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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在川上

2011-12-29 00:00:00
十月 2011年1期


  一
  
  在中文系,誰都知道,蘇不漁教授和系主任陳季子的關(guān)系不好。
  蘇不漁研究魏晉文學,最欣賞的魏晉人物是阮籍。欣賞阮籍倒不是因為他的《詠懷詩》,對蘇不漁而言,阮籍八十二首《詠懷詩》實在不對脾胃,太隱晦了,太曲折了,遮遮掩掩,重巒疊嶂,簡直和女人的百褶裙一樣,蘇不漁對文學的審美,向來喜歡清水出芙蓉的,而對百褶裙,頗不以為然。因此,蘇不漁不喜歡詩人阮籍;但名士阮籍呢,那個佯醉六十日也不肯與司馬昭做親家的阮籍,那個用青白眼看人的阮籍,卻是蘇不漁為之心醉神迷的偶像。
  偶像有偶像的待遇,蘇不漁上課,很明顯地,就偏心阮籍了。別的魏晉人物講一個課時,或者兩個課時,阮籍就講三四個課時,有時講起興了,三四個課時還止不住——如果班里正好有一個清水出芙蓉的女生,而這女生正好又很認真聽課的話,那蘇不漁的阮籍,就沒完沒了啦。這讓陳季子十分頭痛,在師大,老師的教學進度都上報了教務處的,該講曹操的那一周就要講曹操,該講陶淵明的那一周就要講陶淵明,不然,督導下來聽課,一聽,好嘛,掛羊頭,賣狗肉。往上參一本,就算小小的教學事故了。蘇不漁是不怕教學事故的,但陳季子怕,因為中文系的教學事故一多,就影響了他在校長那兒的口碑。校長雖然很忙,但忙里偷閑,隔上幾個月,還是會召開一次半次督導會議的,那些督導都是退休教授,因為資格老,又因為年齡老,無欲則剛了,所以說起話來都是童言無忌的狀態(tài)。陳季子最怕他們童言無忌。有什么辦法呢?督導們六七十了,可以無欲,可陳季子呢,五十還不到呢,各方面的欲望,都正是如火如荼的時候,當然不想督導們在校長面前破壞了他的美麗形象,哪怕只是一點點破壞,也不想。
  然而這不由他。督導們的嘴,陳季子管不了,莫說督導們,就是中文系的老師,陳季子也有管不了的。
  比如蘇不漁。
  蘇不漁不鳥陳季子,這不新鮮,系里很多人都不鳥陳季子的,文人相輕么。然而人家不鳥陳季子,都在暗處,至少半明半暗,背后和老婆或者嫡系朋友批評幾句甚至謾罵幾句,當了陳季子的面,也還是要敷衍得溜光水滑的,畢竟在人屋檐下,不能不低頭。做人與作文,一樣的,都免不了要修辭。可蘇不漁就是討厭修辭。他把不鳥陳季子的意思,用幾乎白描的手法,表達了出來。這是研究阮籍落下的毛病,阮籍用青白眼看人,遇上喜歡的,就給青眼,遇上討厭的,就給白眼。蘇不漁也差不多——不是說他也用青白眼看人,這樣做,簡直是直接抄襲了,蘇不漁教授向來反對學生抄襲的,做學生的尚且不能抄襲,何況他這個老師。再說,即使蘇不漁想抄襲,他也不具備抄襲的條件,他眼睛不大,又高度近視,青眼白眼在上千度的鏡片后面,看起來實在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所以,蘇不漁只能用另外的方式表達愛憎了。
  周末有老師請吃飯。蘇不漁好吃,且貪杯,且不勝酒力。每次幾杯之后,如果有人挑逗,他一定會面若桃花地開始講他當年在北大讀書的事情,蘇不漁當年是北大的風流才子,身邊有過眾星捧月美女如云的風光。兄弟當年我在北大的時候,蘇不漁總是這樣開頭的。他這一開頭,酒桌上的氣氛,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了。季節(jié)由冬而春了,大家借了蘇不漁的酒意,一起開始踏青賞花。賞蘇兄弟故事里北大的花朵,也賞身邊的花朵。不過,對于蘇兄弟的那些花朵,老師們還是半信半疑的。因為蘇師母看上去,和美女頗有差距,實在不能作為蘇不漁的論據(jù)。,這破綻,被朱小黛毫不留情地指出過的。朱小黛也是魏晉文學點的,仗著自己年輕,有姿色,在系里男同事面前說話,向來沒輕沒重的。朱小黛說,老蘇,雖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飲。但你那一瓢,也太謙虛了,丟了那些閉月羞花的那些傾國傾城的師姐師妹們不瓢,卻偏偏去瓢蘇師母。你這是孔融讓梨嗎?這話有些重了,有譏笑的意思,譏笑了蘇不漁。還譏笑了蘇師母。但蘇不漁不生氣,喝了酒之后沉湎于往事的蘇不漁是不容易生氣的,何況這話還是從朱小黛花瓣般的紅唇里說出來的,蘇不漁就更不會生氣了。什么叫繁華落盡?什么叫返璞歸真?虧你還研究魏晉呢,一點兒也沒有魏晉的審美高度。蘇不漁很慈祥地批評。朱小黛哦一聲,做阮然大悟狀,原來蘇師母是璞呀,我們這些俗眼,哪看得出?一桌的人于是擠眉弄眼哈哈大笑。因了這樣的快活,中文系的老師們請客,就總喜歡叫上蘇不漁的。可蘇不漁盡管好吃,卻也不是招之即來的,他有自己的原則,原則就是不與陳季子同席。這話當然也沒有明說出來,但他答應之前會仔細地問清一起赴宴的有哪些人,一個一個問,一旦問到陳季子,蘇不漁立刻就說有事了。你剛剛不是還說沒有什么事嗎?人家問,蘇不漁說,剛剛是剛剛,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這是成了心,要人家明白他的意思了。
  中文系的老師都是人精,幾次之后,就都知道陳季子和蘇不漁,是不好一起請的??芍罋w知道,有老師也會惡作劇,比如朱小黛,之前故意不說出陳季子,等到蘇不漁興沖沖去了,卻發(fā)現(xiàn)桌上已有陳季子了,還在上座。一桌的人都笑吟吟地看著蘇不漁,看蘇不漁的魏晉名士風度,到底能名士到什么程度。蘇不漁呢,不知是看朱小黛的面子,還是看那些姹紫嫣紅的美酒佳肴的面子,并沒有拂袖而去。但陳季子的敬酒他是沒喝的,陳季子從左到右,挨個敬過去,最后輪到蘇不漁,蘇不漁穩(wěn)穩(wěn)地坐著,硬是不端酒杯,他說,他今天上了四節(jié)課,嗓子痛,不能多喝酒。這是什么話?之前朱小黛敬的酒他明明是喝了的,陳季子面紅耳赤,下不了臺。他酒杯還端在手上呢,人還站著呢。蘇不漁竟然不管不顧,只夾了芙蓉鴨舌往嘴里送。朱小黛打圓場了——事情本來也是她挑起來的,她又是做東的,她不出來圓場誰圓場呢?再說,這個場子也只有朱小黛能圓下來,因為無論陳季子,還是蘇不漁,平日對朱小黛,都是有點寵愛的,這一點,朱小黛自己也知道。女人嘛,這方面都是有天分的。朱小黛說,老蘇嗓子痛,我替他喝了。仰頭,咕咚一口,一杯酒就見底了。朱小黛的學問一般,但喝起酒來,那是巾幗不讓須眉的。一桌子的人趕緊鼓掌,陳季子見好就收,遇上蘇不漁這種不識抬舉的主,他真是一點轍也沒有。之后的氣氛就十分壓抑了,沒有蘇不漁“兄弟當年我在北大的時候”做轉(zhuǎn)折,大家無論如何也活躍不起來。即使朱小黛使出渾身解數(shù),把自己當女伶般周旋,也沒用。
  朱小黛后來對蘇不漁解釋了這事。朱小黛說,那天請陳季子,是臨時起的意。她在走廊上給馬理智打電話呢,正好陳季子過來,她只好客氣一句了,沒想到,平日總是日理萬機的陳季子,偏偏那天就有空了。而之前,她已經(jīng)給蘇不漁打過電話了。她總不能再打個電話,讓蘇不漁不去吧?
  當然不能,蘇不漁很理解朱小黛的難處。雖然一開始,他有些怪朱小黛拎不清,但之后想一想,這樣也不錯,有歪打正著的意思,畢竟那天最難堪的還是陳季子,他蘇不漁的風度,還是可圈可點的。倘若中文系老師有才華,也能編一本《世說新語》出來,那他蘇不漁任由系主任在邊上站著,自己兀自吃芙蓉鴨舌的細節(jié),和阮籍的青白眼,基本也屬異曲同工了。
  
