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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的子彈

2011-12-29 00:00:00盧金地
十月 2011年1期


  將軍,你的部隊呢?
  小子,你會看到我的部隊的。
  當初,我爸爸說我們小區(qū)要搬來個將軍時,我的腦海里立馬出現(xiàn)了一支部隊。我仿佛聽到了槍和槍的碰撞聲、士兵走路的腳步聲和戰(zhàn)馬的噴嚏聲;將軍坐在馬背上,手里拿著望遠鏡,在指揮著這支部隊向我們小區(qū)走來。
  將軍還沒搬來的那陣子,我可沒少做關(guān)于打仗的夢,耳朵里總是槍聲不斷,炮聲不絕的。
  艱苦的戰(zhàn)爭歲月讓我無法進入真正的睡眠,不是被戰(zhàn)友漫天飛奔的頭顱驚醒,就是被敵人的飛機聲嚇醒。那些飛機張著無邊的嘴巴迎面飛來,花樣翻新地射出一排排子彈,把土地打出一道道柔軟的細溝。
  每個在戰(zhàn)場上的人都認為子彈是向著自己打來的,這時候你只有兩個選擇,要么趴下要么跳開,一旦猶豫不是死掉就是發(fā)瘋。不少人在猶豫中死了或發(fā)瘋了,我沒發(fā)瘋也沒死是因為我在這種選擇中驚醒了。醒來后我的心蹦跳得難受,嘴巴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兩眼瞪視著房頂,耳邊回響著飛來飛去的子彈聲和發(fā)了瘋的戰(zhàn)友的喊叫聲。我再也無法睡個好覺了,只好去課堂上打盹,直到被老師訓(xùn)斥著叫醒。
  有一天將軍終于搬來了。
  出乎意外的是我沒有在將軍門前看到一個士兵,也沒有看到槍啊炮啊什么的,路旁綻放著紅的和白的月季花,空中懸鈴木肥大的葉子在風的拉扯下?lián)u晃著,和我平時放學(xué)時沒什么兩樣。所不同的是那扇關(guān)了一陣子的院門開開了。只是開了個半開。我走過去順著門縫往里看,沒有看到將軍,只看到了一張帆布躺椅的一半;我稍稍離開一些,調(diào)換著角度再看,還是只看到了一張帆布躺椅的一半。我想象著將軍很神性地坐在那另外半張?zhí)梢紊希彀蜕香曋苌涑鲎訌椀臒煻?,在和他的一個老戰(zhàn)友下象棋,要不就是和保姆下跳棋,再不……嘿,老天爺才知道我是怎么想起了這些幌子的,我這么想可能和我看過的那些電影有關(guān),想起將軍,電影里的將軍就跑出來了。末了我決定再向門口靠近一步,從半開的門洞里看看將軍是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在下棋。
  我右手剛扶到那扇半開的門上,左手托了托往下打滑的書包,還沒來得及往里張望呢,門呼啦一聲打開了,我差點沒一頭栽到地上搶破頭皮。等我好不容易站穩(wěn)當了,這才看見開門的是一個小老頭兒,我敢說不光我想不到,就是你也不會想到,就是我爸他也不會想到,雖然他整天拿著個公家的照相機東拍拍西照照和個人熊似的,他也不會想到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將軍。不瞞你說,開始我還真以為他是個看門的,他是那種越看越像看門的那種老頭兒,一條黃褲子里扎著件白褂子,頭發(fā)上落滿了粉筆灰。我朝老頭兒恭恭敬敬鞠了個躬,說爺爺,將軍爺爺來了嗎?
  將軍拍了下胸脯,說:這里沒有將軍,只有一個老兵。
  我這才知道他就是將軍。
  我這才認真地看了看他,看見他長的是四方臉,鼓起的滿是皺紋的前額,又白又長的眉毛,還有一個像小梨子似的大鼻頭,上面長了一顆黑豆似的痣。我這才想起來他和我在電影里見過的那個將軍一模一樣。我的天爺,這么一想差點沒叫我的心蹦到我的眼皮上,我愣愣地看了將軍好長一會兒,才說:我見過你。
  將軍驚喜地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皮,問:在哪里?
