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蘭宏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女人
高希天 蘭宏的丈夫
高科 蘭宏的兒子
小雅 高科的妻子
季杰 小雅的表弟
青年甲、乙、丙季杰的同伴
時間:當代
地點:蘭宏的家
一場
[舞臺漆黑,從黑暗中傳來了風聲,風越刮越大,一陣緊過一陣。燈光漸亮,整個天幕映出枝葉繁茂的樹影,樹在風中搖動的姿態(tài)充分地彰顯出一股強勁的生命力,整個舞臺似乎都為之動容。
[風聲漸漸弱下去,燈光隨之減弱……
[響起收音機里的天氣預(yù)報:今天白天晴轉(zhuǎn)多云,西北風五六級轉(zhuǎn)三四級,最高溫度攝氏十七度,最低溫度攝氏八度……
[隨著收音機的聲音,舞臺前部的一個房間亮起來,房內(nèi)有門和窗子,窗簾被風吹得鼓動著。屋里擺放著幾樣家具,沙發(fā),柜子,一張餐桌四把椅子以及少量生活用品,這些實物都帶著歲月的痕跡,給人以真實感。
[收音機里的天氣預(yù)報播完之后,開始播放一首曲子。蘭宏匆匆走上,走到窗前關(guān)上窗子。蘭宏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女人,穿著整潔,給人干脆利落的印象,同時又有些微的緊張感。關(guān)好窗后,她轉(zhuǎn)身走向餐桌,拿起收音機,很快地換臺……
[高科開門進屋。他是個長相端正的青年,穿著像他的媽媽一樣整潔,更接近時尚,他的身上有一股不很穩(wěn)定的溫和氣質(zhì)。
高科:(帶著關(guān)切)媽,我爸回來了嗎?
蘭宏:(一邊換著臺,簡短地)沒回來。
高科:(有些擔心)一夜都沒回來?昨天他出去和你說了要去哪兒嗎?
[蘭宏不回答,專注于手里的收音機。
高科:媽!
蘭宏:(瞥一眼兒子,把收音機關(guān)掉)我告訴你,他死不了,你爸才死不了哪。
高科:(有些不耐煩地)廢話。
蘭宏:不信你看著。
高科:行,你要覺得沒事兒就成。
蘭宏:那你要怎么樣?
高科:(思忖)要不要給派出所打個電話?
蘭宏:派出所?你要報警?(干笑一聲)哈,還想丟人現(xiàn)眼啊。你忘啦,去年那次,你開著車跑了一百多公里,去河北找他,我跑到醫(yī)院的太平間去認尸,結(jié)果哪,他老先生自己回來啦,在洗浴中心睡了一大覺,還修了腳……
[高科無言。
蘭宏:從那次,我就跟自己發(fā)了誓,絕不再找他。絕不。
高科:可……要是真出事了呢?
蘭宏:那就是他的命,(頓了一下)也是我的命。我認了。
[高科沉默。
蘭宏:(伸手拍拍兒子的后背)擔什么心呀,有他沒他咱們的日子不是一樣過?
高科:(不滿)媽,你老說這種話。
蘭宏:我說的不是事實嗎?
高科:你要這么不在乎我爸,干嗎不和他離婚?
蘭宏:(微微一怔,擺擺手)不說這個,沒意思。
高科:你說我爸沒事兒?
蘭宏:(瞟著兒子,留有余地地)那我可不敢說,我這輩子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別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條,天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
高科:那咱們?yōu)槭裁床荒芙o派出所打個電話?
蘭宏:不,說不打就不打。
高科:(無奈,但同時也松了口氣)成,那我就不管了……
[高科轉(zhuǎn)身要走。
蘭宏:科,高科!
[高科站住。
蘭宏:(注視兒子)有件事……
高科:什么?說呀!
蘭宏:昨天我去了咱們公司,我發(fā)現(xiàn)賬不對。
高科:(微顯遲疑)怎么不對?
蘭宏:少錢了。
高科:(一怔,本能地)絕不可能!
蘭宏:為什么?錢就是少了,而且還不是小數(shù)目,你聽著,我問你……
高科:(截斷她)你先別問,我去公司看看……
蘭宏:(徑自地)上個星期是不是有三家已經(jīng)完工了,錢也給了……
高科:我去查查……
蘭宏:(聽而不聞)我心里有數(shù),玫瑰家園一家,美麗新城兩家,這兩家尾款都付清了,還有新開工的一家,第一筆款應(yīng)該是……
高科:(高聲制止地)媽!
[蘭宏的話音戛然而止。
高科:我的話你永遠像沒聽見一樣。(頓了一下)你不是把公司交給我了嗎,你管還是我管?
蘭宏:(隱忍)當然是你。
高科:那你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蘭宏思忖,欲張口……
高科:(搶在她前面)不用再說了,我會查賬,我不傻。
蘭宏:(盯視兒子)高科,你對我的態(tài)度怎么越來越……
高科:越什么?
蘭宏:(克制自己,轉(zhuǎn)了個話題)小雅她怎么了?
高科:沒怎么呀。
蘭宏:她的病又犯了吧?
高科:沒有,挺好的。
蘭宏:那她昨天怎么沒吃飯?
高科:不餓唄,管她呢。
蘭宏:(不悅)高科,你是不是覺得我問小雅并不是關(guān)心她,是嗎?
高科:我什么話也沒說。
蘭宏:(板著臉)你就是這個意思,你心里就是這么想的,而且我知道你為什么這么想。你現(xiàn)在沒別的,完全受小雅的影響,我就不明白她怎么有這么大本事……
高科:(反感)我更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又說起小雅來了。
蘭宏:(有理地)對呀,就因為我問了一下她的身體,就這么簡單。
高科:(有點哭笑不得)真逗,你還有理了。
蘭宏:你不用替她遮掩,我知道小雅對我的態(tài)度,我的心像明鏡一樣。
高科:(心煩)算了吧,你不也一樣嘛。
蘭宏:我是為了你。
高科:(說反話地)你什么都是為了我,永遠為了我。
蘭宏:我再也忘不了她說的那句話……
高科:什么話?
蘭宏:你是她的作品,她說你是她的作品。
高科:唉,她不是給我畫過一幅肖像嘛。
蘭宏:肖像?!高科,別把你媽媽當傻瓜,肖像肖像,總得像吧,她畫得那是誰?是人嗎?你就那么人不人鬼不鬼的!
高科:媽,你扯到哪兒去了,你不是問小雅的身體嗎?
蘭宏:(微微語塞,略一沉吟)你不愿意說就算了……
[高希天從舞臺一側(cè)走上來。他曾經(jīng)是個相貌堂堂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副空架子,他的身體從里到外,所有的線條都給人向下的感覺。他走到家門口,推開門。蘭宏和高科一齊朝他轉(zhuǎn)過臉。
高科:(驚異)爸!
[高希天“唔”了一聲。
蘭宏:(嘴角浮起譏嘲的笑意)喲,回來啦,你兒子正要報警呢。
[高希天沒有出聲,向沙發(fā)走去。
高科:爸,你怎么也不給家里打個電話?
高希天:對不起……(走到沙發(fā)前一屁股坐下)
蘭宏:就這么坐下啦。
[高希天看看妻子,順從地站起身。
高科:(忽然地)我走了,再見。(轉(zhuǎn)身朝門口走)
蘭宏:別忘了查賬!
高科:你不用管了。
[高科走出家門。蘭宏默默看著高希天,在餐桌旁坐下。高希天遲疑了一下,也坐下了。
蘭宏:怎么,一句話都沒有嗎?
[高希天不出聲。
蘭宏:你可以不說話,但是空氣會說話,而且空氣是不會撒謊的,它已經(jīng)告訴我了,(用鼻子吸了吸氣)你又喝醉了。
[高希天無言。
蘭宏:你說,回答我,是不是?
高希天:(嘴唇嚅動)是。
蘭宏:對不起,我沒聽見。
高希天:(極為低姿態(tài)地)我承認我錯了,我認錯,我向你賠罪……
蘭宏:(冷著臉)你哪兒錯了?
高希天:我,我對不起你。
蘭宏:說具體的。
高希天:又讓你著急了。
蘭宏:(用鼻子冷笑)我要還為這樣的事著急,我能活到今天嗎?
高希天:那就是惹你生氣了。
蘭宏:我有幾條命呀,我應(yīng)該被氣死一百回不止了吧。(忍不住數(shù)落)你想想,想想你干的那些事,喝了酒騎著摩托,把個老太太給撞了,給她治病花了三千多塊錢;你還在公共廁所里睡著了,讓一個小學(xué)生發(fā)現(xiàn),還以為是個死人,報告了警察;還有一回你喝得醉醺醺,抱回來一只猴子……
[高希天不由得閉上眼睛。
蘭宏:你閉什么眼,不愛聽嗎?(高希天睜開眼)這些事兒精彩不精彩,你自己說。
高希天:(極力附和)精彩,當然精彩,太精彩了。
[蘭宏不再說話。緘默。
蘭宏:(想到另外的事)昨天我去了咱們公司,賬不對,差好幾萬。剛才我和高科說了,他不讓我管,我覺得他有點不對頭……
[高希天沒有反應(yīng)。
蘭宏:(注意地看他一眼)嗨,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高希天:聽見了。
蘭宏:我說什么了?
高希天:你說賬,賬怎么了……
蘭宏:(一股火躥上來,一拍桌子)你聽見個屁!
[高希天嚇了一跳。
蘭宏:(氣急地)我真是犯糊涂,怎么和你說。一個人連自己都不在乎,還會在乎什么?別說是賬錯了,就是公司垮了,完蛋了,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有一天有人端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放著我的腦袋,端到你面前,你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高希天“撲哧”一聲笑了。
蘭宏:笑,你笑什么?!
高希天:我笑……你真有想象力。
蘭宏:屁。
高希天:真的,你的話有時候很精彩,比我精彩。
蘭宏:廢話,你除了喝酒還會干什么。
高希天:(平和地反駁)哎,我也上班,也有工資嘛,現(xiàn)在我還有退休金呢。
蘭宏: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到退休年齡了嗎?別人問起來我都臉紅……
高希天:(語調(diào)悠悠地)臉紅嗎?那是你精神煥發(fā)……
蘭宏:少貧嘴……
高希天:我說錯了嗎?你確實精神煥發(fā),永遠那么煥發(fā)……
蘭宏:你無賴。
[這時從舞臺一側(cè)走上來三個年輕人,穿著邋遢,其中一個留長發(fā),一個扎著馬尾。肩扛手提著一堆攝影器材。當這三個怪異的不速之客出現(xiàn)時,天幕上映出一棵搖曳的大樹。
青年甲:嗨,到了,就是這兒……
青年乙:是嗎,你能肯定?
青年甲:(指著那棵樹)看這棵樹,季杰說門口有一棵大樹。
[青年丙直通通走上前,伸手要敲門。
青年甲:等等,要不要給季杰打個電話……
[屋子里電話鈴?fù)蝗豁懥?。蘭宏走過去拿起話筒。
蘭宏:喂,誰?……哦,季杰呀……你說什么,采訪?……沒有,小雅沒有和我說過……
[外面,青年甲把東西放到地上,掏出手機撥號。另外兩個人也把東西放到地上……
青年甲:(手機占線,通告地)他在打電話。
青年丙:他不是說了讓咱們在這等他,他晚來一會兒。
青年乙:(困惑地)在這兒等,是在屋里還是在外面?
青年丙:當然是屋里了。
青年甲:好,那就進去。
[青年丙抬起手,很重地敲門。
蘭宏:(聽到敲門聲,對話筒)你別說了,小雅什么也沒有告訴我,你要干什么和我也沒關(guān)系,就這樣吧。再見。(“咔”地放下話筒,忿忿地)神經(jīng)病。
[蘭宏匆匆走去開門,看到門外的三個年輕人,愣住。
三個青年:(打招呼地)阿姨……
蘭宏:(已經(jīng)明白了)是季杰讓你們來的吧?
青年丙:對,我們和季杰,我們是一塊的……
青年甲:我們要拍一個東西,季杰說小雅,他的表姐,答應(yīng)我們了……
蘭宏:(冷冷地截斷)她答應(yīng)什么我不管,我什么也不知道。
青年甲:您不知道?小雅沒和您說?
蘭宏:(面無表情)她沒有和我說,對不起。
青年丙:(認真地)是季杰讓我們來的。您認識季杰吧?
青年甲:你真廢話,季杰是……小雅是阿姨的兒媳婦,季杰是小雅的表弟,對吧?
蘭宏:對,一點不錯兒。
青年甲:那……我們能進去嗎?
蘭宏:你們進來干什么?
青年丙:(指了指放到地上的器材)我們可以先布光,拍之前有好多事呢,挺麻煩的……
[蘭宏看了看地上的那堆東西,青年乙提起一個大包,準備進門,蘭宏攔住他。
蘭宏:嗨,是你們聽不懂人話,還是我說得不夠明白,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也不想知道。請你們走,離開這兒。
[三個年輕人愣住。
青年甲:阿姨,小雅是您的兒媳婦,季杰是她的……
蘭宏:你這小伙子真有意思,我家的情況還要你告訴我……
青年甲:我不是這個意思……
蘭宏:我不管你什么意思,我的意思已經(jīng)不能再清楚了,我要你們走,走吧。
[年輕人互相看了看。
青年乙:(傻了)怎么辦?