  二
  
  追究蘇不漁和陳季子的交惡緣由,要從十年前說起。那時候,陳季子剛剛從外地調(diào)過來,因為是博士——博士后來有些泛濫了,但在90年代初,博士還是很有行情的,所以學校很重視,重視的表現(xiàn)就是讓陳季子當古代文學教研室的主任。之前的老主任正好要退休,本來,接著應該是蘇不漁做古代點的掌門人,他北大中文系出身,又四十多了,正當盛年,還有誰比他更適合呢?系主任在人前人后,也提過這事,他笑一笑,不置可否。都以為這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的事了,蘇不漁自己,肯定也這么以為。誰承想,半路上殺出程咬金。生生地壞了蘇不漁的仕途前程。
  這是系資料室姚老太太的說法。姚老太太是中文系的元老,熟悉中文系的一切掌故。包括蘇不漁額頭上的那朵“惡之花”是如何被鑲嵌上去的,包括馬理智兩次婚姻的曲折,包括老姑娘裘芬芬自1999年開始的十幾次相親編年史。姚老太太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在中文系耳濡目染多年,口才被熏陶得一點兒也不亞于那些教授了,甚至比教授們還好呢,有些教授講課,像老和尚念經(jīng)一般,是很枯燥乏味的,而姚老太太的語言,既學院,又市井,生動芬芳,雅俗共賞。每每讓朱小黛這些年輕的女老師們,笑得花枝亂顫。也因此,系資料室成為朱小黛們在課前課后最愛消遣的地方。
  而且姚老太太,還會春秋筆法。表面客觀敘述,其實呢,卻暗寓褒貶。當然,褒的時候比較少,而貶的時候偏多。這倒不是姚老太太心理陰暗,而是生態(tài)環(huán)境決定的。一只枯葉蝶如果不老老實實地呈褐色,而要弄出大紅大紫來,這是作死,鳥或土蜂一看見,就吃了它;一只蚱蜢呢,如果不老老實實地呈綠色,在草里覓食的雞,也肯定要啄了它。生物的顏色,說到底,不由自己,明亮也罷,陰暗也罷,都是環(huán)境的選擇。所以,姚老太太的顏色,亦是中文系的顏色。中文系的老師,都擅長批評,批評文學作品,也推而廣之地,批評身邊的人事。不過,姚老太太對蘇不漁,卻從來沒有貶義的。因為于心不忍。姚老太太是金庸迷,沒事時最愛看《天龍八部》或《射雕英雄傳》之類的武俠小說,身上亦頗有幾分鋤強扶弱殺富濟貧的武俠品德。當然,她不是黃蓉,她沒有武功,鋤強扶弱或殺富濟貧的能力實在有限,然而她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時不時地,用含沙射影或綿里藏針的功夫,在輿論上幫一幫蘇不漁,損一損陳季子。因為中文系的形勢,在姚老太太看來,陳季子就是強,蘇不漁就是弱,陳季子就是富,蘇不漁就是貧。
  可惜蘇不漁不領(lǐng)情,不但不領(lǐng)情,還很討厭姚老太太的自以為是。蘇不漁從來不認為,他和陳季子的矛盾,是從爭那個教研室主任開始的。一個破教研室主任,真正的蠅頭小利蝸角功名,他蘇不漁再沒境界,也不至于為了它,和一個同事起干戈。其實打一開始,他就壓根沒打算當那個教研室主任,之所以一直不置可否,是因為還沒到拒絕的時候——上面還沒有正式任命呢,他拒絕什么?就如一個女人,男的還沒開口求婚呢,不過先拋了個媚眼,她就急不可耐地、一本正經(jīng)地擺出拒絕的姿態(tài),這太小家子氣了,太可笑了!
  對于這種說法,系里的老師們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因為他們的不以為然,蘇不漁有段時間變成了祥林嫂,逮著機會就說這事。同事們總是笑一笑,很意味深長的表情。蘇不漁更加氣急敗壞了。他是九江人,也就是從前的潯陽柴桑人,和陶淵明是老鄉(xiāng)。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于鄉(xiāng)里小兒,流芳千古了。他蘇不漁,本來也有機會做一回陶淵明的,卻因為陳季子,做不成了。最讓人惱火的,其實是這一點。后來蘇不漁痛心疾首地,這樣對朱小黛說。
  朱小黛樂不可支。男人的隱,和女人的貞,原來都是要有前提條件的,有官印在面前,男人能袖手不接,這才是隱;有男人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而女人的裙子依然裹得嚴嚴實實,這才是貞。不然,就是求之不得無可奈何之后的偽隱和偽貞。像唐代的詩人孟浩然,心里想做官都想瘋了,面上卻還擺出隱的樣子,沒意思。中文系的裘芬芬,也差不多,人前人后,總標榜單身,可一旦有人介紹,又偷偷去相親。這也沒意思得很。所以,蘇不漁憎厭陳季子,不是因為他搶了他的教研室主任,而是因為他把蘇不漁的真隱變成了偽隱。把陶淵明第二變成了孟浩然第二,甚至變成了裘芬芬第二。蘇不漁的冤,冤在這個地方。蘇不漁的恨,也恨在這個地方。姚老太太俗,所以誤讀了蘇不漁,但女博士朱小黛,研究魏晉文學的朱小黛,是不俗的,所以能理解蘇不漁這個層面的苦衷。
  
