卻過幾天都能看到他們。他就不信。不信歸不信,但他覺得這樣傳來傳去的總不是好事,十個百姓一個縣官,老百姓都傳你被抓了,興許也有點影子。其實歡樂心里也是怕的,因為他知道宋一民和衛(wèi)方那小院的事兒,而且自己還替醫(yī)院那么多人倒騰過那么多卡,他真怕自己被攪了進去。
真是怕鬼偏遇墳頭,怕啥有啥。
這天夜里,十一點多鐘,歡樂與媳婦都睡下了,就聽見有人敲門。他下床開了門,見兩個警察進來了。一個人突然叫了一聲:“賈歡樂!”他立即答道:“俺是賈歡樂!”另一個就說:“那好,跟我們走一趟,有件事要問你!”
歡樂一下子蒙了,過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說:“我一個看尸的,犯啥事了,你們抓錯人了吧?”高個子警察就說:“別啰唆了,走吧!”歡樂被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著胳膊出門了。
到了公安局,歡樂就被銬上了。歡樂路上一直在想,難道是那小院的事嗎?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那不可能,白天他還看到衛(wèi)方呢。這時,又有兩個警察進來了,其中一個對歡樂說:“你犯啥事你想想吧!想好了叫我們!”說罷轉身都走了。
歡樂蹲在地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只聽見外面的警車進進出出的。后半夜,歡樂想,這可能是個大案子,抓了一夜的人,自己沒做什么壞事啊??斓教炝恋臅r候,又進來一個人,他對歡樂說:“想好了嗎,交代吧!”歡樂哭喪著臉說:“我真的不知道啥事,我交代啥呀?!边@個警察就沉著臉說:“這是公安局,不犯事的良民,想來都不會讓他來的。你想想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嗎?”
歡樂還是不明白,他就小聲地說:“你問啥事吧,我一準說?!本煜肓讼耄驼f:“那好吧,你想想?yún)⑴c拐賣幾個孩子!”
歡樂一下子想起來了。這個祁良到底是把自己扯進去了。他從來沒有跟他一起賣過孩子啊。秋天的時候,鄰村的柳權來找過他,他兒子媳婦不生孩子,讓他留意醫(yī)院可有丟棄的孩子,他想要。歡樂不想扯這事,但又經(jīng)不住他求,就把祁良介紹給他了。說老祁門路廣,興許能給你找著個孩子。自己就介紹他們認識了一下,后來的事就一點也不知道了,更沒有從中拿過什么錢。想到這,他心里輕松了,他覺得自己沒有犯法,不會有大事的。于是,他就說:“警察,我知道為什么抓我了。我都說出來!”
歡樂毫無保留地把這件事說完了。但警察卻繼續(xù)問:“還有沒交代的事嗎?坦白是可以從寬的,給我們耍心眼是要吃大虧的!”歡樂就點著頭說:“沒有,真的沒有一點了。我要是說了假話,你槍斃我都不后悔?!?br/> 這時,問他的警察突然沉著臉說:“你不老實啊!把你知道的關于祁良的事都說出來!”歡樂心里一驚,想了想,這個祁良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只知道從老王那里買過一個女尸,其他的事都是聽來的。他心里斗爭了一會兒,說:“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這人不是啥好人!”接著,他把祁良買女尸的事說了。說過后,他想既然說了,就都說完吧。又把平時祁良自己說的和他聽到的,都說了出來。
說完后,歡樂在口供上按了手印,天已經(jīng)快亮了。他就噓著聲問:“可以放我走了嗎,天亮我還要上班呢。”警察就說:“先待著吧,這地方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啊?老實待著吧。”
快十二點的時候,歡樂被蒙著頭帶到另一間房子里。黑布拿掉后,他看到坐在前面的是兩個沒穿警服的人。這時,這兩個人說:“把他的銬子去了。”去了銬子,歡樂感覺舒服多了。帶他的警察走后,這兩個人開口了:“你叫賈歡樂嗎?”
