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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

2011-12-29 00:00:00彭學明
十月 2011年3期


  屋檐
  
  湘西的屋檐都是瓦做的。瓦做的屋檐都一溜溜地橫在吊腳樓上,坐在一座座大山里,隨山勢起伏錯落。瓦的前生是泥。泥在窯里一燒,就成了瓦。當瓦一塊一塊地爬上房梁蓋在屋頂時,就成了屋脊和屋檐。屋脊像一根厚厚的梭子,瓦槽像百根長長的絲線,瓦,就被梭子和絲線俯一塊、仰一塊地串起來,織成一條條小溝和一個個屋檐,變成一行行詩歌和一句句民謠,整齊而好看。
  一棟棟黑色的瓦房,像一架架黑色的鋼琴,那一溜溜沿著屋脊走下來的瓦線,就是一排排黑色的琴鍵。陽光上了一層金色的釉。風雨鍍了一道銀色的漆。鳥和蝴蝶,還有蜻蜓,在上面一按,琴鍵就會跳躍起來,有音樂在舞。
  整齊的屋檐下,是木板的墻壁,雕花的門窗,是鋪著石板的階沿和坪場。
  湘西的屋檐和屋頂,是從來不長草的。長草的屋檐和屋頂,雖然有地老天荒的意味,卻也常常是生命殘敗的象征。湘西的屋檐和屋頂,不僅會飄出裊裊炊煙,還會長出新鮮的生命。像梯子一樣拾級而上的一群群房子,往往是我家的屋頂平著你家的坪場,她家的屋檐貼著他家的屋勘。不愛種花卻愛種菜的人家,就會在自家的屋勘上或坪場邊撒一些南瓜、豆角或西紅柿的種子。春天的風一吹,那瓜果就瘋一樣地長了起來。一根根春天的藤,一片片春天的葉,一蓬蓬春天的氣息,就順著地勢爬上屋檐屋頂,開滿了迎春的菜花。西紅柿和豆角的花像一枚枚細嫩而翠薄的胭脂扣。南瓜花則大朵大朵的,像一個個安在屋頂?shù)睦取6R地吊在屋檐上的一朵朵南瓜花,更像一排排吊在屋檐下的風鈴。風過之處,我們能夠聽到春天問候我們的鈴聲。
  秋天來時,南瓜就會一個挨著一個睡在屋頂上,睡相很美,睡姿很亂,就像幼兒園里一群東倒西歪、橫七豎八的孩子。不管太陽暖暖地照著,還是微風輕輕地吹著,不管大雨滂沱地下著,還是小雨輕輕地敲著,南瓜都在夢里,睡得很香。一根根長長的豆角,像一顆顆珠子串成的門簾,在屋檐下晃著,只等我們揭簾而進。火紅的西紅柿,早已為我們點亮了回家的路,一盞一盞,比燈還紅,比燈還亮。
  小時候,由于父親早逝,我們姐弟幾個,跟著娘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我們常常走進一個個屋檐,在屋檐下遮風躲雨。都說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那時年幼的我,是不懂得這些的。因為我們靠在一個個屋檐下歇氣時,主人往往會搬來幾張凳子請我們坐,如果我們餓了,好心的主人還會給我們弄點吃的,讓我們吃飽了有勁了,繼續(xù)上路。雨天,當我們一身濕透躲在屋檐下避雨時,主人會急忙打開大門,生起灶火,讓我們把衣服烤干。入夜,只要我們敲開人家的門,主人都會出來,給我們打一個地鋪,留我們住上一宿。若是冬天,主人還會給我們燒一堆旺火,讓我們驅寒。兒時的屋檐,是我人生遷徙的一個個驛站。生命漂泊,屋檐無言,暫且的依靠,沉默的溫暖。
  
  油坊
  
  油坊和碾坊,有時候是一對兄弟,挨得很近,住在一屋或者住在隔壁。有時候是遠方的親戚,隔得很遠,翻幾座大山,都看不見各自的身影。
  母親帶著我們幾姐弟顛沛流離時,我們總會在一條條小河邊看到一個碾坊和油坊。碾坊的碾子,寂寞無聲地轉動鄉(xiāng)村的一輪輪日月。油坊的打油聲,卻響亮地敲醒整個鄉(xiāng)村的夢境。在我們一家住進油坊前,我對碾坊的熟悉,遠比油坊明晰。碾坊每村都有,油坊卻很少見。湘西的每一個村莊,碾坊是孩子們常去的地方。在靠水的河邊或溪邊,看大人碾米是件快樂的事。閘門一開,白花花的水流就急切地跑進水槽沖進水車。水車一轉,與水車連為一體的碾子也被帶動起來,在碾槽里,咕嚕嚕地轉。金黃的稻谷,就被碾子碾掉谷殼,露出白生生的乳牙來,拖出一條白色的弧線。大人們跟在碾子后面,用一把掃帚掃著谷米,以便碾得均勻。更多的時候,是在碾子上系一把掃帚,讓掃帚自己翻動谷米。大人不勞而獲。孩子常常趁大人們不備,沖上碾盤,騎在連在碾子上的那根木梁,跟碾子一起轉動和飛旋。當孩子與碾子一起轉動和飛旋時,整個世界都為孩子飛起來了,笑聲和歡呼聲,回蕩在一個碾坊。
