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豪華大巴在南友高速公路上平穩(wěn)行駛。唐國華很快發(fā)現(xiàn)，四十多個座位的偌大車廂里座位空了一半。他知道春節(jié)將近，在外地務(wù)工的都忙著往回趕，從邊境往南寧開的客車自然乘客寥寥。他發(fā)現(xiàn)后兩排基本沒人坐，就想乘勢和衣睡一覺。崇左到南寧瑯東客運站的快巴不到一個半小時，對他來說，這點兒時間足夠美美打上一個盹兒了。 往后挪動的時候，有人跟他打招呼：“唐警官是公出還是探親？”
　　打招呼的是位年齡和他相仿的中年男子，戴一頂南方少見的圓筒形絨帽，穿一件帶毛領(lǐng)的皮獵裝，身材高大，面色紅潤，留著濃密的小胡子，有點兒像俄羅斯人。唐國華覺得面熟，腦瓜轉(zhuǎn)了幾圈才想起來。這個“假洋鬼子”好像姓馬，在市區(qū)沿山路開了一家規(guī)模不小的娛樂城，聽說生意不錯。去年，群眾舉報該娛樂城內(nèi)有吸毒和販毒活動，江州公安分局禁毒大隊和江南派出所曾根據(jù)舉報采取了一次突擊行動。不知道是有人走漏風聲還是壓根兒不存在這些事情，行動并沒有斬獲。這位馬經(jīng)理可不是個善茬兒，他倒打一耙，向有關(guān)領(lǐng)導告狀，說公安機關(guān)打擊了外來投資者的積極性，害得分局領(lǐng)導向市政府作了解釋和檢查。唐國華沒有參與那次突擊行動，也沒有跟這位馬經(jīng)理打過交道，見對方主動打招呼，出于禮貌，也禮節(jié)性地點點頭，不置可否地說了句“有點兒事情”，就在最后一排的“大通鋪”上躺下，不一會兒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最近，為了跟蹤一個從內(nèi)地到邊境進行販毒活動的嫌疑人，唐國華帶著手下幾天幾夜連軸轉(zhuǎn)，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疲憊到了極點。偏偏這個時候，遠在山東省沂水縣的姐姐打來電話，說父親住院了。接到姐姐的電話，他心如刀絞，恨不得身生雙翅立即飛回家?？墒牵酒钒傅膫刹檎诠?jié)骨眼上，他是案件主辦人，臨戰(zhàn)換將乃兵家大忌。這件事他沒有在隊里聲張，只給姐姐回了電話，說忙完手頭的活兒就立即趕回來。幸運的是，案子第二天收網(wǎng)，人贓并獲，唐國華連總結(jié)會都顧不上參加，匆匆向領(lǐng)導請了假，打算今天乘快巴到南寧，再從南寧乘晚8時的航班飛濟南。如果順利的話，明天下午就能趕回那個魯南小縣城。
　　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唐國華被手機的振動驚醒了。是支隊長汪迅峰的電話：“你在哪里??？”
　　唐國華望向窗外，路邊一塊標著“28”的里程碑一閃而過。他報告說已經(jīng)進入南寧市蘇圩路段。汪迅峰說：“情況很緊急，回頭再跟你解釋。你就在那洪收費站下車，區(qū)公安廳禁毒總隊的岳副總隊長在那里等你?！?br/>　　唐國華沒有多問。他知道如果不是萬分火急，汪迅峰不會半路把人截下來，因為請假單還是他簽的字。車到那洪收費站，唐國華示意司機開門下車。這時，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那位馬經(jīng)理的座位空空如也，人不知什么時候下車了。他無暇顧及這些，因為他看見穿著便衣的岳鵬宇副總隊長正迎面向他走來。岳鵬宇告訴唐國華：“根據(jù)可靠情報，自治區(qū)公安廳長期密切注視的一個跨國販毒團伙R集團在春節(jié)前后將進行一系列的販毒活動。昨天，R集團的重要成員‘黑梟’已經(jīng)從廣東來到廣西，接應(yīng)從中越邊境進入的一批毒品?！?br/>　　這個“黑梟”與唐國華頗有緣分，兩人在十年前就曾經(jīng)有過“一箭之仇”，沒想到現(xiàn)在又重逢了，真是冤家路窄。原來汪支隊長臨時改變主意把他半道截留，就是為了對付“黑梟”，因為全支隊甚至全廣西的禁毒警察只有他與“黑梟”有過一面之交。
