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悖 謬
1988年在《中國詩人》創(chuàng)刊號上讀到《最后的獨白》,當即珍藏。1993年與謝冕先生聯(lián)合主編“當代詩歌潮流回顧”叢書(六卷本,北京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在由我編選的“長詩?組詩卷”《與死亡對稱》中收入了此詩,并于序言中有所論及:
鄭敏對死亡的把握在生死之間進行,邵燕祥的《最后的獨白》則在死亡和拯救之間進行。詩中的主人公、斯大林的妻子阿利盧耶娃的命運整個兒是一個巨大的悖謬和嘲諷:那最初拯救她的人,就是最后促成她走向死亡的人。這是怎么回事?其間發(fā)生了什么?又意味著什么?所謂“最后的獨白”是否包含了一個無可避免的結(jié)局?如果不是,主人公為什么會毅然選擇死亡?如果是,那么使之變得無可避免的界限又在哪里?是什么力量使主人公產(chǎn)生了不可遏止的自我毀滅沖動?那迫使她產(chǎn)生這種沖動的毀滅性力量又是什么?……
盡管詩人對主人公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了細致而周密的探索,但這首詩還是留下了足夠多的謎團和糾結(jié)。它們顯然不僅僅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生命和情感,還關(guān)系到她(他)的信念。由于造成了主人公命運悖謬的不是一個普通人,而是一個“睿智的”革命者和歷史性的“大人物”,所以她的死亡遠遠超出了個人悲劇的范疇,而那把他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婚姻之索也因此成為權(quán)力的象征或隱喻。當然,這里說的是一個異邦故事,但它真是一個異邦故事嗎?把這首長詩稱為“劇詩片斷”在我看來同樣是意味深長的:既是“片斷”,就另有上下文,包括本文中的斷裂和空白。就這樣,一個人行將赴死,卻在身后留下了巨大的聯(lián)想和思索空間。
二十余年后再讀這首長詩,我發(fā)現(xiàn)首先抓住我的仍然是主人公命運的悖謬:那最初拯救她的人,就是最后促成她走向死亡的人。這固然表明多年來我的少有長進,卻也表明了悖謬本身的持恒引力。
悖謬即心結(jié),既無從擺脫又必須擺脫的心結(jié);而這樣的心結(jié),往往正是詩意的淵藪。這里的詩意當然涵括了戲劇性,并且是最殘酷、最深刻的戲劇性。
就本詩而言,主人公命運的悖謬不僅在語義層面上象征性地指向了歷史的悖謬,而且作為全詩的結(jié)構(gòu)樞機和張力所在,凸顯著文本自身所體現(xiàn)的詩和歷史的悖謬。
三重悖謬三重淵藪——只有那些心懷如此淵藪的人,才能真正聽懂主人公“最后的獨白”,才能深切感受那既來自“一個不期望歷史理解的/三十一歲的俄羅斯女人的魂靈”,又來自一雙尋找她的中國詩人的眼睛,二者混而不分,或彼此共鳴的空谷足音,其沉痛郁結(jié)一如其銳利淋漓,都直擊人心,而又因人心的空曠格外回旋不已。相對于凝神傾聽這樣一支心曲,諸如這部當代詩歌付出慘重代價才收獲的杰作在其譜系中的地位如何,為什么長期以來它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之類的問題,盡管并非無足輕重,但終于只是些第二義的問題。
二、 從“本事”到情境
娜捷日達?阿利盧耶娃死于1932年蘇聯(lián)十月革命節(jié)之夜。她的死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謎,至今仍然是謎,并將繼續(xù)如此。換句話說,無論人們怎樣探究,都不會有所謂“真相大白”的一天。
從真實發(fā)生過的“本事”到追述的“謎團”之間,有時只隔著一張紙或一根舌頭的距離。一樁荒野中的普通血案,在當事人和目擊者都未缺席的情況下,尚會導(dǎo)致“羅生門”式的敘述歧異,指望那在戒備重重的“第一家庭”私邸里發(fā)生,并立刻令所有聞知者諱莫如深的“最高機密”,居然會有什么真相大白的一刻,難道不更是一種虛妄嗎?
