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代表不在班委之列，主要工作是代老師布置、檢查、收發(fā)作業(yè)，繁瑣不說，有時還會得罪人。就拿檢查作業(yè)來說吧，檢查太認真同學們不樂意，檢查不認真老師不高興，兩頭不討好。所以寒假之后高二（6）班競選新一屆班干部，課代表的職位基本上無人問津，與競選班長、團支書、文體委員等熱門職位的慘烈盛狀形成鮮明對比。
　　班主任對此早有預料，他很平靜地宣布，上學期期末考試各單科成績第一名的同學擔任該學科的課代表。其他同學當然沒有異議，熱烈地鼓掌通過，掌聲里多少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但是語文學科稍微出了點麻煩，有兩位同學的語文成績并列第一，這二位為了推脫責任，競相曬出自己不適合擔任這一重要職位的種種缺點，甚至不惜曝出隱私，“謙讓”得不可開交。
　　班主任和同學們正聽得過癮，忽然角落里站出一個瘦小的女孩，大嗓門嚇了大家一跳，“別再說了，我當語文課代表吧！”
　　那副大義凜然的樣子讓人一下子想起刑場上的女英雄！大家愣了很長時間才想起來鼓掌，既是表示對她的敬意，也是對剛才那兩位的鄙視。
　　熱烈的掌聲中，姜晶同學正式成為高二（6）班的第二任語文課代表。
　　
　　新學期換了好幾位老師，新任語文老師名叫胡孔帥，據(jù)說帶過好多屆畢業(yè)班，很受前面幾屆學生的歡迎，然而大家見到后都覺得很失望。胡孔帥老師個兒不高，精瘦精瘦的，戴副黑框眼鏡。又白又圓的娃娃臉，卻又是絡腮胡子。這樣一來，上半部分有點清純，下半部分又很滄桑，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紀，三十到五十歲都有可能。
　　前任語文課代表劉文杰文縐縐地說：“從他日漸失守的發(fā)際線來看，他的生理年齡應該不會低于四十……六周歲?！?br/>　　李祥玉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別酸了！我媽說過，看人的年齡要看眼神的清濁，看腳步的彈性，我覺得胡老師的年齡不會超過三十五。”
　　他們倆的爭執(zhí)引起同學們的極大興趣，很快形成對立的兩大陣營，東拉西扯地尋找證據(jù)來支持自己一派的觀點。
　　沒有人注意到姜晶什么時候走出了教室。她進了辦公室，來到胡孔帥老師面前，徑直問道：“胡老師，你今年多大？”
　　胡老師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脫口而出：“周歲三十六?！?br/>　　等他回過神，想問怎么回事，姜晶早已走出辦公室。辦公室里的老師們沉默了幾秒鐘，突然哄堂大笑起來。
　　姜晶的第一次出手就震住了全班同學，他們開始注意這個之前從不顯山露水的瘦小女生。
　　
　　一周下來，同學們發(fā)現(xiàn)胡孔帥老師并非浪得虛名，講起課來完全是易中天的風格，有真見識，有真性情，還能照顧同學們的興趣愛好，時不時把話題和大家的生活聯(lián)系起來。另外，他還有一個更大的優(yōu)點，那就是從不布置書面作業(yè)，總是讓大家多看書，多練筆，他也從不檢查。
　　所有的人都高興，除了姜晶。
　　胡孔帥老師覺得很冤枉，“我不布置作業(yè)，正好省了你的事，你有啥不高興的啊？”
　　猶豫了一下，姜晶才吞吞吐吐地說：“知道我為什么主動要求當課代表嗎？因為我不甘心做個透明人。整個高一，從來都沒有人注意過我。這個學期開學第一天，班主任竟然還叫錯了我的名字。”
　　胡孔帥老師恍然大悟，“如果我不布置作業(yè)，你就不能檢查作業(yè)，也就沒有機會在同學們面前重塑形象了？”
　　姜晶點了點頭。
