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為成功申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恐怕沒人會知道奧薩馬爾鎮(zhèn)的存在。在全世界都談“核”色變的時候，究竟是什么原因讓這個瑞典小鎮(zhèn)的居民，愿意接受自己的后花園變成核廢料集中營？
　　
　　在瑞典北部福什馬克核電站附近，沿著狹窄的砂石路驅(qū)車走一會兒，就能看到一個小的人工湖泊。湖泊中，蜂蜜色的蘆葦掛著些許的露珠，在陽光下偶爾隨風擺動。
　　可能這并不是外出旅行散步的最佳天氣，但斯特凡·艾德爾斯沃德依然興致勃勃地站在湖邊。平日里，湖邊的溫度總是比湖面高10攝氏度左右。這不是由于地理上的因素，而是人為造成的。附近三座核反應堆里流出的冷卻水，以每秒8.5萬公升的速度流經(jīng)2公里的地下隧道，釋放出大量的熱能。
　　艾德爾斯沃德朝著湖泊的方向點了點頭?！拔蚁矚g在夏天來這里，湖泊的溫度就像游泳池一樣暖和，孩子們喜歡在里面玩耍?！?0多歲的艾德爾斯沃德身著淺色防水短上衣和牛仔褲，盡管風有些冷，但他卻絲毫不覺得。
　　10年前，艾德爾斯沃德在瑞典奧薩馬爾鎮(zhèn)買了一間周末度假屋，從屋子的露天平臺到湖泊只有200米，在那兒可以清晰地看到刺眼的核反應堆。不過，艾德爾斯沃德一點也沒后悔當初買下這間房子。相反，他卻感覺非常良好，覺得自己作了個正確的決定，因為當?shù)氐姆康禺a(chǎn)行情不斷上漲。而到了夏天，那里更會出現(xiàn)瑞典最迷人的夕陽景致。
　　但是，當天氣陰霾的時候，當手上沒有美酒享用，當不遠處森林里三座白色的核反應堆躍入眼簾，似乎這種場景并沒有如艾德爾斯沃德想象的那么美妙。事實上，類似的景象同樣也出現(xiàn)在日本核災難前的福島核電站。盡管福島核電站給周圍民眾帶來如此影響，但艾德爾斯沃德對奧薩馬爾度假屋的喜愛與熱情卻絲毫不減。他說，這是信任問題，盡管這三座核電站處理沸水的方式與福島核電站沒什么兩樣，但他覺得這里不會出現(xiàn)安全問題。
　　如果艾德爾斯沃德作為一名嘉賓出現(xiàn)在德國電視談話節(jié)目中，那么節(jié)目播出后他可能得尋求安全保護。就在前不久，由于日本福島核危機的前車之鑒，以及對核電的本能恐懼，德國宣布在2022年前全面“棄核”，成為首個宣布不再使用核能的主要工業(yè)國家。在如今的德國，艾德爾斯沃德的這種觀點和看法無疑會被看成是一個怪物，一個瘋子，或者是一個核工業(yè)的說客—被政治和利益所收買，對公眾安全視而不見。
　　幸運的是，艾德爾斯沃德出現(xiàn)在瑞典，而不是德國。他并非在刻意表現(xiàn)自己的與眾不同。相反，艾德爾斯沃德的這種想法，同時也代表了絕大多數(shù)奧薩馬爾人。在這里，五分之一居民的工作是與這三座核電站相關的，連建造時間最短的核電站也已經(jīng)有25年了。因此，當?shù)鼐用褚呀?jīng)與核電密不可分。就在前不久，艾德爾斯沃德已經(jīng)成功申請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永久核廢料儲存庫。眾所周知，核廢料會釋放出大量的高危性核輻射，將對人體健康產(chǎn)生極大的危害。但讓人吃驚的是，民調(diào)顯示，當?shù)?7%的民眾支持這一做法。
　　如果這一計劃順利實施，那么從2020年開始，世界上第一個永久核廢料儲存庫將開始正式運營，瑞典最危險的核廢料都將儲存在小鎮(zhèn)奧薩馬爾。那些從核電站排放出的劇毒性放射性物質(zhì)，會被安放在地下500米深的倉庫內(nèi)，而這些物質(zhì)，很可能在未來10萬年內(nèi)都在不停地輻射周圍。
　　
　　“不能把污染都丟到非洲”
　　艾德爾斯沃德說，奧薩馬爾已經(jīng)做得很不錯了。這個瑞典小鎮(zhèn)的失業(yè)率只有2%，看起來，居民們應該認為已沒有再修建核廢料儲存庫的需要。但奇怪的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卻對興建這樣的儲存庫有著極高的興趣。數(shù)年以來，奧薩馬爾的官員一直擔心來自465公里外的奧斯卡港的競爭，后者也在爭取成為世界上第一家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最終，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競爭中，奧薩馬爾脫穎而出。計劃修建該儲存庫的機構是瑞典核燃料及廢料管理公司（簡稱SKB），將會投資20億瑞典克郎（約3.12億美元）資金。
