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豆爺爺?shù)木b號是誰最先叫開的呢？我們都記不清了。我們只記得，黑豆爺爺渾身上下像一粒黑豆一樣黑，記得他呀呀作響碾過小路的兩輪手推車，記得那一聲聲響徹村莊的爆米聲，還有那一捧捧雪白噴香的爆米花。
　　黑豆爺爺左手搖著風扇，右手轉(zhuǎn)動著架在爐子上的炒鍋。風扇呼呼響，吹出一團團金黃色的火苗，金黃色的火苗歡笑著，舔著黑乎乎的炒鍋。還有無數(shù)金色的火星呢，它們真像一群淘氣鬼，又像一團亂飛的小蝴蝶，嗡嗡嚶嚶地繞在黑豆爺爺周圍。
　　黑豆爺爺?shù)拇蠖涿弊由希蛑a丁的肩膀上，都落滿這種淘氣的小蝴蝶?？墒切『宦湓谀抢?，全都變成了星星點點的小黑煤屑。黑豆爺爺看起來就更黑了。
　　可是，黑豆爺爺還是要不停地用小鏟兒鏟煤，添到炒鍋下的爐子里，再用鐵條捅捅爐口。他不時低下頭去看那個炒鍋上的玻璃表盤。看壓力不夠，就皺皺眉頭，嘴里嘀咕著“這是誰家的玉米？有點濕”，接著呢，他兩手仍舊搖起來。
　　那個圓溜溜黑乎乎的炒鍋，像一枚發(fā)射快樂的大炮，每當它響起來，整個村莊都震動了。黑豆爺爺發(fā)出的第一聲響，往往是最大的，因為村里的每個孩子都聽到了。他們紛紛圍攏到黑豆爺爺?shù)臄傋优赃?，饒有興致地看，一邊說笑著，指點著，等待著。
　　一茶缸的黃玉米，靠著半碗白玉米；白玉米的后面，擠著小半盆的大米。一個緊挨一個排隊呢，像孩子們一樣耐心。黑豆爺爺把它們嘩嘩地倒進那神秘的炮筒里。等黑乎乎的炮膛旋轉(zhuǎn)夠了，隨著一聲巨響，雪白的爆米花，就會爭先恐后地跑出來。
　　這不，大家從黑豆爺爺嚴肅的表情上，知道一鍋米花炒熟了。
　　只見黑豆爺爺將熱得仿佛嘶嘶叫的炒鍋，從爐子上飛快挪開，急忙放在一個木墩子上。隨手操起一段鐵管兒，插進炒鍋端頭的鐵角。他喊了聲：“放炮啦，小子們，快捂耳朵！”就對著那個大口袋扳動鐵管兒，像扣動發(fā)射炮彈的扳機。
　　“撲通”一聲，隨著一股蒸汽噴涌而出，大口袋像被猛然吹圓的氣球，接著就迅速癟下去。那些白花花的爆米花，全都蹦進大口袋里去了。往往有幾顆從竹編的袋口，或是從口袋的破洞里濺出來，落在地上。眼尖的孩子，嬉笑著跑過去撿起，看也不看就塞進嘴巴，細細咀嚼著，臉上溢滿說不出的滿足和愜意。搶不到的孩子就有點失落了。
　　可是，孩子們自有高招兒。青山在我們中間是最機靈的，他對我和栓子神秘兮兮地說：“你們想不想揀更多的爆米花？我有一個好主意?！?br/>　　“不想才怪呢。有什么好主意？快說呀！”
　　“要保密，黑豆爺爺發(fā)現(xiàn)要罵的。”
　　“我們發(fā)誓，堅決不說?！?br/>　　“誰要說出去呢？”
　　“那就把他領到村后的小竹林，暴打一頓！”
　　“太棒了！其實嘛，很簡單。咱們趁黑豆爺爺不注意，多在那個大袋子上鉆幾個洞，你想想看……”
　　“好是好，可別鉆太大，要不就露餡了。”
　　“那還用說！”
　　那天，黑豆爺爺背過臉去和煤的時候，我和栓子肩靠著他，蹲在地上，好掩護青山的“秘密行動”。青山的手里拿著個錐子，溜到袋子旁邊，假裝閑轉(zhuǎn)。他要在布袋上先扎個眼，再瞅空子用指頭擴大“戰(zhàn)果”。
　　我和栓子負責跟黑豆爺爺“殷勤”地拉閑話。
　　“爺爺，你總是獨個兒出來嗎？為啥不帶個幫手？”
　　“爺爺，看你的背上都是煤灰，我來幫你拍拍吧?！?br/>　　黑豆爺爺看著爐子里稍稍安靜的火苗，像在回憶似的喃喃著，“一個人慣了，也沒啥。要是小米在就好了，她能幫我搖風箱，搖得可好了。”
　　“小米？搖風箱？”
　　“小米是我的外孫女，她又漂亮又穩(wěn)重，可不像你們這幫搗蛋鬼……”
　　“那她有紅葉好看嗎？”栓子指著站在旁邊的青山的妹妹紅葉。
　　黑豆爺爺看了眼紅葉，笑了?！班?，紅葉也漂亮，不過比起俺小米可就……”
　　紅葉不高興了，她瞪了眼黑豆爺爺，卻徑直跑過來照著栓子的屁股狠狠踢了幾腳，鼻子里還哼哼道：“誰讓你拿我跟人比！”
　　黑豆爺爺忍不住又笑了，但他笑到一半，臉上黑黑的肌肉顫了顫，那剩下的一半笑容，似乎被風吹走了。
　　“爺爺，下次你把小米帶來幫你搖風箱，我還想送她一件禮物呢。”紅葉鄭重地央求黑豆爺爺。
　　黑豆爺爺一邊爽快地答應，一邊往爐子里添煤。接著，又搖起了風箱和那個黑乎乎的炒鍋。
　　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青山以為我們“穩(wěn)”住了黑豆爺爺，放心大膽地用指頭撕扯著那個大口袋。