  而油坊,對湘西的孩子們是相對陌生的。它不像碾坊在孩子們的笑聲中和樂園里。它深居簡出,所以不常見。它沉默寡言,所以很低調。它笨重高大,所以難跟孩子相處。要是我的一生沒有過住油坊的經歷,我也不會對油坊有什么特別的注意。
  在湘西古文縣斷龍鄉(xiāng)的一個小山村里,我們一家與油坊結下了不解之緣。那時候,我們沒地方住,善良的村民們就把村里的油坊讓給了我們。那油坊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油坊!足有20來棟木房子那么大!鄉(xiāng)下人是不會說什么乖面話的,看到我們可憐的母子時,他們只是說:要是愿意,就住油坊,反正油坊空著也是空著,想好寬就好寬,只要不影響村里開會打油。
  流浪了半輩子的母親喜出望外,淚水漣漣地道謝。
  油坊立在一個臺地上。臺地平平展展的。全是泥地。偌大的油坊,雖然空空蕩蕩,卻也是瓦房。那是上世紀50年代留下的房子,立柱、房梁都很大。立柱一排有好幾十根,幾排過去,就差不多上百根。每根立柱又高又直,要兩人合抱。上百根柱子一字排開,搭上橫梁,蓋上瓦,就成了油坊。雖然很大,卻沒裝板壁,是空架子。我們砍來一些土墻樹條子,做成圍墻,隔開三間,一間做堂屋,兩間做臥室,算是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家了。
  我不知道土墻樹條子學名叫什么,一根根,很細,小的只有拇指大,大的也不過兩根拇指。微黃,泥土的顏色。夏天時,會開出細碎的、白色的花。花不香,稈和葉卻很香。這么小的樹木,只能做柴燒和圍圍墻。因如泥土的顏色,所以叫土墻樹。在這土墻樹圍成的小屋里,奇異的樹香,盈滿了小屋。我常常一邊嗅著樹香,一邊看一些小人書和小說,一看就入迷,一迷就把飯燒煳了。為此,我還挨過母親打。家里這么窮,我還常常把白白的米飯燒成一鼎罐黑炭,母親不打我才怪。母親還搶過我的書,扔進火坑燒了幾次。
  因為我們一家住進了油坊。空蕩的油坊就有了生氣。每天都會有鄉(xiāng)親干完活后上我家坐坐、歇歇。聊一會兒天,抽一根煙,走了。孩子們一放學就往這里跑,白天就爬房梁和跳房子。晚上就躲迷藏。我們叫躲咕哩咕。為什么叫躲咕哩咕?是因為躲好后,要叫幾聲“咕哩咕”,告訴尋找的人,已經躲好了,可以找了。
  我們住的西頭,靠著一壩水田。油坊的全部行頭都在那邊。油榨、油楔和油錘。油榨是一根巨大的古樹干做成的,很大,要五六人合抱。長有20來米。橫在地上,有如睡獅。油榨正中間鑿空了,叫油槽。油楔有三四個,用鐵皮包著,不長,楔頭用鐵皮包著。油錘也用鐵皮包著,幾十米長,用手臂粗的竹繩吊在屋梁上。錘頭在地,錘尾在天。
  秋天,潔白的山茶花開過以后,油茶就豐收了。滿山的油茶摘進倉,挑出籽,放進一個很大的炕里,用火烤上十天半月,烤熟后,碾成粉末,用稻草包成圓圓的枯餅,壓平,箍緊,塞進油槽。塞幾個枯餅加一個楔子,再塞幾個枯餅,再加一個楔子,叫下尖。
  打油時,油匠們都光著上身,穿著短褲,打著赤腳,野性的肌腱如鐵打的砧板,刀槍難入。隨著號子,油匠們先是扶住油錘邊跑邊退,把油錘高高舉起。又邊跑邊進,把油錘低低放下。油錘和油楔子猛然一撞,沉悶、響亮而又曠遠的聲音,就從油坊里飄出來,飛得很高,跑得很遠。楔子被油錘越撞越進到油槽里面,油枯被楔子越插越緊縮一團。油,就亮閃閃地被擠壓出來,絲絲,線線,漉漉滴淌。濃濃的油香,立時彌漫,飄入肺腑。
  打完油,油匠們炒菜時,把油當水一樣地放,油當湯一樣泡飯吃。缺米少油的年代,那是神仙一樣讓人羨慕的美味!