除了槍聲,只有“急性闌尾炎手術(shù)失敗”的謊言是確鑿的,其余的說法都帶有明顯的失語征候,更像是從強迫性沉默中生出的種種想象、蠡測和巧舌?!白罡哳I(lǐng)袖”作古,獨裁者的禁忌消彌,有關(guān)的陳說卻變得愈加云遮霧罩。歷史敘述的脆弱性在這里可以被概括為德謨克利特的一個著名悖論,在他看來,所謂真相(本事),就是“那個無底洞的底?!?br/> 然而無底洞又如何?正是在脆弱的歷史敘述陷入混亂之際,詩人挺身而出。詩在歷史卻步的地方起步。
這當然不是說詩人更有能耐,可以偵破、還原那不可企及的真相——不,此一意義上的“真相”從來就不是詩的屬意所在。詩人不偵破,只勘探;不還原,只揭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說他所致力勘探和揭示的,是另一種真相:心靈和情感的真相。
正是立足這一角度,詩人在題記中認可阿利盧耶娃死于自殺的說法,進而抓住相關(guān)本事留下的一條最重要的“蹤跡”(或懸念——據(jù)稱死者當晚曾有遺書,但被斯大林看后即刻毀掉),不僅從中生發(fā)出本詩的特定文體(劇詩片斷),而且據(jù)此規(guī)約了本詩的特定情境(臨終書信)。在這樣的情境中,對逝者自殺動機的探詢追索被轉(zhuǎn)化成主人公的自我探詢追索,作為緣起的本事蹤跡循著回溯的因果鏈,激蕩并集合起更多的本事蹤跡。它們既是材質(zhì)又是元素,既彼此構(gòu)造又彼此照亮,在互為前景和背景中結(jié)成一張巨大的心理沖突之網(wǎng)。在這樣的情境中,本事層面上墓木已拱的主人公重新復(fù)活并開口說話,而她自我揭示的心路歷程表明:是誰的手指最終扣動了那把槍的扳機,其實并不重要,因為她的死首先是一個精神事件,其必然性超越了任何刑偵學(xué)的分類。相對于肉身的即將隕滅,其精神的死亡早已先行發(fā)生;它并非一個砰然的瞬間,而是一個隱秘的過程:
她還沒有死,但是一腳跨進墳?zāi)沟拈T檻。/ 她已經(jīng)死了,/死于最后的絕望。
然而,無論是精神還是肉身的死,都沒有理由成為無聲無息的死,一種白白的死。這里,與“最后的絕望”對稱的,恰恰是“最后的獨白”。獨白即心聲;最后的獨白:徹底敞開的心聲。就其徹底性而言,它不僅直接通向詩,而且可以被視為一份超級證詞:正像它并沒有指證任何兇手,卻把施害者永遠釘在了恥辱柱上一樣,它在訴說主人公為什么會選擇死的同時,也證明了她的精神不死以至不會死!
塵封的歷史大幕倏然開啟,哀傷而激憤的主人公獨坐聚光燈下。這到底是誰的身影?是曾真實存在于某一時空的阿利盧耶娃,還是化身為阿利盧耶娃的詩人?沒有人會強作區(qū)分,因為這情境、這“最后的獨白”,本來就是兩顆心靈、更多心靈的彼此映證。時空和身份的分隔于此毫無意義,在詩中復(fù)活的阿利盧耶娃已屬于我們——讓我們還是叫她的愛稱“娜佳”吧。
三、 拒絕虛無:我是誰
“只要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生命的游戲是愚蠢的,他就會期待它;人們一旦能夠認識它的愚蠢,就會自殺,這是我將要做的?!崩贤袪査固┕P下的安德烈(《戰(zhàn)爭與和平》中的主人公之一)如是說。
然而這樁被事先張揚的自殺案卻始終沒有發(fā)生。這當然不是因為安德烈介身其間的生命游戲不夠愚蠢,或他面對這樣的愚蠢不夠聰明,或他本來就是個輕佻無信之人,而是因為生命主體本能地傾向于使自身成為優(yōu)先的考慮;即所謂的游戲無論多么愚蠢,都沒有完全封閉來自他生命自身的期待,令他退無可退,陷入“最后的絕望”,換句話說,他絕望得還遠遠不夠,充其量只是抵達了通常所謂的“虛無”。他決定終老領(lǐng)地盡管表明了內(nèi)心虛無感的深化,卻也表明,他和他對生命意義的認知之間尚大有妥協(xié)的余地;而從虛無的方向看,他最終的死于衛(wèi)國戰(zhàn)火,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理想的歸宿了。
從安德烈到娜佳的距離,就是從“虛無”到“最后的絕望”的距離。最后的絕望:生命的黑洞。它是對生命主體,對其存在的全部價值和意義,包括人格尊嚴,甚至也包括虛無的絕對否定。