青年甲:(問青年丙)你說呢?
青年丙:(沒主意,反問)你說呢?
[蘭宏退后兩步,用力把門關(guān)上。
青年甲:(無奈地)那,走吧。
[三個人背起地上的那堆東西,沮喪地離去。
[蘭宏站在屋門口,用手捂住額頭站了一會兒,慢慢把手放下。
蘭宏:我的兒媳婦……(冷笑一聲,向屋內(nèi)轉(zhuǎn)過身)
[高希天在沙發(fā)里睡著了,發(fā)出響亮的鼾聲。蘭宏走到他的面前,默默看著他,一屁股坐到他的身邊。
[燈暗。
二場
[燈亮,是小雅和高科的屋子。屋里的家具擺設(shè)很有品位,帶著幾分前衛(wèi)感,然而十分凌亂。
[小雅,一個坐在輪椅里的姑娘,自己轉(zhuǎn)動著輪椅進入屋子。她很瘦,眼睛很亮,濃密的頭發(fā)理成一種亂蓬蓬的發(fā)式,仿佛她身體里的能量是通過一根根發(fā)絲發(fā)散而出。她雙手吃力地轉(zhuǎn)動輪椅,目光四下搜尋,輪椅所到之處,她彎下身撿起地上的衣服,報紙,鞋,一樣樣扔到沙發(fā)上、桌上和角落里,但沒有看到她要找的東西……
小雅:媽的,哪兒去了……
[小雅胡亂地翻找著,抓起沙發(fā)上的一個個靠墊扔到一旁,忽然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要找的那本書。
小雅:(眼睛一亮,抓起書,夸張地緊抱在胸前)噢,你在這兒啊!
[小雅慢慢松開手,親熱地摸了摸那本書,然后把輪椅弄到一處明亮的光線下,準備看書。高科跑上來,開門進屋。
高科:小雅……
小雅:咦,你不是去公司了嗎?
高科:有件事……
小雅:(反應(yīng)極快)你媽發(fā)現(xiàn)了?
高科:(咽了口唾沫)對。
小雅:她肯定嗎?
高科:肯定。
小雅:(不安)那、那怎么辦?
高科:我說了讓她別管……
小雅:她不會不管的。
高科:我也這么想,得想辦法。
小雅:有辦法嗎?
高科:所以我回來和你商量,也許今天我不能把錢拿回來,還得把錢放到賬上去。我要和會計商量,得讓吳姐幫個忙,我沒想好怎么和吳姐說,你說……
小雅:(連忙阻止)別!別問我,我不懂這些事。
高科:對,你討厭說錢。
小雅:我真的不懂。
高科:行,你就放心吧,你要的十萬塊錢肯定有,(頓住)萬一我媽要是問你……
小雅:不會,她從不和我說錢的事。
高科:我說萬一,萬一她問,你就裝傻。
小雅:那當然。
[小雅說著作出一個傻瓜的怪相,高科笑了。氣氛隨即放松下來。高科走向小雅。小雅仰起臉,兩個人非常自然地親了親。小雅湊近高科耳畔低語,看得出她說的是夫妻間的私房話,高科被小雅的話逗笑了,邊笑邊直起身,這時他忽然看到一樣?xùn)|西,他的目光面對觀眾,也就是對著想象中的墻。
高科:(望著墻上,似乎有些不安)小雅,這幅畫,你怎么又掛起來了?
小雅:(和高科一起注視著墻上的畫)我想看看,好久都沒有看了。
高科:你不是說再也不看自己畫的畫了嗎?
小雅:(歪著頭,調(diào)皮的樣子)是嗎,我說過嗎?(隨即一笑)是,我說過……我收回,行嗎?
高科:(望著小雅,伸手攥住她的兩只手,揉了揉)手怎么樣,還疼得厲害嗎?
小雅:還好。
高科:藥吃了嗎?
小雅:(想起來)喲……
高科:忘了吧,真夠嗆。(要給小雅拿藥)
小雅:(阻止)高科!別!
[高科停住。
小雅: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的事我自己來。
高科:那你馬上吃。
小雅:知道,你去吧。
高科:好,那我就走了。
[高科和小雅再次親吻,高科轉(zhuǎn)身走開,又回過頭。
高科:吃藥!
[小雅點點頭。高科走出屋子,關(guān)上門。小雅把輪椅移到桌前,拿起一只玻璃杯,為自己倒水,吃藥。然后她轉(zhuǎn)過身來,用一種沉思的打量的目光望著那張想象中的畫。這時,舞臺的燈光發(fā)生了變化,增添了一層藍紫的色調(diào),空中隱隱飄來一縷低沉的音樂……
小雅:(凝望,輕聲地)你的臉部我用了藍色,加了一些紫,一點褐色和黃,用小筆觸排列,效果正是我要的,陰暗,死亡的感覺。在你的頭頂上我加了亮色,那是一輪光,在你死后我確確實實地看見了,一輪可怕而又神圣的光……(望著那幅畫,目光有些濕潤)
[蘭宏輕手輕腳地走上,在房門外側(cè)耳聽了聽,舉起手敲門。音樂和藍紫的光立即消失。
小雅:誰?
蘭宏:我。
小雅:門沒鎖。
[蘭宏推開門,走進屋子。小雅把輪椅轉(zhuǎn)向蘭宏。
蘭宏:干什么呢?
小雅:沒干什么。
蘭宏:(打探地)剛才高科回來了?
小雅:回來拿東西。
蘭宏:拿什么?
小雅:我沒注意。
[蘭宏四下環(huán)顧,不以為然地蹙起眉頭。
小雅:(感覺到蘭宏的心思)有點亂是嗎?
蘭宏:小雅,你天天待在家里,就不能把屋子收拾得干凈點嗎,不這么亂你就不舒服?
小雅:(聳了聳肩)可能吧。
蘭宏:你說的真的還是假的?
小雅:(笑笑)你說呢?
[蘭宏沒有接茬兒,一扭頭看到墻上的那幅畫,不由一怔。
蘭宏:這……是你的畫?
小雅:對,我畫的。
蘭宏:(湊近兩步,端詳)是個女的吧?
小雅:對,是我媽媽。
蘭宏:(大吃一驚)你媽媽?!我的天,你怎么把你媽媽畫得那么丑!
小雅:一個生命的消失如果好看那就錯了。
蘭宏:你說什么?
小雅:畫完這張畫,三天之后我媽媽就死了。
蘭宏:(愣愣地看著那張畫,忽然對小雅質(zhì)問地)你為什么要畫這樣的畫!
小雅:我要畫什么不是因為它美,而是看它是不是感動我。
蘭宏:感動?(十分不以為然)我只覺得嚇人,剛才把我嚇了一跳。
小雅:真對不起。
蘭宏:(譏誚的語氣)幸虧,你的手現(xiàn)在沒法畫了……
小雅:怎么?
蘭宏:家里老掛這樣的畫怎么住人。
小雅:我只是掛在我的屋子里。
蘭宏:那高科呢,我就不信他會喜歡看這樣的東西。
小雅:我畫畫從來不是為了叫人喜歡。
蘭宏:那你要干嗎?
小雅:我要告訴人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我是怎么想的……
蘭宏:(不由沖口而出)我要是你媽,死都閉不上眼。
小雅:(同樣沖口而出)你不是我媽!
[蘭宏瞥了小雅一眼。
小雅:我的意思是……
蘭宏:別,千萬別解釋,我還就欣賞你這點,不虛偽。
[小雅沒有出聲。
蘭宏:你媽死了幾年了?
小雅:九年。
蘭宏:你爸爸呢?
小雅:我媽死了不到三個月他就又結(jié)婚了,我就去了我姨家。
蘭宏:和你爸再也沒有聯(lián)系?
小雅:沒有。
蘭宏:(不由有一絲同情)唉,你的命也是夠慘的。
小雅:慘嗎?
蘭宏:你覺得不慘?
小雅:(想了想)可能是有點慘,不過……
蘭宏:什么?
小雅:我要是不得這個倒霉的類風濕,我就一點不慘。
蘭宏:(立即地)對,說得真對,你要不是有病怎么會來我們家,那是不可能的。
[小雅看著蘭宏,一時沒有回應(yīng)。
蘭宏:(嘆口氣,意在言外地)我兒子是個大好人,他的心太軟了……
小雅:(目光炯炯,盯視蘭宏)你以為高科是你的兒子,你就明白他的心嗎?
蘭宏:你以為高科是你的丈夫,你就明白他的心嗎!
小雅:(堅定地)對,我明白他的心,我當然明白。
[蘭宏和小雅四目相對,對峙著。
蘭宏:(先笑了)小雅,不瞞你說,我確實挺佩服你的,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孩兒還能這么自信,這點讓我不得不佩服。
小雅:是嗎?我是什么樣的女孩兒?
[蘭宏沒有吭聲。
小雅:疾病纏身、行動不便,坐在輪椅上,一個殘廢!
蘭宏:(微微語塞)你……你反正知道我對高科和你結(jié)婚的態(tài)度。
小雅:你拼了命地反對。
蘭宏:(干巴巴一笑)不錯,一點不錯,我是拼了命了,可他還是和你結(jié)了。
小雅:(直言)媽,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兒,高科愛我,他愛我,你真的不懂愛嗎?
蘭宏:(尖酸地)那么深奧的感情我怎么能懂……
小雅:愛就是愛,一點不深奧。
蘭宏:(瞟著小雅,話里有話地)好哇,那咱們就看著吧。
小雅:看什么?
蘭宏:誰知道前面有什么,我反正不知道。
小雅:(沉思)我知道。
蘭宏:什么?
小雅:(聲音低而清晰)死亡。
[蘭宏一怔。小雅轉(zhuǎn)動輪椅,讓自己背向蘭宏。蘭宏瞟著她,轉(zhuǎn)身欲走,忽然想起什么。
蘭宏:喲,我差點忘了,剛才你表弟來電話,說要采訪……
小雅:(被提醒,咕噥)糟糕,我給忘啦……
蘭宏:小雅,我可跟你說,你別給我找事兒,我可沒時間對付你那個神經(jīng)病表弟。
小雅:(扭過臉)不,季杰不是神經(jīng)病,他很正常!
蘭宏:(故意慢悠悠地)是嗎,你姨覺得他正常嗎,還有你姨夫,他覺得他兒子正常嗎?
[小雅語塞。
蘭宏:告訴你,說他神經(jīng)病的不是我,是他爸。我接過你姨夫的電話,他找不著他兒子了,打到咱們家找你……
小雅:(不愿再說)行,你不愿意我就讓他別來。
蘭宏:(有些好奇)怎么,你表弟去電視臺工作了?
小雅:沒有哇。
蘭宏:那他采訪什么?
小雅:是他自己想拍一個東西。
蘭宏:我真不懂,一個人放著掙錢的工作不干……
小雅:季杰對掙錢不感興趣。
蘭宏:(譏諷)嗬,他是百萬富翁啊!
小雅:季杰沒錢,他比誰都窮。
蘭宏:那他拍什么拍?!
小雅:(不客氣地)他愿意,誰管得了。
蘭宏:(沉吟,淡淡一笑)得,咱們倆說了這么半天,就這句話算說到點子上了。沒錯兒。他愿意,誰也管不了。(感嘆)天下的事說別的都沒用,我知道……
小雅:知道就好。
蘭宏:(欲發(fā)作,克制住)小雅,我想告訴你一句話,聽不聽隨你……
小雅:什么?
蘭宏:(意味深長地)人哪,還是不要太自信了。
小雅:(目光犀利地一瞥)什么意思?
蘭宏:什么意思不用我告訴你,會有人告訴你。
小雅:誰?什么人?
蘭宏:(故意淡淡地)嘁,我怎么知道。
[蘭宏說完一扭身走出屋子,剩下小雅一個人坐在輪椅里。
[燈暗。
三場
[風聲。天幕漸亮,樹在風中晃動,樹葉紛紛飄落。
[前景亮起來,是蘭宏的家。蘭宏,高希天,高科,小雅,一家四口人圍坐在餐桌前吃飯。高希天端起小酒杯,把杯中的酒喝干,伸手拿酒瓶。
蘭宏:(瞥他一眼)還喝呀?
高希天:才第二杯。
[蘭宏沒有吭聲。高希天為自己倒酒。
高希天:(有點討好地)今天的菜味道真不錯……
蘭宏:不錯?
高希天:對,很不錯……
蘭宏:(忽然拿起高希天的筷子)這是你的筷子,我的眼睛看著哪,你動了嗎!