　　艾德爾斯沃德還清楚地記得，宣布這項決定是在2009年夏季的一個雨天。奧薩馬爾鎮(zhèn)官員端坐在市政廳，觀看在斯德哥爾摩的現(xiàn)場直播。當他們社區(qū)的名字出現(xiàn)在大屏幕上時，艾德爾斯沃德說：“人們并沒有像贏了足球比賽那般瘋狂地歡呼，而是在房間里默默地表達喜悅和自豪。這是典型的瑞典人慶祝方式。”
　　對于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民眾來說，奧薩馬爾人這種對核廢料儲存庫的歡迎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在很多地方，核廢料都是個永久的難題，德國就是個明顯的例子。幾十年來，德國已經(jīng)積累了成千上萬的乏燃料棒。過去，這些乏燃料棒會被送往國外加工處理，但現(xiàn)在它們都被堆放在德國境內(nèi)各個地方，如西部的戈萊本、阿豪斯等普通倉庫存儲。即便逐步淘汰的速度已經(jīng)有所加快，但最終還是有約1.7萬噸的放射性核廢料等待處置。德國原本想在下薩克森州的戈萊本建造永久性的核廢料儲存庫，但遭到大多數(shù)民眾的反對，以致該計劃從上世紀70年代一直爭議到今，都沒有結論。
　　此時的戈萊本靜得出奇，當?shù)厝税驳铝襾喫埂じ窭颉ゑT·斯托夫開著車在周圍兜圈。“我不覺得永久性核廢料庫將會在這里成為現(xiàn)實?！彼f，當?shù)赜刑嗟恼秃秃擞媱澋挠握f者，他們?yōu)榱死娑鴮嵤┑钠垓_，讓當?shù)卮蠖鄶?shù)市民對該項計劃投去反對票。斯托夫是該地區(qū)最大的土地所有者之一，曾是保守、中間偏右的基督教民主聯(lián)盟的前成員。
　　一切都始于1975年。那年，核能官員提出以3000萬馬克的價格（10倍于當時的市場價格）收購他600公頃的土地。面對此情此景，斯托夫猶豫了。他是德國北部的貴族，他的祖先自1694年開始就擁有大量的土地，而他更是將自己視為這些遺產(chǎn)的傳承者。他說，有些事情比金錢更重要，例如把這些土地完整無損地傳承給下一代。
　　政客和商家們原本是這樣設想的：他們在德國邊界不發(fā)達的地方選址，如果當?shù)鼐用癫慌浜?，他們便用金錢的利益來游說，比如會更新消防車，成立新的醫(yī)院和社區(qū)中心等等。當時，德國政府計劃在當?shù)赝度?億馬克。
　　但光靠金錢是遠遠不夠的，原本行使游說職能的機構“戈萊本委員會”并沒有成功說服當?shù)氐拇蠖鄶?shù)居民。斯托夫說，人們拒絕的理由很簡單，害怕危險，擔心地震、爆炸、洪水等災害源源不斷地降臨。于是，這個計劃至今仍被擱置。
　　奧薩馬爾鎮(zhèn)的午后，艾德爾斯沃德沿著街道悠閑地散著步，街道兩旁裝飾著涂滿紅色和黃色油漆的木質(zhì)房屋。他說，瑞典絕對不會出現(xiàn)像德國戈萊本那樣的戲劇性場面，奧薩馬爾關于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的利弊爭論從來都是公開的。
　　在不遠處的小山上，有一棟黃色的木質(zhì)建筑，那是一間幼兒園。孩子們在新擦洗的地板上興高采烈地玩著玩具挖掘機，頭頂?shù)奶旎ò迳蠏熘{色和綠色的蝴蝶玩具，在角落里還有一個小的農(nóng)場模型。房間里的裝飾和擺設，儼然一幅安全、舒適的瑞典鄉(xiāng)村田園圖。
　　一位母親說，她對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投了贊成票?！斑@些廢料總要放到什么地方。那些從能源使用中得到利益的人，也該承擔些責任。我們不能總是把這些污染性的東西都丟到非洲?！绷硗庖晃荒赣H說：“儲存庫將會產(chǎn)生很多就業(yè)機會，但它的首要任務是保證安全?！痹谒磥恚陉P于修建儲存庫的整個過程中，鎮(zhèn)議會和SKB給了她足夠的尊重。
　　
　　數(shù)十年游說之路