  怕我們嘴饞,母親會在油匠們吃飯時,帶我們出去做點什么。而每次回來時,總會看到油匠師傅給我們母子留有一大罐子油,一大海碗菜。那時候不像這樣遍地強盜,哪家出門都不用鎖門,哪家睡覺都不用插栓,哪個在外都不用擔心被偷。
  油榨干后,枯餅變成了一個紫中帶黑的茶枯。茶枯長相難看,卻面色紅潤。茶枯極不起眼,卻戰(zhàn)斗力強。用茶枯洗衣,什么樣的臟衣都洗得干干凈凈,且沒有化學污染和工業(yè)毒素,還充滿了茶香和油香。現(xiàn)代的衣服洗滌液,是沒辦法比的。
  
  倉庫
  
  倉庫,總跟田園、莊稼連在一起。倉庫和田園、莊稼,就像動物的肚子與五臟六腑。肚子是倉庫,田園和莊稼是五臟六腑。一個糧倉的肚子,裝盡天下的五臟六腑。那時候,每一個小生產隊都有這樣一個倉庫,每一個倉庫,就是這樣的一個肚子。
  在鄉(xiāng)村,倉庫永遠是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安詳、孤寂,卻沉穩(wěn)、樂觀。它一輩子都那么蹲著,聽風吹來,看雨打來,望云飄來,當然,也任憑陽光潑來。風染一道,它老了點。雨染一道,它老了點。云染一道,它老了點。陽光染一道,它又老了點。這樣,它就上了些年紀,有了些歷史。它皮膚的顏色就黑了,身上的骨頭就硬了,歷經滄桑的老年斑也滿倉奔走了??蓚}庫,就是神清氣爽,硬硬朗朗的,頂天立地,從不服老。其實,倉庫就是最大的一個農家院落:木板的墻壁,木質的立柱,石頭的桑登,青瓦的屋頂。在每一個寨U4K+HiEvauBmJKoFn4QzTxYdIE5eQGZqZKJrtG9xHIs=子的最顯眼處,占每一個寨子最好的風水,成每一個寨子最好的風景。
  秋天,一山山的莊稼背下山后,一壟壟的谷糧背進筐后,村里的倉庫就是一個豐收的拼盤和風景了。五谷雜糧的五顏六色,都集合在一個巨大的倉庫里,比你好看,比我好看,比花姑娘好看,比小帥哥好看,比任何風景和相好都好看。不信,你看那些從田里剛剛上岸的人,看那些從地里剛剛收工的人,他們發(fā)自內心的笑,他們臉上像水從杯里撲出來一樣的喜悅和滿足,就知道那倉庫的成色有多么好看。那是他們一年的心血、一年的回報啊!怎么不喜?曬谷場上,一大片金黃的稻谷曬著。稻谷金黃,陽光金黃,稻谷和陽光的金黃在曬谷場上耳鬢廝磨著,散發(fā)著迷魂的清香。四周一排排的房梁上,掛滿了一提提的苞谷、一提提的高粱、一提提的小米、一提提的黃豆。白色的苞谷掛滿一排,成一條直線。紅色的高粱掛滿一排,成一條直線。黃色的小米掛滿一排,成一條直線。黃中帶灰的黃豆掛滿一排,成一條直線。若不同顏色的彩帶,像土家多彩的織錦,把本很普通的倉庫,圍成一個燦爛錦繡的畫廊。
  糧食進倉后,曬谷坪就剩下空曠而干凈的青石板了。一塊塊一兩米大小的青石板,早被歲月磨得光溜溜、亮晃晃的了。孩子們就會有事無事跑去,打鬧,玩耍,游戲。那么大一個曬谷坪,有的是地方安放孩子們的童年。他們在曬谷坪上摔跤,踢毽,跳房子,刷陀螺,揀碼子,躲咕哩咕,甚至沿著柱頭,爬上倉庫的樓閣里,一頓亂喊亂跳。我也跟所有的湘西孩子一樣,就是在倉庫的曬谷坪前瘋大的、野大的。因為,除了大山,倉庫是我們湘西孩子唯一的樂園。
  沒想到,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后,田土到戶,家家都有小倉庫了,集體的大倉庫竟廢棄了。也沒想到,我年少的青春,會在倉庫里度過好幾個年月。