[高希天語塞。
蘭宏:你呀,別這么可笑。給你做飯做了幾十年了,還用你來奉承我。
高希天:說得對,我不該這么虛偽,不該……
蘭宏:你不該的事太多了。
高科:(阻止)媽……
[蘭宏止住自己。靜默。
小雅:(語調(diào)輕松地)其實喝酒挺好玩的,喝了酒人變得輕飄飄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酥散了,好像有無比的力量,但又那么平靜……
蘭宏:(不屑)真胡扯。
小雅:(徑自地)有一次我和高科喝了兩瓶紅葡萄酒,他唱了一夜的歌。
蘭宏:(瞪視兒子)唱歌?你唱歌啦?!
高科:(支吾)哦,瞎哼哼。
小雅:哪兒啊,他唱得好極了,我都被他唱哭了。
[高科沒有出聲,低頭吃飯。高希天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伸手去拿酒瓶,蘭宏一把奪過酒瓶,放到一邊。
蘭宏:別喝了,吃飯。
高希天:你……我又沒多喝。
蘭宏:什么叫多?吃飯。
高希天:(不甘心)你說過的,你說最多三杯。
(蘭宏不理他,自己吃飯。高希天一邊瞟著蘭宏一邊伸手拿過酒瓶,把酒杯倒?jié)M。蘭宏忽然抓起酒杯,一抬手把酒潑到地上。
高希天:(有點下不來臺)算了吧你,你沒什么新鮮的……
蘭宏:高希天,你要什么新鮮的,說出來我就滿足你!說啊!
高科:媽,別鬧了好不好?
蘭宏:我鬧?(把酒杯往高希天面前一放)給!(抓起酒瓶也放到他面前)你的,都是你的,愛怎么喝怎么喝,喝死了算。
(高希天呆滯,一動不動。
高科:(緩和地)爸,就再喝一杯吧。
高希天:好。(拿起酒瓶,把杯子倒?jié)M)就這杯。
小雅:(放下碗筷)我吃完了。
高科:吃這么點……
小雅:飽了。
[小雅轉(zhuǎn)動輪椅,離開飯桌。
高科:等一下,我馬上就完。(端起碗很快地扒飯)
蘭宏:你別急著走,我有話和你說。
高科:說呀。
[蘭宏瞟了瞟小雅。
小雅:我先去了。
[小雅轉(zhuǎn)動輪椅,離開房間。
高科:(看著小雅的身影消失,扭過頭)媽,我正要告訴你,錢沒有少,是會計記錯了,我已經(jīng)讓她改過來了。
蘭宏:你說什么?記錯了?
高科:對,那天吳姐的孩子病了,發(fā)燒,她一著急就寫錯了。
蘭宏:(疑惑)是嗎,那我問問她……
高科:(有點沖動)干嗎,你覺得我騙你?
蘭宏:誰說了。
高科:你要是這么不放心,那我不干了,我正不想干呢。
蘭宏:你不干誰干?(瞥一眼高希天)你爸?
高希天:(正端著酒杯,一怔)怎么了我?
蘭宏:沒你事。(對高科)科,不要動不動就說這種話,公司是誰的,這個家的一切都是誰的!
[高希天趁機把酒喝光,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蘭宏:(迅速瞥了他一眼,對高科)看見了吧,這就是你答應(yīng)他再喝一杯。
[高希天假裝沒聽見,低頭吃菜。
蘭宏:(抱怨地)我實在是看夠了,永遠這一套,一喝酒就忘了自己是誰。
[高科沉默無語。
蘭宏:你爸是什么人你心里清楚,這個家怎么回事兒你更清楚,這么多年了,如果沒有我……
高科:(不耐煩)如果如果,你是我媽,怎么會沒有你哪!
蘭宏:對,對極啦!我是你媽,你是我兒子,你不該幫我嗎?
高科:(感到不平)我沒有幫嗎!這兩年我都在干什么?一天天除了水泥沙子就是大芯板涂料,沒有一個施工隊不搗蛋,沒有一個客戶不麻煩,我現(xiàn)在一聽裝修兩個字腦袋就發(fā)漲……
蘭宏:我還不知道裝修是怎么回事,要你來告訴我。跟誰訴苦也別跟我訴苦,我的苦你比不了,永遠比不了!
高科:(不服氣)人和人干嗎要比受苦呢?誰的苦受得多誰就英雄,什么道理!那人還活著干什么,還有什么意思?
蘭宏:問得好,問得真好!我還想問你哪。要不是我撐著公司,累死累活,錢從哪兒來!沒有錢人能活嗎?別的都不說,就說你,你能養(yǎng)著一個什么都不干、什么也干不了,還要花錢治病的老婆嗎?!
[高科臉色陰沉,咬牙不語。
蘭宏:(緩了口氣)是,我知道你不愛聽……
高科:可你還是要說。
高希天:(微醺地咂摸著嘴)唔,不錯……
[蘭宏和高科默默看看他。
高科:(從桌旁站起身)我走了。
蘭宏:等等!
[高科站住。蘭宏遲疑不決。
高科:還有什么話,說不說?
[蘭宏依然不開口。高科扭身要走。
蘭宏:(一咬牙)我問你,麗麗是怎么回事兒?
[高科愣住。
高科:什么麗麗?誰是麗麗?
蘭宏:你不認識那個姑娘嗎?
[高科搖頭。
蘭宏:我可去她的店里洗過頭。
高科:(似乎想起來)哦,你是說咱們公司對面的美發(fā)廳……對,好像有個叫麗麗的。
蘭宏:好像?
高科:是,是有個叫麗麗的,怎么了?
蘭宏:高科,什么叫此地無銀三百兩,你就是。
高科:(不安)什么意思?
蘭宏: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應(yīng)該明白。
高科:(反應(yīng)激烈)我明白個屁!
蘭宏:你急什么,我又沒說你不好。
高科:你想說什么,你有什么可說的!
蘭宏:我不想說什么,兒子,我知道你心里也有你的苦……
高科:(反駁)誰啊,誰苦哇!我好極了,好著哪……
蘭宏:(低聲而有威地)住嘴,聽我說!(緩了一口氣,懷著感情)科,我是你媽,你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是我身上的肉,你有什么不能和我說呢?
[高科一聲不吭。
蘭宏:你不用不好意思,你是我兒子,是個男人,有些事我不是不能理解,我很理解……
高科:你說什么呀!
蘭宏:好,我告訴你我要說什么,一、你愿意和誰來往我不管。二、怎么來往我也不管,是你的事。(頓住)就算你和那個麗麗有什么我也覺得……
[高科忽然轉(zhuǎn)身要走開。
蘭宏:哪兒去,站住!
高科:(回過身)你還要胡說八道什么?
蘭宏:好,第三條,最后一條,(加重語氣)你聽著……
高科:我聽著呢。
蘭宏:(盯著高科)不管怎么樣,家里的錢,絕對不能動。
高科:(眼睛不由瞪大了)你什么意思?你覺得我把錢給了……(撲哧笑出聲)天哪,虧你還是我媽,還說了解我。你覺得我是那種人嗎,花錢玩女人,一個洗頭妹!
蘭宏:麗麗以前是洗頭妹,現(xiàn)在是老板娘了。
高科:她愛是什么是什么,死不死呀。
蘭宏:(高科的態(tài)度使她微感疑惑)你和麗麗真的沒有那種關(guān)系?
高科:廢話。
蘭宏:你沒有把錢……
高科:我有,我把錢給了麗麗,已經(jīng)給了!
蘭宏:(生氣)高科,不許氣我!
高科:是我氣你還是你氣我呀!(極力鎮(zhèn)定)媽,該說的話我都說了,你聽見也好沒聽見也好,我不再說了,就這樣吧。
[高科轉(zhuǎn)身走開。
蘭宏:等等!
[高科再次停住。
蘭宏:(沉吟,搖搖頭)算了,走吧。
[高科大步走出房間。蘭宏坐在那兒默默沉思。
高希天:(喝酒,醺醺然地)唔,漂亮,干得漂亮……
蘭宏:(驚醒)你說什么?
高希天:(徑自回想)別急,讓我想想,想想是昨天還是前天……(想不清楚,干脆擺擺手)不管它吧,我干了件漂亮事,我給了一個人(伸開巴掌)這個數(shù)。
蘭宏:(不解)什么?
高希天:(大模大樣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興味盎然地)是這樣,聽我說,我在大街上走著,風迎面吹來,我一步步邁上過街天橋,忽然聞到了一股氣味,是風,風把那股氣味吹進了我的鼻子,(吸了吸鼻子)唔,不好聞,實在很不好聞。我的感覺器官立即警醒,循著風吹來的方向我抬眼一望,天哪……(夸張地用手比畫)那個人,胡子有這么長,頭發(fā)亂蓬蓬如荒草,一張黑黢黢的臉,完全像黑人一樣黑……
蘭宏:一個要飯的?
高希天:(高聲地)錯!誰說是要飯的!我說了他是要飯的嗎,我說了嗎!
[蘭宏無言。
高希天:嘁,哪來的要飯的。好好聽著,那個人,手里拿著一面旗……
蘭宏:旗?
高希天:對,一面藍色的旗,(仰起臉望向空中)旗子在風中呼啦啦地飄,旗子上面有四個字,猜,猜吧,什么字?
[蘭宏沒有吭聲。
高希天:你猜不著,打死你也猜不著,(一字一頓地)周、游、中、國。
蘭宏:(意外)周游中國?!
tEaLYD11m9p/PevKO7mVEDBKmLID0W68I9fs5LvOGY0= 高希天:(興奮地笑出聲)哈,想得到嗎?想不到吧。我給了他五十塊錢。
蘭宏:(不由嗤之以鼻)得了,別編故事了,五十塊錢能買三瓶二鍋頭,你舍得?
高希天:錯!是四瓶。(頓)那是我身上的全部,我毫不猶豫地拿出來,給了他。(抬手拍拍胸脯,自傲地)怎么樣,我高希天……
[蘭宏默默地看著他。
高希天:不信嗎?還是心疼錢?知道,我知道你心疼錢,在你眼里錢比天大??晌?、我不是你啊!(驕狂地翹起大拇指)我高希天是這個!棒!棒在骨子里!一般人和我比不了,根本無法相提并論,這點我心里太清楚啦!
蘭宏:(睇視著他,不勝厭惡地)可惜,真可惜,你看不見你這副樣子……
高希天:(注視蘭宏,聲音低下來)丑,是嗎?
蘭宏:丑惡。
高希天:(呆住,沉緩地)哦,丑惡。(吸一口氣)那么好,蘭女士,你干嗎還要和一個丑惡的人做夫妻?
[蘭宏不回答,忽然拿起筷子吃飯。
高希天:嘿,我在問你話呢,有人強迫你嗎?
(蘭宏不理睬。
高希慶:(不罷休)有人強迫你沒有,有嗎?!
蘭宏:別廢話了,有本事你離開這個家。
高希天:我巴不得。
蘭宏:好啊,(手一指)門在那兒!
高希天:(扭過頭,朝門的方向看了看,認真地)你要我走?可是我走了你怎么辦?
蘭宏:(冷笑出聲)咱們不要這么可笑好不好。
高希天:(看著蘭宏,搖頭晃腦地)不,不不,一點不可笑,你聽我說了就明白了,你會服氣的,你不能不服……(伸手去拿酒杯,結(jié)果把酒杯碰倒了,酒灑了一桌,氣呼呼地)媽的……
蘭宏:酒鬼。
高希天:(猛然變臉,一拍桌子)對!我是酒鬼,就是酒鬼!我就愿意當個酒鬼,你能怎么樣,蘭夫人,蘭經(jīng)理,蘭大人……
蘭宏:(鄙夷地)高希天,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高希天:當然,當然知道……(用手撐著桌子,搖搖晃晃站起身)
蘭宏:你要干嗎?
高希天:我……我要唱……
蘭宏:你敢!不許唱!
高希天:(看著蘭宏,逗弄地)我唱了,唱了……
蘭宏:混蛋!你再鬧……
高希天:(忽然怪腔怪調(diào)地唱起《茶花女》中的《飲酒歌》)
讓我們高舉起歡樂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高希天的嗓子嗆了一下,劇烈地咳嗽起來,腿一軟,跌坐到地上。
蘭宏:一堆臭狗屎。
高希天:(坐在地上,手扒著椅子,笑瞇瞇地看著蘭宏)蘭宏,你知道你這輩子活著的樂趣是什么?是我,如果沒有我,沒有我這個人在你面前表演,刺激你,讓你貶低打擊咒罵,想想,想想吧!你的日子將怎么打發(fā)?你會十分空虛。萬分空虛,你會不知如何活下去……(喘息,哏哏地笑)當然,你現(xiàn)在有了一個新的對手,你的兒媳小雅,但是我,我仍然是你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人物,這就是我的價值,我生命的價值,畢竟,每一個生命都是有價值的,你說是不是……
[高希天說著手扒著椅子試圖站起來,椅子卻被他扳倒,身體隨著倒下去,發(fā)出“咚”的一聲響。
高希天:(索性躺在地上,高聲感嘆)好哇,多么好哇!太好啦!