據(jù)此可以引申出“最后的獨白”的對稱定義,即最后的救贖。所有被“最后的絕望”吞噬的,在這里都將重見天日,成為生命能量守恒的一個極端例證。
毫不奇怪,對娜佳來說,“最后的救贖”是從質(zhì)詢“我是誰”開始的。這一質(zhì)詢兩度出現(xiàn)在第一章有特定所指,且混合了幽怨、抗辯、譏刺以至申斥的上下文中表明,她對自我身份的辨認更多地不是基于危機突降時舉目惘然的迷失,而是基于長期煎熬后有所定見的持守,不是一個起點而是一個結(jié)點。身為妻子卻被丈夫“面對面”地忘懷,身為丈夫卻早已聽不見妻子“近在身邊”的心跳,身為父親卻不吝對兒子濫施殘酷到足以致命的羞辱,如此反倫常的情感沖突可以并不因為發(fā)生在“第一家庭”而顯得特別不可思議,卻無疑因此具有了格外的嚴重性:
然而,你總在燃燒的胸中/一顆心為什么驟然冰冷?
更可怕的問題在于:這顆心的“驟然冰冷”意味著什么?這一在追憶中被尖銳指陳的突變,在可以預(yù)見的未來又將導(dǎo)致什么?如果說這種突變早已令所有和初衷有關(guān)的記憶,包括“你”曾經(jīng)的大地情懷、拯救行為和精細入微的睿智變質(zhì),以致走向反面,成為不為人知的悍然背叛或自我背叛的話,那么,這種變質(zhì),這種背叛或自我背叛所牽動的,會僅僅是個人恩怨的情感層面,僅僅事關(guān)“第一家庭”的崩盤與否嗎?
由此主人公的命運悖謬同時指向歷史的悖謬,對“你”的質(zhì)詢同時成為對變幻的時代風(fēng)云的質(zhì)詢,而主人公的自我身份辨認也跳出了“你”的巨大陰影的籠罩,成為死志已決的娜佳對真正的娜佳的辨認。當否定的手指掠過“那個溺水的女孩”,掠過“那個可笑的穿制服的女學(xué)生”,逐一叩響“妻子?主婦?朋友?伴侶?抑或只是你麾下的千百萬士兵和聽眾里的一個”時,我們和娜佳一樣知道,所有這些曾經(jīng)是,或可以是她身份標志的,盡管都對應(yīng)著她某一層面、某一局部的生活經(jīng)驗,卻從來不是真正的娜佳,即便加起來也不是——非但不是,還構(gòu)成了對后者的幽禁和遮蔽。真正的娜佳活在所有華麗的表象之下,活在她一天天被命運的悖謬撕裂,被“最后的絕望”吞噬的心里,更準確地說,活在她當下即刻“最后的獨白”之中。在這樣一個方死方生的救贖區(qū)間,兩個娜佳將合而為一,槍聲中將升起她飽受摧殘而又不屈不撓的靈魂——真正的娜佳,就是她那雖然在痛苦、孤獨、幻滅中業(yè)已破碎不堪,但仍不失高傲,仍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做出最后抉擇的自由的靈魂。
是的,自由的靈魂——這是娜佳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身份。正是這一身份使“我是誰”的質(zhì)詢同時也是回答,使“最后的救贖”同時也是,并且只能是自我救贖。據(jù)此娜佳通過選擇死亡而拒絕了死亡,與此同時也拒絕了虛無。
四、 命運?反刺
在娜佳最初和最后的身份之間并沒有橫著一道萬里長城,只隔著斯大林,隔著她與斯大林的婚姻。在某種意義上,斯大林就是她的長城,就是她的命運。
是斯大林,在她三歲不慎溺水時出手相救;是斯大林,讓她在十七歲那年成了一個革命者的妻子;仍然是斯大林,使她年不及二十五,就成了“奧林匹斯山上的第一夫人”。
令多少人眼熱和膜拜的“第一夫人”!有誰會將其與“土耳斯后宮的女奴”,與“掛在別人的脖子上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
確實,二者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就像這場婚姻并非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錯位一樣。是斯大林,仍然是斯大林,使之變成了比必然的邏輯更堅硬的現(xiàn)實——使長城變成了囚牢的院墻(這正是我們在第二章中看到的情景),使曾經(jīng)的傾心相愛者變成了“孤獨的一對陌生人”,使婚姻本身成為娜佳不得不忍受的持續(xù)羞辱。
為什么會是這樣?婚姻本該是一條維系共同命運的紐帶,為什么它所實際維系的,卻是一條命運的絕對的不等式?這是強權(quán)無限大的特權(quán)嗎?