  我說:在電影里。
  將軍說:我也見過你。
  我看著將軍滿是皺紋的臉,問:在哪里?
  將軍說:在電影外。
  將軍說完笑了,我也跟著笑了。笑過之后我就去看將軍家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我沒出生前就有了的無花果樹,樹上蹲滿了鴿子,有灰的也有白的,有閉著眼的也有睜著眼的,周圍還長著一些沒有拔凈的野草,只是沒看見一個當兵的;我再拿眼去掃屋里,掃見一個婦女在窗子里面也在拿眼掃著我們。
  我說:將軍,你的部隊呢?
  將軍說:小子,你會看到我的部隊的。
  將軍說時,手往無花果樹那里指了指。我看出來他指的是一件掛在無花果枝條上的軍褂,軍褂早已顏色褪盡,幾乎成了白色,一只褂兜里像是裝著什么東西,把那邊的前襟有力地拉了下來。褂兜的上方掛著好幾枚勛章,有方的也有圓的,還有不方不圓的,它們排成陣勢在樹蔭下閃動著神秘的光澤,如同一支頭戴鋼盔行走在月光下的部隊。
  好像我跟你說過了吧,將軍家的無花果樹上蹲著一些鴿子,我數(shù)過好幾回,每回都不一樣,最少的一次是十二只,最多的一次是十八只,我想恐怕連將軍自己也說不準他家到底有多少只鴿子。因為鴿子是喜歡群居的東西,主要看你的鴿群里有沒有出色的公鴿,如果有出色的公鴿,公鴿就會攔截過路的母鴿,再加上那些新出生的小鴿子,你想數(shù)明白它們到底有多少只只能是白費工夫。
  每天鴿子分三次圍繞著小區(qū)的樓房飛行,發(fā)出風吹在銅鑼上的金屬聲。開始我把它們比喻成一支飛行大隊,為此我還寫過一篇作文,我在作文里把它們的叫聲說成是炮彈和炮彈的碰擊聲,我是說有好幾顆炮彈在飛行中忍不住了,它們爭吵著都想第一個沖出去,為此發(fā)生了碰擊聲。老師給了我個差一分滿分,還在周末組織學(xué)生參觀了一次鴿子飛行。直到有一天不知從哪里飛來了一只老鷹,我才知道我那篇作文寫得有多么假模假式,那只老鷹把那么一大群鴿子嚇壞了,我在作文里描寫的那些炮彈都成了鴿子糞。
  老鷹來的那天最勞累的就是將軍。我放學(xué)回來,看見將軍擺動著竹竿,竹竿上綁著一塊紅布,他高仰著頭,把紅布揮來揮去,大聲地喊著:滾開壞蛋,人民沒有罪,弱者沒有罪。
  我站在門口,看見將軍發(fā)瘋地搖晃著紅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將軍看見了我,把竹竿扔給我,我也不問將軍為什么搖晃這勞什子,只管學(xué)著將軍的樣子晃著。晃著晃著我就看明白了,在我的頭上旋轉(zhuǎn)著一只老鷹,老鷹打著旋,好像紅布就是它的指揮旗,紅布轉(zhuǎn)動著它也轉(zhuǎn)動著,翅膀幾乎擦到了樓檐上的滴水。
  將軍抽著煙,在院子里快步走著,朝著鴿子們大聲喊著不要散開,還有你,將軍指著一只公鴿說,你很勇敢,也攔截了不少母鴿,現(xiàn)在人民群眾到了危急時刻,你要挺身而出抓緊組織群眾轉(zhuǎn)移。那只公鴿哪里明白將軍在說什么,它更不知道將軍是在重復(fù)著他參加過的一次轉(zhuǎn)移群眾的戰(zhàn)斗,它被那只老鷹帶來的風聲嚇壞了,腦袋使勁往空調(diào)的縫隙里鉆,看它那個熊樣子,哪里還像個爺們兒,我都想上去踢它兩腳了。將軍吐掉嘴里的煙頭,朝我跑過來,接過我手里的竹竿,對我說快去請求炮兵支援。
  我跑出將軍的家,跑到街上就不知往哪跑了。我不知道炮兵在哪里。在我急得亂轉(zhuǎn)的時候,尼尼提醒了我。尼尼是我的同學(xué),剛才我們是一同放學(xué)回家的,我參加了將軍的戰(zhàn)斗,她站在一邊看著,這會兒她提醒我說快回家拿彈弓。