[蘭宏忽然端起飯碗,大口地吃飯。
四場
[天幕上升起一輪大月亮,幾米式的,又大又亮,照亮小雅和高科家的臥室。一張大床,床上堆著蓬松的枕頭,掀開的被罩拖在地上,兩旁的床頭柜上各擺著兩盞樣式別致的臺燈,發(fā)出柔和暗淡的光。
[小雅轉(zhuǎn)動輪椅來到床前,微微吃力地從輪椅里站起身,坐到床邊,背對著觀眾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光潔的后背,伸手拿起睡衣,穿上。高科走來,手里提著一個紙口袋,在小雅身后站住。
小雅:(一回頭)喲,嚇我一跳……
高科:(把紙口袋往床上一放)給,你要的。
小雅:什么?(不等高科回答)啊,錢!(伸手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個報紙包)多少?
高科:十萬,你不是要十萬嘛。
[小雅打開報紙包,露出里面的一捆錢,她默默看了看,把錢又包裹起來放回紙袋里。
小雅:(用手掂了掂口袋,輕笑)十萬塊原來就這么點呀。
高科:收起來吧。
小雅:好,收哪兒?(指指床頭柜)收到床頭柜里吧。
[高科遲疑。
小雅:要不放到衣柜里,放在衣服下面……
[高科沒有說話,忽然他彎身趴到地上,伸手從床底下拿出一個鞋盒子,打開,把里面的皮鞋拿出來,從紙口袋里拿出報紙包,把錢放進鞋盒子里,蓋上,然后把鞋盒放回床底下。
高科:好了,這就行了。
[小雅無聲地注視他。
高科:怎么了?
小雅:你怕她會來搜查咱們的房間?
高科:不,不是……
小雅:那你怕什么?
高科:我只是不想惹麻煩。
小雅:高科,這個家有你一份,你有權(quán)利用自己掙來的錢。
高科:我不是已經(jīng)用了。
小雅:對,偷偷摸摸地。
高科:那你要怎么樣,要告訴我媽?
[小雅沒有吭聲。
高科:(湊近)親親,慰勞一下吧。
[小雅沒有反應(yīng)。高科在床邊坐下,摟住小雅。
高科:小雅,別想那么多了。(摟住小雅親吻,小雅輕輕地掙脫,高科有所感覺)怎么了?
小雅:(沉吟)今天你媽媽和我說……讓我不要太自信。
高科:什么意思?
小雅:我也在想,我覺得她話里有話,好像在暗示什么……
高科:(隱隱不安)暗示?
[小雅默默地看著高科。
高科:干嗎看我?(微微激動地)我告訴你,她是故意的,在這個家里我媽說一不二,從來沒有人敢違抗她的意志,只有一次我做了違背她意愿的事,那就是和你好,跟你結(jié)婚……
小雅:所以她恨我。
高科:(一怔,隨即順勢地)對,有時候她忍不住想刺激你一下,讓你心里不痛快。
[小雅沉吟。高科輕輕撫摸著她。
小雅:(申明地)高科,當初我并沒有要求你和我結(jié)婚,對嗎?
高科:是,是我要和你結(jié)婚。
小雅:(直視著高科的眼睛)你為什么要和我結(jié)婚?
高科:還用說嗎,因為我愛你。
小雅:那……你知道我為什么和你結(jié)婚?
高科:為什么?
小雅:因為你媽媽,因為她那樣反對。
[高科怔怔地看著小雅。
小雅:不,高科,你不要誤會,我這么說的意思不是我不愛你。但是愛就是愛,不等于結(jié)婚。那時候我確實沒有打算和你結(jié)婚,我的腦子里一直在敲著警鐘,不要,不要陷進去,不要做傻事。我知道我的病越來越嚴重,可那沒什么了不起的,我已經(jīng)習(xí)慣孤軍奮戰(zhàn)了,這個世界害怕死亡,但我不怕,你知道我什么也不怕!
高科:(低聲)當然。
小雅:可是你媽媽,她太過分了,她做的那些事……
高科:都過去了小雅……
小雅:那次你不在家,我去找你,我朝你的窗子上扔小石子,想讓你知道,結(jié)果她把我送到派出所,她還去我看病的醫(yī)院查我的病歷……
高科:還說這些干嗎,我們已經(jīng)是夫妻了。
小雅:對,也許她不知道她有多愚蠢,本來我不想拖累你,是她,是她逼我放棄理智,逼我選擇結(jié)婚這條路……也許我錯了,我不該這么做,我沒有資格結(jié)婚……
高科:胡說!
小雅:(情不自禁地)我恨我的身體,誰要是戴著腳鐐還想跳舞,那一定會摔得很慘,那個人不是別人,就是我。(看著高科)你是不是后悔了,你說實話,后悔沒有?
高科:沒有,絕對沒有。
小雅:(搖頭)不,會有那一天的,你會嫌棄我……
高科:怎么會!
小雅:一個男人可以躲過一百次誘惑,但是還有一百零一次,多么簡單的規(guī)則。
高科:別瞎說好不好?
小雅:高科,原來我是一個人,現(xiàn)在我是另一個人,我的身體背叛了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沒有變……
高科:還有我,我也知道!(攥起小雅的手)小雅,我愛你,我要和你白頭偕老。
小雅:(望著高科,目光迷離,喃喃地)白頭偕老,你的意思是到死?
高科:對,到死。
小雅:(一下?lián)溥M高科懷里)高科,別離開我,沒有你我真的一無所有,一無所有了……
高科:(緊緊抱住小雅)噓,寶貝,安靜,安靜……
[小雅無力地依偎在高科懷里。響起陣陣風聲。高科摟抱著小雅,在床上躺倒,二人熱烈親吻……
[燈漸暗。
五場
[黑暗中,一個男高音的歌聲隱約傳來,飄忽不定。一束光照亮另一張大床,高希天和蘭宏躺在床上睡著。高希天從床上坐了起來,靜靜諦聽,歌聲隱去。
高希天:(夢吟般)啊,夜鶯被風吹走了……
[這時從黑暗里走來四個青年人,他們中的三個人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另一個是個陌生的小伙子,季杰,他和他的同伴一樣穿得很邋遢,但不像他們那樣留著長發(fā),而是剃了個光頭。四個年輕人肩扛手提著攝影器材來到床前,默默地動作,支起照明設(shè)備,架起攝影機,調(diào)光。高希天好奇地看著他們。年輕人很快準備完畢。
青年甲:(掌握著攝影機)好了。
青年乙:(戴上耳機)我也好了。
高希天:(不由得)噓,輕點兒,小聲兒……
季杰:(命令)把話筒給他。
[青年乙拿起話筒,遞給坐在床上的高希天。
高希天:(有點退縮)不……干嗎給我?
季杰:拿著。
[高希天順從地接過話筒。
季杰:你能不能下床?
[高希天順從地下床。
季杰:(指著床邊的一把椅子)把椅子上的衣服拿開。
青年丙:(上前拿起椅子上的衣服)放哪兒?
季杰:隨便。(對高希天)你坐下。
[高希天聽話地坐到椅子上。青年丙則抱著衣服站立著。
季杰:光,他的臉,照度不夠。
[青年丙趕緊把手里的衣服扔到地上,上前移動照明燈,把光對準高希天。高希天感到刺眼,用手擋住眼睛。青年丙立刻加了一層柔光紙。
青年甲:可以了嗎?
季杰:(問高希天)可以了嗎?
高希天:(把手移開)行,可以……
季杰:那就開始。
高希天:對不起,開始什么?
季杰:很簡單,只要你回答一個問題……
高希天:什么?
[季杰默默看著他。
高希天:(挺了挺上身,舔舔嘴唇)好,請問吧。
季杰:問題是這樣的,(有些突然地)下輩子你想干什么?
高希天:(一愣,笑了)天哪,怎么是這么個問題……
季杰:(提醒)拿好話筒。
高希天:(把話筒湊近嘴)我,我有一個……
季杰:(制止)等等,話筒沒聲音……
[青年乙趕緊上前從高希天手里拿過話筒,調(diào)試,有了聲音后把話筒交到高希天手里。
高希天:(對著話筒)我有一個想法,一個夢想……
青年乙:(插進來)對不起對不起,再等一下……
[青年乙調(diào)試機器。
青年乙:說話,說句話。
高希天:說什么?
青年乙:隨便。
高希天:我有一個夢想,一直以來的夢想……
青年乙:好,沒問題,開始吧。
季杰:(清了清嗓子)高先生,我要問你的問題是:下輩子你想干什么?
高希天:(手握話筒,默默注視季杰,忽然冒出來)我想像你一樣。
季杰:(詫異)什么,像我?
高希天:對,我想把頭發(fā)剃光,剃成一個禿子,行嗎?
季杰:(定睛望著高希天,忽然扭頭對青年甲)拍,接著拍。
青年甲:(對準鏡頭)知道。
季杰:(轉(zhuǎn)向高希天,隱含譏諷地笑著)你想剃成一個禿子,你肯定?
高希天:對,肯定。
季杰:那好,那不用等下輩子,現(xiàn)在你的夢想就可以實現(xiàn)。(轉(zhuǎn)身問同伴)咱們帶了剃頭刀嗎?
青年丙:帶了。
季杰:好極了,拿來。
[青年丙從包里拿出一把剃頭刀,遞給季杰。季杰拿著剃刀走向高希天,攝影機在跟拍著他和高希天……
高希天:(不由從椅子上站起來,躲閃)不,別過來,我是開玩笑,開玩笑的。
季杰:(站住,舉起剃刀)收起來。
[青年丙上前拿走剃刀,收到包里。
季杰:不要再開玩笑了,知道嗎?
[高希天微感緊張,點頭。
季杰:(嚴肅地)說,下輩子你想干什么?
高希天:我想,想當一只夜鶯!
[四個年輕人·陋住。青年丙忍不住哧哧笑了。
青年丙:你……你這么個老頭兒,想當夜鶯?
(季杰示意青年甲繼續(xù)拍攝。
高希天:怎么,不成嗎?
青年丙:我看有點難,(問同伴)你們說呢?
季杰:我說得問問它們。
高希天:他們?誰是他們?
季杰:夜鶯啊。
高希天:好,可以,那你問吧。
季杰:應(yīng)該你自己問。
高希天:(怔了怔,思索片刻,用力吸了口氣)嗨,夜鶯,剛才你們聽見我的話了嗎?如果聽見了能不能給我一聲回答……
[舞臺一片寂靜。四個年輕人默默地看著高希天,等待著。高希天聳聳肩。
青年丙:它們不答應(yīng),老頭兒,你當不了夜鶯……
高希天:(對天)聽著,鳥兒,不管你們是不是夜鶯,你們都聽著,人,有下輩子嗎,有嗎?
[舞臺上寂靜無聲。
高希天:(目光轉(zhuǎn)向年輕人)你們?yōu)槭裁磫栠@個問題,下輩子干什么,那么我也問問你們行嗎?(走向青年丙)你,你愿意回答嗎,下輩子你想干什么?
青年丙:(聳聳肩)不知道,我得想想……
高希天:(走向青年乙)你呢?你說說看。
青年乙:這個問題我想過,可不是很確定,這輩子我干的是錄音,我覺得這行當不錯,有技術(shù)含量,但是……
季杰:(插進來)但是你不是一個好錄音,你根本就是瞎對付。
青年乙:誰說的?
季杰:我,我說的。真正的好錄音要的是火候,不嫩也不老,可你呢,你剛才在干些什么?(忽然指向青年丙)還有你,你簡直就是個糊涂蟲,誰能相信你學(xué)過照明!如果你真學(xué)過那你就是弱智,沒腦子,天底下最笨最笨的大笨蛋!
青年丙:(喃喃地)對不起,季杰,對不起……
(在發(fā)生這一切的時候,青年甲的攝影機一直在拍攝,緊緊跟蹤著季杰……
季杰:(忽然感到攝影機的存在)干什么,你還在拍嗎?!
[青年甲沒有回答,繼續(xù)拍攝。
季杰:(忽然笑了)好,好極啦!這正是我要的,(呼喚青年甲)老弟,我愛你,愛你!
[青年甲把攝影機更近地湊近季杰興奮的臉。就在這時蘭宏突然在床上坐了起來,一切在這一瞬間定格不動。
蘭宏:(微微迷糊地)誰?誰在那兒?
(照明燈的光倏地滅了,只有一束銀白的光照著蘭宏,其他人都成了黑漆漆的影子。
蘭宏:(警覺,提高聲音)有人嗎?是誰!
[四個年輕人如鬼影般退下去,只剩下高希天自己,他慢吞吞地拖拽著腳走向床邊。
蘭宏:老高?
高希天:(低聲答應(yīng))唔……
蘭宏:干嗎去了?
高希天:(來到床邊)撒尿。
蘭宏:幾點了?
高希天:不知道。
[高希天掀開被子,在床上躺下。蘭宏也默默躺下。
[燈漸暗。與此同時,另一束光照亮了舞臺的高處,那里有一個碩大的紙盒,是那種裝電視機的紙盒,紙盒慢慢旋轉(zhuǎn),轉(zhuǎn)到了敞開的一面,里面蜷縮地坐著一個人,是小雅。
[小雅的表弟季杰再次走了上來,來到紙盒前,看到里面的小雅。
季杰:(有些吃驚)表姐,是你嗎?