  三
  
  不過,這只是兩人交惡的開始,更深刻的矛盾,還不是這個,而是其他,至少蘇不漁這么認為。蘇不漁說,道不同,不相與謀。也就是說,他們之間的矛盾,不是形而下的雞零狗碎,而是形而上的人生觀價值觀的沖突。這是哲學意義上的事——矛盾一旦升華到了哲學領(lǐng)域,就基本屬于不治之癥了。
  蘇不漁主張“無為”。這“無為”思想落實到他的家庭上,就是蘇家集體呈現(xiàn)出一種十分自由散漫的氣質(zhì)。不論蘇師母,還是蘇不漁的女兒蘇小漁,還是他們家的小狗蘇蘇,甚至他們家的家具器皿,都完全沒有組織紀律的概念,各個隨心所欲地待在自己想待的地方。沙發(fā)上有書,也有衣服或零食,地板上有報紙,也有蘇不漁的臟襪子或喝了一半的啤酒罐。蘇小漁和蘇蘇,或躺或半躺于家里的任何一個地方。每個第一次到蘇不漁家的人,都會被這種零亂風格嚇一跳,即使保姆——蘇家的保姆,從前是馬理智家的保姆,因為聽馬理智吹噓說她的鴨掌燒得特別好,蘇不漁嘴饞了——蘇不漁平生最愛啃鴨掌,他說,人生最幸福之事,莫過于一邊讀閑書,一邊就著酒啃鴨掌。朱小黛覺得匪夷所思,拿了鴨掌的手還怎么去翻書呢?蘇不漁歪了頭,沉吟幾秒鐘,說,我應該修正一下,蘇不漁人生最幸福的事:是一邊讀閑書,一邊啃鴨掌,一邊還有朱小黛幫著翻書。朱小黛笑岔了氣。朱小黛當然不會替蘇不漁翻書。所以,蘇不漁家的書,都有很可疑的油漬。研究生們寫畢業(yè)論文的時候,常常要向蘇教授借書,鼻子靈敏的,還能嗅出鴨掌的氣味,他們甚至能根據(jù)油漬的新鮮程度以及氣味的輕重,大致判斷出蘇教授是什么時候吃的鴨掌。女生們因為這個,幾乎不太敢借蘇不漁的書,但也有不得不借的時候——因為蘇不漁的藏書太厲害了,經(jīng)常是圖書館或資料室都找不到的書,但他那兒有。沒辦法,女生們只好向蘇教授借了,借了也不看,怕那鴨掌味,玷污了她們冰清玉潔的氣息。所以,她們情愿花點錢,到校門口去復印。這事后來傳到了蘇不漁那兒,蘇不漁很受傷害,一生氣,他的書就只借男生不借女生了。這當然也白搭,因為女生們會曲線救國,而那些沒出息的師兄師弟,哪個不愿意為師姐師妹效犬馬之勞?愛國愛家愛師妹嘛。這貓膩,蘇不漁其實也知道,不過即使知道了他也假裝不知道,因為從內(nèi)心上來說,他還是很愿意借書給女弟子的,之所以拒借,是因為自己受了傷害,也怪她們太矯情了,一點油漬,就去復印,這是糟蹋錢,更是糟蹋書。不過,蘇不漁懶得和她們計較了,反正他不借的姿態(tài)也已經(jīng)有了。一比一,扯平了。
  為了吃上馬理智家保姆燒的鴨掌,蘇不漁一直游說馬理智,要馬理智讓出這個保姆來。馬理智一開始自然不答應,但蘇不漁死纏爛打,馬理智被纏不過,只好答應了,不過只答應讓半天,馬理智家用上午,蘇不漁家用下午,兩家分攤工錢,一家四百,保姆也樂意,為什么不樂意?之前馬理智家的工資是七百,現(xiàn)在時間不變,還是八小時,工資卻多出一百,不樂意是傻瓜呢。但保姆一進蘇家的門,就不干了。她實在沒想到,一個大學老師的家,能邋遢成那個樣子,還不如她們鄉(xiāng)下人家整潔呢,保姆也是個很有脾氣的人,掉頭就要走,但蘇不漁拽住她的袖子不放,他大早上出去買的兩斤鴨掌還沒燒呢,怎么能走呢?碰上這種胡攪蠻纏的教授,保姆也沒辦法,只好到廚房給蘇不漁燒了鴨掌,這不燒還好,一燒,更不讓走了。不走也行,保姆說,加工資,每月五百。蘇師母氣得要命,這簡直是不平等條約嘛,都是半天,在人家馬理智家干就只要四百,憑什么到她家就要五百了?太欺負人了,受別人欺負也就罷了,竟然還受一個保姆的欺負,這哪行?蘇師母決定不請了。但蘇不漁堅持要請,蘇不漁說,既然能受別人的欺負,怎么就不能讓保姆欺負欺負?你這思想,本身就有問題,就不平等。蘇師母理論不過蘇不漁,本來,家政是蘇師母的事,可事情一旦與廚房相關(guān),與吃有關(guān),蘇不漁每每就有干政的不好習慣。為此,蘇小漁嘲笑他的無為思想,蘇小漁嬉皮笑臉地說,老蘇同志的無為思想很不徹底嘛,至少在廚房這廣闊天地,你還是大有作為的。蘇不漁把下巴一抬,說,那是,這叫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
  這是說笑了。蘇不漁的不為其實主要還是表現(xiàn)在他的學術(shù)方面。蘇不漁五十多了,五十多的蘇不漁至今還沒有一本學術(shù)專著,僅有的幾篇論文,還是十年前的,之后就徹底金盆洗手了。這在中文系,是不可思議的。中文系的老師們,都無比熱愛出書,也無比熱愛寫論文。文人嘛,寫文章就如女人照鏡子,成癖了的。而且,學校的政策也鼓勵這種癖,一篇在SSCI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文獎勵一萬,一篇在CSSCI雜志上發(fā)表的論文獎勵兩千。這種鼓勵的力度相當大了,因為師大教授的收入普遍不高,掙得多的,比如陳季子,一年撐死了,也就十萬,還要看年成——在這一點上,師大的教授和農(nóng)民還真差不多,至少師大中文系的教授是這樣,有時系里的創(chuàng)收好,自考生多,系里給的課時費就能高一些,有時自考生少,系里給的課時費就低了。所以老師們直接把自考生叫做西瓜了,每年自費生報名的時候,老師們一見面,打哈哈,問,今年的西瓜產(chǎn)量怎么樣?西瓜在走廊滾得到處都是,老師們眉開眼笑。但那是從前了。現(xiàn)在每況愈下,老師們蹙了眉,說九斤老太的口頭禪,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陳季子的壓力因此很大了,課時費太低,課就不好安排下去呢。一節(jié)課,十塊錢,哪個老師愿意上呀?學生做家教還要每小時三十呢,老師再寒酸,也不能寒酸到不如學生,甚至不如鐘點工。鐘點工在師大的行情,就是每小時十塊,有些伶俐能干的,還要十二塊。也就是說,教授的工錢還比不上伶俐的鐘點工呢。馬理智說,我要鍛煉身體,不會到樓下繞花壇跑兩圈。何必讓人家這樣遛自己,又不是寵物?朱小黛說,別臭美了,還寵物呢?寵物繞著校園走,那是散步,是很詩意的行為;你繞著講臺走,那是勞動,和驢繞著磨走是一回事,不要混淆了兩者的性質(zhì)。這樣陰陽怪氣的風涼話,因為出自朱小黛的櫻桃小口,陳季子就不追究了。但私下里,陳季子還是找朱小黛談過話的,陳季子說,我們當老師的,境界要高一點,要有奉獻精神,不能像個小市民一樣,動不動就談錢。這是打官腔了,朱小黛微微一笑,說,主任,我不過開個玩笑,您別上綱上線呀。陳季子說,我能和你上綱上線?只是你這樣的玩笑一多,會影響老師們的上課情緒呢,課安排不下去,我這主任還怎么當?這倒是真話了,每學期的新課一出來,教授們都打太極一樣,把那課表推來推去,就是不在課程表上簽字。有一次學院平臺課《文化概論》,在老師們手中轉(zhuǎn)了兩圈,最后還是回到了陳季子手上。陳季子沒辦法,只好趕鴨子上架,直接讓新分來的小單老師接了。這是殺牛用雞刀了,《文化概論》這樣的課,等于是滿漢全席呢,一般的教授都拿不下來,更別說剛上講臺的小單老師了。小單老師那個怕呀,又不敢拒絕,初來乍到,就挑三揀四,會影響領(lǐng)導對自己的印象。領(lǐng)導說了,要鍛煉鍛煉她??蛇@是哪門子鍛煉呀?手段太毒辣了,一上來就放到太白金星的煉丹爐里,他以為她是孫悟空的坯子呀。弄不好,就身敗名裂了。如今學生的嘴巴多厲害,老師上課,不小心哪個地方出了個破綻,那破綻立刻就能在全系學生中傳開,有些經(jīng)典的破綻,還要代代相傳呢。之前她做學生時,系里的葉梅老師有個很長的綽號,叫“法國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因為有一次上課,她把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說成是法國的了,還不止說一遍,反反復復說了一節(jié)課,這就不是一般的口誤了,而是真不知道。從此法國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就成了葉梅老師的夢魘,不僅學生們拿它開玩笑,就是老師,背了葉梅,也拿它說事呢。它像紅字一樣,刻在葉梅老師的教學史上。小單老師也怕自己教學史的第一頁就刻上這樣的紅字,急得整天泡在系資料室里,腦門上起了一大片紅艷艷的痘痘。姚老太太說是青春痘,小單哭笑不得,什么青春痘?她都三十了,還青春痘?青春痘的祖奶奶還差不多。陳季子憐香惜玉了,陳季子說,小單,你不能閉門造車,你要向老教授取經(jīng)呢。中文系的老教授那么多?向哪一個老教授取經(jīng)呢?小單很迷惘。陳季子笑一笑,說,比如蘇教授,老北大的,學問大著呢。這是仙人指路,小單感激涕零,馬上到校門口的“絕味”買了一只鹵鴨拎到蘇教授家去,蘇教授喜歡吃鴨子,小單都知道了。蘇不漁很高興,因為鹵鴨,也因為有年輕女老師上門拜師。可三言兩語之后,他就知道,以小單的功力,不可能把《文化概論》上下來。于是他也懶得多費口舌了,沒用,干脆英雄救美——直接幫她上了,蘇不漁幫年輕女老師上課,這也不是頭一回,當初他就幫過朱小黛,因為這個,朱小黛一直對蘇不漁都懷著感恩之意。小單如遇大赦,陳季子也如遇大赦。說實話,之所以敢把《文化概論》安排給小單,其實一開始他就有曲線救國的打算。果然,蘇不漁這老家伙真上當了。
  蘇不漁的課,在中文系的口碑很好,至少在學生中的口碑很好。別的老師上課,要用講義——還不是傳統(tǒng)的那種講義,而是電子教案,放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里,或者移動硬盤里,在多媒體教室用投影儀一放,看上去,很漂亮。一點二點三點四點,清清楚楚,老師照著念下來,一堂課就打發(fā)了。老師們在上面姑妄言之,學生們在下面姑妄聽之——或者姑妄不聽,反正電子教案也是老師們從網(wǎng)上下載的,學生只要用谷歌一搜,就全出來了。但蘇不漁上課一向不用講義,也不用多媒體設備,他不會,也不學。學校搞過好幾輪多媒體教學培訓,蘇不漁一輪也不參加。八十歲婆婆學績麻,等到辛辛苦苦學會,也差不多要翹辮子了。每次系里組織培訓之前,蘇不漁就這么胡說八道。老教授們熱烈地附和,可附和歸附和,最后也都灰溜溜去學了。頂不住畦,陳季子化整為零,一家一家打電話做動員工作。后來就只剩下一個蘇不漁了。對于蘇不漁,陳季子是不會打這個電話的,去不去由他。反正他蘇不漁一個孤家寡人,也不能興風作浪了。
  不過,學生們還是很喜歡蘇老師的教學風格,自由,散漫,天花亂墜。男生說,聽蘇老師的課,就如看《西游記》,你指不定什么時候就遇上白骨精了,遇上蜘蛛精了,有意思得很。但女生不同意男生的比喻,認為男生把蘇老師的課妖魔化了。蘇老師的課,明明是《老殘游記》,是白妞黑妞的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這話傳到陳季子那兒,陳季子開會時就說了,我們大學老師,也不是舊社會的說書藝人,為了討兩個賞錢,一味地只想嘩眾取寵。我們還是要有主旋律的,不僅要傳播知識,還要幫助學生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這話有些刺耳,如果蘇不漁聽見了。但蘇不漁沒來,蘇不漁一般不參加系里的例會,偶爾來了,也只是看自己手里的閑書,或者干脆歪了頭打瞌睡,陳季子的話,是蘇不漁的耳邊風,或者,是風里的屁,雖然有些臭,屏息幾分鐘,也就過去了。
  聽不見的蘇不漁我行我素。課依然上很多,也依然是自由散漫的風格,既然學生熱愛,總不能辜負了年輕人。講臺下黑壓壓的腦袋,是蘇不漁百看不厭的風景。如果黑鴉鴉的腦袋下面,還有幾張清水芙蓉般的笑靨,那就不止百看不厭,而是千看不厭了。至于論文,蘇不漁也把它當風里的屁了。只是這一次屏息的時間不止幾分鐘。每學期系里都要統(tǒng)計科研工作量,蘇不漁的科研一欄里,經(jīng)常是空白。而陳季子那兒,卻總是密密麻麻。蘇不漁嗤之以鼻,論文本來是思想的精華,應該是人參那樣珍貴且稀罕的,可陳季子把它們當蘿卜一樣生產(chǎn)了,每年的產(chǎn)量都十分驚人。而且,陳季子還有把蘿卜當人參賣的本事,許多學術(shù)期刊的編輯陳季子都是認識的,他是系主任,能公費參加各種各樣的學術(shù)會議,也能把那些傲慢的主編們請到系里來給中文系的學生作學術(shù)報告,報告當然不能白做,車馬費總要拿,辛苦費總要拿。陳季子對老師雖然有些摳門,但對那些編輯,出手一向闊綽的。當然,最關(guān)鍵的,還是陳季子有權(quán)聘請他們做中文系的名譽教授,那些主編們,對山珍海味麻木了,對青山綠水也麻木了,但對教授的頭銜,還是很有些感覺的。所以,陳季子的蘿卜就不愁沒去處。但蘇不漁的人參——假如蘇不漁愿意種的話,蘇不漁認為自己的論文一定就是人參了,可即使種出人參來,恐怕也賣不出去。他蘇不漁,一介青衿,有誰會鳥他?
  所以蘇不漁述而不著。他本來是散漫之人,現(xiàn)在有了這個理由,更加散漫得心安理得了。再說,孔子學問怎么樣?蘇格拉底學問怎么樣?人家不也述而不著。雖然述而不著,思想一樣光芒萬丈。當然孔子有子路,蘇格拉底有柏拉圖,蘇不漁有誰,現(xiàn)在不知道,說不定也能出個把這樣的學生呢。因為有這樣的想法,蘇不漁上課,從來不遮遮掩掩,總是傾其所有。這和別的教授完全不一樣了,別的教授一旦有了什么新的思想,一定要先寫成論文寫成書,然后才敢在課堂上講,不然,學生就先寫了,先發(fā)表了。如今的學生,身手敏捷著呢,而且絕對不會在論文前標上“子日”或“蘇格拉底說”。做老師的,因此也不能不提防著點。但蘇不漁不防,像陳季子他們那種守財奴一樣的做派,蘇不漁是不齒的。誰愛寫誰寫唄,只要他們有本事,能把老師課堂上的牙慧,變成錦繡文章,有何不可呢?
  