  1978年的一個日子,因為農村分田分土,一直牽掛我們的舅舅找到母親,要母親遷居到舅舅家去,分田分土,以便不再顛沛流離。舅舅家,一個寨子都是一個家族一個姓。一個寨子年長的男人,都是舅舅。年長的女人,都是舅娘。年輕的,就是表哥表妹。他們所有的人都不愿看到他們的親人一直在外漂泊。因此,我們很順利地遷居到了舅舅家,也很順利地分到了田土。舅舅是生產隊多年的隊長,跟所有隔房的舅舅商量后,生產隊廢棄的倉庫成了我們母子的家。
  舅舅家住湘西保靖縣水銀鄉(xiāng)馬湖村梁家寨。寨子只十多戶人家FFkl/CZ13gQydhUrA8pdWxG22XDNjccuGRDf47xrg9Q=。集中在一面山坡上。房前屋后的山坡上都是油茶樹。山與山之間,有一條狹長的嵱溝,上高下低,一嵱溝的田。
  倉庫變成我家后,就常常有人到我家屋后的山坡上來。因為我家屋后的山坡上,有一片園圃和油茶林。園圃就是菜地,萵筍、辣子、韭菜、大蒜、白菜、青菜,什么都有。寨上人來扯白菜蘿卜或摘醬果辣子時,都會邊扯摘邊跟我娘講話,如果我娘有什么要做而做不了的,他們會出了園圃幫我娘做做,沒什么做的,他們就會丟一把菜就走。娘就會拉著他們不讓他們走,留他們吃飯,菜不好,心卻誠實。親熱的樣子,就像很多年沒見面的親戚。
  那片油茶樹不怎么茂密,但卻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的,綠。油茶樹開花時,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因為花一開,孩子們就有糖吃了。油茶花的花期,是所有樹木里最長的,每年冬月開花,來年春天才落。因為花期長,又經過了冬天的霜打、春天的雨沐,油茶花的花蜜特別的甜。一山山白色的油茶花,像一山山棲息的白鷺或蝴蝶,于綠色中白茫茫一片。花心里,有一朵朵黃色的花蕊,一包包汪汪甘露淤積著,亮亮閃閃,甜得人暈!一放學,孩子們都會跑到我家屋后的這片油茶林來,攀下一枝枝花,收圓嘴唇,吸花蕊里的糖水。一路吸過去,個個嘴唇周圍都是厚厚的一層花粉和結晶的花蜜,那花粉和結晶的花蜜都黃黃的,把孩子們糊成了一個個花野貓。
  山茶花雖然很甜,母親心里依然很苦。能夠住進倉庫,母親當然高興,她漂泊了大半輩子,終于可以讓孩子安身立命,不再在風雨中流浪、飄搖,心里稍感安慰。但這畢竟是舅舅們施舍的。母親想的是有一棟用自己雙手豎起來的房子,那樣才心安理得。倉庫雖好,卻非常小,只有一個大間。一個只有十幾戶人家的小生產隊的倉庫,大也大不到哪里。母親和妹妹睡在倉庫里面,我就睡在倉庫樓上。倉庫的門,也不好關。倉庫門不像我們平時的門,就一扇。倉庫門全是一小塊、一小塊的。關時,從最底下一塊,一塊一塊地關上去。開時,從最上面一塊,一塊一塊地開下來。很麻煩。來了客人,也沒地方坐,只得在旁邊搭起的一個小偏房里坐。于是,母親就做夢都想著有一棟自己的大房子。
  
  小木屋
  
  小木屋是母親和妹妹手里的一本詩集,是母親和妹妹用汗水和心血,還有湘西女人堅韌的美德,一行一行,一頁一頁,裝訂成冊的。
  為了這本詩集,母親和妹妹寫了6年。