“是,我是賈歡樂。”
“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事嗎?”
“聽他們說是拐賣孩子的嫌疑犯。可俺是冤枉的呀!”
“想立功贖罪嗎?”
“俺沒有罪啊,俺就是想出去?!?br/> 這時,那個高個子的人便說:“到了這地方,要想出去可不那么容易。不過,我們問你的事,你要說實話,立了功,興許能早出去!”
歡樂就說:“那你問吧,只要俺知道的,俺一定說!”
高個子便問他聽說衛(wèi)方和宋一民的事了嗎。歡樂一下子警覺了,他心里想,一定不能說,說了自己也許真出不去了。就說:“俺一個看尸的雜工,他們都是院長,俺咋知道他們的事呢?”
這時,矮個子的手機響了,他嗯嗯地接過后,跟高個子耳語了幾句。高個子就說:“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說。這是我的電話?!闭f罷,這人遞給他一個紙條,上面有一個手機號。歡樂接過紙,裝在口袋里。那個人又說:“告訴你,我們是省紀委的,你已經(jīng)被監(jiān)控了,出去不許給任何人說起我們問過你和問你的內容。說了,你就還會再進來!記住嗎?”
歡樂提著精神說:“知道了!我還想好好過日子呢!”
晚上十點的時候,歡樂被醫(yī)院保衛(wèi)科??崎L從公安局帶了回來。
他一天沒有吃飯,也沒摸著一口水喝,難受死了?;氐郊?,王儉問他,他只說一句話:“快給我弄點吃的!”
七
歡樂吃了東西,喝了茶,人才緩過氣來。他掏出煙,點著,大口大口地吸著。任媳婦王儉如何問,他就是一句話不說。
他的心事很重,他覺得這事沒完。別說那兩個紀委的人問話了,就是柳權買孩子的事都不一定完。出來的時候,警察對他說:“你這是取保候審,回去在醫(yī)院待著,哪里都不能去,隨叫必須隨到。如果不老實,你這參與拐賣孩子的事,判你三年五年那是現(xiàn)成的事兒!”
這真是人在屋中坐,禍從天上來。他就多個嘴,介紹了柳權與祁良認識,就成了嫌疑犯了,說不定還要判刑。歡樂越想越惱火,恨不能一頭撞墻上死了算了。他媽的,自己怎么這樣倒霉呢!
一支煙剛吸完,衛(wèi)方就進了屋。歡樂沒有看見他是從哪里進來的。衛(wèi)方進了屋,就對王儉說:“嫂子,你先出去會兒,我給老賈說點事?!蓖鮾€看了看歡樂,轉身走了出去。這時,衛(wèi)方關了門,遞給歡樂一支煙。兩個人都吸了幾口,衛(wèi)方才說:“知道是怎么進去的嗎?”
“還不是祁良這鱉孫,硬往我頭上扣屎盆子。”歡樂恨恨地說。
“你錯了,是你那姓柳的老鄉(xiāng)把你告了。他從祁良手里明明抱回去個帶把的男孩,可回家一洗澡,那假小雞雞竟掉了,硬是變成了個女孩。你說人家花了兩萬多,能不告嗎?”衛(wèi)方說著,自己竟笑了。
歡樂一聽,忽地站起來,大聲罵道:“這個鱉孫,他還敢造假孩子!”
這時,衛(wèi)方示意他小聲點。然后壓低嗓子說:“我找人打聽了,你并沒有真正參與,找到了副局長,這才把你保出來?!睔g樂知道是衛(wèi)方保出來的,就感激得不住地點頭。他說:“那警察真是厲害,啥都能犯,就是不能犯法。一天一夜,我差點被折騰散了。”
衛(wèi)方突然沉著臉問:“他們都問你什么了?你要如實給我說,不然,他們要是再把你弄進去,我可不好撈你了啊!”
歡樂見衛(wèi)方這樣問自己,知道他是想探探底,心里就有了主意。他只把警察問的事說了一遍,跟紀委的人見面的事只字未提。衛(wèi)方聽后,還是不放心地說:“真沒有人問你其他事嗎?老賈,你可不能不給我說實話啊!”