娜佳對此是否也有責(zé)任?當然。因為作為這一不等式趨于無限小的一方,她居然對自己的處境心懷不滿甚至心有不甘,換句話說,既不以“第一夫人”的神圣和榮耀為意,也不懂得恪守“第一夫人”的本分;因為她居然不知道“揣摩上意”,始終和最高領(lǐng)袖保持一致,更有甚者,居然認為自己比那些“聰明人”還聰明,祈求領(lǐng)袖正視人民深陷貧困、烏克蘭正經(jīng)歷大饑荒的現(xiàn)實;因為她居然沒有想到,在既“不容虛偽,但也不容真實”的領(lǐng)袖看來,諸如此類的直言不諱,無異是在代行只有蘇維埃的敵人才會進行的攻訐和污蔑。
娜佳的最終責(zé)任:她居然不能順應(yīng)命運的變化,居然不能容忍業(yè)已發(fā)生深刻變化的命運篡改自己作為一個人的本色。為此她必須付出代價——既然“性格就是命運”,那她就只能經(jīng)受不容命運篡改本色的性格所必然經(jīng)受的命運。
娜佳怎樣看待自己的命運?
詩中有四處直接寫到了娜佳對命運的意識,分別出現(xiàn)在第二、第三、第四和第十章。盡管作為“最后的獨白”,它們理應(yīng)被視為不同的心理層面在做共時的解讀,但也不妨從發(fā)生學(xué)的角度,將其讀作一個歷時的過程。其中轉(zhuǎn)折點出現(xiàn)在第四章:如果說“命運在敲我的門/還是我在敲命運的門”(第二章)還只是在憂傷中隱隱透出了不祥,而“丑小鴨本來會有別的命運/為什么一定要變成孤獨的天鵝”(第三章)已經(jīng)蓄積了足夠多的幽怨和追悔,那么,從本章“最后的祈求”中排闥而出的激憤和無告,表明她對命運的承受早就達到了心理的極限:
命運!/不是命運!/我不祈求命運!/茨岡女人還會怎么說?/我掌心里有長長的愛情線/和長長的事業(yè)線,/已經(jīng)證明是命運的欺騙;/還有一條長長的生命線,/殘存的痛苦的財富,/但我,為什么不能對命運/最后來一次無力的反叛?
與“最后的祈求”相對應(yīng)的,是多年前曾經(jīng)的祈求,二者之間隱藏著一個只能是魔鬼制造的秘密,由此娜佳和她的同學(xué)、朋友在同樣無辜的情況下以不同方式跌入了各自的深淵;而娜佳經(jīng)歷的甚至更加殘忍:相對于那些莫明消失在“沉默的煙圈后面”的同學(xué)和朋友,她的特殊角度足令她能很快察知這一秘密,卻又無從公開,于是不得不讓莫須有的“告密者”在心中發(fā)酵成一種真正的罪責(zé),并不得不獨自承擔這一罪責(zé)。不難想象,如此卑鄙、齷齪和險惡的把戲出于那個睿智的大腦會給娜佳造成怎樣的羞辱和毀損,因為這次受到羞辱和毀損的,已遠不止是曾把他們結(jié)合在一起的愛情或早已病入膏肓的婚姻,而更多的是人類起碼的良知,是她從少女時代即已投身其中,且與他的名字密不可分的理想和事業(yè),是她對他殘留的最后一點信任。巨大的受騙感不僅導(dǎo)致了同樣巨大的幻滅,也使她的命運突然變得透明:
生活在秘密太多的國度,/命運對我卻不再是秘密。
換句話說,她已反身洞察了命運的秘密:這樣的命運已不只是要篡改她本色的性格,而是要完全剝奪和埋葬她的一切。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正是從那一刻起,偶像徹底坍塌(盡管它早已開始坍塌),“最后的絕望”開始無可救藥地深入她的骨髓;正是由此帶來的徹骨寒意,使她此后的內(nèi)心生活越來越像第五章那亦真亦幻的夢境所揭示的冰雪世界;也正是從這鋪天蓋地的冰雪世界深處,最終升起第十章中她那堅定、冷峻、決絕的宣示:
如果是上帝決定我的命運,你就是上帝。/ 如果是魔鬼決定我的命運,你就是魔鬼。/無論你是上帝還是魔鬼,/我第一次不再聽命運的決定。//隨你怎么說——/家中的反對派。/第一個抗議者。//我走了。/我走我自己的路。/但是不,我就留在這兒了,/我不去高加索!