小雅:啊,季杰!
季杰:你在干什么,為什么在盒子里?
小雅:(挪了挪屁股,讓出空間)來,你也進來吧。
[季杰聳聳肩,好玩地鉆進盒子,擠著小雅坐下。
小雅:怎么樣?
季杰:(笑笑)有點擠,不過還可以。
小雅:告訴你個竅門,閉上眼睛,閉上眼就好了。閉上啊!
[季杰閉上眼睛。
小雅:怎么樣?什么感覺?
[季杰沒有出聲。
小雅:(也閉上了眼睛)肉體是可以消失的,只要有足夠的想象力,你可以到達任何地方。(遐想地)說吧,你想去哪?
季杰:(歪頭想了想)我呀,我想去一個合我胃口的星球。
小雅:(閉著眼,撲哧笑了)天哪,你的胃口太大了。
季杰:(閉著眼)不行嗎,你說的可是任何地方。
小雅:好吧,可以。可是什么樣的星球才合你的胃口?
季杰:(思忖,輕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小雅:(笑道)那怎么辦?
季杰:沒關(guān)系,給我一副翅膀吧,我自己去找,會找到的。
[小雅睜開眼睛,扭過臉看著季杰。季杰也睜開眼睛。
季杰:(玩笑地)怎么,不能有翅膀嗎?
[小雅默不做聲,看著季杰。
季杰:小雅?
小雅:(嚴肅而低沉地)季杰,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季杰:問吧。
小雅:我還要不要活下去?
季杰:(怔住)什么?
小雅:(鎮(zhèn)靜地重復(fù))我還要不要活下去?
季杰:(沉思,忽然伸出一只手摟住小雅的肩膀,使勁地摟了摟)你知道小雅,一切偉大的藝術(shù)都來源于痛苦……
小雅:不,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季杰:好吧,那我告訴你,一個人真心想做的事就是他最終做了的事情。
小雅:(看著季杰,聲音里露出一絲恐懼)你的意思是……我該去死。
[季杰無言以對,忽然他身手敏捷地從盒子里鉆出,一躍而起。
季杰:嘿,你還要在盒子里待多久?
小雅:(發(fā)怔地)不知道。
季杰:快,出來吧。
小雅:我不能,我出不去……
季杰:(不耐地)廢話,你當然能!
[小雅呆呆地看著季杰。
季杰:想不想知道我的電影拍得怎么樣了,(向小雅伸出手)來,來吧,別磨蹭了,快出來!
[小雅依然呆滯不動。季杰猛然伸手拽住小雅的胳膊,不顧一切地把她從盒子里拉了出來。小雅發(fā)出一聲驚愕的尖叫。
[燈暗。
六場
[燈亮,是小雅和高科的屋子。季杰和小雅坐在沙發(fā)上。
季杰:(侃侃而談地)觀眾是誰,是什么人,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不想,我就是我自己的觀眾,我只知道我喜歡什么,這才是最重要的。我不想取悅別人,我只相信有人會和我的喜愛一樣,那就足夠了。
小雅:說說吧,你的電影拍得怎么樣?
季杰:(興奮起來)你問我的電影嗎,一個字:棒!棒極了,非常非常的棒……
小雅:真的?
季杰:聽著,藝術(shù)只有兩種,好的和壞的,什么是好的?真的就是好的,虛假是藝術(shù)的劊子手。而我拍出的東西里面,沒有同情,沒有憐憫,沒有一句評判、承諾,甚至沒有欺騙,更沒有一絲煽情和任何的把戲,只有真實,真實的靈魂,也許可怕,但真實……
[小雅神情專注地望著季杰。
季杰:怎么,你不信嗎?
小雅:我信,我當然信。
季杰:(不由嘆息)唉,要是他們都像你就好了。
小雅:怎么,有人說不好?
季杰:不不,我還沒有給任何人看呢,是……有人不干了。
小雅:誰?
季杰:攝影,他走了。
小雅:為什么?
季杰:因為……他要去掙錢。原來我覺得他是我的同類,可我錯了。不過沒有什么,這種事就像洗牌一樣。
小雅:那你怎么辦?
季杰:難不倒我,現(xiàn)在我自己拍。我只是、只是有點難過。
[小雅望著季杰,忽然扭過身,從沙發(fā)后面拿出那個裝了錢的鞋盒子。
小雅:(把鞋盒放到自己的腿上,像敲鼓那樣敲了敲盒蓋)嗒嗒……
[季杰不解地看著小雅。
小雅:(再次敲擊鞋盒子)嗒嗒!
季杰:(疑惑地看著盒子)什么?
小雅:傻瓜,你以為是什么,看!(打開盒蓋,露出藏在里面的十萬塊錢)
季杰:(眼睛發(fā)亮,猛地站起來)錢!給我的?
小雅:當然,給你的。
季杰:(用手摸了摸腦袋,難以置信地)天哪!表姐,你是神仙還是天使!
小雅:(笑著蓋上盒蓋)拿去吧。
季杰:(沖上前,一把抓過鞋盒抱在懷里)啊,我有錢啦!(想到什么)多少?
小雅:十萬。
季杰:(沖動地彎下身緊緊擁抱小雅)謝謝,太謝謝了……
小雅:別謝我,這不是我的錢。
季杰:那你告訴高科,我感謝他,還要告訴他,這錢一分也不會少,絕不會打水漂,我拿腦袋擔保。
小雅:(笑著)誰要你的腦袋。
季杰:聽著,有一句名言,斯皮爾伯格說的:要想拍電影,你必須先拍一部電影。明白這意思嗎?要讓別人相信有了錢你能拍電影,就要先拍一部,一部低成本的電影,向別人展示你的才華,這樣錢就會滾滾而來??粗?,你們投了十萬將會看到一百萬的回報。
小雅:(撇撇嘴)吹牛吧。
高科:不不,這不是吹,是真的!
小雅:哎,你可以把那個攝影找回來了。
季杰:(一怔,頓了頓)不,只有真正熱愛電影的人才有資格和我一起拍電影。其他,免談。誰不想過好的日子呢,每時每刻我都在面臨抉擇,決定自己屬于哪一邊,是蕓蕓眾生,還是我自己。有時候真的很難,那感覺就像磨刀一樣,我覺得自己被磨啊磨啊磨啊,只有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一切就迎刃而解,刀就會像劃破空氣一樣劃破一切艱難坎坷。
[小雅感動地向季杰伸出一只手,季杰緊緊攥住她的手。
季杰:(動情地)表姐,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你這一個親人。
小雅:(略一沉吟)哎,你給家里打電話了嗎?
季杰:沒有。
小雅:為什么不打?
[季杰沒回答,從小雅手里抽出自己的手。
小雅:你多久沒給家里打電話了?
[季杰干脆站身離開了沙發(fā)。
小雅:你媽給我打過電話,說姨夫病了,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
(季杰背對小雅,默不做聲。
小雅:嗨,你聽見沒有,你爸爸病了。
季杰:(咕噥地)他死了才好呢。
小雅:你……
季杰:(猛地回過頭)我什么?你想想他是怎么對待我的!我想買DV他不答應(yīng),我買了,他把DV從六樓上扔下去!
小雅:那是因為你拿了他的錢……
季杰:(激烈地)他多少次讓我下跪,逼我下跪,把我關(guān)起來,鎖起來,你知道家對于我是什么?是一堵墻,堅硬的墻,我一次次撞在上面,碰得頭破血流……
小雅:可你媽媽呢,她多愛你啊,你難道就不想她嗎?
[季杰語塞,無言。
小雅:姨在電話里都哭了,說她想你,非常想你……
[季杰咬牙不語。
小雅:等拍完電影你回家去看看吧。
季杰:不。
小雅:你怎么這么狠心。你這孩子就是狠心,我就沒看你哭過,小時候也沒有。你是不是從來沒哭過?
[季杰不吭聲。
小雅:你知道眼淚是什么滋味嗎?
季杰:當然,咸的。
小雅:(微微譏笑地)這么說你還哭過,什么時候?
季杰:有一次,就那一次,其實我并不想哭,可是……嗨,告訴你也沒什么,(回憶地)有一陣子我一直在寫劇本,寫了好幾個,寫劇本不用花錢,劇本就是我的籌碼。我把劇本送給人看,但是沒有消息。我實在等不及了就去問,人家出去了,不在,我就在門口等,等了一天那人也沒回來。那是冬天,冷極了,又冷又餓。往回走的時候我腦子里什么也沒有想,只想著家里還有一袋方便面,就那樣我穿過大半個城市。一心盼著吃上那袋方便面,可等我回去一看,那袋方便面讓同屋的人給吃了。當時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眼淚一下就下來了,嘩嘩地止不住……
小雅:(難過)那你干嗎不找我?
季杰:那時候你和我一樣窮,你還沒認識高科呢。
小雅:哦……
季杰:你知道那感覺像什么?
小雅:什么?
季杰:很像我第一次射精,那次我也傻了,不知不覺就流了眼淚……
小雅:(看著他,忽然打了他一下)你這家伙真討厭!
[季杰咧嘴笑了。高希天走上來,來到小雅的門前,伸手敲門。
季杰:誰?
高希天:(微微遲疑)我。
小雅:(大聲地)進來,門沒鎖!
[高希天推門走進來。
高希天:(看到季杰)喲,你呀……
季杰:叔叔好。
高希天:你好你好,好久不見,在干什么?
季杰:拍東西。
高希天:什么東西?
季杰:下輩子你想干什么。
高希天:(愣住)你說什么,什么下輩子?
季杰:下輩子你想干什么。是我的電影的名字。
高希天:(驚異,難以置信)怪,這太怪啦……
季杰:怪?你覺得沒有下輩子嗎?(高希天沉吟)可是高叔叔,你怎么知道沒有,你又沒有死過……(手機的鈴聲響起)對不起……(從褲袋里摸出手機,接電話)喂……是我,哦,好好,我馬上就去……放心,錢沒問題。(掛斷電話,轉(zhuǎn)向小雅)我得走了,(指著放在沙發(fā)上的鞋盒子)這雙鞋……
小雅:是我送你的,拿去吧。
季杰:(拿起鞋盒,態(tài)度鄭重地)表姐,等著吧,穿上這雙鞋我一定會創(chuàng)造世界紀錄。再見。
[季杰轉(zhuǎn)身走出門去。舞臺上只剩下高希天和小雅。
高希天:他要干嗎,去賽跑?
小雅:(笑了笑,岔開話題)爸,你找我有什么事?
高希天:(有些尷尬)我……也沒什么……
小雅:(了解他地)你是不是想借錢?
[高希天的臉有點漲紅了。
小雅:錢放在老地方,你自己拿吧,你知道在哪兒……
[高希天沒有動,垂手而立。
高希天:(低語)當人恨得咬牙切齒的時候,往往是在恨自己。
小雅:什么?
高希天:我恨我自己,我看不起我自己。我拿過你們的錢,偷偷地拿過……
小雅:(阻止)別說了爸,那不怪你!
高希天:那怪誰呢?
小雅:(注視高希天,片刻)我覺得要怪她。
高希天:誰,你婆婆?(喃喃地)也許,也許你是對的。
小雅:(語氣鎮(zhèn)定)當然我是對的。
高希天:(看著小雅,耳語般)你恨她……
小雅:你不恨嗎?
[高希天無言。
小雅:是不想說還是不敢說?
高希天:(思忖,傷痛地嘆息)唉,她也可憐……
小雅:可憐?她?!
高希天:(自語)我不是不后悔,有時候我很后悔,那滋味可真難受,所以我怕醒過來,每次喝醉酒醒過來,回到大白天的現(xiàn)實……可怕,十分可怕……(頓住,長嘆)生命過得真快啊,可我好像還沒活過似的,但是誰又活過呢?
小雅:(有所觸動,詢問)爸,你原來是唱歌的,是嗎?
高希天:(一驚)誰?誰告訴你的?
小雅:高科。
高希天:他還說我什么?
小雅:沒什么。(有些好奇)你真的唱過歌?
[高希天沒有吭聲,有些出神。
小雅:爸,你想什么呢?爸!
高希天:(驚醒)唱歌?不不,不行,我不能唱,唱不了。
小雅:(不由好玩地)唱一個嘛,唱一個怕什么。
高希天:(臉上浮起恍惚的笑意)我唱不好,糟透了……
小雅:(玩笑地)比烏鴉叫還難聽嗎?
高希天:(笑了)對,就是,比烏鴉叫還難聽……
[小雅家的房門被輕輕推開,蘭宏出現(xiàn)在門口。
小雅:聽著,烏鴉唱歌是這樣……
[小雅模仿烏鴉的叫聲,學(xué)得很像,高希天被逗笑了。蘭宏邁步進屋,高希天一眼看到她,笑聲噎在他的喉嚨里。小雅沒有覺察,仍然學(xué)著烏鴉叫。
蘭宏:好玩,多好玩啊!