“這是一定的。啥事我敢瞞你啊,這事我還得指望你給我擺平呢。”歡樂態(tài)度誠懇地說。
衛(wèi)方又點上一支煙,然后說:“這幾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都不要見,就在太平間里。更不要給任何人說什么。我來的事也不要給任何人說。有事就打我的這個手機?!闭f完,他遞給歡樂一個紙條,“這是號碼!”
衛(wèi)方走后,歡樂就不停地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他心里害怕了,他感覺可能有大事要出了,衛(wèi)方和宋一民可能真會被抓走。他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辦。剛才一剎那間,他是想對衛(wèi)方說紀委找他的事,但他還是沒說。他平時也聽人們說紀委如何如何厲害,如果說了,紀委那邊就一定會知道。自己說不準真的玩兒完了??刹桓l(wèi)方說,他又覺得對不起衛(wèi)方,衛(wèi)方再有錯,他對自己不薄。
心里的各種念頭亂七八糟的,一個接一個。歡樂不知道如何辦好。他就一直抽煙。過了十二點,王儉就說:“你一夜沒睡了,還在抽,看屋里煙霧繚繞的,你熏黃鼠狼啊!”
歡樂這才開口:“閉上你的破嘴,這都大難臨頭了,你他媽還給我加臊氣!”王儉見歡樂發(fā)了脾氣,知道自己話多了,就扯著被子睡了。一會兒,歡樂也睡了。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到了快天亮時才迷糊一會兒??蓜偹妥銎鹆素瑝魜?,上千條蛇纏住了他,都吐著信子要咬他。這時,娘從天邊飛來了,對他說:“兒啊,你要做明白人,對壞人你也不能善,不然你要遭罪的?!蹦镫x自己越來越近了,他嗷的一聲嚇醒了。用手一摸,頭上臉上都是汗。
還沒到上班時間,歡樂就來到了太平間?,F(xiàn)在里面只有兩個死人,一個年老的,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在這里兩年多了,他對死人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但今天他心里的感慨卻很多。人啊人,這命真是由天定的,你說年老的該死吧,這年輕的還沒成人,閻王咋也要了他的命呢?這時,他想到鄉(xiāng)下常說的一句話,該著三槍死躲不掉一馬叉。想到這,他心里就坦然了一些。一個人只要對死不再害怕,那其他事就能放得下了。
歡樂點著一支煙,剛抽了幾口,張青竟走了進來。張青進門后,也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才開口說:“老賈,前天被警察叫走那滋味不好受吧?”歡樂見他問這,心里就很反感,沒好聲氣地說:“你知道還問啥。我是被祁良那鱉孫給害了!”
張青吐了一口煙,壓低著聲音說:“不會這么簡單吧?就沒有人問你醫(yī)院里的事!”歡樂心里一驚,他不知道張青這葫蘆里到底賣的啥藥,就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你這是啥意思,難道我還能說醫(yī)院賣孩子不成!”
見歡樂這個態(tài)度,張青也不再繞圈子了,他就又說:“我可告訴你,紀委那可是最厲害的。你不如老實交代,不然,你可真是吃不了兜著走了?!睔g樂知道張青是來套他的話,就說:“你說的啥話啊,俺聽不明白。俺媳婦一輩子不開懷,下不了崽,計劃生育的問俺啥哩!”