  四
  
  這一點,陳季子和蘇不漁南轅北轍了。
  關(guān)于這方面的南轅北轍,蘇不漁是很敢說的,有時在校車上,有時在資料室,倒也不指名道姓,只說某某,但誰都知道某某就是陳季子了。某某又讓學生買他的書了,某某的論文大概要用麻袋裝了。談笑風生的老師們,剎那間噤若寒蟬了,畢竟是公共場所,人多嘴雜,萬一哪句話被剁碎了傳到陳季子那兒,自己就和蘇不漁有脫不了的干系了。不說是蘇不漁的同黨,至少也有蘇不漁的幫兇之嫌疑。為了徹底撇清,有的老師不僅噤若寒蟬,甚至只要一聽到蘇不漁說到某某,就會借故離開。當然,私底下,還是有人對蘇不漁進行人道支持的,尤其朱小黛。她也是個不愛寫論文的人,總感嘆人生苦短,要及時行樂。可中文系的環(huán)境,就是不允許她及時行樂,身邊的年輕老師們,一個個跑得如漢武帝胯下的汗血青那么快,你今年寫了兩篇論文,我明年就寫三篇,你今年申報到了省級課題,我明年就申報國家課題。你追我趕,爭先恐后,在暗地里。表面上,大家還是嘻嘻哈哈,假裝出胸無大志的阿斗樣子。昨天晚上啥也沒干,看了一晚上的電視。是嗎?看什么呀?《潛伏》呢,小眼孫紅雷和大嘴姚晨演一對地下工作者。你還別說,這些電視劇比專業(yè)書真是好看多了,瞅上兩眼,就讓人欲罷不能了。《潛伏》呀,我早看完了,現(xiàn)在都看《蝸居》了?!段伨印?講什么的?也是講潛伏,講小三潛伏。哦,那不就是《聊齋》?那是你們男人最愛看的,男人呀,最愛看狐貍精了。什么話?要我說,女人更應該多看看狐貍精,師夷長技以制夷么。課間走廊上聊天,大家不聊學問,只聊這些閑言碎語。這是麻痹別人呢。朱小黛每次聽見這樣的對話,就想起蒲松齡的《狼》:“一狼徑去,其一犬坐于前。久之,目似瞑,意暇甚。屠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shù)刀斃之。方欲行,轉(zhuǎn)視積薪后,一狼洞其中,意將隧人以攻其后也。身已半人,止露尻尾?!蹦克祁?,意暇甚。朱小黛一想象,就忍俊不禁。這些老師都會分身術(shù)呢,一身假裝出意暇的樣子;另一身呢,“身已半人,止露尻尾”——就想著從背后出其不意地偷襲別人,陰險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是沒辦法。比如朱小黛自己,也經(jīng)常說一些這樣的話,但說一套,做一套,大家都心照不宣。有什么法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陶淵明可以不為五斗米折腰,但朱小黛不可以。有誰又可以呢?全中文系,也只有蘇不漁了。因為這個,朱小黛對蘇不漁真是又敬佩又感激的,假如人人都是蘇不漁,那大家就不用活得這么辛苦了,至少朱小黛不用寫那勞什子論文。朱小黛雖然讀了博士,雖然每年也發(fā)表幾篇論文,可那都是被逼出來的,每次坐在書桌前絞盡腦汁咬牙切齒的時候,她甚至會由衷地羨慕起家里的鐘點工,做一個體力勞動者真好哇,簡單,踏實,不必活得這么虛偽和扭曲——朱小黛覺得自己真是被扭曲了,雖然沒有被扭曲成卡夫卡筆下的那只甲蟲,但肯定也不是本來意義的朱小黛了,真正的朱小黛愛錦衣玉食,愛風花雪月,愛燈紅酒綠,甚至還愛在男人面前風情萬種然后讓男人們?yōu)樗齼A國傾城——這個愛好有些上不了臺面,所以朱小黛基本把它抑制在比較隱秘的狀態(tài),可即使那些能上臺面的愛好朱小黛也沒辦法愛好了,或者說,也沒辦法由著性子愛好了。想到別人在自己風花雪月的時候正快馬加鞭地寫論文做課題呢,她立刻就無法風花雪月了,花朵不再是花朵,月亮也不再是月亮,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白紙上的一個個黑字,在自己眼前旋轉(zhuǎn)。她只好又回到書桌前了,可回到書桌前的朱小黛也沒法安心看書或?qū)懳恼?,那些書本上的字,又不是字了,又變成花朵了。朱小黛對自己完全沒有辦法了,這都怪中文系的風氣不好,“吳王好劍客,百姓多瘡瘢;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歸根究底,還是陳季子的導向不對。假如中文系的系主任不是陳季子而是蘇不漁,大家就不會這么變態(tài)吧?這么說,破壞朱小黛幸福人生的罪魁禍首,是陳季子了。因為這樣的邏輯,朱小黛對陳季子實在很厭惡了,當然,這種厭惡的情緒也被朱小黛基本抑制在比較隱秘的狀態(tài),畢竟人家是系主任。朱小黛雖然年輕,卻也是很懂人情世故的。所以,當了陳季子的面,朱小黛從來笑靨如花;背后呢,也是笑靨如花——只是那花是罌粟花,有毒的,尤其和蘇不漁在一起的時候,那毒性就更大了。兩個人志同道合,一唱一和,對陳季子進行無情的批判。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陳季子難道沒讀過《論語》嗎?逝者如斯,逝者如斯,什么都要逝,最后能剩下什么?他們那些狗屁論文論著?朱小黛說。蘇不漁馬上支持朱小黛的觀點,說,那是,陳季子難道以為自己是烏龜王八呀,可以活上一千年。這樣說話真是很酣暢淋漓的,蘇不漁不用說某某了,直接指名道姓;朱小黛說話也不用言此意彼了,干脆直抒胸臆——直抒胸臆對女人的健康是非常重要的,對女人的美容也是非常重要的,女人的體內(nèi)不能淤積毒素,一淤積,血液循環(huán)就不暢通了,臉上就會有蝴蝶斑,所以要及時地進行排毒。朱小黛排毒的方式十分簡單,十分經(jīng)濟,就是周期性地和蘇不漁一起批評陳季子。這也正中蘇不漁下懷:表達對陳季子的厭惡是很痛快的事,能和美人一起表達,那就更痛快了。
  然而陳季子,從來不作這樣的表達。別人議論蘇不漁,多數(shù)時候,他是不置一詞的,偶爾話趕上了,他最多說一句,蘇教授哇,有個性。這意思很微妙了,中文系的老師知道那里面的微妙,但外系老師聽起來,幾乎是贊美了。
  并且,他對蘇不漁的態(tài)度,一直也是非常客氣的。
  兩人在路上遇到了,總是陳季子先打招呼。蘇不漁從來都是抬了頭看天,或者低了頭看地,就是看不見對面走過來的陳季子。陳季子的招呼,蘇不漁有時聽得見,有時聽不見。聽不見陳季子也不惱。笑一笑,就走過去了。身邊如果還有別的同事,陳季子就搖搖頭,說,這老蘇,年紀不老,耳朵倒是先老了。同事當然知道蘇不漁是故意的,但知道也不好說破,心里想,陳季子到底是做領(lǐng)導的,度量就是比蘇不漁大。
  甚至蘇師母,也這么想。
  單位中秋節(jié)發(fā)了兩盒月餅,蘇不漁正好不在系里,陳季子就給蘇不漁捎了回來。他家就在蘇不漁家樓上,蘇不漁一樓,他家四樓。蘇師母不好意思,說,讓小齊打個電話,我自己跑一趟就行了,還勞主任的大駕。小齊是中文系辦公室秘書,和蘇師母關(guān)系很好的。陳季子說,反正我也順路,舉手之勞罷了。知道您愛吃蓮蓉的,蘇教授愛吃叉燒的,我特意挑了兩盒呢。
  這樣的殷勤由不得蘇師母不感動,一感動,她就十分懷疑蘇不漁對陳季子的判斷了。見微知著,以管窺豹,一個做領(lǐng)導的,竟然還想到下屬愛吃叉燒月餅,不僅想到了下屬愛吃叉燒月餅,甚至還想到了下屬的家屬愛吃蓮蓉月餅,又挑好了親自送上門來,怎么說,都很難得了。蘇師母說這話的時候,蘇不漁和蘇小漁正坐在院子里邊吃叉燒月餅邊賞月呢,院子里種了兩株桂樹,一簇簇細細碎碎的桂花在月光下,溫婉得如含羞帶怯的古典美人,暗香幽幽,沁人心脾。蘇不漁迷離恍惚,正要感慨今夕何夕呢,猛然聽蘇師母這么一說,才曉得這叉燒月餅是陳季子帶回來的,頓覺掃興。當下把月餅一扔,回書房了。
  蘇小漁向來是蘇不漁的死黨,蘇不漁一扔月餅,蘇小漁立刻白了蘇師母一眼——這一白,是完全沒有效果的,因為蘇師母壓根沒看蘇小漁,就算看了,估計也看不見,蘇小漁和蘇不漁一樣,也是近視眼,也戴了眼鏡,十五的月亮雖然很大很圓,但要照見蘇小漁的眼白,還是不太可能。蘇小漁于是采取了更激烈的聲援手段,噌地站起身,把椅子嘩啦往后一推,也回屋了。
  剩下滿院月光,兩株桂樹,一個蘇師母,在院子里。
  