　　岳副總隊長繼續(xù)介紹情況：為了應(yīng)對R集團的瘋狂活動，總隊擬開展代號“天網(wǎng)”的禁毒行動。這次行動將以崇左市所屬的寧明、憑祥、龍州、大新及百色市所屬的靖西、那坡六個邊境縣市為主戰(zhàn)場，崇左市公安機關(guān)的禁毒隊伍自然成了正面突擊的主力軍團。根據(jù)初步掌握的情報，R集團這次活動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分多次、多方面的滲透。據(jù)分析，“黑梟”此番來廣西，不僅僅是R集團投石問路的策略。因為“黑梟”是R集團的重要成員，掌握集團內(nèi)部的大量核心機密，且此人乃崇左人，熟悉邊境情況，曾多次策劃跨國販毒活動。R集團恐怕不舍得把這樣一名重量級人物當石子兒隨便拋出。指揮部決定以不變應(yīng)萬變，趁此機會抓獲“黑梟”，爭取從“黑梟”身上打開R集團的缺口?！昂跅n”已于昨天來到南寧，但是具體落腳點還沒有查清。這次他沒有親自到邊境活動，而是坐鎮(zhèn)南寧，居中調(diào)度。據(jù)悉這批毒品已經(jīng)入境，數(shù)量不詳，但從“黑梟”親自到南寧接貨這一點來看，數(shù)量不會少。根據(jù)情報，這批毒品由一輛運載榴蓮、木菠蘿等熱帶水果的東風大卡車夾帶，今天上午9時從憑祥發(fā)車，預(yù)計中午12時左右到達南寧火車站。自治區(qū)公安廳禁毒總隊已派人在進入南寧的必經(jīng)之路那洪收費站設(shè)卡。計劃截下運毒車后，由緝毒警察化裝成運貨人到南寧火車貨運站與“黑梟”接頭。唐國華跟“黑梟”打過交道，不存在辨認上的困難，所以被定為接頭的最佳人選。
　　岳鵬宇笑著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次，你可不能怠慢老朋友?。　币娞茋A沉默不語，又添上一句，“我已經(jīng)了解過了，南寧飛濟南的航班是晚8點整，如果順利把人拿下，我親自開車送你去機場，保證耽誤不了你登機。萬一誤了時間，我已經(jīng)跟你們局領(lǐng)導通了氣，你的假期往后順延，你放心好了?！?br/>　　唐國華忙說：“岳總，我不是擔心這個。如果情報準確，從憑祥到南寧走高速不到三個小時，那輛東風車現(xiàn)在應(yīng)該到那洪收費站了，是不是情況有變？”
　　岳副總隊長低頭看表，不禁皺起了眉頭：11時25分，已經(jīng)超過預(yù)定時間半個小時。他直接給汪迅峰打電話：“怎么回事，山圩那邊發(fā)現(xiàn)目標了嗎？”
　　在山圩卡點指揮的汪迅峰回答：“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br/>　　岳鵬宇臉色凝重：“盡快弄清運毒車的下落！”
　　十分鐘后，汪迅峰回復(fù)：“目標車輛9點10分從憑祥啟程，上高速后，沒有直接往南寧行駛，而是在寧明出入口拐入寧明縣城方向，意圖不明。”
　　顯然，對手對警方的行動已有所察覺，臨時改變路線或終止行動，“天網(wǎng)”首戰(zhàn)有遭受挫折的可能。岳鵬宇心里清楚，眼下，迅速找到目標車輛是挽回敗局的唯一有效措施。他電告汪迅峰：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重新捕捉到目標。