　　胡孔帥老師豪爽地一揮手，“既然這樣，我就成全你，我不但要給你檢查作業(yè)的機會，而且連布置作業(yè)的權利也一并給你！”
　　姜晶第一次布置作業(yè)就毫不手軟，弄得班里怨聲載道。胡孔帥老師只好拿出一節(jié)課來專門給大家做作業(yè)，才算平息民憤。接著，他又專門和姜晶切磋了一下有關布置作業(yè)的量與質的關系問題，姜晶這才明白布置作業(yè)也是一門學問。
　　在胡孔帥老師的大力配合下，姜晶如愿以償?shù)爻蔀樗姓n代表中出鏡率最高、權威性最強的一位。在全校秘密進行的班花班草的評選活動中，姜晶因為得到胡孔帥的支持，不但設計出了正式的選票，而且得到至少三位任課老師的投票。這讓類似活動被嚴查嚴打的其他班級的同學羨慕不已，姜晶的人氣在班級內(nèi)外也一路飆升。
　　姜晶的臉上總是洋溢著從未有過的幸福，但她沒有驕傲，仍然任勞任怨地履行著語文課代表的職責。由于布置作業(yè)的積極性受到打擊，她知趣地把更多熱情投入到檢查作業(yè)上。
　　
　　樊仝最近有點郁悶，新上任的這個不起眼的語文課代表好像是和自己較上勁了，語文作業(yè)每次都會被她挑出點兒毛病來，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就跟誰作業(yè)沒做好是欠了她債似的。
　　你老幾呀？我堂堂一體育委員，好歹也算班子成員，班主任都得給我三分薄面，你倒好，比包青天還包青天。樊仝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可一點沒流露出來。自己是個大男人，跟一個小女生說這個多跌份兒呀。
　　但是就這么任由姜晶擺布他又心有不甘。有一次姜晶又給他的隨筆挑出了好幾個錯別字，逼著他馬上訂正。他懶洋洋地拿起筆，嘴角上揚，帶著招牌式的微笑看著她調(diào)侃道：“語文老師給你多少工資呀，干嗎這么認真？”
　　姜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分沒給，我就喜歡認真，你管得著嗎？”說罷揚長而去，把一個生硬的背影留給樊仝。
　　樊仝的一干死黨眼睜睜地看著樊仝碰了個大釘子，都等著他以牙還牙，沒想到樊仝一聲沒吭，黯然坐下。
　　誰都不知道樊仝吃錯了什么藥。久經(jīng)賽場經(jīng)驗十足的樊仝什么場面沒見過呀？因為怯場？心虛？強詞奪理無理取鬧一貫就是樊仝的強項！因為姜晶是女生？樊仝早就習慣了比賽前后被女生前呼后擁，對女生早就有了免疫力，才不會因為姜晶是女生而無原則地退讓呢。
　　否定了一個又一個理由，最后朱亮嘆息一聲：“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一物降一物吧！”
　　雖然樊仝表現(xiàn)得很低調(diào)，但是姜晶并沒有因此對他有絲毫的放松。
　　“你這段文言文是自己翻譯的嗎？怎么這么完美呀？”姜晶咄咄逼人。
　　“完美還不好呀？難道你希望我出錯？”樊仝賠著笑臉。
　　“關鍵這不是你的水平！”姜晶一點都不留情面。
　　“……大家……大家都是抄……參考復習資料的嘛……”樊仝忍氣吞聲。
　　“大家是大家，你是你！我就管你！”姜晶步步緊逼。
　　“這是為什么呢？”朱亮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漏洞，把小沈陽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
　　大家哄的一聲笑起來，等著看姜晶的糗樣。
　　姜晶竟然充耳不聞，若無其事，繼續(xù)挑釁地盯著樊仝的眼睛。樊仝的臉卻紅了，虛張聲勢地追著朱亮要揍他，一直追出了教室。姜晶這才得意地回到自己座位坐下，同桌吐了吐舌頭，“你可真行！”
　　姜晶勉強笑了笑，看著窗外兩個追逐的身影，若有所思。