  嘿,我罵了自己一聲,飛快地跑回家去。等我拿著彈弓趕到將軍家門前,看見那只鷹突然沖向一只在窗臺上發(fā)抖的鴿子,窗臺上頓時炸起一窩紛亂的鳥毛,如同有人一腳踹到了梨花樹上。鷹躲開我打過去的一粒石子,爪子在窗臺上用力一蹬,身子直著沖上去,閃眼就不見了,好像被吸進了無云的天空。
  我告訴尼尼說我在將軍的褂子里看到了一支部隊。這當然是我的瞎扯,為了讓尼尼高興,我有時會瞎扯些什么給她聽。我說有一支部隊在一件顏色褪盡的褂子里,那件褂子已成了白色,那支部隊行走在里面,如同行走在冬天;山頂上、樹梢上還有積雪,將軍的馬站在積雪里,前蹄揚起,打著響鼻。
  尼尼聽著,兩眼在不停地眨動。我知道她在想象著可不可能有那么一支部隊在褂子里行走,如同走在山嶺之間。
  尼尼說:一件褂子里行走著一支部隊嗎?
  我說:是的。
  尼尼說:我不信。
  我說:為什么不信?
  尼尼說:一件褂子里怎么能行走一支部隊呢?褂子只是一些布做成的。
  我說:你想想電影吧,電影不也是在一塊白布上放的嗎?
  尼尼說:那不是普通的白布,那塊白布上涂了感應(yīng)粉什么的,就像鏡子,你不能隨便拿什么東西都當鏡子吧?
  我差不離兒叫尼尼說服了。我想是啊,你不能拿一塊木板當鏡子用,就是因為木板不是鏡子,可我是一個多少不想認輸?shù)娜?,尤其是在尼尼面前。于是我只好耍滑了,只好在尼尼身后來個滑步,借著尼尼的力氣滑過來。我說:那件褂子也不是一件普通的褂子,要不怎么會是將軍的褂子呢,你不能把任何一件褂子都說成是將軍的褂子是不是?你也沒見過一件真的將軍的褂子是不是?
  就是這一天,就是我跟尼尼扯什么將軍的部隊這一天,尼尼在回家的路上被馬蜂蜇了。一只馬蜂在尼尼的耳朵上蜇了一下,耳朵立馬腫了起來,就像那只耳朵又生出了一只小耳朵。
  我決定給尼尼報仇。我在那條路上來回走了好幾趟,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馬蜂窩,它懸掛在一臺空調(diào)的下面,有一片懸鈴木的葉子擋著,不留心看不出來。我把我小時候穿過的一件褂子撕成條,又爬到一輛汽車的下面偷了多半瓶汽油,如果我再有一件大雨衣的話這事就成了。我們家沒有那種帆布做的大雨衣,尼尼家也沒有,我們兩家都只有那種印著“保護環(huán)境”的雨披,雨披哪兒成呢,雨披無法把人蓋嚴實,那些被惹惱的馬蜂要不多久就會發(fā)現(xiàn)你的空當,也許馬蜂窩還沒有燒下來,你不得不被蜇得狼狽而逃了,沒準還會丟了小命哩。
  我曾見將軍穿著大雨衣出去買菜,雨衣大得足夠把他包住,他把菜籃子裹在雨衣里,看上去像個懷孕的女人??吹竭@情狀時我老是想笑,所以至今我還記得清楚。
  我敲開將軍家的門,見對面站著保姆。我說我爸叫我來借雨衣,他明天去走親戚,怕下大雨,要是光我爸一個人也就不借了,我媽也去。我媽懷孕了,怕淋雨涼著。
  那個保姆像所有想當家做主的保姆一樣,老是愛管閑事,也老是用不利索的眼神看你。我都見過她幾百回了,光幫她買煙酒油鹽什么的也不下幾十回了,這會子她還是用不認識我的眼光看著我,說你媽多大了又懷孕了?我說這你得問我爸去,我不知道。她又看了看天,說這大毒的太陽怎么會有雨呢。
  我說:反正天氣預(yù)報上是這么說的,不信你問天氣預(yù)報去。
  保姆說:我不看天氣預(yù)報,我只看天。
  這時屋里響起了拖鞋擦地的響聲,將軍從保姆的身后顯影了出來,他隔著保姆的肩頭看了眼門外的大太陽,說:太陽再毒該下的雨還是得下,我這會兒覺得身上的那些子彈又走動了。那些子彈一到雨天就走動。
  我說:爺爺,這叫槍林彈雨。
  將軍怪樣地看了我一會兒,刮得干凈的下巴抖了幾下,說:這是你新學(xué)的詞?
