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儒學早已不再是中國人的專利一樣,儒學研究也早已成為一項全世界各國學者都在參與的人類共業(yè)?!耙估勺源蟆钡摹疤斐膽B(tài)”不可避免地導致故步自封,落后于世界現(xiàn)代化發(fā)展的潮流。學術研究如果不能具有國際的視野,“閉門造車”充其量也不過是“出門合轍”,難以真正推陳出新,產(chǎn)生原創(chuàng)性的成果。如今,理、工、農(nóng)、醫(yī)以及社會科學包括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人類學等無不步西方后塵,已是無可奈何之事,不是“超英趕美”的豪情壯志所能立刻迎頭趕上的。至于中國傳統(tǒng)人文學包括文、史、哲的研究,由于晚清以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不斷激化的反傳統(tǒng)思潮在廣大知識人群體中造成的那種“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托缽效貧兒”的普遍心態(tài),較之“外人”的研究,也早已并無優(yōu)勢可言。中國人文研究“待從頭,收拾舊山河”的“再出發(fā)”,至少在中國大陸,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后的事了。
依我之見,現(xiàn)代意義上中國人文研究的鼎盛時期是在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盡管那時的中國內(nèi)憂外患、風雨飄搖,但學術研究并未受到意識形態(tài)的宰制,一時間大師云集、碩儒輩出。而那些中國人文研究的一線人物,除了深入中國古典、舊學之外,一個重要的特點就是兼通他國語文,能夠及時了解和吸收域外中國人文研究的動態(tài)與成果。所謂“昌明國故,融會新知”,不但是“學衡派”諸君子以及當時那些大師碩儒的標的,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也恰恰是他們自己學行的體現(xiàn)。一九四九年鼎革之后,雖然有一批中國的人文碩儒避地海外,于“花果飄零”之際,使現(xiàn)代中國人文研究的傳統(tǒng)得以薪火相傳、不絕如縷,但“流落人間者,泰山一毫芒”,在民族國家與歷史文化彼此剝離的情況下,畢竟難以維持以往的鼎盛了。如今中國大陸人文研究的再出發(fā)能否趨于正途、繼往開來,在一定意義上,其實就是看能否接得上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學統(tǒng)”。
接續(xù)并發(fā)揚現(xiàn)代中國人文研究學統(tǒng)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及時了解和吸收海外相關的研究成果。對此,中國人文學界的知識人其實不乏自覺。單純西方學術著作的引進自清末民初以來已蔚為大觀,這一點自不必論。海外研究中國人文學術的各種著作,也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漸成風潮,以至于“海外漢學”或“國際漢學”幾乎成為一個獨立的園地。不過,對于“海外漢學”或“國際漢學”本身是否能夠構成一個獨立的專業(yè)領域,筆者歷來是有所保留的。很簡單,海外有關中國人文研究的各種成果,無論采用傳統(tǒng)的“義理、考據(jù)、辭章”或“經(jīng)、史、子、集”,還是現(xiàn)代的“文、史、哲”,都必然系屬于某一個特定的學科部門。而鑒別這些研究成果的高下、深淺和得失,必須得是該學科部門的當行人士,絕不是外行人士所能輕易置評的。譬如,一部西方學者用英文撰寫的研究蘇軾的著作,只能由那些不僅通曉英文同時更是蘇軾專家的學者才能論其短長,我們很難想象,在文學、歷史、哲學、宗教、藝術等人文學科的部門和領域之外,可以有一個獨立的“海外漢學”或“國際漢學”。如果本身不是中國人文學科任何一個部門的專業(yè)人士,無論外國語文掌握到何種程度,都很難成為一位研究海外或國際漢學的專家。所謂“海外漢學”或“國際漢學”并不能構成獨立于中國人文學之外的一個專門領域,其意正在于此。事實上,在海外,無論“漢學”還是“中國研究”,正是一個由包括歷史、哲學、宗教、文學、政治學、經(jīng)濟學等各門具體學科構成的園地,而不是獨立于那些學科之外的一門專業(yè)。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要想真正了解和吸收海外中國人文研究的最新成果,還需要一個重要的前提,那就是:了解和吸收的主體自身,必須是中國人文學相關領域的內(nèi)行人士,對于相關海外研究成果所處理的中國人文課題的原始文獻,必須掌握嫻熟,了解其自身的脈絡和問題意識。只有如此,了解和吸收海外的研究成果,才不會導致盲目的“從人腳跟轉”。否則的話,非但不能對海外中國人文研究的成果具備真正的判斷力和鑒賞力,更談不上真正的消化吸收、為我所用了。
當前,在中文世界中國人文研究的領域中,也出現(xiàn)了一股對西方學者的研究亦步亦趨的風氣。西方學界對于中國人文的研究稍有風吹草動,中文世界都不乏聰明才智之士聞風而起。但各種方法、模式和理論模仿得無論怎樣惟妙惟肖,是否能夠施之于中國人文學的研究對象而“有用武之地”,不至于生吞活剝,最終還是要取決于研究對象本身的特質。所謂“法無定法”,任何一種方法本身并無所謂長短高下之分,其運用的成功與否,完全要看是否適用于研究對象。譬如,在北美的中國史研究中,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的研究目前似乎已經(jīng)式微,起而代之的社會史(social history)、地方史(local history)等研究取徑頗有獨領風騷之勢。但是,如果研究的對象是宋明時代一位或一些與其他各地學者經(jīng)常保持聯(lián)系的儒家知識人,那么,即使這位儒家學者多年家居并致力于地方文化的建設,這位或這些學者與其背后廣泛的儒家士人群體的互動,以及那些互動對于這位學者觀念和行為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都需要充分考慮,這就不是單純的地方史的研究取徑所能專擅的了。再者,如果要了解這位或這些學者思想觀念的義理內(nèi)涵,社會史的角度就難免有其盲點了。如今,中國學者對于中國人文的研究,所可慮者似乎已經(jīng)不是對于海外研究成果缺乏足夠的信息,反倒正是由于對各種原始文獻掌握不夠深入而一味模仿西方學者研究方法、解釋模式所產(chǎn)生的“邯鄲學步”與“東施效顰”。中國人文研究似乎正在喪失其主體性而落入“喧賓奪主”的境地尚不自知。
然而,面對這種情況,是否我們就應該采取“一刀兩斷”的方式,擯棄對于海外中國人文學術的了解和引進,如此才能建立中國人文研究的主體性呢?顯然不行,那勢必“自小門戶”,不但不能接續(xù)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所形成的良好學統(tǒng),反而會重新回到“畫地為牢”、“故步自封”的境地。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情況下,“天朝心態(tài)”雖然是無知的產(chǎn)物,但畢竟還是真實的自得其樂。而在全球化的時代,試圖在與西方絕緣的情況下建立中國人文學術的主體性,不過是狹隘的民族主義作祟。這種情況下的“天朝心態(tài)”,就只能是掩蓋自卑心理而故作高亢的惺惺作態(tài)了。
所謂“攬彼造化力,持為我神通”。只要我們能夠充分掌握中國人文學術的各種原始文獻,植根于那些文獻的歷史文化脈絡,深明其內(nèi)在的問題意識,不喪失自家的“源頭活水”,在這種情況下去充分了解海外的研究成果,就只嫌其少,不嫌其多。西方的各種理論和方法,也就只會成為我們進一步反思自我的資源和助緣,不會成為作繭自縛的負擔和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