　　“喂喂，小毛孩！你搞破壞啊，看我不揍扁你！”黑豆爺爺呼地起身，拿起小煤鏟就去追青山，青山的腿上像裝了彈簧，砰地彈起，兔子一樣跑開了，邊跑邊扭頭喊：“救命啊，鐵黑豆打人啦！”
　　正巧，栓子爺爺趕著一群羊回村。青山靈巧地從羊群中穿過，卻不料撞到栓子爺爺?shù)膽牙?，被逮了個正著。
　　“這么毛躁，肯定沒干啥好事，看我不收拾你！”栓子爺嘿嘿笑著。
　　“抓住他，這個搗蛋鬼！”黑豆爺爺看見栓子爺爺逮住青山了，只顧著高興呢，沒提防被幾只竄過來的大山羊給拱倒了，連手里舉著嚇唬人的煤鏟兒，也掉在了地上。栓子爺爺顧不得青山，趕緊跑去扶黑豆爺爺。大家都被剛才的一幕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駝背老頭兒，像顆黑豆。拿鏟兒打人，跑進羊群。鐵鏟兒掉了，老頭兒笑了?！鼻魄?，青山和幾個調(diào)皮鬼，馬上幸災樂禍地起哄。栓子爺爺把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響，警告說：“小子們，別太不像話啊，小心我的鞭子抽你們！”
　　我們才不怕栓子爺爺?shù)谋拮幽兀拖癫慌潞诙範敔數(shù)蔫F鏟兒真的會落下來一樣。黑豆爺爺又坐下來的時候，他就教我們一支兒歌，說這是他常教小米唱的。
　　“米花白，白米花，爺爺帶我串家家。走東村，串西村，一串串到天黑啦……”
　　日子過得真快，又一個忙碌的秋天，眼看著走遠了。原先茂盛得像大片森林的玉米田，成了平平展展的黃土地。仿佛又在轉(zhuǎn)瞬間，青青的麥苗冒出來，黃土地上長出一溜溜翠綠的花紋，翠綠的花紋一直鋪到天邊去。
　　秋忙，黑豆爺爺是不來的，他知道人們忙于收割耕種，其他就顧不得了。那他到哪里去了呢？眼看白白的霜花，都在路邊的草叢撒下一片了，我們還沒見到黑豆爺爺?shù)挠白樱衷朴蔚侥睦锪四?？是不是已?jīng)忘記了我們的村莊？
　　紅葉準備了一卷漂亮的紅頭繩，打算送給小米。我們也希望看到又漂亮又穩(wěn)重的小米，她真的像黑豆爺爺說的，美得跟天上的神仙一樣？
　　冬天的早晨，落了一場雪，我們在雪地上瘋跑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聲響亮的爆米聲。是黑豆爺爺！難道是這場雪把他送來的嗎？可是令我們失望的是，仍然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搖著風箱，一個人轉(zhuǎn)著黑黑的炒鍋。黑豆爺爺似乎瘦多了，黑多了，連開玩笑的興致也減少了。
　　“爺爺，你不是要帶小米來嗎？”
　　“雪天太冷，我怕俺家小米凍壞了。明年春天吧?！?
　　黑豆爺爺心不在焉的樣子，好像在敷衍著我們。但我們很快忘了這件事，又在爆米花攤子周圍，快樂地游戲嬉鬧。
　　黑豆爺爺推著他的兩輪車，走出村子的時候，我們一群孩子在他后面一起拍著手，笑著喊著：“米花白，白米花，黑豆老頭串家家。走西村，串東村，一串串到天黑啦……”黑豆爺爺頭也不回，小小的佝僂的背影越變越小，最后雪地上只留下兩道暗灰的車轍，還有一串凌亂的腳印。
　　又一個春天過去，連夏天也悄悄來了，可是誰也沒再看到黑豆爺爺。后來栓子爺爺告訴我們，黑豆爺爺?shù)耐鈱O女在四五歲時就丟了，唯一的女兒也因此患上精神病，丈夫竟和她離了婚。開始她還能幫黑豆爺爺做些農(nóng)活兒，有時拉車串村做爆米花，最后竟也不知去向。黑豆爺爺常常獨自推著兩輪車做小生意，走村串戶，一邊打聽親人的下落。難怪紅葉讓他把紅頭繩捎給小米，黑豆爺爺直搖頭呢。
　　我仿佛看見，黑豆爺爺弓腰曲背拉著車子，在不停地走啊走啊。有時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有時走在灑滿月光的路上，有時走在露水浸濕的路上，有時走在冬天的風雪中。當他在哪個村子停下來，那里就響起爆米花的聲音。
　　不知他轉(zhuǎn)到了哪里，找到了他的女兒和外孫女小米沒有，我們四處打聽，都沒有消息。一天到晚，大人們有忙不完的事，誰會在意黑豆爺爺呢？好久好久，黑豆爺爺似乎從我們的村子消失了。
　　還是栓子爺爺說，黑豆爺爺肯定轉(zhuǎn)到更遠的地方了，好尋找女兒和外孫女的下落。我們悵然若失。沒有了黑豆爺爺和爆米聲的村莊，顯得多么寂靜啊?？墒悄强鞓返谋茁?，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發(fā)稿/田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