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站在“城外”觀察、評說中國社會的局外人,曾接到了不少“入局”的邀請。不過,對陳志武而言,個人自由超越了一般價值,他選擇了特立獨行
北京的氣溫到了39度。
整整一個上午,坐在咖啡館里的陳志武都心神不定——那對寶貝女兒住處的空調壞了,他每半小時一個電話,催促維修工人上門,中途還為她們聯系、安排美元兌現金。
儼然是一位細心周到、性情平和的好父親形象。
在媒體聚光燈之外,這位經濟學者過著普通、尋常的生活,有自己的戀愛、婚姻、家庭、孩子,“人生的七情六欲,生活的一切,我都會去體驗、經歷。我覺得,一個人若要研究經濟和人類社會,自己必須要體驗普通人的一切甜酸苦辣?!?br/> 安排好女兒們假期的同時,陳志武在全國各地飛來飛去,做調研,學術交流。在他的帶領下,一項大規(guī)模的問卷調查正全面鋪開,從東部沿海到西北內地的11個省市,四十多個大學生對中國人的價值觀、對市場和金融的認識進行數據收集和整理。
日程排得很滿?,F在,他每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國內。
“暴風眼”之外
《南方周末》上的一則報道——《讓出身不再決定命運》吸引了陳志武。他用iPhone拍下報紙,發(fā)在了微博上。在這個有著320萬粉絲的平臺上,他就這個話題逐一闡述:“政府權力的膨脹,是如何扭曲著社會資源的分配,進而破壞普通人所能得到的機會和公平?!?br/> 他自己就是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改變命運的故事。父母都是農民,童年和青少年在湖南茶陵的田野、山嶺上度過。整個啟蒙階段都在“文革”期間,沒好好上過課,“老師都是本村本鎮(zhèn)的,沒有人上過大學,給不了啟發(fā)性教育,就是按教科書很枯燥地講?!?
沒看過什么書,那個時候一本書幾毛錢,也沒錢買。后來,他學現代金融學,常常感慨如果當時有金融工具,能把現在收入的一部分變現到那個時候去花,人生的幸福度該有多大的提升。當然,“那個時候,貨幣使用的限制還很大,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通貨。通貨應該是不受約束的,而不是還需要糧票、油票、布票、火柴票。”
直到1979年考上大學,他才第一次離開了茶陵縣老家,來到大城市——長沙。班上有很多來自城市的同學,“和他們一比,才知道生活條件、父母家庭帶給他們的影響和自己有多大的差距?!?br/> 除了繼續(xù)打數學功底,大學4年最大所得是把外語學好,“每天堅持看《中國日報》、聽美國之音,到畢業(yè)時,聽英語廣播已經不用和同學一樣需要先在大腦里翻譯成中文。”
他說:“其實,工科也是可以講得很有意思的,啟發(fā)年輕人的智力,可惜老師講得很枯燥、很機械。譬如高中時,大家學過無限序列的求和,直到最近幾年,我在研究保險、人壽年金、金融產品的定價問題,才知道這個知識最初在西歐是怎樣的背景下發(fā)展出來的。”
在國防科大讀研時,陳志武經常去湖南省圖書館借書看,印象最深刻的,一套是80年代非常有影響力的《走向未來》叢書,還有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一系列翻譯介紹西方思想家、政治學家的經典著作,“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佛里德曼的《自由選擇》?!?br/> 這個時候,他結識了影響他走上學術之路的人——崔之元。當時,崔之元還只是數學系大一學生,讀過非常多的書,高中時就在大學學報上發(fā)表過文史哲方面的文章,和李澤厚這些人都有來往。
陳志武最初對社會科學、哲學的興趣,是受到崔之元的影響,而崔之元“很羨慕我的英語很好”。他們組織了一個X中心,兩人合作翻譯了阿羅的一本著作《社會選擇和個人價值》,被收入《走向未來》叢書。陳志武覺得自己對工程沒有多大的興趣,想轉到社會科學——“用數理經濟學的方法來研究民主和政治問題”。
當年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個如今是自由主義市場派的標桿人物,一個則是新左派的代表之一、重慶模式的鼓吹者。命運似乎和他們開了一個玩笑;“想一想很有意思,當初我們的理想是一樣的,走到后來,我們對社會做出的判斷是截然相反的?!?br/> “他有許多烏托邦似的社會理想。譬如他講的鞍鋼憲法、社會主義的制度設計,他覺得還是有第三條道路,在國家主義、大政府的安排之下,通過公有制,還是可以實現一個更理想的社會。”
“可是,我認為,對人的本性、人的社會要有真實的認識。一旦把太多資源集中到少數人的手里,特別當行政權力沒有得到可靠的制約時,這種委托代理所帶來的扭曲,以及對社會平等的破壞,這是他沒有意識到的,是他的盲點?!?br/> 上世紀80年代,正是學術和思想最為活躍和激蕩的年代。遠在長沙的陳志武所接受的這些碎片化、不成體系的啟蒙知識,遠遠不及那些處在北京、上海這些核心城市的同時代知識精英們。
離開時代的“暴風眼”,也是一種幸運。
在耶魯,在讀博的薛涌常常和陳志武談到對他的羨慕——羨慕他有扎實的理論分析框架,“他也很苦惱。他在北京長大,從小就在這個或那個圈子里混,受到這個那個政治文化話題、大國情懷的很大影響,以至于沒有耐心去學習工具性的數理分析框架,沒有受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系統(tǒng)訓練?!?