　　其實更重要的是，很多瑞典人一直在向人們解釋，高放射性的核廢料并非像人們想象中那么可怕。在宣傳大軍中，就有一位名叫賽伊達·拉洛奇·恩斯特羅姆的女子，她是SKB公司的副總裁。在公司總部大樓里，她的辦公室只是在8樓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里面的裝飾很簡單，兩瓶粉紅色的蘭花和一張灰色的雙人座椅。恩斯特羅姆故意將自己的辦公室裝飾得如此簡樸，因為她對那些將自己辦公室布置得華麗堂皇的核設施游說騙子很不待見。
　　
　　恩斯特羅姆說，公司一共花了幾十年時間，才成功說服奧薩馬爾鎮(zhèn)的居民從心底里接受自己的家鄉(xiāng)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所在地?！吧鲜兰o80年代，當我們開始尋找潛在的修建地點時，沒有地方歡迎我們，沒人愿意跟我們交談?！彼€記得，當時電視臺在黃金時段經(jīng)常播放國外一些母親和孩子們擁在一起哭泣的畫面。對于奧薩馬爾鎮(zhèn)的人來說，核電站意味著長崎，意味著切爾諾貝利。
　　恩斯特羅姆和SKB的同事們覺得，首先必須得改變居民們對核能的認識。他們認為，選址目標必須滿足兩個條件：首先必須有良好的地質(zhì)條件，其次該地區(qū)的居民必須從心底里愿意與SKB合作。恩斯特羅姆說，奧薩馬爾鎮(zhèn)是經(jīng)過考證后作出的最佳選擇。這里的基巖差不多有15億年了，在瑞典境內(nèi)是最古老的。更重要的是，這里的結構很防震，堅固的巖石層可以承受得住大災害的侵襲。
　　按計劃，乏燃料棒將會被存儲在一個鐵制的大圓筒中，外面再包裹上一層5厘米厚的銅板，然后放進地洞，最后表面埋上斑脫土（火山灰分解成的一種黏土）。這樣設計是為了必要時可以將圓筒隨時取出來。但這一切只是個建議，如果奧薩馬爾鎮(zhèn)的居民對這一計劃提出異議，那么該計劃將不得不被擱置，SKB將不得不再去探尋其他的方法。
　　恩斯特羅姆說：“必須給予居民充分時間作出選擇。即便他們已經(jīng)點頭認可了，也可能在日后的某一天突然對該計劃提出反對意見?！盨KB給奧薩馬爾鎮(zhèn)居民評估的時間是至少三年，這之后再通過全民投票的形式，來確定是不是歡迎興建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
　　另外，運營一座永久性核廢料庫需要由瑞典每一個電力客戶埋單，每度電征繳1分錢存入永久廢料儲存基金。儲存基金還要向環(huán)保組織、瑞典核燃料及廢料管理公司付款。該計劃要求半衰期至少10萬年的核廢料需存儲40年以上。恩斯特羅姆承認，這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向市民交代清楚?！澳惚仨氄\實，將所有的困難都擺在桌面上。畢竟，公司不是在開一家三星級飯店?！?br/>　　恩斯特羅姆補充說，重要的是，千萬不要像核工程師那樣與居民談論此事，而應該像普通人之間的聊天；不要在市政府辦公樓講臺向他們說教，而應該到他們的家里喝著咖啡吃著蛋糕，或者到一些不擔驚受怕的地方，傾聽他們的呼聲并打消他們的疑慮?！笆蔷用駴Q定著我們推進工作的速度，而不是我們自己?！?br/>　　上世紀90年代，SKB曾以一個名為Tierp的小鎮(zhèn)作為試點，當初有67%的居民同意興建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但經(jīng)過三年的評估之后，居民們開始反悔了，他們通過投票決定不接受這樣一個計劃，因為它帶來的壞處會比好處多很多。按照恩斯特羅姆的說法，SKB隨即關閉了在Tierp的辦公室，并在一周內(nèi)離開?！爸挥幸粋€開放透明的程序，將全部后果擺在桌面，才能創(chuàng)造出最重要的原料—信任?！倍魉固亓_姆說。
　　
　　瑞典式的“與時俱進”
　　問題是，人們真的會相信恩斯特羅姆嗎？畢竟，她是追逐市場利益的SKB公司的副總裁，她的工作就是尋找高放射性核廢料的安放地，而她本身就是一名需要別人附和的揚聲器。
　　有一名男子，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要確保奧薩馬爾鎮(zhèn)的居民沒有被恩斯特羅姆所欺騙。他就是奧薩馬爾鎮(zhèn)的鎮(zhèn)長—雅各布·斯潘根伯格。高大的斯潘根伯格留著大胡子，經(jīng)常在奧薩馬爾鎮(zhèn)政府所在地漫步。他出任鎮(zhèn)長已經(jīng)5年了，是中立黨成員，而該黨正是專門反映瑞典核電民意的。上世紀80年代，中立黨反對使用核電，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完成了轉(zhuǎn)向。兩年前，他們和溫和黨一起投票結束了此前的逐步淘汰核能政策。