小雅:(戛然而止,不悅)你怎么沒敲門?
蘭宏:敲門?在我自己的家里還要敲門。
小雅:這是我和高科的家。
蘭宏:這房子的產(chǎn)權(quán)人是我。
小雅:(反駁)那我可以隨便進你的房間,不敲門嗎?
蘭宏:(瞟著高希天和小雅,有些惡毒地)怎么,你們倆有什么秘密?
高希天:你胡說!
蘭宏:沒有就沒有,嚷什么。
小雅:(忍不住故意挑釁)也許有呢。
蘭宏:(瞥著小雅,冷笑)是嗎,什么秘密?
小雅:不能告訴人的才叫秘密。
高希天:(狼狽地)我走了……
[高希天轉(zhuǎn)身往門口走。
蘭宏:站住!(高希天站住)你到這兒干什么來了?
小雅:聊天,和我聊天。
蘭宏:(不理睬小雅,對高希天)我在問你。
高希天:我,我沒有……
小雅:(生氣)爸,你不能和我聊天嗎?和我聊天有罪?
高希天:我不是這意思……
小雅和蘭宏:(同時質(zhì)問)那你什么意思?!
高希天:(苦苦地)你們……我求求你們,不要逼我了,讓我走吧。
[小雅和蘭宏沉默。高希天扭身逃也似的沖出門去。緘默。
蘭宏:高科呢?
小雅:辦事去了。
蘭宏:什么時候回來?
小雅:他沒說。
蘭宏:等他回來了讓他到我那去一下。
[小雅不吭聲。
蘭宏: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聲?
小雅:(簡短地)聽見了。
[蘭宏不再說話,扭身走出房門。燈暗。
七場
[風聲漸起,天幕上出現(xiàn)縱橫交錯的電線,在風中嗚嗚叫著。舞臺前區(qū)亮起來,是蘭宏家的一角,蘭宏獨自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臉色陰沉,眉頭緊蹙。
蘭宏:(低聲自語)清楚了,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要再心存什么僥幸了,是他,就是他,你的兒子,在欺騙你,把你當成一個傻瓜,傻瓜蛋!(喘了口氣)多糊涂啊,把公司交給他,不錯,他是我生的,可他的身體里也流著他爸的血。我干了蠢事,我真愚蠢!(頓住,沉思)不,我是愚蠢嗎,不是,我是活該!活該!我該死,早就該死,我怎么沒有死啊!(哽咽,眼淚不由滾落下來,她用力抹去淚水,聲音里流露出難以抑制的痛恨)科,高科,你這個混蛋,你竟然敢騙我。連眼都不眨一眨,你以為你能蒙混過關(guān)嗎?就讓你這么得逞了?你太小看你的媽媽啦!(氣得咻咻直喘)你等著,我要讓你付出代價。這個家是我的,你別想再沾家里一分錢,什么也別想碰。沒有我我看你怎么活?!(咬牙地)早就該讓你們嘗嘗滋味了,呸,死去吧,死到大街上去!(頓住,緩過一口氣)他哪兒來這么大膽子?他拿錢干什么去,有什么用?難道真的給了那個麗麗、美發(fā)廳的老板娘?(疑惑)那小雅呢,他不怕小雅知道嗎?難道說……他真的變了心?(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天哪,這可能嗎?!
[高科推門進屋。
高科:媽……
[蘭宏沉默。
高科:媽!
蘭宏:(極力顯得平靜)回來了。
高科:小雅說你找我。
蘭宏:來,坐下。
高科:(走近兩步)你就說吧,什么事兒?
蘭宏:陪我坐一會兒不成嗎?
(高科在椅子上坐下。蘭宏不說話,兩個人默默坐著。
高科:(感覺不自在)媽,真的沒事嗎?
蘭宏:是,我就是想和你待會兒。
高科:咱們不是天天待在一塊。
蘭宏:不,不一樣……
高科:(不懂)怎么?
蘭宏:我想你和我,咱們母子倆,彼此之間坦誠相待,沒有隱藏,沒有秘密……
[高科不安,不出聲。
蘭宏:科,你有秘密嗎?
高科:(裝傻)什么秘密?
蘭宏:我有,我有一個秘密,從來沒有告訴過你,你想知道嗎,想不想?
高科:(沒有把握)什么?
蘭宏:我要是告訴你,你也要像我一樣毫無保留……
高科:那你還是別說了。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
蘭宏:為什么?
高科:不為什么。
蘭宏:你真的不想知道?
高科:不想。
蘭宏:可我要讓你知道,你等著……
[蘭宏從椅子上站起來。
高科:(緊張地看著她)你干嗎去?
蘭宏:我拿一樣?xùn)|西給你看。
高科:什么東西?
[蘭宏不回答,打開柜子的抽屜,從里面小心地取出一張寫著字的紙,看了一眼,走回到高科面前。
蘭宏:在這兒。
高科:(提防地)什么?
蘭宏:你自己看吧,看了你就知道了,我這輩子活著是為了什么,為了誰!(把紙遞向高科)給你。
高科:(躲避,逆反地)不……你不就是想說為了我嘛!
蘭宏:(盯著高科)說對了,一點沒錯兒,是為了你。就是為你。
高科:(厭煩,抑制不住地)那你要我怎么辦?你是我媽,你總不能把我掐死吧。
[蘭宏的臉一下變得煞白,揮手給了高科一個嘴巴。高科呆住。
蘭宏:(滿腔憂憤)混蛋!沒良心的東西,知道你干了什么?你把你媽的心連根拔出來,血淋淋地拔出來!就是你,你干的!
[高科神情呆滯,望著蘭宏。
蘭宏:(把手上的紙揣進衣袋,用力喘了一口氣)說,說吧,你拿那十萬塊錢干什么了?
[高科不回答。
蘭宏:(用力一拍桌子)說!
[高科渾身一顫,但仍然不吭聲。
蘭宏:男子漢敢做就敢當,想不承認,抵賴?!
高科:(咬牙)好,我告訴你,錢,我給了季杰。
蘭宏:誰?你給誰了?
高科:季杰,小雅的表弟,我給他投資拍電影了。
[蘭宏怔住。
高科:(極力鎮(zhèn)定地)現(xiàn)在很多人都投資影視,因為能賺錢。季杰向我保證了,他的片子賣出去,四六分成,盈利大半歸我、歸咱們……
蘭宏:(難以置信)你說你把錢給季杰拍電影了?
高科:對,片子除了賣還能得獎,世界上有很多電影節(jié),大大小小,大的不敢保證,小的一定沒有問題,只要是得了獎……
蘭宏:(大喝一聲)住嘴!
[高科的話音戛然而止。
蘭宏:(切齒冷笑)明白了,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高科,這是真的嗎,你真的這么傻,信這些屁話!
高科:這都是實話,媽……
蘭宏:(斷然地)別再說了!好,就這樣,這十萬塊錢咱們不要了,就算給他、給他們了。離婚,你必須離婚,只要小雅答應(yīng)離婚,我既往不咎,我給她買火車票,送她回家。要是她姨不愿意收留她,那、那我可以給她在那邊租房,或者再給她一筆錢,讓她做個小買賣……
高科:(不可思議)你在說什么?!
蘭宏:要是你喜歡那個麗麗,也行,咱們干脆投資辦個美容院,讓她經(jīng)營,我看那姑娘不笨,腦子夠用……
高科:媽,你是不是瘋啦!
蘭宏:我可沒瘋,是你中了邪,鬼迷了心竅!她有什么好,有什么好?!一身病,什么都不能干,路都走不了,那么瘦,連胸脯都沒有,她洗澡的時候我看見過,她的奶頭就是兩個發(fā)紫的小圓點……
[高科忽然抄起桌上的一個杯子,“啪”地摔到地上。蘭宏驚愕地呆住。這時響起敲門聲。蘭宏和高科怔住。門開了,小雅出現(xiàn)在門口,她沒有坐輪椅,拄著一根拐杖,一步步走進屋子。
高科:(惶惶然)小雅,你怎么來了?(上前要攙扶她)
小雅:(阻擋)不,不用。
[小雅有些困難地走到桌邊,在椅子上坐下。
蘭宏:(緩過神)我在和高科談話呢。
小雅:我知道,你們的談話和我有關(guān),我不想被排除在外。(冷靜地)說吧,那十萬塊錢怎么辦?
高科:我正在和媽說呢,那筆錢是咱們的投資,季杰向我保證了,肯定能賺回來,多了不敢說,幾萬塊絕對沒有問題。(望著蘭宏,目光中滿是懇求)媽……
蘭宏:(板著臉)幾萬?一萬,還是九萬?
高科:這,現(xiàn)在還不好說……
[蘭宏冷冷一笑。
小雅:不,好說,很好說,根本不是賺多賺少的問題,也不是賺不賺的問題,而是……
高科:(不由想阻止)小雅!
小雅:(不理睬,堅決地)是能不能賣出去。季杰的電影很可能賣不出去,這樣的可能性占百分之八十以上。這才是實話,大實話。
(高科不知所措。
蘭宏:(瞪著小雅,繼而轉(zhuǎn)向兒子)你還有什么話說?
高科:(被逼無奈,對小雅)那,那他怎么和我說能賺錢?
小雅:他能怎么說,說別管我能不能還,把錢拿來。
[高科語塞。
蘭宏:夠了!(對小雅)都是你,是你在背后指使,是你的陰謀。
小雅:(微微笑著)你怎么認為一點也不重要,我這么做是因為我愿意。
蘭宏:(沖口而出)你混蛋!
小雅:別罵人。(極力讓自己顯得鎮(zhèn)靜)你想過嗎,也許你從來沒有想過,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什么,時間和金錢是用來干什么的,(頓了一下)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季杰喜歡拍電影,他就想拍電影。
蘭宏:他想死我也不管,憑什么拿我的錢!
高科:這是投資……
蘭宏:(逼近小雅)也許你從來沒想過,靠別人養(yǎng)活的人叫什么,有個名字,寄生蟲。
高科:(制止)媽!
蘭宏:(轉(zhuǎn)身怒斥)糊涂蛋,還執(zhí)迷不悟!想想她遇到你的時候什么樣,有什么?一無所有!我說了她不為別的,就是為錢,這下她得逞啦!
高科:(激憤)錢錢,錢算什么!
蘭宏:人沒錢能活嗎?太陽從東邊出來,你能讓太陽從西邊出來嗎?
小雅:(兩眼發(fā)黑,聲音嘶啞)對,你說對了,我就是為了錢,我得逞了。你能怎么樣!
蘭宏:(氣得哆嗦,瞥一眼高科,忽然刻毒地笑了)是,我是不能怎么樣,可是小雅,有件事你還不知道吧……
高科:(驚慌)媽,你要說什么?
蘭宏:(冷酷地)別裝了,你知道我要說什么。
高科:不許你胡說八道!
蘭宏:不許?我不許你和她結(jié)婚,結(jié)果呢!
高科:(反抗地)我愛她,我愛她!
蘭宏:(不顧一切)那你為什么還和別的女人上床!
高科:(拼命控制自己,臉漲得通紅)你……這是造謠,根本就沒有這樣的事,你是想挑撥我和小雅……
蘭宏:(高聲呵斥)高科!不要再演戲啦!
[高科呆住。死寂。
蘭宏:(瞟著小雅,輕聲地)還用我再說什么嗎,你很聰明,你能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兒。
[小雅注視高科,高科不敢看她,背過身去。小雅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身,往門口沖去,但她的腿沒有這個力量,她摔倒在地。高科沖上前扶她。
小雅:別碰我!滾,滾開……
[高科的動作在一半停住,他忽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蘭宏默默地在扶手椅上坐下。小雅奮力掙扎,想站起來…一
[忽然燈滅了。舞臺上落下一塊黑色的紗幕。蘭宏在紗幕后面喊:怎么搞的,燈怎么滅啦!停電了嗎?
八場
[黑色的紗幕后面亮起_點黃光,漸亮的黃光映出高科的臉,他手里拿著一支蠟燭向沙發(fā)走近,把蠟燭放到茶幾上。紗幕緩緩升上去。小雅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fā)里,燭光照亮她的身影。
高科:(低聲告知)我給供電局打電話問了,他們說還在搶修……
[小雅沒有聲音。
高科:(試探地)你知道幾點了嗎,已經(jīng)十二點半了。
[小雅依然沉默。
高科:(艱難地)小雅……
小雅:(囁嚅)干嗎?