　　12時30分，汪迅峰報告：目標鎖定。東風車在寧明縣城中鎮(zhèn)逗留一個多小時，又繼續(xù)往南寧方向行駛。不過，它沒有重新上高速，而是選擇舊322國道，此刻已接近東門路段，估計四十分鐘后通過山圩卡點。
　　下午1時20分，汪迅峰報告：目標在山圩卡點出現(xiàn)，已經(jīng)被截了下來。岳鵬宇與唐國華即刻出發(fā)，于下午2時前到達位于舊322國道上的扶綏縣山圩鎮(zhèn)。一見面，沒等岳鵬宇發(fā)問，汪迅峰就說：“情況不太好，探測儀、緝毒犬全上了，還沒有發(fā)現(xiàn)毒品?！?br/>　　東風車被押到東亞紙業(yè)公司的大停車場，兩名司乘人員被分別看守。近十噸的榴蓮、木菠蘿和毛荔枝都是從越南進口的，分裝在數(shù)百個紙箱里，每箱都用膠帶密封，密密匝匝擺了幾乎半個停車場。桂西南正遭遇三十年來最寒冷的冬季，雖然不像北方那樣哈氣成冰，但像刀子一樣的西北風也讓人十分難受，而臨時充當裝卸工的民警們卻是滿頭大汗。忠實的緝毒犬在訓犬民警的牽引下一個紙箱一個紙箱地嗅，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物品。經(jīng)驗豐富的緝毒警察對東風車的底盤、大梁、油箱、工具箱甚至滅火器等所有可能藏匿毒品的部位都進行了周密的檢查，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跡象。兩名司機態(tài)度強硬，說他們只管受雇開車運水果去廣州，其他事一概不知。
　　“毒品可能已經(jīng)被轉(zhuǎn)移，這兩個人肯定知情，問題就出在寧明境內(nèi)耽誤的一個多小時內(nèi)！”唐國華提出，把兩名司機分開，由他和汪迅峰分別訊問。
　　唐國華負責訊問的是兩人中年齡較大的那位，叫黃昆，憑祥市夏石鎮(zhèn)個體司機。因為沒有當場搜出毒品，黃昆有恃無恐：“這些從越南進口的水果是十分嬌貴的東西，雇主限我們明天上午10點以前運到廣州，過期就要罰款。你們折騰了半天，又查不出什么東西，造成的損失你們賠償?shù)闷饐?？?br/>　　
　　唐國華臉上掛著憨厚的微笑，饒有興趣地看著黃昆喋喋不休。唐國華沒有學過相術(shù)之類玄奧的東西，但看人很有獨到之處。他發(fā)現(xiàn)黃昆表面疾言厲色，氣壯如牛，但這么冷的天氣，鼻尖仍冒出細碎的汗珠，且目光游離，不時朝另一名被訊問司機的方向瞟一眼，這說明其色厲內(nèi)荏。這種心口不一的人，往往需要用激烈的語言和夸張的肢體動作來掩飾內(nèi)心的怯懦。無辜者遇事首先是著急而不是緊張，一般會主動配合，想早早完事后再繼續(xù)上路，盡量挽回損失。這個黃昆卻大相徑庭，胡攪蠻纏，不惜用侮辱性的語言來激怒警方，似有意擴大矛盾，拖延時間。很明顯，毒品已經(jīng)轉(zhuǎn)移，黃昆充當起阻擊掩護的角色。唐國華相信，突破這道防線，就能長驅(qū)直入。主意拿定，唐國華似笑非笑：“你口口聲聲說要趕時間，為什么又舍近求遠，不走高速公路，而轉(zhuǎn)走年久失修、事故隱患多的舊322國道？”
　　黃昆早找好了理由：“什么都不為，就為了省點兒過路費，像我這種載重車，過一次站就八十元，誰負擔得起？”
　　“不對吧？據(jù)我所知，從去年開始，公路部門對外運水果的車輛專門設(shè)立綠色通道，免收過路費。黃師傅三天兩頭在高速公路上跑車，不會不了解吧？”
　　謊言被戳穿，黃昆支支吾吾。唐國華根本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據(jù)我們調(diào)查，你的車9點10分從憑祥發(fā)車，9點33分從寧明出入口離開高速公路，駛?cè)雽幟骺h城，轉(zhuǎn)走舊322國道，在明江路段停車1小時27分鐘。當時是你的侄兒黃競能開的車。你能告訴我，在這段時間里，你們都干了些什么?”