與之對稱的是娜佳形象的變遷。這一形象在第二章中意味深長地與石油貴族祖巴洛夫的家屬們的形象疊映在一起,在第三章中于反差巨大的種種追憶、虛擬和現(xiàn)實的角色(工學(xué)院的學(xué)生、涅瓦河畔的少女、伏拉季米爾大道上的革命者、灰堆旁的普通農(nóng)婦、掛在別人脖子上的女人)之間流轉(zhuǎn)不定,而到了第四章,卻幾乎已經(jīng)變得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所有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俄羅斯人毫無二致。陷身“已不再是秘密”的命運她和他們一樣孤苦無助,惟一的區(qū)別只在于他們面對的是一直如此的生活,而她面對的是被打碎后“難于重建的生活”;只在于她不準備繼續(xù)忍受這暴虐的命運:她將通過一次反叛——即便是無力的——表達她對這種命運的蔑視。為此她將動用她同樣是惟一的手段:她將擲出自己的生命。
那曾經(jīng)抓住過安德烈的巨大虛無感此時也抓住了娜佳,就像曾經(jīng)抓住過類似境遇中的布洛克、葉賽寧、馬雅可夫斯基一樣;然而,由于這最后的一搏,她的名字將不會出現(xiàn)在前者,而是后者的行列。由此將鑄定她最后的形象。這一形象將超度她前此所有的形象,包括第五章中被冰雪的大氅緊緊包裹的形象,第七章中“一條小木船拖在一艘巨輪后漂蕩/一頭小牝鹿拖在高駕的馬車后狂奔”的形象,而與第九章中那只二十年代撞死在空曠后宅里的白羽鳥的形象融焊在一起,從而不僅成為她本質(zhì)清純的表征,更成為她捍衛(wèi)生命尊嚴終極自主的表征。這一形象不是、也不可能是對“難于重建的生活”的任何意義上的代償,恰恰相反,是對那迫使生活變得不可重建的命運禁錮的悲壯反刺,是表明被強權(quán)掌控的生活不值一活的慘烈指證。
五、 懺悔和祈禱:復(fù)合的聲音
在開頭提到的那篇序文中我曾寫道:“長詩是詩人不會輕易動用的體式。就通常的表現(xiàn)需要而言,短詩所具有的彈性已經(jīng)足夠了。換句話說,一旦詩人決定訴諸長詩,就立即表明了某種嚴重性?!?br/> 那么,邵燕祥創(chuàng)作這首近500行的長詩表明了什么樣的嚴重性?
