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三首
李點兒
在秋天
我更深地埋下頭
不只是因為那時距你太遙遠
我是如此敬畏這慌忙歲月
當它在秋天又一次重返
具體成一只金黃的玉米和白雪一樣的棉花
具體成一位越發(fā)蒼老的鄉(xiāng)鄰和她眉宇間
沉甸甸的眺望與思念
我是如此擔心
擔心秋天這么快就收藏起
一枚豐收果實的喜悅和它的小小野心
擔心一個人不經(jīng)意間被無邊的寂寞
擊中或席卷
有時,我也擔心那些
悄無聲息的遺忘與隱匿
擔心那些無法掩飾的熱愛與歡愉
一經(jīng)道出,便被秋風粗暴地平息
落 日
我曾無數(shù)次注視過一枚落日
甚至追溯到童年
懷揣一顆幼小的心
仿佛生命中神奇的造物
頃刻跌入夢幻無法企及的叢林
它曾讓我背負往事,無處
安放沉重的心
現(xiàn)在,我只信任那些低處的事物
簡單的文字,淺顯的渴望與道理
當黃昏再次迫近
晚霞變成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些易逝的,仿佛根須
緩緩爬進了我的心
光 陰
如果可以重返40年的光陰
我愿做一枚純凈的嬰兒
從認識一粒糧食開始
重新識別人間煙火和飲食男女
認識蛇的隱匿、狗的忠良
學習壁虎的脫逃術
四十年,我依舊懷著一顆向善之心
但不再固執(zhí)和莽撞
懂得擇時抽身,避開鋒芒
詩二首
朱金晨
會唱歌的屋頂
會唱歌的屋頂
與這褐色的瓦片一樣
過往的歲月
就是那般有序
卻也機械排列著
也許是失落太多
也許是冬日太長
那個時候
有誰會注意屋頂
也是一本厚厚的日歷
掀動著
許多許多感覺
于是有了回憶
于是有了春天
于是有了深遠的藍天
還有了美麗的童話
多么不一般的綠呵
綠得恰到好處
就像管理交通的綠燈
放行著
通向明天的追求
這是一個會唱歌的屋頂
一個會跳舞的屋頂
一個會繪畫的屋頂
因為一棵綠色的植物
就在這屋頂上
為我們?nèi)鄙偕实纳?br/> 與這個世界進行對話
夢中淌過的河
我在努力尋找一條河
一條夢中淌過的河
在我淌過以后
河水結成了冰
薄薄的好脆
與那個年代一樣
放在手中還未發(fā)力
所有的日子都捏成了水
沒有了蘆花、紅荷
沒有了漁歌、翠鳥
淌過那條河后
我才知道
心灰意冷的人
比嚴峻的冬天更可怕
人生苦短呵
又能淌過幾條這樣的河流
寂寞是都市人的享受
孤獨是追求者的幸福
淌過那條河后,從此
我的身體成了體溫表
心是表上的水銀柱
即使生活負了我
也不讓自己情緒
跌到了零下冰點
我在努力尋找一條河
一條夢中淌過的河
問過海河問過珠江
問過東海問過天山
都說世上沒有這樣的河
我還是在尋找,我不放棄
我相信:有時候夢
比現(xiàn)實更為真實
斗地主(外一首)
吳允鋒
仿佛地主是這個星球上最可惡的人
仿佛地主就是頑固的代名詞
動輒喊“爽”的年輕人
其實根本沒見過地主的模樣
當年,在接受改造的日子里
長祖父的態(tài)度異常和藹
批斗大會上
他頭貼著地跪向廣大的群眾
幼小的我混在其間
不害羞,不膽怯,也不迷茫
我心中第一次有了人民的樣子
直到有天清晨
他終于沒再醒來
地主的形象才在我腦海里
暗淡下去
如今,土地和發(fā)展相互勾結
政治和娛樂迅速融入
斗地主的含義正在遷移
而作為快樂的一個明證
它的泛濫理由充分
有時我不得不提醒記憶
別太當真
這只是一種撲克游戲
標 本
除被用來研究、觀賞外
標本還另有意義
仿佛是在冬眠
一枚蝴蝶被釘住
它的飛被暫停
它是多么安靜啊
它是否在懷戀
那是時光掌管的事
我寫下的每一首詩
都是我私自制作的標本
在將來,它說不本定會被誰遇見
那樣,我此刻的疼痛可能會重被提及
再次寫到火車(外一首)
李曉旭
這么多年,我騎在她的背上