  我說:是的。
  將軍說:很好,可那些愚蠢的大夫總是說我身上沒有子彈。
  我對尼尼說白天我老是想著那捧馬蜂窩,夜里便做起打仗的夢來了。
  尼尼說:打仗?你會打仗?
  我說:我不會打仗,可夢叫我打仗,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尼尼說:你打仗時是個什么角色?
  我說:軍官。
  尼尼說:是將軍嗎?
  我說:那時我還不是將軍,我跟在一個將軍的后面。
  我對尼尼說那一仗打得那可真叫個苦啊,硝煙狼群似的擁進指揮部,爪子撓著我的嗓子,我一個勁地咳嗽,一個勁地咳嗽,將軍端來一只缸子晃著我叫我喝水。我被晃醒了,看見媽媽手里端著一杯水在看著我。屋里滿是煙霧,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爸爸燒筆記本冒出的煙,他被紀委盯上了,夜里關(guān)嚴窗子拉上窗簾燒筆記本。當時我什么也不知道,喝了幾口水后倒頭又睡了。那些戰(zhàn)爭場面在呼喚著我。我離開了有幾分鐘,就在這幾分鐘里,你知道嗎?出大事了,我們損失了一個團。
  是這么回事。我剛止住咳嗽,想把頭伏在胳膊上歇會兒,突然門被哐啷一聲撞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人爬進了屋子,開始我還以為外面下雨了,因為那人的全身是黑濕的,燈光下好像淋透了黏稠的雨水,他之所以爬著進來是因為滑倒了(門外的槍彈聲確實像一陣一陣發(fā)了瘋的雨水發(fā)出的喊叫)。
  直到那人從地上爬起來,搖晃著行了個軍禮,說:608團全部陣亡。我這才聞到了一股血腥氣,因此也斷定他身上淌著的是血。
  將軍晃了晃身子,突然舉起剛才端給我水的那只缸子,用力摔到地上,怒吼道:你呢,你是哪個團?