當這個長沙的年輕人還在用數學工具解著工程問題的時候,在80年代的早中期,張維迎、周其仁等一批年輕的經濟學人已沖進體制,參與中國經濟改革中具體政策、舉措的選擇和制定了。
這種學術路徑的差別,使得陳志武對學術、經濟、文化問題的興趣點、研究話題和角度,和那些早期就介入政策圈子的同齡人有著明顯的不同。從2001年起,當把更多精力投入到國內的經濟問題研究后,他為自己在學術上設了一個基本原則——不接受來自政府部門的項目課題,“不根據別人的興趣和要求來決定自己的研究”。他的主要研究基金來自耶魯,那是按捐贈原則保障獨立性的資金來源。
“對我來說,興趣才是第一位——研究本身是否很有意思,發(fā)現的結果是不是讓我很陶醉、為之眼睛一亮,這才是第一重要的。” 至于,“我的建言是否被決策層采納,是否會對政策和社會產生影響,那是第二甚至第三重要的?!?br/> 陳志武認為自己身上依然有湖南人的家國情懷,但是,“如果把這個情結擺在第一位以后,你會很痛苦,把自己懸放在空中,很不踏實?!薄疤氐募覈閼眩沟蒙鐣怀錆M著憤恨、抱怨的人組成?!?br/> “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結果,讓每個人首先忘掉了自我——所以,我覺得大家都應該好好去讀胡適的著作和言論,一個自由的、完整的人,應該是利己主義的。真正的利己主義,是最好的利他主義——只有把自己的事料理好了以后,才有可能為國家和為社會做事?!?
人生的自由市場
1986年,陳志武被國防科大留校任教。
80年代中期,出國留學的一股風也刮到了這個角落。陳志武開始嘗試申請美國的一些大學,他給耶魯大學一位老教授寫信,詢問申請攻讀博士學位的可能性?!拔覜]有參加托福和GRE考試,因為當時中國的外匯管制很嚴,參加這些考試都需要32美元,而我一美元都找不到。所以我就給耶魯負責招生工作的教授寫信說明原因,我向他們解釋之后,他們答應讓我免掉托福和GRE的考試?!?br/> 在崔之元的建議下,陳志武選了金融學,“當時我連金融(Finance)這個詞都不清楚是什么意思。他當時給我看了一些書,但我還是沒有搞清楚?!?br/> 在政治教研室發(fā)蘋果,打了4個月的雜后,一封來自耶魯的錄取通知書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帶著幾十美元,登上了去美國的飛機?!坝袝r在紐約的大街上,在曼哈頓走著,我就想,就這幾年以前,我還在茶陵農村的那些山溝里面扛著柴走呢?!?br/> “我現在相信自由市場,和我的經歷也有很大關系。我這一生很隨機、很自由,沒有任何人給我計劃,自己也沒有計劃,我的父母、弟兄姐妹無法強加什么給我。今天對什么感興趣,就自己摸索下去;明天如果有新的興趣點,就再作調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彼裕拔冶容^相信:非受控制的人生和社會,也許不像許多人擔憂的那樣,甚至是更好、更自然的?!?br/>
國外的一切,讓農村娃子眼花繚亂。最大的沖擊,是耶魯學生食堂的自助餐,“我一看,那么好,這么多的東西隨你去吃,光飲料的選擇就有這么多?!彼鹊米疃嗟氖茄┍蹋攘艘荒?,那以后就再也沒碰過,“喝傷了,想到那個味道,胃就難受”。
從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他開始感知什么叫自由選擇,以及當選擇多了,人們又怎樣選擇生活。他也從零開始接觸和學習西方經濟學和金融學。多年的理工科訓練,讓他在學術上受益匪淺?!叭舢敃r我在國內學習經濟學的話,那我的思維就被固定下來,這種情況只會讓我在美國學習經濟學更困難?!?br/> 1990年,陳志武從耶魯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他先后在美國威斯康星-麥迪遜大學和俄亥俄州立大學任教,1997年晉升為金融學副教授,1999年晉升為金融學教授并重返耶魯擔任終身教職。
80年代中后期,一些在美留學的中國學生開始自發(fā)組織一些研究學會,最出名是“中國留美經濟學會”,林毅夫、徐滇慶、錢穎一、許小年等都曾活躍在其中。但是,埋頭于純學術研究的陳志武很少參加這類活動,也很少關注中國經濟以及政策問題。
那是非常安靜的十年書齋生涯?!懊刻煦@在學術里、推演出不同的新問題。很安靜,外界的干擾基本都不存在。”他有個印度裔的學生,兩人每天都會通上幾次電話,討論不同的研究問題,就是在節(jié)假日也不中斷,“很享受,全身心地陶醉其中”。
他的研究成果越來越多地發(fā)表在《美國經濟評論》、《經濟理論》與《金融經濟學》等主流學報上。1994年,他的論文《人口老齡化和資本市場》獲 得了默頓?米勒研究獎, 為基礎的資產定價》獲得了芝加哥期權交易所研究獎。在美國、歐洲、日本,以及中國香港等地的金融經濟學圈子里,陳志武這個名字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知。
2000年,一項頗得全球經濟學家首肯的世界經濟學家排名出爐,在前1000名經濟學家中,僅有19人來自中國,陳志武的排名是第202位。
這個被國內媒體津津樂道的榜單,他本人卻不以為然。“這些排名的局限性很大,就是根據在那幾年發(fā)表的論文、被引用率來排名。大家各自研究的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