高科:(為小雅的回應(yīng)感到驚喜)你渴不渴,要喝水嗎?想不想吃點東西,我去給你弄……
小雅:不,不要。
高科:那你想怎么樣,總不能一直這么坐著吧。
小雅:為什么不能。
[高科無言以對。
小雅:(喃喃地)真好,停電了真好,我喜歡黑暗,黑暗是大自然最純粹的顏色,是宇宙的顏色……我熟悉黑暗,黑暗就像是我的老朋友,我的情人……(瞥一眼高科)站著干什么,坐吧。
[高科順從地在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下。
小雅:(默默回想,帶著感情)那天我頂著風,穿過一條條街道,涉過一條條田壟,我走哇走哇,一次也沒有回頭,當我爬上家鄉(xiāng)的那座小山,暮色開始降臨。西天的桃紅還那么艷麗,東方的第一顆星星已經(jīng)升起了。不一會兒,天空就布滿了數(shù)不清的閃爍的星斗。小鎮(zhèn)的燈亮了,星星點點,很微弱,我弄不清星星和燈光哪一樣對我更真實。夜空越來越藍,我的心一點點膨脹起來,脹得大極了,和天地一樣大。一股強烈的渴望慢慢升騰,我要跑,要飛奔,用我的雙腳跑過荊棘叢生的大地,讓雙腳滿是鮮血,我要不顧一切地沖向黑暗,因為我相信在那黑暗的盡頭一定有什么東西在等著我……(停住,長久地靜默)然而等著我的是什么呢?是疾病,是類風濕,是死亡……
[燭光搖曳。高科屏息坐在那兒。
小雅:(看高科一眼)你知道,死神認識我,我和他有過一次約會。那次我已經(jīng)作出了決定,我對自己發(fā)了誓,生命必須屬于自己,不能按照我的意愿生活,我寧可死。
高科:(難過)小雅……
小雅:那時候我的手幾乎不能動了,再也拿不起畫筆,我身上沒有看病的錢,事實上我已經(jīng)走投無路了。煤氣罐就要空了,我再也沒有錢換新的,那是我最后的機會。我擰開閥門,鼻子里已經(jīng)聞見那股刺鼻的氣味,結(jié)果我聽見了敲門聲……(扭過臉注視高科)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阻止我,不讓我走?!
高科:(心痛地)你知道為什么,你知道。
小雅:(用力吸了口氣)愛,就是使痛苦更加痛苦,是嗎?
高科:不,不是……
小雅:那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有多痛苦嗎?!把一只空杯子交給要渴死的人,你這么做是不道德的,是殘忍……
高科:我的杯子不是空的,是滿的,滿滿的!
小雅:你再敢說。(目光灼灼,注視高科)那個女人是誰?
高科:你為什么不信我的話,我沒有……
[小雅忽然揮手給了高科一巴掌。二人呆住。
小雅:(拼命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對不起,真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權(quán)利問,因為我無法滿足你。我知道結(jié)婚有多危險,我心里很明白,這危險會隨著時間一天天增加,懲罰也日益嚴酷,回頭的路已經(jīng)由死神把守著,除非……(感到恐懼,倒吸了一口氣)除非我真的把自己當成一個殘廢,一個廢物,植物人,有植物般的耐性,可我做不到……
[小雅掩面而泣。高科呆呆看著她,猛然撲倒在小雅面前,跪下。
高科:小雅,我對不起你……小雅……
小雅:(咽下哭泣,抬起頭)那個女人是誰?
高科:你不認識,一個叫麗麗的。
小雅:她是干什么的?
高科:你聽我說,她是干什么的不重要,她叫什么名字也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
小雅:(看著高科,深深探究地)你愛我……
高科:是,是的,絕對沒有錯。(陷入回憶)你還記得我和你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那天你到家裝市場找工作,找到我們公司,我和你聊起來,聊到很晚,后來我和你說了一句話……(停住,望著小雅)你記得我說了什么?
小雅:(回望著高科)你說你很寂寞……
高科:對,就是這句。(默默凝視小雅,仿佛回到當初的情景)你知道嗎,我非常寂寞。
小雅:(也回到當初)是的,我們基本上來說都很寂寞。
高科:我怎么做才能排遣寂寞呢?
小雅:我畫畫。
高科:可我不會畫。
小雅:你可以做你喜歡做的事。
[高科無言。
小雅:你不知道你喜歡什么?
[高科思忖,有些茫然地搖了搖頭。
小雅:你可以工作,掙錢。
高科:我試過,好像……沒什么用。
小雅:那就對了!世上沒有去除寂寞的妙方,我們都在這個世界上踽踽獨行,你、我,大家,每一個人,都一樣。
高科:(壓低聲音,抑制著激動)那天晚上我躺到床上,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我心里懷著奇跡的預(yù)感,有點著迷又有點害怕。很久以來,自從我長大成人,我一直覺得自己的心里有些東西,我不知道是該扔掉它們,還是該抓住它們,那天晚上我明白了,我要抓住它們,緊緊地抓住。(捫心自問)生活是什么?小的時候?qū)ξ襾碚f就是按照我媽的話去做,長大以后我照著慣性生活,即便現(xiàn)在也還是這樣。一天天,從早到晚,一睜眼就要面對無數(shù)的麻煩,被形形色色的人包圍著,我媽發(fā)號施令,我爸爸醉話連篇,從來如此,永遠如此,(頓住,小心翼翼地)但是有一點不同了,只有這一點,我不再孤獨,我有你。
[小雅望著高科,眼圈紅了。
高科:怎么,你哭了嗎?
[小雅垂下頭。
高科:小雅,你能原諒我嗎,能嗎?
[小雅無聲。
高科:我向你保證,拿一切、拿生命保證,我絕不會再……
小雅:(抬起頭)不,不要說了。
高科:(深切地企盼)那你原諒我了,是嗎?
[小雅望著高科,抬起一只手,像母親似的摸了摸他的頭發(fā),高科撲進她的懷里,像孩子似的哭出聲來。
小雅:(摟住他,撫慰地)別哭,不哭了……
(高科用力抱住小雅,抱得死死的,小雅不由呻吟了一聲。
高科:(抽噎)知道嗎,我恨不得經(jīng)常這樣抱著你,又恨不得一個人走開,好安靜地回味。(吸了口氣,在小雅懷里蹭掉淚水,松開手)如果沒有你,小雅,我就不是我了……
[小雅無聲地看著高科。
高科:你懂嗎,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我……
小雅:(用手指輕輕壓住嘴唇,輕輕地)噓……
[小雅欠身湊近蠟燭,“噗”地把蠟燭吹滅了。舞臺前區(qū)黑下來,與此同時,天幕亮了,一輪銀盤似的大月亮,靜靜地照著。
天幕變化,漸漸發(fā)亮,是曙光……
九場
[響起收音機里的天氣預(yù)報:今天白天多云轉(zhuǎn)晴,西北風五六級,陣風七級,最高溫度攝氏十一度。最低溫度攝氏零度。天氣預(yù)報完畢,響起歡快的音樂。
[天幕上霞光四射,蘭宏和高希天在晨練,兩個人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扭動腰肢,做出一連串微顯夸張的動作,像是一段編排滑稽的有趣的舞蹈。音樂漸弱,蘭宏和高希天邊舞邊倒退,舞下場去,
[從舞臺一側(cè)走上來季杰和他的兩個同伴,青年乙和青年丙,他們依舊穿著邋遢,肩扛手提著一堆攝影器材,走到舞臺中間,放下沉重的器材,默默動作,支起照明設(shè)備,架起攝影機,調(diào)光……
季杰:(掌握著攝影機,從鏡頭里觀看)嗨,太亮,呲了!
青年丙:(調(diào)整燈光)怎么樣?
[季杰沒有說話。
青年丙:怎么樣,成不成啊?
季杰:(抑制著不滿)你自己來看看!
[青年丙走到攝影機前,看了一眼,走開,再次擺弄燈光。高科推著輪椅,小雅坐在輪椅里,二人走上來。
小雅:還沒準備好嗎?
季杰:馬上,馬上就好。(命令地)話筒!
[青年乙把話筒遞給小雅。
小雅:(接過話筒,一邊笑著)喂,喂,聽見了嗎?
季杰:可以。
小雅:可以開始了?
季杰:(看看大家)好,準備開始。(頓了一下)開始。
小雅:(小心地)開始了?
季杰:對,可以說了。
小雅:直接說,沒有人問我問題?
季杰:(在攝影機后面)問題是一樣的,下輩子你想干什么?
小雅:(略略思忖,忽然把話筒遞向高科)你先說吧。
高科:不不,讓我想想,我還沒想好……
小雅:那好,那我說。(把話筒湊到嘴邊,一邊思考著)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曾經(jīng)幻想過……
高科:(插話)你現(xiàn)在也不老啊。
小雅:我說的是心理年齡,我經(jīng)歷的事太多了……(問季杰)沒關(guān)系吧?
季杰:沒關(guān)系,接著說。
小雅:(重新起頭)在我年輕的時候,我曾幻想人生應(yīng)該是什么樣子,那些幻想都被一層粉紅色的光籠罩著,很美麗,十分美麗。后來,光,逐漸黯淡,消逝,但是我并不甘心,不死心,還是心存幻想。我幻想過自己是個超人,可以不為命運禍福左右,幻想我四肢強壯,畫箱背在肩上毫無分量,翻山越嶺,健步如飛;我還曾幻想我是一只飛翔的貓,尾巴在巨大氣流的吹拂下上下翻飛,渾身的毛緊貼著皮膚,……
高科:你畫過那樣一幅畫。
小雅:對,我畫過那樣一只貓……(微微垂下頭,又抬起來)我要說的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幻想離開了,真的離我而去,再也不會有“老天爺,這是為什么”這類疑問了,我看清了事情的本來面目,一個人,若不自殺就該接受生命,自殺和接受,二者選其一……
高科:(似乎想阻止)小雅……
小雅:聽我說完。我選擇的是接受,接受生活,接受我自己……(轉(zhuǎn)向高科,克制著感情)知道為什么嗎?因為我不想辜負你。高科,我會努力的。
[高科呆呆地望著小雅。
季杰:(忽然命令)快,把話筒給他,給高科。
[小雅把話筒遞給高科。高科沒有反應(yīng)。
季杰:拿著,該你了。
[高科接過話筒。
季杰:說,高科,說話!
高科:(咬了咬嘴唇,一邊思索著)好,好吧,我只有一句話,就一句,如果有下輩子,我是說如果,小雅,我還要和你在一起。完了。
(高科把話筒遞回到小雅手里,兩個人四目相對。青年乙和青年丙似乎被感染,無言地望著他們。季杰扛著攝影機,圍著小雅和高科慢慢迂回,迂回……突然,蘭宏沖上臺來,高希天緊隨在她身后。
蘭宏:啊,是你們,果然是,你們居然還敢來,好啊!來得正好……
[眾人愣住。
蘭宏:你這個騙子,不要臉的,(逼近季杰,季杰忽然把攝影機對準她)把錢還回來!告訴你,要是不還我就去報警,我絕不是嚇唬你。
[季杰邊后退邊拍攝。
蘭宏:干嗎?拍我?(大吼一聲)給我站住!
[季杰腳下一絆,差點摔倒,連忙抱住機器。蘭宏果斷地沖上前,從他手里奪過機器。
蘭宏:這機器我扣下啦,等你把錢拿來再還你。
季杰:這機器不是我的,是租的。
蘭宏:我管不著,拿錢去吧。
季杰:我沒錢。
蘭宏:想賴,(回頭命令高希天)你過來。拿著這機器。
[高希天上前接過攝影機。
蘭宏:去,拿到屋里去。(高希天微顯遲疑)去啊!
[高希天轉(zhuǎn)身要走。
季杰:高叔叔!
[高希天站住。
蘭宏:別理他,走你的……
季杰:等等,你們不能這樣!我是在拍電影,拍電影,你們懂嗎?
蘭宏:(注視季杰,突然地)好,季杰,我問你一句話,你要是能回答我,我就把機器還給你。
季杰:太好了,謝謝,問吧。
蘭宏:(盯視著他)你說,你是從哪來?
季杰:(有點意外)這就是你要問的?我從郊區(qū)來,我住在郊區(qū)……
蘭宏:不不,你誤會了,我問的是你,你這個人是從哪兒來的?
季杰:人?(聳聳肩,覺得有點好笑)從地球上,反正不是從外星。
蘭宏:這就是你的回答?
季杰:你還要什么樣的回答?
蘭宏:(深深吸氣,嚴厲地)聽著,你是從你媽媽的肚子里來的。
季杰:(一怔)噢,這意思啊。當然,那還用說,我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蘭宏:可你為你媽媽做過什么?
季杰:我媽有工作,不需要我養(yǎng)活她。
蘭宏:(壓低聲音,一點點釋放)對,她需要你偷她的存折,把存折上的錢一分不剩地取走,把存折再放回去……
季杰:誰說的?
蘭宏:她需要你過年回家的時候把家里的電視機賣了,需要你動手打你的父親,拿菜刀劈了家里的門!(氣勢逼人)你為什么不拍拍你自己,一個畜生是怎么對待生他養(yǎng)他的父母的?啊?!
季杰:(無言,咬牙沉思,聲音里流露出感情)對,也許我會拍這樣一個電影,早晚會拍的,但是現(xiàn)在我還沒有這個力量,我還沒有準備好。(咬牙)是,我是做過一些事情,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里都有黑暗和光明,我取走了我媽存折上的錢,可我在存折里留了一張條子,我告訴了她為什么。
蘭宏:為什么?