  那時,我的兩個同母異父的姐姐已經出嫁到很遠的地方,同母異父的哥哥也回到了他父親身邊。我又在離家很遠的一個中學上學。在母親和妹妹把這棟小木屋豎起的四年里,我都在學校里,做著我的大學白日夢。寒暑假,我都在學校里勤工儉學,認真讀書,為的是能夠考上一個好點的大學。我沒有為這個小木屋背一片瓦扛一根料,都是母親和妹妹像燕子銜泥一樣銜起來的。于母親、妹妹,還有那棟小屋,我都是有罪的。母親為了我們幾兄妹吃苦受難,落了一身的病。心臟病、風濕,特別嚴重。一遇冷水或者風寒,就會大病不起。生活的擔子落在了我年幼的妹妹身上?,F(xiàn)在,我是這樣的善良、大度和無私,但那時候,為了考大學,我是極為自私的,我根本就沒考慮過母親的病有多么嚴重,也根本沒考慮過妹妹的肩膀有多小多嫩。妹妹跟我一樣從小就成績特別好,還能歌善舞,知書達理,深得老師、同學和寨上的人喜愛,但,妹妹卻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明星夢和大學夢,輟學了。她心疼母親。她要幫母親挑起家庭重擔,成就我的大學。11歲,那是一個比花還輕的年紀,一口空氣,就可以把她吹跑。每個天氣晴朗的日子,母親和妹妹,忙完了田里地里,就會雙雙到山坡去砍樹,然后把樹從山底抬到山頂。一個病老,一個小弱,每天最多抬上200米!那實際上不是抬,是一點點挪!從山腳挪到山腰,從山腰挪到我家,一挪就是4年!樹料齊了,母親和妹妹,又一人一頭,用鋸子鋸成木板。木屑塵土一樣一把把落下,板子薄餅一樣一塊塊鋸出,待一棟木屋的木板齊時,又是兩年!六年里,母親和妹妹肩上手上的皮肉,都一塊塊爛,一塊塊掉,最后成了厚厚的繭,砧板一樣厚和硬。那刀都刮不爛的繭,就是我最深最重的罪孽!
  因為相處太久而有些摩擦的親朋們終于看不下去了,一起攏來,幫母親立起了房子。房子建好的那天,母親請人放了兩場電影,感謝親朋好友的照顧和幫忙??腿松⒈M后,母親和妹妹都抱著柱頭,放聲痛哭。這歷盡千辛萬苦得來的小木屋,是我們真正的家啊!有了這房子,母親也不用聽人閑話,受人非難了啊!她的孩子,也能夠人前人后抬起頭了啊!哪能不哭?
  小木屋的確是小,但有三間,還有樓閣,比起倉庫、油坊和別人的屋檐,那是天上和地下。母親愛惜得像家具一樣,每天都會把墻壁用抹布揩揩、擦擦,生怕落了灰塵。房前屋后,更是要一天打掃兩次。
  這典型的土家山寨的小木屋,沒有一點特別之處,卻是母親和妹妹一老一少兩個女性的杰作,比我現(xiàn)在的任何一部作品都深刻都偉大都動人。一根根黃銅色的柱,是歲月青蔥的手指,點撥藍天一片霞。一片片青灰的瓦,是歲月滄桑的指甲,涂染大地一抹畫。而一塊塊泥黃色的壁板,則是歲月寬厚的脊背和胸膛,停泊一個溫馨的小家。
  在曠遠而迷蒙的一片大山里,小木屋像一個積木,靜靜地坐著,看花開蝶飛,聽鳥叫蛙唱。白天的蝴蝶鮮花,還有蜻蜓小鳥,都是從山景里長出來的,一山一山的景色,都被花鳥們浸潤得鮮活而生動。稻田里,夏夜的蛙聲,此起彼伏,把夜色唱出顆顆星星,把星星唱成抹抹月光,把月光唱成粒粒螢火。星星掛在屋頂,月光鋪滿坪場,螢火四周飛舞。母親和妹妹總會拖一把椅子,坐在星空下歇涼。有時候,母親給妹妹講一些故事;有時候,母親和妹妹扯一些家常;有時候,母親就不由自主地唱幾首山歌。母親苦了一輩子,也哭了一輩子,現(xiàn)在終于靠自己的雙手和勞動,有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了,終于可以給她的幾個兒女交差了,哪能不唱呢?母親的歌聲很輕很輕,像紡棉線紡的,像小溪水流的,綿長而釅醇,明凈而悠遠。夜空下的歌聲,是極具穿透力的,一個小小的音符,就可以如銀針飛擊,穿破夜空。寨上的孩子和年輕人,都會被母親的歌聲吸引過來,圍在母親身邊聽歌,如癡如醉!久而久之,一個寨上的年輕人和孩子都會唱了,一個寨上的民歌,都是母親的傳世作品。我和我妹妹之所以歌唱得如此之好,全是母親的民間遺傳。母親就像在稻田里撒谷種一樣,一把山歌撒出去,滿田的歌苗就長起來,滿心的甜蜜也躥出來