　　
　　姜晶對樊仝的追殺一直延伸到籃球場。
　　一球在手，樊仝像是完全換了個人，一掃平日的邋遢和痞氣。瀟灑的運球像閑庭信步的大俠，凌厲的突破像人劍合一的刺客，精準的投籃像一箭封喉的狙擊手。更難得的是他還具備一種大將風度，面對防守從容不迫，指揮若定，很明顯是場上的領袖和核心。
　　姜晶看得有些入神，她沒有想到籃球竟然有這樣的魔力。
　　中場休息的時候，隊員們圍著樊仝，聽他總結得失，布置戰(zhàn)術。他們身邊圍滿了人，幾個拿著毛巾、飲料、巧克力的女生很明顯是樊仝的粉絲，時不時地喊著樊仝的名字，期待引起他的注意。在一片噓寒問暖和贊美聲里，忽然響起了姜晶干巴巴的聲音，“樊仝，《滕王閣序》你背下來了嗎？”
　　大家全愣住了，看看姜晶，又看看樊仝，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樊仝尷尬地介紹道：“這……這是我們班的語文課代表！”
　　這下大家可給雷得不輕，尤其是那幾個女生，笑得都直不起腰來了。
　　“敬業(yè)，絕對是敬業(yè)！幸虧是個小課代表，她要是成了政教處主任，我們可就沒活路啦！”
　　“檢查作業(yè)檢查到籃球場來了，你怎么不到男廁所檢查呀！”
　　
　　“檢查作業(yè)，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不就是喜歡男生嘛，別搞得那么復雜好不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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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女孩看著那么清純，可說出話來那是一個比一個刻薄，一點兒也不輸給街頭大媽。
　　姜晶強忍住眼淚，站在樊仝面前一言不發(fā)。
　　“夠了！”樊仝怒吼一聲，嚇得那些女孩花容失色。待到周圍靜下來，他清清嗓子，一字一句地背了起來：“南昌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雖然背得有些結巴，還有一些遺漏和錯誤，但他還是堅持背到了最后。
　　籃球場上從未有過這么安靜，被圍在人群深處的這兩個人成了絕對的焦點。等到樊仝背完了最后一句，人群爆發(fā)出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
　　樊仝高舉雙臂，向四周致意，就像剛剛又在籃球場上投進了一個漂亮的三分球。姜晶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雖然硬撐著沒有退場，但是聲音明顯有點兒顫抖，“還不錯，基本上背下來了，但是要注意里面難寫的字，考試要考默寫的。”
　　
　　球場背書事件的圍觀者有上百人，他們站在不同的立場，從不同的角度加以渲染發(fā)揮，使這一事件很快成為最熱的校園新聞。等傳到胡孔帥老師耳朵里，不知道已經(jīng)發(fā)展到幾點零版了。
　　看著眼前曾經(jīng)是那么不起眼的女孩兒，胡孔帥老師心里驚嘆不已：自信讓我如此美麗，這話是誰說的來著？
　　“你就不怕他不理你，讓你下不了臺？”
　　“我……我當時沒想那么多，其實我本來也沒準備去檢查他背書的……”
　　“那你怎么……”
　　“我……我就是……就是看那么多人圍著他……我看不慣他囂張的樣子！”說到這里，姜晶的話流暢起來，似乎突然間找到了能證明自己正確的理由，“學習蔫頭耷腦的，到了球場上就來勁兒，女生越多越來勁兒，真是的！”她的手猛地揮了一下，似乎要趕走眼前看不見的一絲煩惱。
　　“這樣啊……”胡孔帥老師沉吟著，眼睛里閃動著狡黠的目光，看得姜晶方寸大亂?！澳銖氖裁磿r候開始喜歡他的？”胡孔帥老師突然問道。