  那個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將軍的話,又直挺挺地倒下了,這回他是仰面倒下的,這就是死亡。在戰(zhàn)場上,所有的仰面倒下都是死亡。
  指揮部外面的山岡上染上了一抹鮮活的粉紅。太陽出來了。
  將軍把他的褂子脫下來,蓋在死者的臉上,叫衛(wèi)兵把他抬了出去。幾分鐘后,衛(wèi)兵送來了將軍的褂子,他把褂子攤開在指揮臺上,說上面沾上了血跡。我和將軍走過去,看到褂子的襯里上印著那個死者的面目輪廓:額頭、鼻尖、顴骨和下巴。將軍在褂子上凝視了很久,向著褂子鞠了一個躬,他拿起褂子,先紉上右袖子,再紉上左袖子,隨后整了整對襟,開始從上到下扣扣子。將軍把扣子扣完后,走近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說小子,你要記住這件褂子,如果我死了,你就把它穿起來。
  我給將軍送雨衣的時候見保姆正在往將軍頭上抹奶水。那是從奶孩子的婦女那里找來的人奶,將軍的頭皮被馬蜂蜇腫了,只有人奶才管用。
  保姆正抹著奶水,見我進來,把戴著皮手套的手向我揮了揮,說快過來,把那個瓶子拿給我。我把雨衣搭在無花果灰白的枝條上,走過去,拿起一只放在月季花下的瓶子,把瓶子里的奶水倒進保姆伸過來的碗里。這時將軍正雙手抖動著,嘰里咕嚕地說著:不要管我,我能行,這兩顆子彈算什么,就是一百顆子彈我也能撐得住。通信兵哪,快去看看三營的陣地怎么樣了。說到這里,將軍突然加重了語氣,他大喊了一聲:通信兵。保姆說有。將軍說快去三營陣地。保姆說是。
  我躺在地上,打著滾,差點沒把肚皮笑破,末了,保姆也笑了,她說,將軍就是這樣,身上一疼就會想起子彈,認為是子彈鉆進了他的身子里;想起子彈也就想起戰(zhàn)爭了,就要指揮人去陣地。保姆說著,怪樣地斜睨了我一眼,牙縫里哧的一聲笑了,她一邊往將軍頭皮上抹奶水一邊說:說來好不奇怪,將軍過去都剃平頭,可這回他偏偏要剃光頭,任誰勸都白搭,都說才四月,還是剃平頭吧,下個月再剃光頭,嘿,連門也沒有,他非剃光頭不可。這下好了,回來的路上不知從哪里飛來了一大群馬蜂,黑壓壓地上來了,圍著將軍的光頭蜇起來。
  我不敢說是我燒馬蜂窩引起的,我只是大聲地罵了句狗日的馬蜂。將軍聽見了,將軍說不是馬蜂,小子,是先鋒,我要你馬上給我組織一支先鋒隊。由你當隊長,你手下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但你要把他們當幾十個人,幾百條槍用。你先去村里征用老鄉(xiāng)的牲口,再在牲口的后面綁上樹枝子,沿著平安大道直著往前走,你們十幾個人在前頭負責放炮仗,敲鑼打鼓,就像迎媳婦那樣。你迎過媳婦嗎,小子?
  一時間我被將軍問住了,一時間我還真想不起來迎媳婦是怎么回事了,雖然我迎過不少媳婦。我呆呆地想著迎媳婦的過程,迎媳婦是怎么回事來著?肯定有一頭驢是不是?還有一輛獨輪子車?我正想著保姆沒好氣地推了我一把,把我推愣了,我說我正想著,你別推我啊。
  將軍說:推你?小子,推的是媳婦。你迎過媳婦嗎?
  我說:沒有。
  將軍哈哈地笑了,奶水順著他的頭皮流到了他的臉上,他說:你知道什么是迎親嗎,小子?
  我說:不知道。
  將軍說:迎親就是戰(zhàn)爭。
  那天尼尼沒來上課,她的課桌上一直是空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在桌面上,如同照在一潭沒有魚的水里。
  那天尼尼要是來上課的話,我會對她說:尼尼,我又在夢里夢見戰(zhàn)爭了。
  尼尼會說:是嗎?這次你當上將軍了嗎?