　　日本福島核災難發(fā)生后，瑞典人對核電的態(tài)度沒有多大的改變，甚至奧薩馬爾鎮(zhèn)的居民也是如此。斯潘根伯格說，他沒有收到任何一封因為日本福島核危機而發(fā)來的擔憂電子郵件，也沒有接到任何一個擔憂核電計劃的電話。他解釋說，沒有反對的聲音要歸功于他卓有成效的工作。在他看來，奧薩馬爾鎮(zhèn)居民相信他們的鎮(zhèn)長已經(jīng)一切盡在掌握，奧薩馬爾不是日本。
　　斯潘根伯格說，絕大多數(shù)居民對核能沒有異議，而德國人則完全不同，對他們來說，在自己的后院建造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完全是不可想象的。“可能是瑞典人比較笨吧。”斯潘根伯格笑著說，人們相信政府已經(jīng)作出了正確的評估。
　　斯潘根伯格透露，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在10年內(nèi)將創(chuàng)造500－600個就業(yè)機會；投入使用后，未來40年還可提供250個職位。他和奧薩馬爾鎮(zhèn)居民將廢料庫視為一項對欠發(fā)達的瑞典沿海地區(qū)未來發(fā)展的主要投資。盡管如此，他認為成功的關鍵不在于這些經(jīng)濟利益，而在于市民信賴SKB公司?！叭绻茖W家們最終未能用他們的技術說服我們，我們絕對不會給他們開綠燈的?！睘榱俗孲KB公司保持壓力，奧薩馬爾鎮(zhèn)已聘請了4位專家，專門負責解決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出現(xiàn)的安全問題。
　　地質(zhì)學家稱，未來10萬年內(nèi)，地球有可能出現(xiàn)一次新冰河時代，屆時瑞典全境將會被3公里厚的冰層所覆蓋。而這些裝滿核廢料的容器，即使在冰凍期之后也必須保持密封完好。
　　毫無疑問，新冰河時代來臨的話，也會抵達德國的戈萊本。在戈萊本的一個下午，斯托夫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旁邊的桌子上擺放著戈萊本的鹽丘地圖。他指著地圖上的鹽丘示意圖說，20年前聯(lián)邦政府曾要求對這些地方進行地下開采，但他拒絕了。在這些鹽丘地下，有著堅固的地質(zhì)結構，對于修建永久性核廢料存儲庫最有利不過?！斑^去30年來，對于戈萊本的開發(fā)進程，根本與民主沒什么關系?！彼雇蟹蛘f，除了上世紀70年代發(fā)現(xiàn)戈萊本地質(zhì)結構適于修建儲存庫的那名男子外，就再也沒有人來跟居民談過修建存儲庫的利弊，也沒有人更深入地征求他們的意見。給人的直觀印象是，政府官員是在玩著騙人的把戲，他們想的只有自己。說到這兒，斯托夫深深吸了口氣，將目光投向窗外，戈萊本特色的陽光在搖曳著綻放。
　　瑞典人覺得，爭取到建造永久性核廢料儲存庫讓他們終于做到了“與時俱進”，融入了現(xiàn)代社會；而德國人則不同，他們的反對存儲庫建設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十年。針對這一威脅，戈萊本當?shù)鼐用翊罅坷蔑L力發(fā)電，使用太陽能、沼氣等能源來代替核電?？赡芩麄儽热鸬鋳W薩馬爾人更有勇氣，更有創(chuàng)造力，更像生活在21世紀。但事實上，20世紀創(chuàng)造的核廢料必須要找一個地方儲存，而斯托夫的鹽丘地是德國境內(nèi)再合適不過的選擇。
　　斯托夫嘆了口氣。他說，一切都歸咎于信任問題，最重要的是政府要有一個可信、透明的探索研討過程，必須對選擇的地點有充分的論證。
　　但是，如果這個論證的過程最終證實戈萊本是最佳的選擇，那又如何？斯托夫又嘆了口氣，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會考慮參與到其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