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慰
整個春天,
風(fēng)在忙著撒播種子的事,
這撒一些,那撒一些。
風(fēng)好像很快樂,又好像在嗚咽。
在高高的樹上,喜鵲告訴烏鴉,
在暖暖的陽光下,生者安慰死者——
“風(fēng)經(jīng)過老爺爺老奶奶的墓地,
多撒一些……
多撒一些……”
陰影里,夾縫里
在大地的陰影里,在低處,
昆蟲是一種又小又輕的存在,
一陣風(fēng)就可以把它們吹出很遠(yuǎn)。
如果想回到原處,
它們要踉踉蹌蹌爬上三天三夜。
更不幸的是,
從高處砸下來的一個堅果或半塊磚頭,
隨時都會奪去它們的小命。
在城市的夾縫里,在暗處,
有一些憋屈的人,黯淡無光的人……
被牲口一樣驅(qū)趕的人……
他們有著和昆蟲相同的處境,類似的遭遇。
在世界和苦命面前,昆蟲永遠(yuǎn)無法
喊疼,因為它們沒有嗓子。
人有嗓子,很多時候,卻
喊不出聲。
下一個黎明
我有下一個黎明,不好不壞的一天。
陽光下嘆息,平靜地攤開被噩夢淋濕的床單。
我有一座寺廟的孤獨,
與采薇歸來的尼姑一起,坐在白云的投影里誦經(jīng)。
我有塵緣未了,但早已結(jié)束了肉欲的燃燒。
認(rèn)識的人已經(jīng)太多,它們到底是誰我卻知之甚少。
愛我的人將得到我真實的消息,一壺春水的心跳,
恨我的人我已經(jīng)在一首詩里祝他長生不老。
珍惜每一個黃昏,能夠想到的事情盡量去實現(xiàn),
從鄙視自己開始,記住爹和娘的生日,
從體驗四季輪轉(zhuǎn)開始,關(guān)注一棵小草的病變……
人一旦覺醒,即使亡羊補牢,
也要熱愛這啞巴的大地,無常的人間。
鳶尾花
時光凋謝了很多年,
竹林中隨處可見生命的遺骸。
一小截干癟的蚯蚓,
代表一聲不吭的勞動者,
傾斜在土里的蝸牛的空殼,
代表大地之上最小的紀(jì)念碑,
半片羽毛,代表一只小鳥苦苦飛翔的一生。
我把它們掩埋,并一一憑吊。
當(dāng)我起身離開,驀然發(fā)現(xiàn),
一朵鳶尾花靜靜點燃在這些遺骸的中間,
宛如大自然藍色的靈魂:至少三個花瓣。
寫詩的人
親人們都以為,
家族中出了一個會寫詩的人是很光榮的事。
豈不知我暗地里寫下的,
不是在苦水中茍延殘喘的莊稼,
就是忽然累死在田埂上的老黃牛。
我甚至寫下了讓親人尊嚴(yán)全失的貧窮,
被開發(fā)商追打,掉進糞坑的恥辱。
一次次晾曬整座村莊的傷疤,
靠出賣親人的疼痛賺取稿費和聲名。
每一年春節(jié)回老家,
我哪敢領(lǐng)受親人們褒獎的目光?
只能使勁彎下頭顱,
每走一步都像在鞠躬,在認(rèn)罪。
我是時間遺留在世上的孤兒院
我是時間遺留在世上的孤兒院,
屋頂漏雨,鞋里汪滿憂傷。
幸福甩門而去,不愿回到低矮的小心臟,
人活在世上,有時像蝸牛,
更多的時候,要笑著把苦水憋回眼眶里。
我有無數(shù)個薄如剪紙的小姐妹,
我們手拉手,對著花朵唱陽光,
假裝很快樂,很向上。
認(rèn)領(lǐng)者卡在半路上,
捎口信的人一幫又一幫,微笑開了又謝。
我性格倔強,不好撫養(yǎng),
恩人們一個個走了。
我是時間遺留在世上的孤兒院,
生活空空蕩蕩,理想收繳了食糧。
從一個奶瓶和一顆糖果說起,
人生說到最后是墓碑。
但樂觀主義者總是咬緊牙關(guān),從不說悲涼。
在需要珍惜的每一個夜晚,
我只承認(rèn)月亮是我的老師,
她高尚,圣潔,衣裳明亮,
她幫我打開身體上所有的窗戶,
讓一個孤兒看見
星空中有故鄉(xiāng),靈魂中有慈祥的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