  五
  
  陳季子家也養(yǎng)了一只小狗,小狗的身子圓滾滾的,很富態(tài),很福相,因此陳師母叫它多福。陳季子的兒子嫌多福這個名字太土,就叫它薛寶釵了。小狗老愛到蘇不漁家的院子里來玩,陳季子的兒子便總是站在陽臺上薛寶釵薛寶釵地叫。陳季子的兒子嗓門很大,這一clpAZmQVbZoC7p10/CFSkIjz1chTSgR9awn+aVKuh+M=叫,總是把書房里的蘇不漁叫惱了。金陵十二釵中,他最欣賞的一釵,就是薛寶釵,而陳家的狗,竟然叫薛寶釵,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很氣憤很認真地去和陳季子的兒子進行商榷,看能不能改個名,哪怕改成襲人,或者王熙鳳,他都沒意見。但陳季子的兒子不同意,陳季子的兒子就在師大中文系讀書,也喜歡《紅樓夢》呢,也喜歡薛寶釵呢,正因為喜歡,才讓狗狗叫這個名嘛。一只狗就不可以叫薛寶釵嗎?從生命意義上來說,人與狗,沒有高低貴賤。莊生化蝶,蝶化莊周,難道蘇教授沒讀過莊子的齊物論嗎?而且,如果狗狗改叫王熙鳳或襲人,也名不副實嘛:王熙鳳那么兇,而他家的狗狗那么溫柔;襲人那么瘦,而他們家的狗狗那么豐腴,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怎么叫?十二釵里,也只有又溫柔又豐腴的寶姐姐和它最貼切了。怎么會貼切?你家的狗明明是公的,卻叫一個女人的名字,公母不分,人妖哇,不,狗妖哇,蘇不漁簡直氣急敗壞了??申惣咀拥膬鹤訁s懶得理他了,依然有事沒事就站在陽臺上大聲大氣地叫薛寶釵,蘇不漁被叫得受不了,只好去找陳季子,讓他管教管教他的寶貝兒子。陳季子很理解蘇不漁的感情,可理解歸理解,管教卻是完全不可能的。陳季子在外面是領(lǐng)導,在家呢,卻是個被領(lǐng)導。其實關(guān)于薛寶釵的問題,陳季子早就和兒子交涉過了,因為陳師母也反對小狗叫這個名字,她喜歡叫多福,多福多福,多吉祥的名字呀!但兒子不管吉祥不吉祥,鄉(xiāng)下的狗才叫多福呢,才叫富貴呢,而他們家的狗,是在師大的院子里成長的,應該有一個學院化的名字。一只狗,竟然也要一個學院化的名字,真是讀書讀呆了,陳師母這么對陳季子說。陳季子左右為難了,老婆和兒子都各叫各的,他叫什么好呢?只能時而叫多福,時而叫薛寶釵了??蛇@么一來,小狗被他們叫得很混亂了,臉上經(jīng)常是一種“我到底是誰”的哲學家的茫然表情。
  陳家的這種混亂也讓蘇不漁沒轍了。狗是人家的,愛叫什么名就叫什么名,不關(guān)你蘇不漁什么事,蘇師母說,你又不是薛姨媽,又不是賈寶玉,要護著薛寶釵干什么?
  也是,他又不是薛姨媽,又不是賈寶玉,要護著薛寶釵干什么?可蘇不漁就是想護呢,護不了,就生氣。這氣,蘇不漁一部分撒到了蘇師母頭上——只要一聽見蘇師母和陳季子或陳季子的老婆在樓道里寒暄,蘇不漁的臉就拉成一張馬臉,接下來的好幾天,不管蘇師母和他說什么,蘇不漁都不答理她了。另一部分的氣,蘇不漁把它撒到了蘇蘇頭上,蘇蘇是一只母狗,不到兩歲,正值花樣年華,一雙藍灰色的大眼睛,有時睜得溜圓,水汪汪的,是桃花潭水深千尺的風情;有時又十分慵懶地瞇成細長的兩條線,這又是貴妃醉酒的嫵媚,惹得四樓的薛寶釵神魂顛倒,逮著機會就往蘇家的院子里跑,兩只狗常常倚在桂花樹下,卿卿我我,耳鬢廝磨。之前蘇不漁對這場發(fā)生在他家院子里的戀愛,基本是放任不管的,但現(xiàn)在,他開始干預了。干預的方法很簡單,就是軟禁蘇蘇,蘇蘇現(xiàn)在不能到院子里去活動了,只能待在客廳里看電視。蘇蘇很愛看電視,尤其愛看動畫片《花木蘭》,這個愛好是蘇小漁培養(yǎng)的,迪斯尼版的《花木蘭》,是二十八歲的蘇小漁心情不好時必看的節(jié)目,而蘇小漁的心情,隔段時間就會很不好。只要《花木蘭》的音樂一響起,蘇蘇立刻就會十分安靜地趴到沙發(fā)前的灰色方毯上,然后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電視看,直到看完,臉上還是一副意猶未盡戀戀不舍的表情。因為這個,蘇師母對蘇小漁很生氣,認為蘇小漁的水準,和一只狗差不多。難怪只能考一個大專,畢業(yè)后工作也找不到,整天穿著睡衣睡褲在家里晃蕩。對這個問題的認識,蘇不漁和蘇師母有分歧,蘇不漁說,蘇蘇和蘇小漁都愛看《花木蘭》,這只能說明蘇蘇的水準很高,不能說明蘇小漁的水準很低。對于蘇不漁這樣的逆向邏輯,蘇師母嗤之以鼻。女兒之所以如此不求上進,完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慈思谊惣咀?,不僅自己在學?;斓萌玺~得水,老婆也跟著沾光——從前不過在收發(fā)室送送報紙,現(xiàn)在呢,卻調(diào)到成教學院當班主任去了。成教學院可是師大肥得流油的地方,幾乎半數(shù)以上的校領(lǐng)導夫人或小姨子都在那兒上班,過一個三八節(jié),聽說就發(fā)了兩千塊,比蘇師母單位的年終獎還多。兒子呢,成績原來也是平平的,高考出來的分數(shù)本來離一本線,還差好幾分呢,可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也上了師大中文系,師大的口碑雖然在全國不怎么樣,可好歹也是一所重點大學。陳師母說,她兒子還要考研呢,研究生導師陳季子都聯(lián)系好了,是北京師大的孟教授呢,讀書嘛,還是要到北京去讀,那里的文化環(huán)境好。在我們這個小地方,讀了也白讀,找不到工作的。蘇師母聽了這話,氣得七竅生煙,回家把鍋碗瓢盆摔得乒乓響。她不氣陳師母,只氣蘇不漁:一個有本事的男人,就應該像陳季子那樣,把老婆孩子都安頓好??商K不漁倒好,竟然吃飽了沒事干去和一只狗斗氣。
  蘇蘇現(xiàn)在完全被《花木蘭》迷住了,蘇不漁在DVD機子上,循環(huán)放《花木蘭》的碟子。為了不影響他看書備課,他還給蘇蘇戴上了耳機。這當然只是目的之一,給蘇蘇戴耳機的另一個目的,就是讓它聽不見外面薛寶釵的叫喚。蘇不漁現(xiàn)在把院門的插銷插上了,薛寶釵進不來??蓱z的薛寶釵,現(xiàn)在一天到晚繞著蘇家的圍墻來回轉(zhuǎn)悠,想學《西廂記》里的張生,要跳到院子里來和蘇蘇相會,可圍墻太高了,它上躥下跳的,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也跳不進去。只好不停地抓撓院門,咯吱咯吱的,一邊還十分傷心十分深情地嗷嗷叫,這種二重唱簡直把蘇師母煩死了,幾次想偷偷地把蘇蘇放出去,但蘇不漁很警惕,只要蘇師母在家,他就把書房的門半開著,時刻盯著蘇師母的一舉一動。更過分的是。為了徹底地斷絕薛寶釵和蘇蘇的關(guān)系,他甚至把遛狗的時間也改了。以前他每天黃昏的時候,只要沒課,一定會帶本閑書和蘇蘇到操場上溜達一小時,可現(xiàn)在改成晚上9點以后了。薛寶釵到底是狗,不知道變通,還總在老時間守在老地方等,結(jié)果,都白等了。
  薛寶釵見不到蘇蘇,得了相思病,很嚴重的,嚴重到原來珠圓玉潤的身子,現(xiàn)在變得很苗條了。陳師母十分心痛,想找一找蘇不漁,做做他的思想工作。一個中文系的教授,難道還不懂得“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道理?非要做惡毒的王母娘娘,讓相親相愛的牛郎織女天各一方,這不是心理變態(tài)嗎?但陳季子不讓,陳季子說,蘇不漁這個人,你還不知道嗎?你不理他還好,你越理他,他越來勁。他折騰這老半天,不就是等你開口嗎?你只要一開口,蘇不漁肯定有話噎死你:你家的狗叫薛寶釵都可以,我不可以關(guān)我家的院門嗎?我不可以讓蘇蘇在家看電視嗎?我不可以晚上遛狗嗎?如果他這么嗆你,你能說什么?這還是好的呢,就怕他壓根不答理你,你和他說半天,他呢,一個字沒聽見,面無表情的,自己走自己的了。你何必?我們就當沒這回事,由他折騰去,看他能折騰到什么時候。
  陳師母想想也對。她為什么要找蘇不漁呢?說起來,是蘇蘇配不上薛寶釵,論出身,薛寶釵是純種博美呢,而蘇不漁家的蘇蘇,是一只雜種狗,顏色也雜,灰不灰,黑不黑的。就這么一只狗,他蘇不漁竟然還拿喬?哼!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四條腿的母狗還不好找嗎?陳師母一激動,立刻抱起了薛寶釵去找小白了。小白就住在前面一棟樓里,是哲學系主任老米家的狗,一只很漂亮的母狗,西施犬呢。它很喜歡薛寶釵的,每次路上遇見了,總拿它的菊花鼻子在薛寶釵的身上嗅個沒完。從前因為蘇蘇,薛寶釵對它很冷淡,現(xiàn)在和蘇蘇分手了,或許能和小白好上呢。公狗嘛,也應該和男人一樣,耐不住寂寞,一寂寞,就移情別戀了,就水性楊花了。
  但薛寶釵卻一點兒也不水性楊花。任米主任和陳師母怎么熱情撮合,任小白怎么娥眉婉轉(zhuǎn),它視若無睹,坐懷不亂。
  回家的時候,陳師母稍不注意,薛寶釵又跑到蘇家的院門口去了。
  陳師母氣壞了,畜生到底是畜生,沒法子和它講道理。小白多漂亮?多高貴?和它多般配,郎才女貌,門當戶對。為什么要在蘇蘇那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呢?
  不能由了它這么不爭氣,陳師母在地上撿了根小樹枝,準備對薛寶釵動家法了。走到蘇家院子的時候,一抬頭,她看見朱小黛了,應該說,是影影綽綽地看見,一開始她以為是蘇師母或蘇小漁,可那身段不可能是蘇師母的身段;而蘇小漁去上海了,幾天前在樓道口遇到她,穿件黑風衣,拖了個大拉桿箱,蘇師母拎個紙袋子跟在后面。陳師母好奇,問,小漁出遠門呀?蘇師母說,可不,在上海找了個工作呢。這是鬼話了!一個大專生,到上海工作?什么工作?掃大街呀。這話陳師母當然不會說出口,陳師母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一笑,說,哦,小漁要到上海去工作了,那太好了。難道蘇小漁就回來了?陳師母瞇了眼,因為隔了院子,又逆光,從外面看屋子里的情形,有些看不清楚,而窗簾又是半掩的??蓪χ煨△爝@個女人,陳師母是印象深刻的。所以盡管難度很大,但經(jīng)過陳師母聚精會神之后,還是把朱小黛認了出來。
  陳師母立刻回家和陳季子說了。和陳季子做夫妻二十多年了,她知道陳季子不愛聽什么。果然,陳季子的臉沉了下來,陳季子說,朱小黛在蘇不漁家,你干嗎和我說?你應該和吳素芬說呀。
  吳素芬就是蘇師母。蘇師母在師大圖書館上班,如果沒什么事,周五上午一般要到12點鐘才能到家。但那天蘇師母有事了,因為陳師母打電話來說,她站在陽臺上擦戒指,一不小心,戒指掉到蘇家院子里了,還是鑲鉆的白金戒指呢。蘇師母說,蘇不漁不是在家嗎?你讓他開院門呀。陳師母說,好像不在吧?我在外面叫了好幾聲也沒人應呢。蘇師母于是向館長請假回家了,鑲鉆的戒指呢,可不好耽誤了。反正周五,閱覽室也沒什么學生,能找個由頭早點回家,也很好的。她早上買好了半斤牛肉,正好回去把它切成細細的絲,用糖和姜先腌上,好給蘇不漁做一個嫩南瓜炒牛肉。
  