  鄉(xiāng)下人,沒有什么可以快樂,只有歌聲。也沒有什么可以表達快樂,只有歌聲。
  像手里的一段布,母親總把小屋裁剪得花枝招展,如花似玉。母親先是自己買了桐油,把小屋刷上幾層桐油。木板上刷上桐油,既可以防蟲防腐,又可以防潮防曬,還顯得富貴金尊。陽光一照,金黃的桐油閃閃發(fā)亮,整個小屋金碧輝煌,一派大富大貴的氣象。
  母親和妹妹都是織錦的高手。不用描圖,也不用飛針,一臺木織機就可以把各色絲線織成五彩斑斕的霓裳錦緞。唧——唧,呱——呱,兩只小鳥織成了。唧——唧,呱——呱,一對鴛鴦織成了。再唧——唧,呱——呱,一片云彩、一壩田園、滿山莊稼和鄉(xiāng)村愛情,織成了??棾梢环?,母親掛在房梁??棾蓛煞赣H掛在房梁??棾扇?,母親還是掛在房梁。一年下去,我們家的小木屋,全是美麗的織a2225522033708c62864a629a87c2febdde41d4d4b23b07fb0c5bffca1309ad8錦在藍天麗日下飛動了。
  那織錦真?zhèn)€是美啊!若朵朵爭艷的花朵,把一年四季,把鄉(xiāng)下民間,綻放得樸素而驚艷。
  不知什么時候,燕子就悄悄地飛進了我家。燕子總是這樣,在你不經意的時候,落座在農家的屋檐下,把一生的行程筑成燕窩,交付給好客的主人。一點一點的泥,銜成一個圓圓的家。一個個圓圓的家,是燕子捧給農家人的心。這一群不知從哪里飛來的孩子,是母親眼里最為吉祥的事物,跟鮮花一樣,跟喜鵲一樣,跟她美好的孩子一樣。母親每天看燕子云上云下地飛,卻不知道燕子吃什么,就心疼地問妹妹,妹妹也不知道,說好像是蟲子。母親每天就到地里挖蚯蚓放在地上,等燕子來吃??裳嘧痈静桓页阅巧咭粯拥膭游?。母親就把蚯蚓在火里燒熟,放進窩里,等燕子去吃。燕子銜泥,母親銜愛,燕子在我家舒舒服服地享受母親的恩典,安營扎寨,生兒育女。知恩圖報的燕子,每次看到母親時,總是會歡天喜地地不停跟母親打招呼,給母親唱歌,圍著母親上下翻飛,翩翩起舞。母親,也總是滿足地看著,對它們點頭,對它們微笑,對它們鼓勵地揮揮手。燕子的燕窩在母親的背影里越做越大,燕子的燕兒在母親的背影里一窩窩飛出,母親像喝了一杯濃稠的甜酒,在燕子呢喃的歌舞里,醉成我們永遠的鄉(xiāng)愁。鄉(xiāng)下人,都是這樣,一點芝麻小的快樂,就是比天還大的幸福。母親在小小的快樂與大大的幸福里,想著兒女,期盼來年。
  
  吊腳樓
  
  吊腳樓,既不是陜北的窯洞、蘇州的園林,也不是安徽的重檐、福建的圍樓。它只是我們湘西土家族苗族典型的民居。在一望無際的蒼翠里,在莽莽蒼蒼的碧綠中,常有一棟棟的吊腳樓飛進我們的眼簾。樸素的身姿,端莊的面容,都像民間赤腳的村姑和情郎,不露聲色,卻眉目含情。一朵一朵,像開在河邊的野花。一叢一叢,像長在山根下的蘑菇。單個的吊腳樓,是獨立寒秋,鶴立雞群。群居的吊腳樓,是手心相連,親密無間。