　　黃昆大汗淋漓，臉色蒼白，幾分鐘以前的囂張氣焰蕩然無存。侄兒是被蒙來開車的，并不了解內(nèi)情，但在寧明縣城掉包時他已經(jīng)看在眼里，怎么說都算是個知情人。這小子年輕不經(jīng)事，三問兩問就會露餡。大哥就他這根獨苗，連累了他，等于毀了大哥一家，自己以后無顏見家族父老。黃昆越想越害怕。
　　見火候已到，唐國華一箭穿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能保證你的侄兒黃競能跟你一樣守口如瓶？他才二十出頭，人生的道路剛剛開始……”
　　黃昆徹底崩潰：“我坦白，我說……求求你們放過我侄子，他是被我拖進渾水里來的?！?br/>　　黃昆交代：三天前，也就是1月18日，浦寨邊貿(mào)城一個專門做水果批發(fā)生意的隆老板找到他，高價雇請他開車送一批水果去深圳。黃昆見隆老板出價可觀，且返程還可以捎上幾個回鄉(xiāng)過年的打工仔，往返都有錢賺，就答應(yīng)了，當天就簽了合同。按照合同要求，裝載十噸水果的東風車1月21日9時從憑祥出發(fā)，1月22日凌晨5時必須將貨物完好無損地送達深圳，滿打滿算僅二十個小時，時間有點兒緊。一個人出車顯然不行，黃昆就邀上侄子黃競能當助手。簽合同前一天黃昆就把車開到浦寨貨運場裝貨。奇怪的是，車進場后隆老板就讓他把車鑰匙交出來，還說“裝貨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只管明天準時到這里把車開走就行”。黃昆不糊涂，他見雇主搞得這樣神秘，猜想肯定是夾帶違禁物品，比如巨蜥、穿山甲之類的珍稀野生動物，因為廣東人過節(jié)喜歡吃這種野味。今天一早到貨場，越南進口水果箱裝了滿登登一車，還嚴嚴實實地蓋上了帆布。接過隆老板交還的車鑰匙，黃昆并不急于上路，而是狡黠地說：“隆老板，咱們先小人后君子，你車上裝的不光是水果吧？這可是要冒大風險的?！?br/>　　隆老板見瞞不住，就說：“那你的意思是……”
　　黃昆也不含糊，把手掌一翻，說：“出不起這個數(shù)，你就另請高明，我可不想好端端地把自己扔進大牢里過年！”
　　隆老板倒也豪爽：“好，說定了，我給你兩倍的傭金。但你必須答應(yīng)我，一路小心駕駛，千萬不能出事。除此以外，手機不能關(guān)機，每隔一個小時，給我報告一次情況！”
　　車準時從浦寨開出，但不到二十分鐘，剛進入夏石路段，黃昆就接到隆老板的電話，命令他在寧明出入口拐下高速路，轉(zhuǎn)走舊322國道，并在明江路段停車等候，到時有人跟他接頭。又特別叮囑，接頭人是個高個子，白凈臉，還規(guī)定了接頭暗號。黃昆有點兒不樂意，隆老板強硬地說：“叫你怎么走你就怎么走!告訴你，咱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走不了我，也跑不了你。你只有乖乖聽我指揮，不然沒有你的好處！”
　　黃昆害怕了。他受雇偷運過幾次野生動物，每次都僥幸成功。但這次他無法保持鎮(zhèn)定，因為他從隆老板神秘而急切的口氣猜測，這次夾帶的很可能不是巨蜥或穿山甲，而是要命的“白粉”！不容他多想，寧明出入口轉(zhuǎn)瞬就到，駕車的黃競能問他：“叔，怎么走？”
　　“還能怎么走？右拐，進寧明！”
　　車剛在舊322國道明江路段停下，黃昆還沒來得及給隆老板打電話，前頭板利方向就一前一后駛來一輛黑色廣州本田和一輛柳州五菱。兩輛車在東風車前二十米處分別掉頭，又倒退靠近東風停下。柳州五菱的司機沒有下車，轎車上下來的是個戴圓筒形皮帽，穿貂皮領(lǐng)黑色獵裝的高個兒男人，見了面就問：“我的車有毛病，你的車上有千斤頂嗎？”
　　暗號全對上了，高個兒男人就命令叔侄二人解開車廂前面的帆布，把靠近駕駛椅部位堆積的紙箱搬開。搬到底層，高個兒男人看了一下，便指揮他們把兩個有明顯記號的紙箱搬下車，轉(zhuǎn)裝到柳州五菱里。擺布停當，高個兒男人就命令，他開轎車在前頭走，東風在中間，柳州五菱墊后，車與車間隔不超MwCMNkpNqg3KcmreAXWxO+3lRAYfFF0bj/UOLN2a6VU=過兩千米，聽他手機指揮。末了還把黃昆拉到一邊兇狠地說：“黃師傅，你都看到了。既然已經(jīng)成了合伙人，我也不瞞你了。咱們干的是刀口上舔血的大買賣，做順了手，一夜之間你就會成為腰纏萬貫的富豪，失了手，也有可能掉腦袋。你現(xiàn)在后悔還來得及，但你要考慮，你一家老小的性命全捏在我們手里，不管躲到哪里，我們都會找到你！”
　　黃昆脊梁上一陣發(fā)冷，忙說：“大哥放心，我聽你的……”
　　高個兒男人笑著拍了拍黃昆的肩膀：“其實也沒什么可怕，東西已經(jīng)不在你車上了，警察扣了你的車也拿你沒辦法。到深圳，我要在‘大世界’擺一桌，為你們叔侄壓驚?！?br/>　　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