  六
  
  朱小黛那天到蘇不漁家排毒來了。周二開會,陳季子又花了兩個多小時談教育部的課題,這讓朱小黛十分郁悶,秋天的心情本來就不好,葉黃了,葉落了,而頭發(fā)亦如樹葉一樣,瑟瑟地往下掉,梳個頭,從地上撿起的頭發(fā),用手指一繞,有荸薺那么大了。朱小黛的頭發(fā)本來又細又少,照這么掉下去,不用到四十歲,怕就要禿瓢了。更郁悶的,是同教研室的裘芬芬的笑聲。這個女人自從去年拿了一個教育部的青年項目之后,做人風格陡然發(fā)生了變化,本來是很低調(diào)的一個女人,突然被人拔高了音調(diào),變得很張狂了,這張狂主要通過兩個方面來表現(xiàn),一是笑的聲氣,以前裘芬芬的笑,是三寸金蓮,收斂,纖弱,總是笑到一半,別人止了,她也戛然而止,而現(xiàn)在,她不止了,就那么一馬平川地笑下去,很放縱,也很跋扈,是王熙鳳在大觀園里笑的那個意思了;二呢,就是裘芬芬扭腰的幅度,嚴格一點說,裘芬芬是沒有腰的,二尺三的腰那能叫腰嗎?所以從前的裘芬芬是不扭腰的,至少朱小黛沒看過裘芬芬扭,而現(xiàn)在,裘芬芬扭了,扭得裊裊婷婷,扭得風擺楊柳,朱小黛看不過,那是楊柳嗎?即便是,也不是楊柳枝,而是楊柳樁吧?朱小黛在家里和老公鐘啟明說。鐘啟明嘿嘿地笑,說,那是,那是,她裘芬芬楊柳樁都不是,全師大,只有我老婆朱小黛一株楊柳呢。
  就算全師大只有一株楊柳,一看見裘芬芬,朱小黛還是很郁悶。郁悶了的朱小黛就要找蘇不漁。本來朱小黛想請?zhí)K不漁到“老樹”喝茶的,“老樹”的柚子蜜茶,以及撒了芝麻的小圓面包,是朱小黛偏愛的,朱小黛偏愛一切有芝麻的食物,芝麻湯圓,芝麻藕夾,芝麻涼拌芫荽。并不是因為芝麻好吃,而是據(jù)說芝麻吃了對頭發(fā)好。雖然朱小黛多年吃下來,也并沒有吃出一頭鴉鬢。但蘇不漁不去,蘇不漁說,那膩兮兮的柚子蜜茶,抵得上我的鐵觀音?別說還要三十塊一壺,就是白送我,也不喝。要喝茶就不如到我家,我家還有保姆昨天燒的鴨掌,吃剩的,一大碗呢,夠我們啃半天的。
  朱小黛不想啃蘇家剩下的鴨掌,更不想在蘇家那邋邋遢遢的環(huán)境里和蘇不漁一起啃鴨掌。但朱小黛還是去了蘇不漁家,喝茶自然是借口,甚至排毒這一次也是借口。真實的意圖,是想讓蘇不漁幫她修改一篇論文。論文是要在下個月發(fā)出來的,不然,朱小黛今年的科研工作量就不夠了,工作量不夠?qū)W校就要扣朱小黛的津貼了——扣津貼是小事,對朱小黛來說,朱小黛家不缺錢,鐘啟明在保險公司當副總,一個月的收入,就抵得上師大教授一季了。因為這個,馬理智和她開玩笑,說,朱小黛,你也忒會找老公了,以一當三哪。裘芬芬咯咯咯地笑,說,朱小黛,你知道馬理智的意思嗎?他說你等于有三個老公呢。這不行的,多吃多占哪!朱小黛也笑,雖然裘芬芬有些不懷好意,但朱小黛不計較。多吃多占怎么啦?那是本事。就怕有些人,想吃還吃不上呢。后面那半句,朱小黛其實沒有說出來的,雖然沒有說出來,但那表情就是那意思。搞古典文學的人,都是會理解那言外之意的,裘芬芬的咯咯咯,于是戛然而止了。
  每每這時候,朱小黛就心花怒放了。只是這心花,怒放不了多久,因為裘芬芬會話題一轉(zhuǎn),轉(zhuǎn)到科研那兒去,話題一轉(zhuǎn)科研,朱小黛就不吱聲了,這是裘芬芬的地盤。裘芬芬不僅有教育部的課題,還在《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過兩篇論文,《文學遺產(chǎn)》哪,那可是這個專業(yè)的權(quán)威期刊,頭牌,也就是花魁,朱小黛怕這輩子,也沒有可能在那上面拈花一笑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可就是這個其次——師大的學報,竟然也不容易,主編在飯桌上明明答應得好好的,可論文過去之后,那個齙牙編輯非要她一遍又一遍地修改,說朱小黛的論文學術(shù)前沿性不夠,思想的尖銳性不夠,這是什么話?如果朱小黛的論文有學術(shù)前沿性,她還在學報發(fā)什么發(fā),不會也弄到《文學遺產(chǎn)》上去風光?如果思想有尖銳性,還要費盡心思在“尚廚”宴請主編干什么?還又陪酒又賠笑的,就差以身相許了。再說,論文又不是魚腸劍,又不是殺豬刀,要那么尖銳干什么?剔齙牙呀!
  但這話朱小黛自然不能說。齙牙要她修改論文的時候,她偷偷找過主編,主編說,修改還是要修改的嘛。師大學報,雖然不算一線刊物,但怎么說也是核心期刊,論文的質(zhì)量,還是要保證的。這語氣,和當時飯桌上酒酣耳熱之后的語氣,大相徑庭了。朱小黛懷疑他們兩個人演雙簧。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作為魚肉的朱小黛,只能乖乖地修改論文了??稍趺锤哪?朱小黛不知道。好在有蘇不漁。蘇不漁述而不著,正好,和朱小黛珠聯(lián)璧合了。蘇不漁述,朱小黛著。應該說,到目前為止,朱小黛發(fā)表的每篇論文,以及每個課題,——無論是省級的,還是校級的,都得到過蘇不漁的指點,只不過,蘇不漁自己不知道。朱小黛總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循循善誘,曲徑通幽。話題一般從感慨人生苦短開始,之后就是批評陳季子,再之后,就和朱小黛的論文或課題相關(guān)了。這三段論的模式,蘇不漁是喜歡的。第一段是哲學,這很好,有哲學作鋪墊,任何閑言碎語都升華了;中間一段,評頭論足,臧否人物,也是《世說新語》的路數(shù),是另一類的不拘小節(jié)名士風流;而最后這個環(huán)節(jié),是曲終奏雅。畢竟他們兩個人,是教師,是學者,和街頭巷尾的俚俗婦人終歸是不一樣的。要說,蘇不漁其實不討厭做學問,只是討厭像陳季子他們那樣做學問,學問又不是石頭獅子,要用來裝門面,又不是婊子,要用來賺金釵。像他和朱小黛這樣,在秋天陽光明媚的日子,就著茶,就著鴨掌,就著某一個論題,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才是學問的最高境界。當年孔子和他的學生們,蘇格拉底和柏拉圖,差不多就是這樣了,蘇不漁這么想。這么想的蘇不漁,表情就神采飛揚了,言語就飛珠濺玉了。朱小黛于是醍醐灌頂,北大的老頭到底是厲害的,就那么三言兩語之后,就點石成金了,就化腐朽為神奇了。
  但那天下午還沒等到腐朽化成神奇,蘇師母就回來了。
  蘇師母一回來,朱小黛就起身告辭了。蘇師母不喜歡朱小黛,這一點,陳師母知道,朱小黛自己也知道。所以,她訕訕地,和蘇師母打招呼。但蘇師母不理她,一腳踢在蘇蘇身上,罵,你這只母狗,在這兒發(fā)什么騷?蘇蘇正沉浸在《花木蘭》的世界里呢,沒想到這飛來橫禍,愣了一會兒,才嗚嗚地往蘇不漁身邊躲。蘇不漁也沒料到,沒料到吳素芬會這么早回來,更沒料到吳素芬竟然會指桑罵槐,這個女人,在圖書館待了幾十年,別的本事沒學會,罵起人來倒是有東方不敗的水平了,陰毒無比,一劍封喉。朱小黛一下子面紅耳赤了,轉(zhuǎn)身往院子里走,剛走出院門,就碰上了抱著薛寶釵的陳師母。陳師母說,咦,小黛,你怎么在這兒?朱小黛一驚,臉更紅成了一朵雞冠花,說,我找蘇老師有點事。陳師母說,到我家坐坐?你們陳主任上周到紹興出差,買了桂花薄片香糕呢,去嘗嘗?朱小黛說,下次吧,下次,今天我家阿姨請假,我要早點回去給妞妞做飯呢。
  妞妞的中飯自然比紹興桂花薄片香糕要緊,陳師母不好挽留了。蘇家的屋子里十分安靜,陳師母覺得有些奇隆,按說他們家這時應該雞飛狗跳了呀?以吳素芬的智商,蘇不漁的涵養(yǎng),怎么可能按兵不動?
  陳師母放下薛寶釵,在蘇家院門外的樟樹下又悠閑地站了幾分鐘,果然,蘇不漁和吳素芬沒有讓陳師母失望,碗碟破碎的聲音像春天黃鸝鳥的鳴叫一般,清脆地傳了出來——蘇不漁肯定又掀桌子了,每次吳素芬在女人問題上一惹蘇不漁,蘇不漁都會以這種激烈的方式來表達他的憤怒和清白。因為他的這個習慣,蘇家使的碗碟器皿,差不多都是菜市場地攤上的便宜貨,比薛寶釵的食盆便宜多了。薛寶釵的食盆是語言點的何必老師從墨西哥帶回的一個手工藝品,金屬的,上面刻有絢爛的大麗菊,非常漂亮。何必本來是把它作為藝術(shù)品送給陳師母的,但陳師母化藝術(shù)為生活了。
  