《最后的獨白》發(fā)表于1988年,寫作時間當更早。其時蘇維埃帝國尚未來得及在全世界的注視下訇然解體,福山(F?Fudnyaman)還要等到更晚,才能宣布他所謂的“歷史的終結(jié)”;然而,對完整地親歷了從“反右”到“文革”的災(zāi)難歲月,只是由于僥幸才得以存活下來的邵燕祥來說,那個以龐大的烏托邦為始基和表象的時代早就崩潰了——無待任何外在的標志性事件,他首先在自己的命運中,在自己被一再摧殘和扭曲的內(nèi)心深處看到了這種崩潰。
1981年他把曾在文革中被抄沒的部分書信、檢討和文章編成一書,取名《沉船》。盡管用他自己的說法,“當時,我還沒能站歷史的高度來反思自己”,但僅僅是這種同代人中絕無僅有的做法,就體現(xiàn)了其絕無僅有的思致:正像他不喜歡展示傷疤一樣,他也不憚于自揭瘡疤。從這揭開的瘡疤感同身受地往里看,就會發(fā)現(xiàn)那被他輕描淡寫謂之“檔案”的,其實正是昔日靈魂血肉橫飛的戰(zhàn)場、法場以至奴隸斗技場;而無論從哪方面說,他都是一個悲慘的失敗者。他的內(nèi)心和戕害他的時代一樣狼藉和肅殺。
然而,也正是從這樣的一片狼藉和肅殺中,邵燕祥開始了其“找靈魂”的獨特心路歷程。所謂“痛定思痛”,對他來說盡管同樣指向歷史,但首先指向靈魂的自我反省、自我清理和自我重建。這里的“找”不是簡單的“覺今是而昨非”,或大而化之的“否定之否定”,而是一個在隱秘的煉獄之火中反復(fù)審視、質(zhì)問(有時甚至是拷問)、辨析、甄別、剝離、汰洗和聚合的精微而復(fù)雜的過程。從《沉船》到《人生敗筆——一個滅頂者的掙扎實錄》(1997),再到《找靈魂——邵燕祥私人卷宗:1945-1976》(2004),在前后二十余年的時間內(nèi),他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自揭瘡疤”,且范圍逐次擴大,力度逐次增強,恰恰與此因應(yīng):艱難的自新同時意味著漫長的告別和深沉的懺悔。
而《最后的獨白》就深植并生成于這一“找靈魂”的過程之中。它不是基于一個異邦故事而是基于靈魂間的彼此叩問。不要以為這里揭開的僅僅是歷史的瘡疤,它同時也是詩人自己的瘡疤,是幾代人共同的瘡疤?!皧W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阿多諾語),然而,奧斯維辛之后的遺忘或故意遺忘才真正野蠻。
但為什么是娜佳?
因為她是那個以龐大的烏托邦為始基和表象的時代最早的犧牲;因為她在如此靠近權(quán)力核心的地方,以如此尖銳的方式,于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經(jīng)歷了千百萬俄羅斯人和更多的非俄羅斯人(包括詩人自己)其后注定要經(jīng)歷的命運;因為支配她的命運邏輯就是支配所有后來者的命運邏輯,盡管其時它還來不及充分展開,還是某種神秘;因為她雖然擁有“第一夫人”的名義,本質(zhì)上卻屬于沉默的大多數(shù),正如詩中所說的那樣,是“巨大的椴樹干上的一只螞蟻”,是“涅瓦河的一圈水紋”,她的死因此也成了“像星星一樣沉入海水深底的姓名”,成了“遠海漂來的密封的信瓶”。
共通的歷史記憶和歷史迷霧……娜佳基于比生命和愛情更高的理想與斯大林走到了一起,卻以意識到對方不齒于人類文明的底線為契機決裂。她被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和不可承受之輕合謀擊倒。她的死或非通常所謂的先知或烈士之死,也不足以照亮她身前身后所有的罪惡和黑暗,但已足夠照亮她自身的靈魂,足夠成為自我救贖者的一個巨大啟示。
對邵燕祥來說,這樣的啟示不可能不牽動他太多的隱痛,甚至本身就是一種隱痛。在《找靈魂》一書的序詩中他寫道:
一個早慧的詩人不結(jié)果的謊花/誰能告訴我,是自殺還是他殺/做破了的夢,再不能忍受強奸/未來,能不能把夢做得好一點