試圖掙脫城市的牢籠
丁香開時,鐵軌上都是清苦的味道
偶爾有放牛的孩子跟著火車跑一會
風馳電掣,把一個少年的夢拋遠
村莊里老舊的房子
那些堅硬的米粒,散落開去
有時候我騎著她,想回到古代
幾百年前的帝王就不提了
李姓的詩人詞人都在叫我,低低地叫
我有了魚之快樂
束冠揮毫并有憂國之心
更多的時候火車是沉默的
她含著一切有傷口的人,不打探來歷
不追問。喧嘩中靜默。頭上拂過冷風
火車是母性的。我說的不單單是春節(jié)
當站臺上的人們舉起左手或右手
她開始嗚咽,并忍住眼底的熱淚
夜 語
如果在唐朝,一船長安的詩酒是不夠的
夜泊秦淮。乞丐和車水馬龍都要作為背景
銅鏡與琴弦上的情結更加富有戲劇性
攫住人心。人們在猜測。挖空心思
他潛詞,拿捏,小心翼翼。這個手藝人像灌木上的尖刺
與時代格格不入。它的繁茂生長顯得了無意義
我遇見時,他著舊衣,面有離殤
河灘上的人們正彎腰割取蘆葦
時間穿墻而去
風香。一輪安靜的下弦月
草木深(外二首)
郁 顏
群山靜臥,永不磨滅
此番遠行,卸掉了多余的裝束
在李山頭村,偶遇草木深處的殘碑,光線中的這個舊物
它的荒蕪和沉默,不可言說
在爐地洋村,沿途的苦櫧樹,已被時間掏空了軀干
沒有一件完美的事,能讓我死心
那就和林間的霧靄,談談我的衰老、無知和羞愧
直至掩面而泣——
此生,所經(jīng)歷的痛苦,還遠遠不夠
作為理想國的移民
在亂世彈琴,或仗劍走天涯
屈辱地活著,或已死去多年
夜 行
我們停下了腳步
靠在欄桿上
點上一根煙,猛吸了幾口
眼前若即若離的星火
讓我們不小心
看到了對方黑暗中的臉
小轎車、拖拉機、廂式貨車
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
此時,天上沒有一顆星星
我們低下頭,看不見橋下的水
抬起頭,往更遠處看
沒看見房屋,沒看見這人間的煙火
靠到另一側的欄桿上
我們才察覺到
四周是龐大而寂靜的山川
它們停留于此,已經(jīng)很多年
秋 歌
在秋風中駐足
抽一根煙,很快就把它抽完
聽一首歌,要聽到
每個細胞都成為音符
我卻不能輕易說起
對你的愛
世間熙攘,這碌碌無為的浮生
為什么這顆心,還會經(jīng)常疼痛
當有一天
用完了這些長句、短句
病句……對于這人世,我已欠下太多
如果一言難盡,就什么都不要說了
要不,就寫封信寄給你
像孤獨的行道樹,把掉落的葉子當信箋
在夢里,我已不再期待
與你相遇,不急于知道事物的好壞
開始原諒生活里的無病呻吟
允許滿天的星星
在蒼穹里閃爍其詞
因為愛情(外二首)
納蘭容若
我的內(nèi)心過于遼闊
可以裝下草原,
草原上的野花和牛羊,以及花叢歇腳的蜂蝶。
因為愛情
遼闊的是另一個人
我將成為
她在山水間擺放的眉眼、飛瀑。
我低下去了
如一塊通紅的鐵
被她鍛打,淬火,重新締造。
詩 笛
一支笛子,就在那里。
她通透,清越。
無楓葉,無荻花,也無絲竹和管弦之亂耳。
有人在木笛聲中抵達落花
香滿衣。
反復擦拭一顆蒙塵之心,直至擦出羊的眼神和鹿的馴良
就領它到可安歇的水邊,
款待以溪水和青草。
她反芻明月,
守護花開,
摒棄一切塵埃的褻瀆和落日的謊言
或許她該像一只駱駝
以飽滿來消耗自身的飽滿,
不借助外物,
即可吹奏出內(nèi)心的江河、銀鞍和星星變奏曲。
空房子
那個人有蜂巢的身體
蜜蜂都飛出去了,空房間毗鄰空房間。
流云棲息在鳥雀的羽翅之下。
孤和獨,
睡在一張雙人床。
他像沙漏一樣
把抓住的閃電、風暴和花枝的顫動
從一端傾瀉到另一端。
他有一半始終是空的
懸而未決。
歡樂頌(外一首)
周東坡
給我一杯米酒,釅釅的氣息
夏天已經(jīng)過去,某些想法開始發(fā)酵
剛好可以綜和你的小憂傷
我抄近路回到終南山
茂盛的節(jié)氣,每隔一厘米