  七
  
  中文系的學生在師大是最不安分的,有文學夢想的年輕人,都是些身體里長了螞蟻的植物,瘋狂的螞蟻。姚老太太這么說,本來是語帶諷刺的。但學生們聽了,很欣賞,瘋狂的螞蟻,多么有后現(xiàn)代和象征意味呀,學生們一激動,干脆成立了一個文學社團,就叫“瘋狂的螞蟻”,以此來紀念姚老太太這近乎天才的比喻。
  “瘋狂的螞蟻”每年都會面向全校舉辦一屆文學大獎賽。對這一類的文學活動,陳季子總是很支持,擴大中文系在全校的影響嘛,而且主管學生工作的杜校長,雖然是理工科出身,卻也是個很有文學情懷的人,當年在大學時據(jù)說也寫詩的,即使現(xiàn)在,偶爾有雅興了,還會即興即景吟上幾句。所以,陳季子不顧工作繁忙,親自擔任大獎的評委副主席,主席是杜校長,陳季子去匯報的時候,校長很驚訝,說,季子,這個就不必了吧?陳季子說,杜校長,怎么不必?不但有必要,而且是很有必要。不是我陳季子危言聳聽,如今的文學,可是江河日下呀,您作為一個文學前輩,一個杜甫的后人,有責任“回狂瀾于既倒,支大廈于將傾”哪!
  杜校長哈哈大笑。這個陳季子,有意思。既然這樣,那就當一回這種頗有幾分浪漫主義色彩的主席唄!一個校長,竟然有時間當學生文學大獎賽的評委主席,傳出去,怎么也算美談。再說,所謂回狂瀾支大廈,其實也不過每年到學校禮堂出席一次頒獎典禮,之后再和大家吃頓飯。至于文章海選以及評獎那些雜事,自然都由中文系老師們干了。
  老師們也樂意干,應該說,是非常樂意干。大獎賽學校有經(jīng)費支持的,每個評委最后都會有一個紅包,算勞務費。紅包每年不一樣,最少是兩百,多的一次,是五百,這不算什么,要緊的,是每次頒獎典禮結(jié)束后,還會有一個宴席,在師大的“海棠樓”,由杜校長做東,這意義就大了。師大的老師有幾千個呢,但在“海棠樓”吃過杜校長請的茼蒿雞羹和玉米烙餅的,恐怕就不多了。因此,陳季子基本把當評委這事,當做人情來送的。
  蘇不漁從來沒當過評委。但這一次,讓蘇不漁大吃一驚的是,陳季子竟然讓學生把邀請函送到了他手上,他本來要拒絕的,“海棠樓”的茼蒿雞羹他早就吃過了,畢業(yè)回母校的學生請的,味道就那樣,還不如吳素芬做的莧菜雞羹鮮艷美味。何況,還要和陳季子同桌而食,他就更沒興趣了。但來送邀請函的是個女生,而且是蘇不漁很欣賞的清水芙蓉型的女生,蘇不漁就有些猶豫了,女生的面子薄,尤其是漂亮的女生的面子,更是薄如蟬翼,他不能傷了她,要用怎樣婉轉(zhuǎn)的方式表達他的拒絕呢?正沉吟著,邊上的女生卻笑吟吟地彎腰鞠躬了,說,謝謝!謝謝蘇教授!
  蘇不漁拒絕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好當評委了。
  頒獎典禮那天蘇不漁的座位被安排在杜校長的左邊,右邊是陳季子。杜校長自然也認識蘇不漁,只是不熟。陳季子介紹說,這是我們系的蘇不漁教授。杜校長微側(cè)了臉,說,哦,蘇教授,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蘇不漁說,什么蘇教授?副的,副教授。杜校長說,一樣的,一樣的。蘇不漁很認真地說,怎么會一樣呢?正的如妻,副的如妾,妻是妻,妾是妾,怎么會一樣呢?杜校長笑一笑,說,蘇教授還真幽默。
  陳季子樂了。這蘇不漁,有毛病嗎?平日不都是叫他蘇教授?也沒見他有什么反感。怎么偏偏當了校長的面,這么較真起來,而且說話還如此生冷不忌。杜校長也是副校長,怎么能說副的就如妾呢?
  于是趕緊打岔,問,蘇教授,你臉上的傷,是怎么回事?
  蘇不漁的臉上,有兩條抓痕,蚯蚓一般,迤邐至下頜。
  那一定是吳素芬最近的作品,陳季子知道的。正因為知道,這一次陳季子才想到讓蘇不漁來當這個評委呢,才讓蘇不漁坐在杜校長身邊呢。他要把它當一個段子,講給杜校長聽的。畢竟,在大學里,夫妻之間用身體來博弈的,不多,有相當?shù)膴蕵穬r值,加上朱小黛這個花邊,陳季子有信心讓杜校長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蘇不漁的回答果然在陳季子的意料之中。蘇不漁說,蘇蘇撓的。
  杜校長很感興趣,問,蘇蘇是誰?
  蘇蘇是蘇教授家的狗,陳季子說。
  狗也撓人?狗又不是貓,杜校長奇怪了。
  陳季子亦莊亦諧地說,蘇教授研究魏晉文學,蘇教授家的狗呢,受了熏陶,也染上了魏晉的氣質(zhì),所以,很率性的。
  這話很明顯的,有諷刺的意思。蘇不漁生氣了,一扭頭,和身后的學生搭訕起來。
  杜校長不明白其中的玄機。陳季子眨眨眼,竊竊私語道,這里面有典故的,回頭吃飯時我再給你細說。
  校長卻有些等不及。這時臺上的主持人有請杜校長了,校長一上臺,螞蟻們熱烈鼓掌,陳季子很滿意,這個頒獎典禮實在太完美了,簡直完美無瑕!
  假如沒有蘇不漁后來的喧賓奪主。
  蘇不漁上臺給一個學生頒鼓勵獎。這個獎項原來沒有的,因為蘇不漁臉上的紅蚯蚓,陳季子臨時增設的。沒想到,螞蟻們給蘇不漁的掌聲,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且一波比一波更聲勢浩大。其熱烈的程度。絕對十倍于校長了。蘇不漁在臺上激動得面若桃花,那桃花的顏色,把蚯蚓都掩映了。陳季子如坐針氈,這些螞蟻難道真瘋了嗎?竟然主次不分,輕重不分,有校長在座呢,有他這個主任在座呢,怎么輪得上蘇不漁出這個風頭。這也未免太讓人尷尬了。覷一眼校長,校長正微微低著頭喝茶,臉上的表情,卻是似笑非笑。
  陳季子完美無瑕的頒獎典禮,就這樣被蘇不漁破壞殆盡了。
  
  八
  
  蘇不漁上了黑名單。
  按研究生院的規(guī)定,研究生導師每年至少要發(fā)表一篇論文,三年至少要申請到五千塊研究經(jīng)費,才有資格當碩導,否則,就要取消導師資格。當然,在取消之前,研究生院會下達一個名單到系里,這名單,被中文系的老師們稱為黑名單。
  蘇不漁其實每年都上黑名單的,上就上唄,蘇不漁不在乎。反正這么多年以來,師大還沒有一個導師真的被取消過資格呢,師大那么多處長都是碩導,那么多科長都是碩導,他們能寫出什么論文?狗屁!莫說寫了,就是看,恐怕也看不懂。所以,有他們墊底,蘇不漁不怕。不就是走走過場嗎?行,蘇不漁穿上長袍馬褂,陪他們走就是。做人嘛,沒有一點游戲精神,怎么行。
  可這一次,卻不是游戲了。
  研究生院的黑名單下到系里,按以前的慣例,是不公開的。科研秘書給相關(guān)的老師看一看,也就算交差了,例行公事嘛!老師雖然心里不太高興,面上呢,也還是若無其事的。這若無其事的姿態(tài)很重要,能蒙蔽一些不知情的人,畢竟看見黑名單的人,是少數(shù),自己不聲張,過些日子,這事也就那么悄無聲息地過去了。而且,對那些知情者,自己的這種姿態(tài)也很有必要,既表明自己對這種碩導標準不以為然,又表明自己對當不當碩導無所謂——這當然有些自欺欺人,但事情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步田地,也只能這樣了。
  然而,中文系這一次沒按常理出牌,竟然把黑名單掛到了校園網(wǎng)上,黑名單立刻變成了白名單。
  白名單上只有兩個人,蘇不漁和馬理智。
  這就有些奇怪了,往年的黑名單上應該有四五個人的,至少要有何必。何必是搞對外漢語教學的,一直忙著在外面辦各種各樣的培訓班,教外國人說中國話,教外國人背孔子和莊子的只言片語——何必把這個叫做東方哲學,孔子的大腦袋被印在色彩繽紛的廣告上,然后被張貼到這個城市各個高校的留學生樓前的宣傳欄里,那效果,很招搖,有些像燈籠了。中文系的老師們很刻薄地說,那是張藝謀的大紅燈籠,高高掛了給外國人看的。何必聽了這話也不生氣,開著寶馬到處給外國人上課的何必沒時間和同事生這種閑氣,也沒時間搞什么科研。他怎么會不在黑名單上呢?馬理智問科研秘書,秘書說,何老師加入了陳主任的科研團隊。什么科研團隊?馬理智莫名其妙,秘書說,研究生院這個學期早就下了一個通知,系里開會時也說過了的,老師們?nèi)绻约簺]有科研項目,可以申請加入別人的團隊,作為合作者,也有資格繼續(xù)帶研究生的。
  什么時候說過的?馬理智記不起來,開會時他老是開小差的。而陳季子當時一定是輕描淡寫的方式。一定的,這是陳季子的一貫作風,綠豆芝麻大的事兒,他會三令五申;而事情一旦關(guān)系到老師的切身利益,他就舉重若輕了。像馬理智和蘇不漁這樣的人,常常就會因為他的輕描淡寫錯過一些重要的事。然而這事不能明著怪陳季子,人家會說,別的老師都聽見了,為什么就你們沒聽見?你們開會時沒帶耳朵來嗎?但馬理智還是找到了和陳季子理論的由頭,中文系為什么把名單直接掛到校園網(wǎng)上去呢?以前沒這個先例,別的系也沒有這樣做,這一次為什么要這樣?成了心要羞辱他們嗎?同事看見了也就罷了,大家知根知底,誰吃幾碗飯,都清楚??蓪W生們看見了,會怎么想?馬理智很憤怒地說。陳季子的態(tài)度十分溫婉,給馬理智讓座,倒水,然后輕聲細語地解釋——這真不怪他,他也不想這樣的,家丑不外揚嘛!可這是學校的意思,學校要動真格的,要拿中文系開刀,殺雞給猴看,他有什么法子?只能當雞了。馬理智冷笑,說,你是雞嗎?你是雞嗎?我和蘇不漁才是雞,而你是用繩子縛雞的人,把我們縛好了,縛結(jié)實了,好獻祭。只是,你這招借花獻佛,不,借刀殺人的手法,是不是太陰險,太毒辣了?
  馬理智的話即使說得這么難聽,陳季子的態(tài)度依然溫婉。他十分理解馬理智的憤怒,好歹當了那么多年的研究生導師,冷不丁地突然被取消了資格,這事擱誰身上,也不好受的。由他發(fā)泄幾句,也好。反正馬理智這個人,他還是知道的,也就是鴨子戲水,撲騰兩下子,真正的風浪,他是掀不起的。
  