張青見歡樂是在給他插科打諢,知道問不出來個所以然,就站起來說:“我只是看你老實,怕你吃了虧,提醒你一下。紀委里可有我的同學啊!”說罷,轉身走了。
張青走后,歡樂心里翻騰起來。他只是預感到,周圍一圈子人可能都在看著他。衛(wèi)方、宋一民、張青、洪揚,包括那個小護士姚紅,反正凡是跟他有關系的,他知道這些人一點事的,都在關注著他,盯著他。他真是六神無主了。他想找衛(wèi)方說說,他覺得現(xiàn)在只有衛(wèi)方可能幫他。但他又不敢,紀委說自己被監(jiān)控了,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眼下,如果找衛(wèi)方,不僅自己可能落不了好,衛(wèi)方也可能被紀委監(jiān)控。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天,他抽了兩盒煙。嘴都燒得沒有了感覺,頭也暈暈的。
晚上他喝了點酒,想躺在床上早睡。這些天,他實在是困了,可就是睡不著。但喝了酒后,他還是睡不著??焓c了,他就走出屋子,想到醫(yī)院的中心小花園坐一會兒。
可剛走到生化樓后面,突然就被一個人從后面摟住了脖子。他正要喊,另一個人貼在了他的身上,一把刀涼涼地抵住了他的腰。他想說什么,卻又不敢開口。兩個人都戴著黑色口罩,看不清面孔。這時,其中一個說:“記住,你要敢胡說醫(yī)院的事,就卸你一條腿!”歡樂知道此時只有來軟的,就說:“我知道,我什么也不會說的!”另一個就說:“你他媽不老實,都已經(jīng)說了,先砍了一條腿給你個警覺!”
歡樂顫抖著聲音說:“我真沒說,真不敢啊!”這時,生化樓道的燈突然亮了,他就感覺腿上一疼,褲子吱的一聲被劃開了,接著一陣鉆心的疼。他一聲都不敢再吭了。這時,摟著他脖子的那個人陰沉沉地說:“今晚的事,不許說出去。說了明天你就沒有命了!”說罷,松開了手。轉身跑了。
歡樂感覺他們跑遠了,才敢大聲喊:“抓賊啊!”
歡樂被弄到急診室,才發(fā)現(xiàn)右腿被刀劃了個半尺長的血口子。包扎好后,他被桑田帶到保衛(wèi)科。不一會兒,衛(wèi)方趕來了。他問是怎么回事,歡樂哭喪著臉著說,他睡不著從生化樓那走過來,想到小花園坐一會兒,碰到兩個正在別門的賊,他一喊,就被其中一個人劃了一刀。其實,剛才歡樂就想好了,他不能把真相說出來,如果說出來可能麻煩更大。
衛(wèi)方安慰了幾句,說:“桑科長,這是保護醫(yī)院財產(chǎn)啊,你們也要加強巡邏!”
一會兒,派出所來人了。歡樂作了筆錄,派出所的人走后,辦公室只剩桑田、衛(wèi)方他們仨了。衛(wèi)方說:“??崎L,你帶人再巡查一下,我送老賈回家休息?!睔g樂連忙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走?!闭f著就拐著腿向外走。這時,桑田也出了門。走出保衛(wèi)科,衛(wèi)方跟了過來,壓低嗓子說:“看清是誰了嗎?你還是先離開醫(yī)院一段?!睔g樂就嗯嗯地應著,自己走了。
這一夜,歡樂一直都沒有合眼。他把自己從工地上認識衛(wèi)方,一直到娘的手術和后來的事兒,一遍一遍地過,一遍一遍地想。他覺得自己這兩年多的經(jīng)歷像一場噩夢。他是從來沒想過會經(jīng)歷這么多事。前天夢里娘的那句話,“兒啊,你要做明白人,對壞人你也不能善,不然你要遭罪的?!币槐楸樵谒X海里。思來想去,他終于想明白了,自己如果不按娘的話去做,還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呢,可能到最后命都不保了。
最后,他終于拿定了主意。主意定了,他心里千斤重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他閉上眼,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這些天,他實在太累了。
八
第二天一早,歡樂就起來了。
他讓媳婦王儉到外面買了他最喜歡吃的牛肉饃,自己也換了身平時不太穿的干凈衣服。
吃過飯后,他對王儉說:“我可能要出去幾天,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急。就在這兒等著我。我會回來的!”王儉聽他這樣一說,就哭了。她邊哭邊說:“歡樂,這到底是怎么了啊,這些天一陣風一陣雨的,你都做什么事了啊?”