季杰:我喜歡拍電影,只想拍電影,如果非讓我去掙錢,我會有被脅迫的感覺,如果讓我為掙錢而活著,我會恨我自己。
蘭宏:那你怎么活,要誰養(yǎng)活你!
季杰:人怎么都能活,你看我像要死嗎?
蘭宏:我看你該死。
季杰:沒有人該死,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是有理由的,我拍電影就是要找出那些理由。
蘭宏:(無比輕蔑)你?你拍的是垃圾。
季杰:(笑了)那是你的標準。這個世界的標準可不由你定。
蘭宏:咱們可以走著瞧。
季杰:同意!對極了,你會看見的。
蘭宏:看見什么?
季杰:一個大師。
蘭宏:大師?
季杰:對,我,我就是大師。
蘭宏:(瞪視季杰)大師?!老天爺,我的媽呀!(撲哧笑了,繼而爆發(fā)出一陣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幾乎跌倒,漸漸地她止住笑,喘息著)好玩,真好玩……
季杰:(顯得極輕松)對,當然好玩,好玩得不得了,太好玩啦!
蘭宏:(疑惑)什么好玩?
季杰:(故意氣她)拍電影啊,拍電影對我來說是世上最好玩的事,像小孩過家家。
蘭宏:(譏諷地)你不是大師嗎?
季杰:我只是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蘭宏:(不知說什么)你、你喜歡個屁!
季杰:蘭阿姨,你真愛罵人,我認識你的時間不算短了,很少看見你笑,你活得一點不快活。想過你為什么不快活嗎?
蘭宏:見你的鬼!(對高希天)走,不聽他胡扯。
季杰:等等,等一下!我給你朗誦一首詩。(挺直身子)
如果我不能做我想做的事
那么我的工作就是
不做我不想做的
事情
這不是同一回事
但這是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蘭宏:(無比厭惡地)放屁,都是放屁!(對高希天)走,跟我走!
[蘭宏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高希天卻沒有動。
蘭宏:走啊!
[高希天默默呆立。
蘭宏:老高,高希天!你聽見沒有,聾了嗎!
[高希天依然不動,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希天身上。
季杰:(有所感覺,期待地)高叔叔……
[高希天忽然走向餐桌,把攝影機放到桌上。眾人愣愣地看著。
蘭宏:你、你瘋啦!
[蘭宏欲上前,季杰敏捷地沖在她前面拿走了攝影機。蘭宏沖過去與季杰爭奪,發(fā)瘋地扯住季杰廝打,季杰不顧挨打,護住攝影機。
季杰:(對同伴)嘿,把機器拿走,快呀!
[青年丙上前,趁亂從季杰手里接過攝影機。
季杰:走,快跑!
[青年丙和青年乙向下跑去,蘭宏欲去阻攔,季杰反手揪住她,死死地揪住。兩個年輕人抱著機器跑下。季杰慢慢放開手。蘭宏劇烈地喘息著,除了她的喘息聲舞臺上一片死寂,氣氛緊張得令人窒息。忽然間蘭宏雙手捂住臉,不能自持地啜泣起來,兇猛的抽噎使她渾身顫抖。所有人呆住。
高科:(慢慢走近她,難過地)媽,媽……
[高科伸出一只手安撫地摸了摸蘭宏的后背。蘭宏止住了抽泣,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著兒子。
蘭宏:科……
高科:(哄勸地)別鬧了媽……
[蘭宏一怔,猛地用力推開高科,高科向后踉蹌了兩步。
高科:(驚愕)媽!
蘭宏:(痛心疾首地)你不是我兒子,你走,(指指小雅)帶著她,你的老婆,滾,滾出這個家!
[高科不由得看看小雅……
小雅:(反抗地)為什么,這個家也有他一份,這些年高科一直辛辛苦苦……
蘭宏:住嘴!(一腔憤恨,指著小雅和季杰)你,還有你,你們不是別的,你們是毒藥!你們瘋瘋癲癲,無法無天,自己不好好活,還要把別人的生活攪得一團糟。你們什么都不在乎,心里只有你們自己!可你們還要靠著我,靠我這樣的人來養(yǎng)活你們……
高科:媽!
蘭宏:可憐啊兒子,你……不過也不怪你,魔鬼要迷惑人,人能怎么辦。跟她去吧,但愿你能有清醒的一天,這個家的門對你是敞開的。記住,只對你一個人。
高科:(難以置信)你要我走,真的?
蘭宏:(懷著一絲希望)你愿意留下來嗎?
[高科的目光從母親身上移開,轉(zhuǎn)向小雅。
高科:(小心翼翼地)怎么辦?
小雅:(微笑,平和地)那咱們就走吧。(隨即招呼季杰)走,季杰,咱們走。
[高科上前推起小雅的輪椅,三個人往門口走。
高希天:(突然地)站住,你們上哪兒去?!你們哪有地方可去啊!
季杰:沒關(guān)系,可以先到我那兒擠擠。
高希天:不不,不要這樣,蘭宏,你不要……
蘭宏:小心高希天,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還是別鬧的好。
高希天:(看著蘭宏,忽然冷笑一聲)怎么個好法?
蘭宏:好就好在我還能容你。
高希天:可我要是容不了你呢?
蘭宏: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
高希天:你以為我不敢嗎?
蘭宏:(意外,微感惶恐)你要怎么樣?
高希天:我……(忽然轉(zhuǎn)過頭,向著三個年輕人,情緒激動地)你們想不想聽我唱歌?我會唱歌!
[眾人愣住,有些瞠目結(jié)舌。
高希天:不騙你們,是真的。(興奮,幾乎有些迫不及待)聽著,你們聽我說,我有話要告訴你們,從十六歲到三十九歲,整整二十三年,我都在學(xué)聲樂,我的老師遍布全中國,他們都是聲樂界鼎鼎有名的人物。我、我還上過意大利音樂學(xué)院。為了去意大利我辭了職。我辭過三次職,被開除過四次。不能怪人家,用我妻子蘭宏的話,我是個瘋子??墒撬e了,我不瘋,我心里知道我有多清醒。這個社會所能提供給我的好處根本無法和我所追求的目標相比,我想、就想當一個歌唱家。隨你們怎么說,不負責任也好,不稱職也好,也許我確實不配當丈夫和父親,可沒有犧牲哪來的成功!我想成功,沒人比我更想!可是……(頓住,有些茫然)成功是結(jié)果,是我不能控制的事。我唯一能控制的是我自己,對不對?二十多年,我日復(fù)一日,拼盡全力地學(xué),唱,當一個歌唱家實在太難了,不是有一個好嗓子就能當歌唱家的。我的聲帶小結(jié)了,后來長了息肉,有一次我失聲了,三個月說不出話。到后來所有的老師都不收我的費了,他們?yōu)槲叶袆印?br/> 蘭宏:(粗暴地打斷)你的老師說你根本沒有悟性,沒有希望……
高希天:不,他們說我一直在進步,他們鼓勵我堅持。(注視蘭宏)只有你,到死我也不會原諒你。那次演唱會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我訂了劇場,訂好了時間,票都發(fā)出去了,可到了那天……
季杰:(心急地)那天怎么了?
高希天:劇場是黑的,黑得像座墳?zāi)?,大門鎖著,連看門老頭兒都回家了。(直指蘭宏)她負責發(fā)票,一切都是她設(shè)計好的,是她的陰謀……
[高希天說不下去了。
蘭宏:(干巴巴一笑)哈,歌唱家的美夢終于破滅了。
季杰:那后來呢?
蘭宏:后來我給他找了工作,在街道幼兒園。
季杰:音樂老師?
蘭宏:不,值夜班。
[高希天默默地站立在那兒,垂著頭。舞臺的氣氛被一股深深的哀傷所籠罩。季杰走向高希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季杰:沒事兒吧高叔叔……
高希天:(晃了晃腦袋,努力恢復(fù))沒事兒,沒什么……(看一眼季杰,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正常,年輕人,小伙子,你要走就走吧。
季杰:(真心關(guān)切地)那你呢?
高希天:我?我能走到哪兒去,這是我的家……(望向高科和小雅)孩子,這兒也是你們的家……
[季杰轉(zhuǎn)身看了看高科和小雅,什么話也沒說,拔腿向門口走,打開門徑直走了出去。屋子里剩下這一家四口人。死寂。
蘭宏:(沉重地嘆息)這家伙走了,(看著高科和小雅)你們倆呢?
高希天:(惶恐,乞求地)蘭宏,別再說了,你還要怎么樣啊?!
蘭宏:我?你問我要怎么樣……(苦笑一聲)但愿我知道,但愿有人能告訴我。(向高科)你說,我該怎么樣?(轉(zhuǎn)向小雅)還有你,我聽你的,你想要我怎么樣,你說出來!
小雅:(沒有理她,望著高科)高科,咱們走吧。
[高科看看小雅,又看看蘭宏。兩個女人一齊向他看著,而他卻一動不動,仿佛動彈不得。響起風聲,天幕上,漫天的樹葉打著旋地飄飛。高科終于作出決定,他走向小雅,推起輪椅朝門口走去。兩個人就要走出門了。
蘭宏:(急促地)等等!
[高科站住。
蘭宏:你可以走,看一樣?xùn)|西再走……(從衣袋里摸出那張紙)我請你看看,看一眼。
高科:是什么?
蘭宏:你怕嗎?沒什么可怕的,不過是一張診斷書,一張紙。
[高科看看小雅,慢慢走過去,從蘭宏手里拿過那張紙,低頭看。
高科:(驚異)什么,癌癥?你得了癌癥,胃癌?這是真的嗎?!
蘭宏:(輕聲反問)你說呢?
[高科目瞪口呆,高希天和小雅也目瞪口呆。
蘭宏:你再看看,看看日期。
高科:(又看)1984……這,這不是二十年前嗎?!
蘭宏:對,二十一年前。
高科:(糊涂,急切地)我不懂,怎么回事兒?
蘭宏:你當然不懂,我告訴你。(極力平靜地)二十一年前我得了癌癥,那個時候你七歲,剛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死,我要是死了你怎么活。我誰也沒告訴,一個人都不知道。夜里,我躺在床上,你躺在我身邊,你爸爸不在,他總是不在家,我滿腦子只想著一件事,怎么辦,怎么才能活下去。后來我想到了一樣?xùn)|西,石頭,石頭這樣?xùn)|西,石頭只會風化,不會生病,我應(yīng)該就是一塊石頭。我就這么和自己說,我是石頭,我是石頭,我沒有病,不會生病,每天夜里我都在黑暗里說,不停地說……(倒抽了一口氣,懷著極深的驕傲)老天爺是有眼睛的,他什么都看見了,結(jié)果他站在我一邊。我好了,癌癥沒了,我一直活到今天……就是這么回事。
[一片死寂。蘭宏望著兒子,望望高希天,目光最后從小雅的臉上掃過,她走上前,從高科手里拿回那張診斷書,最后看了一眼,手輕輕一動,診斷書被撕成兩半,再一動,撕成四半,扔到地上。
蘭宏:(忽然悲從中來,喃喃地)問我要怎么樣,好像我要了過分的東西,要了我不該要的。天知道,生活怎么一天天張著大嘴把我吞進去,吐出來,再吞進去,再吐出來……我累了,真的累了……
[蘭宏的身體搖晃了兩下,垮了似的倒在沙發(fā)里。高科呆立。高希天默默盯著妻子,邁步向她走近,伸出一只手……
蘭宏:(身體一縮)不,不要!
[高希天停住。一陣風從敞開的門口吹來,高希天扭過身走到門前,把屋門緊緊地關(guān)上。小雅輕輕轉(zhuǎn)動輪椅,來到高科身邊,攥起高科的一只手,攥得緊緊的。
風透過屋子的縫隙持續(xù)發(fā)出低低的哨音。忽然高希天咳嗽了一聲,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后他深深呼吸,挺起胸膛,開口唱起來。他用德文唱出舒伯特的《冬之旅》套曲中的《菩提樹》,曲調(diào)舒緩,微帶哀傷。他是用美聲唱法唱的,嗓音低沉,微微發(fā)顫……
[風聲越來越大,漸漸蓋過了歌聲。舞臺上的燈光暗下去,與此同時天幕亮了,一條馬路伸向遠方,路邊的樹猛烈搖動,所有葉子都翻向一邊。一束燈光照亮季杰,他獨自在風中行走,不得不傾斜著身子奮力與風搏斗。他的喉嚨被強勁的風噎住,這感覺使他難受,同時也刺激他,使他興奮,季杰不由扯開嗓子發(fā)出一聲尖叫。他被自己尖銳的喊聲逗笑了,于是憋足一口氣,發(fā)出更加高亢的吶喊。季杰邊走邊跳。一聲接一聲地號叫,痛快淋漓地發(fā)泄著心中的憤怒與快樂……
隨著他的喊聲,天幕變化成無邊的原野,荒草在風中倒臥,天空中,巨大的硫黃色的云團緩緩移動,在那里,從更高的高空,傳來《菩提樹》那清越的歌聲。
劇終
責任編輯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