緣此,探詢娜佳心靈的真相很大程度上也是在探詢他自身心靈的真相,以第一人稱道出的“最后的獨白”,許多情況下也滲透著他的自白。這就是為什么盡管娜佳在史載“本事”層面上留下的“蹤跡”極為有限,她的遺言(據(jù)說只是一張紙條)更是除了斯大林沒有人見過,但長詩本身卻沉郁頓挫,跌宕起伏,飽滿豐實,一氣呵成,既涵括了巨大的歷史和人文深廣度,又極具情感的說服和感染力的原因;也是為什么盡管詩人采用了“劇詩片斷”的體式以造成必要的間離效果,但我們總能透過主人公隨著具體場景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語姿和聲音,辨析出詩人自己的語姿和聲音的原因。如果說戲劇性的“獨白”和日常性的“自白”可以互通,而日常性的“自白”又和宗教性的“懺悔”可以互通(在英語中它們本來就是同一個詞),那么,能把三者融溶為一的,就只能是靈魂尋求自我救贖的息息相通。據(jù)此即便是第四章中狹義的懺悔也大大溢出了高度個人化的語境——在我看來,這正是全詩感人至深而又最具震撼力的部分:
我無權(quán)祈求你們的饒恕,/來日的墓志銘不可能再說:/我雖然沒有建立過功勛,/但沒有給任何生靈帶來災(zāi)禍;/我的手上和良心上/不曾沾著同伴的鮮血。/……//我無權(quán)像那小小的藍色花/祈求:勿忘我!/但我也無權(quán)祈求遺忘,/因為我是有罪的。
而讀著以下的詩句,你又怎么能分得清,這到底是主人公還是詩人在說話,那攬鏡自問的,所問者到底是主人公還是詩人自己:
你曾經(jīng)夢想過怎樣的人生,/人生如夢,你將夢見什么?/你自己不能決定。//無可挽回的夢。/無可救藥的尋夢者。(第六章)
或者:
你可曾發(fā)現(xiàn)揉皺了的理想/像年輕時揉皺了珍貴的花頭巾。//我可憐她不該受這樣的懲罰,她這樣年輕,又這樣純真。(第七章)
按照富恩斯特的觀點,造就一個人需要好幾次生命,換句話說,同一個靈魂很可能有不止一次的人生經(jīng)歷?!蹲詈蟮莫毎住分性娙藢χ魅斯木袷澜绫憩F(xiàn)出如此深刻的理解和同情(本義的同情),以至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就靈魂而言,或許娜佳正是詩人的前世,而詩人正是娜佳的今生。
不管怎么說,九泉之下的娜佳可以安息了:由于一個中國詩人,她自由的靈魂終得獲救并不朽,對于死于“最后的絕望”的她,還有什么比這更大的告慰呢?盡管當年她已預(yù)感到自己的丈夫?qū)o可挽回地成為又一個“恐怖的伊凡雷帝”,但她暴烈的死成了對暴君的終生詛咒卻只能是他咎由自取;而作為一個母親,她撒手人寰時最放不下,或惟一放不下的應(yīng)該就是她的兩個孩子,感謝詩人,讓她心中最后的祈禱成了她最后的形象的一部分:
愿你們比我有更好的命運,/愿厄運來不及追上你們。
然而那巨大的厄運還是追上了他們,追上了更多的孩子。她最后的祈禱和她最后的反叛一樣無力。那么,當巨大的厄運似乎已經(jīng)遠去,越來越成為歷史的背影時,面對生活在或自以為生活在新時代的人們,在詩中復(fù)活的她又會說什么呢?說“希望”無論有多么柔弱,但終究會戰(zhàn)勝“鋼鐵”①,因為時間從來就站在希望一邊嗎?也許吧;不過照我的揣度,她更想說的或許還是前引詩人在《找靈魂》一書的序詩中所說的:
未來,能不能把夢做得好一點
這同樣是一句祈禱,但首先是對所有“無可救藥的尋夢者”的祈禱。而她之所以要和詩人一起發(fā)出這樣的祈禱,是因為歷經(jīng)滄桑和涅槃后他們比后來者更清楚:人類不可能沒有夢,不可能缺席尋夢者以至“無可救藥的尋夢者”,而無論這些人所尋的是什么樣的夢,他們對人類似乎天生自由,卻無往而不自由的靈魂,對其在種種靈魂的沖突和搏擊中展開的命運,從而對其未來都負有更大的責(zé)任;是因為他們都深深地知道,未來的孩子們是多么希望不再聽到任何“最后的祈禱”,就像他們是多么希望,《最后的獨白》中所有“最后的”,都確實是最后的一樣。
2011年,秋意漸深。
?、?在俄語中“娜杰日達”意謂“希望,而“斯大林”意謂“鋼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