　　“??？沒有??！我哪有喜歡他？”姜晶驚惶失措。
　　“不僅是你喜歡他，而且他也喜歡你！”
　　“不會吧，老師你別亂說哦！”
　　“這不是明擺著的嘛！班里這么多人，你偏偏盯住樊仝檢查，說明你喜歡他；樊仝誰都不怕，偏偏聽你的，說明他也喜歡你。這么簡單的道理，地球人都知道，除了你！”
　　沉默了一會兒，姜晶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jīng)淚汪汪的了?！氨緛聿皇沁@樣的，我真沒這么想過！”
　　這下輪到胡孔帥老師慌了?！澳銊e哭哦！其實這也很正常，哪個女生沒有男生喜歡，哪個女生不喜歡男生！”
　　這個繞口的句子把姜晶逗得撲哧一笑，淚珠子滾出來好幾顆。梨花帶雨的嬌羞模樣讓胡孔帥老師都有些看呆了。
　　“那老師你說怎么辦，我可不想早戀！”
　　胡孔帥老師一下子樂了，“我說的是喜歡，可沒說早戀啊。要是喜歡就是戀愛的話，那不成亂愛了嗎？”
　　說到這里，胡孔帥老師緊了緊臉，說了句很哲理的話：“喜歡與戀愛之間就隔一層紙，不捅破，就是純潔的喜歡；捅破了，就是世俗的戀愛！”
　　姜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猶猶豫豫地轉身走了。
　　看著姜晶的背影，胡孔帥老師忽然想起了網(wǎng)上看過的一句話：我想早戀，可惜已經(jīng)晚了！
　　
　　樹欲靜而風不止。
　　樊仝每天最幸福的時光就是交語文作業(yè)的那一刻，姜晶離他還有兩三排距離的時候，他的心跳就開始加劇。每次把作業(yè)雙手交給姜晶，姜晶接過作業(yè)轉身離去之后，他總要夸張地癱坐在座位上，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所有人，包括姜晶在內(nèi)都發(fā)覺了這一點。姜晶第一時間做出的回應是改讓學習小組長負責每天收齊作業(yè)，然后一起交給她。然而沒過幾天，樊仝成功地策劃了一次“政變”，順利當選學習小組長，每天總是帶著甜蜜而憂傷的笑容送全組的作業(yè)到姜晶那里去，好幾次差點摔倒在姜晶的課桌前。
　　姜晶自己也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覺。厭煩吧，說不上，畢竟樊仝是校草級的人物，而且并沒有什么過分的言行；幸福吧，也不純粹，總覺得自己是預支了一份沒有保障的快樂，而且還沒有保質期。
　　好在樊仝并沒有堅持多久，在作為小組長送作業(yè)給姜晶送到第四周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的這個女生對他已經(jīng)不再具有挑戰(zhàn)性。就像他在球場上遇到的很多對手，剛一交手感覺莫測高深，這往往會激發(fā)起他旺盛的斗志，進而對對手產(chǎn)生興趣。等到熟悉了對手的招數(shù)，掌握了對手的節(jié)奏，能夠輕描淡寫化解對手攻勢的時候，他就會覺得索然無味了。
　　等到姜晶恍然驚覺收作業(yè)的小組長換了人的時候，樊仝的興趣早又回到籃球場上去了。姜晶一會兒恍然若失，卻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一會兒如釋重負，卻又感覺不能承受之輕……
　　胡孔帥老師對這一切洞若觀火，卻未曾開口指點，更沒出手干涉，他知道這是每個年輕人生命中必須經(jīng)歷的一段路程，風雨也好，坎坷也罷，沒有人可以替代，唯有時間可以解決所有問題。
　　他耐心地等待著，等姜晶恢復之后，他還有新的任務交給她呢！
　　
　　發(fā)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