  九
  
  但蘇不漁卻在師大掀起了驚濤駭浪。
  馬理智去找陳季子之前,其實先找過蘇不漁。他本來打算和蘇不漁一起去陳季子辦公室大鬧一場的,這鳥人,忒欺負人了!不給他點顏色看看,還以為別人都是吃素的。可無論馬理智怎么慫恿,蘇不漁都不為所動。有什么意思呢?蘇不漁說,不就是不當研究生導師嗎?不當就是,不但可以不當導師,就是老師,也可以不當?shù)摹?br/>  馬理智以為蘇不漁說氣話呢,不當老師做什么?難不成去賣鹵鴨掌?只可惜食堂門口的攤位早被那個滿臉雀斑的四川女人占了,馬理智想這樣調(diào)侃調(diào)侃蘇不漁的。平日里,他們倆說話,總愛這樣插科打諢沒正經(jīng)的。但那天蘇不漁的臉色實在有些凝重,是黑云壓城城欲摧的表情,他沒敢造次。調(diào)侃的話,如穿堂風一樣,在他闊大的嘴里打了個旋,又折回去了。怎么說,這一次他們也算同病相憐了,他雖然不能和蘇不漁相濡以沫,但至少不能雪上加霜。
  誰曾想,蘇不漁卻是當真的。
  周一上午的《文化概論》課,蘇不漁沒有去上。主樓的階梯教室,一百多個學生,局面很亂。督導的電話打到系里,系教務秘書趕緊和蘇不漁聯(lián)系,但聯(lián)系不上。家里電話沒人接,而蘇不漁又沒有手機。教務秘書小曹,是個很伶俐的女孩,平日和蘇不漁的關(guān)系也不錯,擔心這事被鬧大了,對蘇不漁不利。又把電話打到了圖書館。蘇師母一聽,急了,以為蘇不漁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可能曠課呢?別人不知道,蘇師母卻是最清楚的。對蘇不漁來說,還有什么比上課更重要呢?沒有什么了。當年他們談戀愛,躲在又陰暗又逼仄的教工宿舍里親熱,哪怕在最熱烈的時候,最神魂顛倒的時候,熱烈到顛倒到吳素芬經(jīng)常忘了上班這回事——有時是忘了,有時是欲罷不能。但蘇不漁從來沒有忘過,或者欲罷不能過。他總能在上課的前十分鐘戛然而止——十分鐘是極限,因為整理衣服和整理教案最快要兩分鐘,而從宿舍疾走到教室,要五分鐘,剩下一分鐘,要喘息,還要喝口水,然后再整理整理思路。不然,唇干舌燥,又神思恍惚,沒有辦法開始上課呢,蘇不漁和吳素芬這樣解釋。但吳素芬惱了,又羞,有幾次就使壞,故意在上課前愈加做出千嬌百媚的樣子,蘇不漁那時還年輕,身體的免疫力很差,但他意志力卻很強大。每次都能行于當行,止于當止。
  而現(xiàn)在,蘇不漁竟然沒有去上課。
  吳素芬心急火燎地往家趕,蘇小漁不在家。老東西別是摔跤了吧?他眼神不太好,又有手不釋卷的壞習慣,在大街上或廚房里給什么絆一下,說不定就骨折了。也是五十多的人了,平時又不愛運動,骨頭就和玻璃一樣,是易碎品。吳素芬對蘇不漁的精神雖然嗤之以鼻,但對蘇不漁的身體,從來是很緊張的。
  可蘇不漁沒有骨折。
  蘇不漁在書房奮筆疾書。這老東西,竟然不去上課,在家練起書法來了。有病!精神病!吳素芬嘀咕幾句,轉(zhuǎn)身又上班去了。
  《告全校師生書》蘇不漁是在中午貼出去的。當時正是食堂用餐的高峰時候,學生端了飯盒,站在宣傳欄前,邊吃邊看。開始是三三兩兩,很快就里三層外三層了。
  “古之師者,傳道、授業(yè)、解惑也;今之師者,論文、課題、博士也。不漁不才,無論文,無課題,無博士之頭銜,亦無顏再以師者自居——力既不逮,又何必蹉跎他人?回首二十余載學教生涯,當初春風桃李,如今都成渺邈。沉郁頓挫,雖意猶未盡;輾轉(zhuǎn)千回,仍慚然自辭。
  所郁者,不能學五柳,菊豆南山;不能學李白,詩酒天下。
  寓形宇內(nèi),再無鯤鵬之志;升斗人生,重彈燕雀之樂。
  嗟乎!燕雀不知鯤鵬,鯤鵬又焉知燕雀?
  都無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如斯夫!
  中文系蘇不漁書”
  真?zhèn)€亂石崩云,驚濤拍岸了。
  整個師大,一時被蘇不漁崩得花謝花飛,拍得水珠四濺。
  陳季子卻從容淡定。這才是蘇不漁,蘇不漁從來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
  按說,陳季子應該找蘇不漁談話,系領(lǐng)導嘛,老師出了狀況,他出面解釋解釋、調(diào)和調(diào)和,是常規(guī)的工作方法。
  但陳季子不找蘇不漁,也不找人文學院的院長,陳季子直接去找杜校長了。既然蘇不漁寫的是《告全校師生書》,那么事件就升級了,不是系事件,也不是院事件,而是校事件。校事件自然要找校領(lǐng)導匯報。
  杜校長很惱火,這個蘇不漁,也太能折騰了。既然不想教書,寫什么《告全校師生書》,直接打個報告到系里不就得了。死了張屠夫,不吃混毛豬。他以為他這一撂挑子,我們學校就要停課了嗎?
  這段話,陳季子在電話里向蘇不漁轉(zhuǎn)述時,作了去蕪存菁的整理:關(guān)于混毛豬之類的,陳季子覺得有些不雅,就省略了。但陳季子的轉(zhuǎn)述基本還是忠實了校長的原意:蘇教授如果不想教書的話,就要先寫一個書面申請。
  蘇不漁的申請當天就到了陳季子的辦公桌上。
  
  十
  
  蘇不漁成了系資料員。
  姚老太太這個學期末就要退休了,正擔心她的事業(yè)無人繼承呢,那些書架上的舊書,雖然老師們是不怎么翻的——他們課間到她這兒來,聊聊天,倒杯水,或者坐一坐她窗前的那把藤椅,兩節(jié)課上下來,腰酸著呢,能在藤椅上舒一舒,妙不可言哪。沒有哪個老師過來是為了看書的,如今有網(wǎng)絡了,什么書網(wǎng)上沒有呢,要看書,還用到這兒來?可那些書姚老太太卻侍候了大半輩子呢,像丫環(huán)侍候小姐一樣,都侍候出深厚的感情來了。想當初那些小姐們初進資料室的時候,也是簇新新的綺年玉貌,也有過繁花似錦的熱鬧,而現(xiàn)在,資料室是冷宮了,至少對她們而言,是冷宮了,她們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宮女,“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話說玄宗”,想一想,還真是凄涼呢!姚老太太實在不忍心就這樣撒手不管了,有她這個丫環(huán)在,這些過了氣的宮女,雖然也是寂寞的,但至少能干干凈凈安安靜靜地待在書架上,度過她們的余生??伤煌诵荩惣咀尤f一弄個年輕人過來,她的宮女們可就苦了,說不定從此要蓬頭垢面,衣不蔽體?!皻v史系就這樣,老白一退休,資料室的門就三天兩頭關(guān)著了,也沒人打掃,也沒人開窗通風,姚老太太偶爾從那經(jīng)過,都能聞見屋子里散發(fā)出來的腐朽氣味。歷史系的老師們于是成天叫嚷著要把那些書當破爛賣了,好把資料室空出來,放乒乓球桌;或者開個文印室,搞點創(chuàng)收。歷史系是師大的第二窮系——第一是哲學系,哲學系窮到什么程度呢?窮到老師們一年一度的年終聚餐,都要AA制,但歷史系還不用,他們雖然不能和經(jīng)濟系法律系那樣,每年都大宴賓客,請校領(lǐng)導,請院領(lǐng)導,然后去金碧輝煌的大酒店讓女老師吃盅木瓜雪蛤羹讓男老師吃盅枸杞海參羹,這樣奢華的宴席,歷史系即使傾家蕩產(chǎn),也是不可能之夢想。但在師大門口的小餐館撮一頓呢,點上一桌東坡肉清蒸白魚什么的,這還是可以的。這也是讓歷史系主任最聊以自慰的地方一好歹在師大還有個墊底的,不然,日子就更難過了。因為這個,歷史系主任特別感謝哲學系。對歷史系主任而言,哲學系的存在意義,不是哲學,而是歷史。正因為有隔壁哲學系的存在,歷史系主任才不至于淪落到師大的最底層。
  不過,歷史系主任還是十分警惕的,居安思危嘛。別的系他不管,人家創(chuàng)收再搞得如火如荼,他這邊也是按兵不動,但哲學系一旦有什么創(chuàng)收動靜,他立刻就要作出反應的。歷史系主任的志向,是無論如何不能讓哲學系超過他們。
  所以,老白工作了一輩子的資料室,現(xiàn)在隨時有可能變成文印室的。
  姚老太太一直有唇亡齒寒的擔心。而現(xiàn)在,不用擔心了,蘇不漁來了。蘇不漁才五十出頭,離退休的日子還遠,還有上十年呢。至少這上十年里,她的宮女們,有人照顧了。
  還有她養(yǎng)在資料室的兩盆龜背竹,一盆姬牡丹,一盆綾衣。姬牡丹和綾衣屬仙人掌科,不需要很多照顧,但龜背竹呢,就頗有些嬌生慣養(yǎng)了,要定期澆水、施肥、修剪,光線不能過強又不能過弱,溫度不能過高又不能過低,不然,就生病了。她正為難呢,想搬回家,又怕人說閑話,因為那些盆景,是用系里賣舊報紙的錢買的,屬于公家財產(chǎn)。她把它們搬回家,說輕了,是損公肥私,說重了,就是偷竊行為。姚老太太一生清白,不能老了老了,還在自己的道德史上,描上一筆黑。可如果把它們?nèi)釉谫Y料室,她也不忍心,怕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死了。
  這下好了,有了蘇不漁,姚老太太就可以托孤了。
  還有一百零八天,姚老太太就要正式離開資料室了。但在離開之前,她會好好培訓培訓蘇不漁的,資料室的工作雖然簡單,不過為期刊雜志分分類,編編目,再把它們逐本上架。這些事,對北大畢業(yè)的蘇不漁,肯定是小菜一碟。但要把龜背竹養(yǎng)得葳蕤,把姬牡丹和綾衣養(yǎng)得蔥蘢,怕就有些難度了。
  不過,沒關(guān)系,還有一百零八天呢,小半年,只要蘇不漁用心,姚老太太不怕教不好他。
  
  責任編輯 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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