  湘西的吊腳樓,或依山而建,或臨水而居,或依山傍水,占盡人間風水。正屋建在實地上,正屋的兩頭都是廂房相連。兩頭的兩排廂房,像正屋的兩個孿生兄弟。一樣的鼻子眼睛,一樣的高矮胖瘦。廂房懸空而建,以柱子支撐。懸空的廂房就成了樓。樓上有走廊,樓的四周都懸空吊出幾尺長的柱子。像人雙腳懸空地坐在一個高高的土坎或板凳上,所以叫吊腳樓。吊著的每一個柱子,底端都圓圓的,像木制的燈籠,雕刻著各種花紋和圖案。所以吊腳樓,實際上是指正屋兩邊連著的廂房。吊腳樓上住人,吊腳樓下就可以碼各種各樣的東西?;蛘呔湍敲纯罩?,什么也不放。吊腳樓因高懸地面,最大的好處,就是通風干燥,防潮防濕,防毒蛇野獸。
  吊腳樓的正屋,是湘西人飲食起居最重要的場所。平凡人家的吊腳樓,其正屋多為三問。大中戶人家的吊腳樓,其正屋多為五間、七間甚至九間。有堂屋,有火床(煮飯的地方),有臥室,有客房。而廂房樓,主要是放些其他東西,或者老人小孩睡覺。
  我家的吊腳樓,是隱沒在一片翠竹叢中的。
  竹,是湘西最常見的植物。竹在湘西,最受歡迎。正像一?;鹂梢粤窃粯?,一根竹可以發(fā)遍千山。它預示著興旺的人丁,預示著蓬勃的生命,預示著財源的茂盛。因此房前養(yǎng)魚,屋后栽竹,是湘西人最樂意做的美差。
  我家的竹,是母親和妹妹在修了小屋后栽的。那年,母親從一個親戚家挖來兩根楠竹栽下,第二年,就變幾十根了,第三年,就變幾百根了。轉眼,就是綠蒙蒙的,一大片了。風一吹,綠意一片片招搖,一片片倒伏,綠色的聲音從屋頂上沙沙響過。茂密的綠色,生長出茂密的詩意,溫柔而堅挺。堅挺的是齊刷刷拔地而起的身姿,溫柔的是整齊齊俯首而立的頭。陽光落在翠竹上,陽光是綠的。鳥翅落在翠竹上,鳥翅是綠的。母親和妹妹的歌聲落在翠竹上,母親和妹妹的歌聲是綠的。霞光燒過的時候,母親和妹妹,總會坐在吊腳樓的坪院里,看綠竹枝頭百鳥跳躍,聽綠竹枝頭百鳥和鳴。那被霞光和綠色染過了的鳥聲,一聲比一聲脆,一聲比一聲甜。特別是一場春雨過后,當竹筍像詩歌一樣,從竹林里密密麻麻地冒出來時,母親和妹妹聽得到竹筍破土的聲音,聽得到詩歌激動的喘息。那詩尖尖的,小小的,一圈一圈、一寸一寸地從地里旋出來,帶著一點點葉芽,含著一點點嫩殼,像成千上萬只鳥嘴,對著藍天,唧唧合唱。
  我家的吊腳樓,建起來很簡單,也就是在小木屋的兩頭,各接了一排廂房。也就是說,兩頭各接了兩間懸空和吊腳的樓房。小草一樣的母親,被生活的大山重壓了一輩子,她也該在寬敞的吊腳樓里,輕松而敞亮地過她的晚年了。
  像一個抱著雙手,單腿獨立,靠在墻上,望著遠方的思想者,我家的吊腳樓,也正背依青山綠水,默默凝望。凝望滄桑的歲月,凝望新生的希望,凝望母親遠去的鳳凰。是的,母親像鳳凰一樣遠去了,母親的吊腳樓卻地久天長地留了下來。吊腳樓的一些章節(jié),吊腳樓的一些畫面,吊腳樓的一些質地,都帶著母親的體溫,在民間閃光。
  開始,我家的木窗都是簡單地把十幾根木條,一根一根整齊地隔開,留出空隙,透出光亮。母親從外面請來最好的木匠,把窗子和門,都重新改成花格的,雕上花鳥蟲魚、飛禽走獸,刻上神話傳說、民間故事。把呆頭呆腦的木頭,硬是變成了一本有生命、生活、生氣及藝術的活畫圖。你看,門框上刻著的草地和樹叢里,有一只鹿,有一群蜂,有一只猴渾然地連在一起,那意思是“一路封侯”;門板上的一株臘梅怒放著,有一只喜鵲停在梅梢,就是“喜上眉梢”。想想看,一路封侯了,哪能不喜上眉梢?而窗格上雕刻的鯉魚、雄雞、牡丹、百合、蔬菜、瓜果等萬事萬物,都栩栩如生地表達著年年有余、百年好合等吉祥的愿望。母親,真是人間最偉大的寫手,任何作家藝術家,都在母親富于詩意的想象里,黯然失色。