  我說:開始沒有,后來當上了。
  尼尼會說:那好啊,該祝賀你了。
  開始我還是跟著那個將軍,和上個夢相比大約過去了兩到三年的光景。將軍老了,開始掉起了頭發(fā),臉上的皺紋像戰(zhàn)壕似的到處蔓延;我也一樣,魚尾紋悄悄地爬上了眼角,胡子長滿了臉,幾天不收拾就像幾年不種的撂荒地。我們這支部隊的任務(wù)是保護高層領(lǐng)導(dǎo)撤退,敵人包圍了我們的最高機關(guān),飛機像燒了窩的馬蜂漫天飛來,炸彈像一池子抽干了水的魚,在平地上鮮艷亮麗地又蹦又跳,也散發(fā)著魚一樣的腥氣。
  我們的部隊堅守在兩座連體的山嶺上,指揮部就在兩座山嶺的中間。
  突然槍聲停止了,將軍拍打著兩肩上的塵土走出掩體向山谷下觀看,他問我怎么回事,我搖了搖頭。我說我不知道。將軍叫人牽過來他的馬,他跳上馬背,馬鞭在馬肚子上打了兩下,說走,一抖韁繩跑動起來。將軍的馬剛跑起來,我和幾個衛(wèi)兵也上馬跟在了后面。將軍跨上一塊種著小麥的嶺地,正要把望遠鏡舉到眼睛上,一顆來自前方的子彈穿進了他的前胸,他的身子向上挺了挺,好像要看清是哪個打了他的冷槍一般,接著他就從馬上翻身跳下了。我敢肯定將軍是跳下馬的,他不想叫馬拖著他的身體亂竄,在最后一刻他用最后的力氣跳下馬來。我看見他在落地的時候還稍稍站了一下,嘴張了張,好像在呼喊我的名字,緊跟著便仰面倒下了。仰面倒下就是死亡。將軍兩眼遙望著青天,眼珠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仿佛看到了青天那面寧靜的和平生活。我過去把他的眼睛合攏上,慢慢解開他褂子上的紐扣,先把他往左翻,再把他往右翻,把褂子從他身子底下抽出來。我把我的褂子蓋到將軍的臉上,把將軍的褂子穿到自己身上。
  那次戰(zhàn)役之后,我成了將軍。
  那天教室突然晃動起來了。
  你能想到有時你爬到了一棵樹上的光景嗎?你爬到了樹上,有個喜歡搗蛋的家伙就跑過去使勁搖這棵樹,樹搖啊搖啊搖的,都快把你搖下來了,你就一邊抱著樹枝子一邊哈哈笑著罵那個搖樹的人。這一回我還以為有人搖那座樓房呢,這可是人命關(guān)天的事是不是?樓一晃動我就跑到窗子那里,伸著頭往下看是誰在晃樓,直到老師拉著我的胳膊把我拉出教室我才知道是地震了。
  老師把我們這些學(xué)生集結(jié)到了操場上。我站起身子,四下里瞅了瞅,沒有瞅見尼尼。尼尼那天沒來上課。我想去看看尼尼出事了沒有就撒丫子跑起來,我還從來沒跑這么快過,能和這次差不離兒的也只有一次。那次是我用彈弓打了我爸爸的后腦勺。當時他正在廚房里抱著我媽親嘴,鍋里的排骨咕嘟咕嘟地響著,他們倆誰也沒看到我放學(xué)回來了。我放下書包,甚至還咳了一下,他們倆竟然沒聽見,尤其是我爸爸,一邊親著還一邊咕嚕著“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之類的廢話。
  我從書包里拽出彈弓。裝上一粒又飽又軟的橡皮粒向著我爸的后腦勺打了過去。我爸抽風似的跳了半米高,等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我手里的彈弓時,突然向著我猛撲過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等我弄明白的時候我已經(jīng)跑到街上了。我都不知道我的兩條腿是怎么跑的,好像我根本就沒有那兩條腿,我只是聽見了耳邊的風聲,像飛。我還能感覺到我爸在后面晃動的皮帶,那可真就是一條蛇,一條響尾蛇或者眼鏡蛇,反正就是你想得到的最毒的那種蛇。他肯定是一邊跑一邊抽出皮帶的,他的鑰匙總是掛在皮帶上,也隨著他的跑動嘩啦嘩啦響著。直到我的雙腿再也邁不動了,我就停下了,回頭看見我爸他在往回走呢,皮帶拖在地上,雙肩一抖一抖地喘著氣,看上去像是生了什么大毛病。
  你知道,那時正是初夏季節(jié),我是說地震那會兒正是初夏季節(jié),花兒草兒的正長勢熱情,地震把它們都搞顛覆了,看上去像是在經(jīng)歷一場1938年的轟炸。