放置一只鳴蟲
與繁茂的植物探討秋天
情深處,我叫你:兄弟
然后,勾肩搭背,推杯換盞
一年中難得的機會,內(nèi)心的角角落落
打掃干凈,仇恨與仇人
我們幸福的醉意溢于言表
別怪我失禮,我已等待了很久
只為了這個日子,與你豪飲
一口氣把一山秋色灌醉
遍地落英
一定有風,按照既定的時節(jié)順序
先讓花開。一定有雨
拉開生長的架勢,再讓花落
極富戲劇性的情節(jié)設計,結果往往出人意料
第一個出場的人沒有堅持到最后
遍地落英,留下草草幾筆
他值得一死!為自己負責
做好份內(nèi)的事。如果一生
能燦爛一次,不計較在哪里開放
哪里凋零。有生之年
與懂得感恩的蜂蝶相比
我們的愛少了點,怨多了點
世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
都是辭舊迎新。在我眼里
那些繽紛落英,只是誤入了紅塵
蘆葦蕩
談雅麗
早晨,我忽然想起去年的洲地
想起退水后扎根在蘆葦蕩里的三個鳥巢
想起風撫過鳥巢上的褐色蘆葉
——沙沙地,響
去年金秋,陽光迎娶整個蘆葦蕩里
的蘆花。我記得風吹得囂張,水波柔軟
滿湖蘆花猛然飄起時
簌簌撲撲——降在湖上的浩蕩
鳥巢上不久就落滿溫暖的白雪
夏候鳥就在那一天飛走了
蘆桿很快地折斷——消失——
只剩下湖水——清澈的湖水
靜寂的天空,和空落落的鳥巢
時光溫柔的灰燼慢慢被水淹沒
那真像某一年啊,飽含熱烈的最后一次
——親吻和道別
聽,我內(nèi)心有流水的聲音
唐益紅
聽,我內(nèi)心有流水的聲音
眼中的不舍 內(nèi)心的空明
隱隱的濤聲中
有我溫熱的部分
如今我想追隨這流水的聲音返回
把一生的疾苦與憂患遺忘
可是,故鄉(xiāng)早已把我流放
依稀記得
少年的江是平緩的,有艾蒿青草焚燒的氣味
青年的江是奔走的,浸透著蘆花飄蕩的清苦
中年的江望不到頭,兩岸有疾走的人群
這么多年了,流水一樣帶走了大半生的光陰
可是,我是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時離開的家鄉(xiāng)
曾經(jīng)越過了三條大江
它們分別是資江、沅江與湘江
湟水謠(外一首)
陳勁松
湟水向東,一個男人向西。
一個走下青藏,
一個走上高地。
他們的腳步都時緩時急,
他們都懷揣著大朵的浪花和歌聲,
他們的歌喉,
都泥沙俱下,渾濁而粗礪。
逆向而行:他們互相是對方的背影?!
草 原
六月,在甘南,
萬物都有清脆的歌喉。
馬蘭花歌唱的,也是青草與云雀歌唱的。
在草叢里坐下的扎西與卓瑪,是兩朵依偎著
穿越塵世的格?;ā?br/> 遠處的那兩只牦牛,一只純白,一只純黑。
它們的鼻息,寧靜而安詳,安撫了我詩歌中
喧囂的白天與黑夜。
針 織(外一首)
小跳跳
很慶幸,我懂得針織
我的朋友并不是一個好手
銀白的針和彩線,帶回家去
我們一同工作到深夜
夜晚的沉靜和黑暗壓不住針的光芒
衣服也透亮
她的丈夫另有所愛
想起他,她不時地扎破手指
我安撫她,血移到了我的手指上
我教她最簡單的方式,讓她看大自然新鮮的圖案
吸引她避免那樣的憂傷
我們的手里不停,我們的胸腔
嘗試重新創(chuàng)造。
意念在舌頭底下翻動。
這活兒是一朵花開放的過程
把我們領向,一個曾被遺棄的綠色城市
仿佛盲人找到了色彩
我們被熟悉感包圍,我們的皮膚
潔白,在它下面是一條裝有琴弦的小河
不小心撥動,淚流不止
手 表
沒有哪只手指愿意承擔說謊的風險而去撥動它
它堅硬、嚴肅而不容反駁的殼
多安靜,真理也不敢在大廳里冒牙
只有像它的那個人,正擺動著兩條互相牽絆的長腿
淚水在行進中一路滲透,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