歡樂就點上一支煙,吸了幾口說:“沒啥,咱就是一頭誤闖進戲園子里的驢,攪了人家看戲。大不了咱挨幾棍,跑出去不就行了嗎!”
王儉更是不解,突然罵起來:“你個挨千刀的,你要跑哪里去啊,我跟你這些年,你說走就走啊!”
歡樂就笑了,然后說:“別想太多,以后我會給你說。你就在家等著我就是了,沒啥大不了的事!”
說罷,歡樂把媳婦王儉支出去,掏出手機,撥了紀委給的那個號。
一個小時以后,保衛(wèi)科??崎L帶著兩個警察來到了歡樂的住處。??崎L見歡樂正在抽煙,就說:“老賈,為那假孩子的事,你還得跟他們走一趟!”歡樂站起身來,看了媳婦王儉一眼,又囑咐道:“我走了,你好好在這兒待著!”轉身跟著來人,出了門。
到了車上,歡樂就被蒙上了眼。但他知道這次沒有被帶到公安局,而是帶出了市區(qū)。兩個多小時過去了,車子終于在郊區(qū)的一個賓館前停下。他被領進一個房間,才給扯了蒙眼的黑套子。幾天前問他話的那兩位正在那兒等著他。
這倆人見了歡樂,態(tài)度很好地說:“想通了?想通了就好,我們知道你是個有正義感的聰明人。吃了飯再說吧?!?br/> 歡樂沒想到他們對自己的態(tài)度會這樣好,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還是先說吧,說了心里輕松?!蹦莻€高個的就說:“急什么,有你說的。在這兒等著吧,一會兒有人給你送飯。”說罷,轉身出門了。
接下來,歡樂說了一天多。他們問得很細,一枝一節(jié)地問,一字一句地記錄。終于說完了,歡樂心里徹底放松了。第三天吃晚飯時,他問來送飯的說:“俺想見那個領導,問問啥時讓俺走,俺媳婦還在醫(yī)院等著呢?!?br/> 來送飯的人笑了笑,對歡樂說:“你別急,到這里面的人是急不得的。領導忙著呢,該讓你走時自會讓你走!”
歡樂聽了,有點摸不清頭腦。夜里,他又睡不著了。他不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自己都說了,為啥還不讓走呢。四點多鐘的時候,汽車的聲音把歡樂弄醒了。他支著耳朵聽動靜。一會兒,他聽到走廊里有人說:“衛(wèi)方和宋一民都安排好了。”
這時,歡樂明白了,宋一民和衛(wèi)方真的被帶來了。他心里一陣不是滋味,感覺自己也許不該交代了他們的事。但他又想,問他的時候,那個高個子說過的一句話,“你不說,我們也掌握了他的證據(jù)”,心里又好受些。唉,還是娘托夢說的話對:“兒啊,你要做明白人,對壞人你也不能善,不然你要遭罪的?!?br/> 第七天,歡樂又見到了那個高個子。那人對歡樂說:“老賈,今天就送你回去。但你記住了,不要說到過這里,在這里的任何事都不要說出去。媳婦問了,也只能說是因那孩子的事去了公安局。”
歡樂點著頭,說:“必須的,我聽你的!”高個子又說:“這個案子情況很復雜,這也是為你好!”
這時,歡樂說:“領導,俺不想再在醫(yī)院干了,俺能離開醫(yī)院嗎?”
高個子領導就說:“從現(xiàn)在起你就自由了,在哪兒干那是你自己定。”
歡樂聽了這話,彎腰給他鞠了一躬。
高個子走后,歡樂就被帶上了車。這次坐的不是警車,而是一般的轎車。上了車,眼又被蒙上了。兩個多小時后,歡樂被送回到了前段時間來過的公安局。半個小時后,桑田科長就來了,把他接回醫(yī)院。
一路上,桑田一句話沒說,歡樂也一句話沒說。
歡樂回到住處,媳婦王儉見他回來,上去抱著他的頭就哭。歡樂推開了她,笑著說:“哭啥,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王儉就又笑了,一邊抹著淚一邊說:“俺還以為你個挨千刀的回不來了呢。你走這七天啊,醫(yī)院炸了營一樣,抓走十幾個人了!”