  吊腳樓下懸空的兩個廂房里,母親在一個廂房安上了碓、磨,在一個廂房堆放著雜物和柴火。安著碓、磨的廂房里,掛著簸箕、篾簍、辣椒,碼著柴火的廂房掛著斗笠、蓑衣和篩灰籃。閑不住的母親,不管下地做不做農活,每天都會帶一小捆柴火回來,天長日久,就是一廂房的柴火了。柴火碼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根一根,一捆一捆,像砌的大小一樣的磚墻。那碓,是用一根粗大的木頭做成的。粗大的木頭前端鉆一個空,再在空里塞進一根手膀子大小的木頭,扎緊,釘上鐵皮,碓頭就出來了。碓頭下端尖尖的,像一個巨大的子彈頭。木頭的后一端則削成厚厚的木板,叫做踏板,用于腳踏。碓窩,則是石匠花無數(shù)個工日,用一個大石頭銼成的石槽?;驁A或方,埋進土里,露出一截。舂碓時,一只腳在踏板上使勁一踏一放,碓頭就高高揚起,高高落下。人在踏板上起起伏伏,谷在碓窩里越春越爛。把春爛的谷米在篩子里一篩,殼是殼,米是米,干干凈凈。
  母親舂碓時,還拿著一根長長的竹篙,竹篙上裝著一把彎彎的棕樹葉桿子,邊春邊用竹篙攪拌碓窩里的谷米,以便受力均勻,把所有的谷米都春到。母親在踏板上左右搖晃的身影,母親邊踩踏板邊攪勻谷米的姿勢,是那么的協(xié)調,那么的勻稱,那么的優(yōu)美,簡直就像一個天才的舞蹈家,在跳一種別開生面的勞動舞。是的,這是勞動,這是舞蹈,這是母親的勞動、母親的舞蹈,是母親奉獻給世界的最質樸偉大的舞蹈。其實,母親又何止是一個天才的舞蹈家,她腳下踩著的那個踏板不是一把琴嗎?她手里拿著的那根竹篙不是一張弓嗎?她一彈一撥的聲響,不是世界上最動聽的音樂嗎?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鄉(xiāng)村音樂演奏家!
  母親就在這樣的舞蹈和音樂里變老變瘦,我們就在這樣的舞蹈和音樂里變美變俊,日子就在這樣的舞蹈和音樂里變富變好。大姐從一個放牛娃變成了領導干部,妹妹成了國企的一名職工,二姐和哥哥雖然都在農村,他們各自的幾個兒女卻都走上了工作崗位,他們的日子,也平凡而殷實。而我,則一步一步地,從山村走出了湘西,從湘西走到了北京。從流浪的屋檐,到暫住的油坊,從簡單的倉庫,到溫馨的小木屋和寬敞的吊腳樓,我歷經艱辛而終獲幸福的家,像小小的一滴水,反射著時代的光輝;我看似奇崛但卻快樂的平民生活,像淡淡的一點綠,映襯著這個時代的底色。時代在變,家也在變。家,國,和時代,是一根血脈上的同一個細胞,相親相愛,相生相息。一個好的國家,必定有一個好的社會。一個好的社會,必定有一個好的時代。一個好的時代,必定有一個好的年頭。正像老母親說的,好的國家社會,好的時代年頭,都被我們趕上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
  
  責任編輯 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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