  將軍門前圍繞著好多人,多數(shù)是穿軍裝的軍人,好像我們的城市里來了一支部隊,還有其他穿黃的綠的制服的人;有人的喊聲,也有狗的叫聲。廣場上停著一架直升機。我想知道將軍怎么樣了,就擠開人群,踩著月季花無力的枝條。順著人縫鉆了進去。我看見將軍正躺在擔架上,不愿意叫人把他抬走,他拍著自己的身子,說我要和我的部隊在一起。
  將軍受傷了,一條褲腿撕了下來,有個大夫半跪著給他包扎傷口。
  子彈在我的身上走來走去,可這個愚蠢的大夫只知道包扎。將軍突然罵著從擔架上抬起頭來,想拿那只沒受傷的腳去踹大夫,大夫閃了一下頭,將軍踹空了。
  有個軍官走過來勸說將軍,他說將軍你受了傷,身上還有子彈,你該下去休息了,飛機在等著你。你放心吧,這里有我們呢。
  將軍說:我不走,我要和我的部隊在一起。
  那個軍官向身后招了招手,馬上有個戰(zhàn)士跑到擔架邊,拉起將軍的雙手,把將軍的胳膊搭到兩肩上,背起來就跑。將軍瘦小的身子在那個戰(zhàn)士的后背上掙扎著,用力踢動著兩腿,無奈那個戰(zhàn)士把他背得太緊了,不管將軍如何扭動身子,都無法阻止他奔跑。眼看就要到廣場了,正跑著的戰(zhàn)士突然啊呀一聲把將軍放到了地上,他伸手摸著被將軍咬過的肩膀,痛苦地看著在他后面張著大嘴的人群。
  將軍躺在地上,氣憤地看著背過他的戰(zhàn)士,說:小子,我要和我的部隊在一起。
  這場面看上去很無奈是不是?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著躺在地上的將軍,不知道該拿他怎么辦。
  這會兒保姆拍了一下我的頭皮,把我叫出人群。保姆說:將軍掛著勛章的那件褂子你認得吧?
  我說:認得。
  保姆說:就在將軍睡覺的那間屋里,快去找出來。
  我看了一眼保姆,看見她的一些銀灰色的頭發(fā)擋住了她的眼睛,她在透過那些頭發(fā)看著我。我向她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去,跑過亂石交錯的路面,鉆進了房門歪斜的將軍家里。你知道,我是來過將軍家的,雖然地震把屋子搞亂了,里面也黑糊糊的,但我憑著記憶摸進去,還是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那件褂子。我拿起褂子摸了摸上面的勛章,數(shù)了數(shù)數(shù)目,看看少沒少,這時候我覺得褂子有些偏沉,一邊的衣襟直著往下墜。我不知道衣兜里是不是落進了什么東西,伸手去摸,摸出了一只鐵盒子。在窗子歪斜的亮光里,我看見一只鐵制的“五味傷身丸”藥盒子,打開蓋子,見里面裝有不少子彈頭,有大的也有小的,有生銹的,也有沒生銹的。看到這些子彈頭我的心里打了個晃,后來我對尼尼說起那些子彈頭時心里還是想晃,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當時外面人喊馬叫的,保姆怕我在里面出事,一個勁地喊我的名字,我就慌慌張張地蓋上蓋子,把盒子重又裝到衣兜里,鉆出了還在咯吱亂響的屋子。
  將軍看到褂子后,雙手在擔架上抖動著,一把把褂子摟進了懷里,費力地看了我半晌,末了認出了是我,說:是你呀,小子。
  我說:是我。
  將軍說話間指了指圍著他的那些官兵,說:小子,你看到我的部隊了嗎?
  我說:看到了。
  將軍聽了我的回答,張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巴笑了,我也跟著笑了。將軍笑著從衣兜里摸出“五味傷身丸”盒子,向我眨了眨眼,唱詞般地拉起了長聲說:這盒“藥”是我的,這件褂子給他們。將軍說著叫過來一個軍官,說:過來小子,把它穿上。
  將軍把褂子披到那個軍官的肩上,這才揮了揮手,讓擔架把他抬走了。
  
  責任編輯 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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