歡樂摸口袋,是想找煙抽。王儉就從床頭拿過來,抽了一根遞上,然后說:“這些天,受大委屈了吧。我給你弄點好吃的去!”
吃過飯就快兩點多了。歡樂躺在床上想休息會兒。這時,張青來了,他說嚴書記在辦公室等他,要他馬上去。歡樂心里一沉,不知道又發(fā)生了什么事,就跟著走出了屋門。
現(xiàn)在,宋一民被帶走了,醫(yī)院的工作由嚴書記主持。過去,歡樂很少在醫(yī)院看到嚴書記。到了辦公室,他有些拘束,他不知道等著他的又是啥麻煩事。
嚴書記讓他坐下后,微笑著說:“老賈啊,祁良賣孩子的事上面也說了,跟你無關。那天你抓賊是受了傷的。按醫(yī)院規(guī)定,你是可以記功,并且享受工傷待遇。院黨委研究了,準備給你轉成正式工!”
歡樂沒想到是這事,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事?,F(xiàn)在他決定要離開醫(yī)院了,又出來了這樣的好事。他一時拿不定主意。這不是自己的夢想嗎?可就要變成現(xiàn)實時,他卻害怕了,卻要拒絕。歡樂想了想,還是堅定了原來的主意。
他笑著說:“感謝領導關心??砂呈莻€農(nóng)民,俺家還有幾畝地,俺不想轉正了。俺想回家種地享福了?!?br/> 嚴書記和張青都沒有想到歡樂會說出這話來。他們你看我我看你。過了一會兒,嚴書記就說,“老賈啊,不要因為出了點麻煩就害怕了嘛。多少人想轉正啊,這也是上面的意思?;厝ピ俸煤孟胂?”
歡樂見書記這樣說話,就態(tài)度堅決地說:“真感謝你們了,俺也真的要回去了!麥子都泛黃了,俺得回去收了呢!”
見歡樂堅定地拒絕后,嚴書記也不再說什么。但他想了想就說:“張主任,你安排辦公室,給老賈發(fā)兩千塊錢的獎金吧,也是一種表彰啊!”
歡樂回到住處,就對媳婦說,收拾東西吧,咱回家收麥子去,不在這醫(yī)院待了。這也不是咱做夢的地方。媳婦王儉這些天也想到了回去,她想,等歡樂回來了,就說服他還回農(nóng)村,農(nóng)忙種莊稼,閑了就去打點工。沒想到歡樂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想到這,她就跟歡樂打趣說:“你不是一直想成為城里人嗎,這回咋又不想待在城里了呢?”
歡樂笑了笑,就說:“城里有啥好,空氣沒有鄉(xiāng)下新鮮,還整天吃帶毒的菜。現(xiàn)在咱農(nóng)村多好,種地上面給補助,看病有醫(yī)保,老了還有養(yǎng)老金!”
屋里也沒啥東西,就是一床鋪蓋和一個箱子。收拾好了,歡樂就把看車棚的老袁叫來,把屋子里不能帶的東西都送他了。老袁收拾好東西,掏出一包煙,兩個人就吸了起來??煳妩c了,歡樂和媳婦王儉,才背著鋪蓋拉著箱子,向汽車站走去。
轉了車,來到鎮(zhèn)上,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離家還要步行五里路。歡樂背著鋪蓋在前面走著,王儉拉著箱子提著包在后面跟著。
今天是月中,月亮早早地升了起來。微風吹過,茫茫的麥田在月光下,像大海的波浪,滾滾向前。
這時,歡樂突然扯開嗓子: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參北斗哇,說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呀。路見不平一聲吼啊,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啊,嗨兒呀,咿兒呀……
責任編輯 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