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下雨了。
小寧盯著窗外黑壓壓的烏云,如是想。
離屋檐不過幾尺的距離,有灰蒙蒙的云層擠擠挨挨地覆蓋著,低低的,仿佛隨時都有坍塌下來的可能。似乎是有風的,因為遠處的樹葉在微微顫動,但定睛去看時,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
樓下廣播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上來,伴著些許雜音,小寧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是當?shù)氐慕煌◤V播,無非是哪個路口交通堵塞哪個街道進行衛(wèi)生整治之類的家長里短,主播卻興致不減。于是打算關(guān)窗,便無意識地湊近了一些,“請聽本臺剛剛收到的消息,市火車站從今天開始開通直達上海的K396列車,始發(fā)時間為21點08分,途徑合肥,南京,杭州……”
小寧微微一怔,腦電波莫名其妙地興奮起來,卻不知是剛才消息中的哪個詞語觸動了神經(jīng)。但是又很快的回過神,麻利地關(guān)好了窗戶。
寫完作業(yè)已是下午一點鐘的光景,雨依然沒有下下來。小寧舒了口氣,從沙發(fā)上順手撈起今天的報紙,隨意掃了一眼,看到的卻是“火車站新開列車名單”的字樣。于是扔下報紙,鬼使神差地記下了很久沒有去的火車站地址,又鬼使神差地回屋收拾起東西來。仿佛想起了什么,拉開最里層的抽屜——里面整整齊齊地碼著一疊過年時候的壓歲錢——粗略數(shù)了幾張之后,連同身份證一起小心翼翼地放進了錢包,然后拎起柜子上偌大的背包,朝門口走去。
也就是在鎖門的一剎那,那個擾亂腦電波的念頭才突兀地再次冒了出來。
是的,南京。
沒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她就是想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罷了。
二
火車啟動的那一剎那,姍姍來遲的大雨終于傾盆而下。
直到此刻,真真切切地坐在火車的臥鋪上,看著豆粒大的雨滴劈里啪啦地敲擊著小窗,小寧卻還是覺得宛若夢境。
有多久沒下過這樣的大雨了?小寧盯著窗外漆黑的一片,如是想。
好像小學(xué)作文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記得當時還被老師狠狠地表揚了一番。已經(jīng)成為模式了吧,晴天時“天高云淡,萬里無云”,陰天時“黑云壓城”,雨天時“斷線的珠子”之類的用濫的短句,卻因為當時出自小學(xué)生的筆下,便不時得到些意外的肯定?,F(xiàn)在想來有些卻著實是異常貼切的,比如這句“斷了線的珠子”,至少對于不擅長寫景的小寧而言。
這樣胡亂想著,目光卻收回到了車廂內(nèi)。
對面是個大學(xué)生模樣的女生,安安靜靜地讀著手里的書,小寧瞇起眼睛來還是看不清書名。倒是對方忽然抬頭,于是一瞬間的尷尬。
“我去杭州上學(xué),你呢?”大概是為了打破沉默吧,三分試探性的語氣,把疑問句撂給了一臉歉意的小寧。
“南京。旅游”。小寧下意識地撒了個謊,補了一句。
“這樣……”對面的女生放下手里的書,微微一笑,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不上學(xué)?”
“呃……放假了”。小寧勉強回應(yīng)了一個笑容,想起那句經(jīng)典的“用無數(shù)個謊言去圓一個最初的謊言”,忽然有些后悔。
那女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好像理解一般,也就沒再多問。
正在小寧猶豫要不要說出真相時,手機卻適時地亮了起來。低頭去看,果然是父母心急如焚的短信。也難怪,明天就要期末考試了,自己卻像是蒸發(fā)了一樣,電話統(tǒng)統(tǒng)設(shè)置了自動轉(zhuǎn)接,怎樣都聯(lián)系不到。小寧又往下翻了翻,還有幾條同學(xué)的短信,也無非是詢問狀況,一個接一個的感嘆號看起來煞是驚心。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小寧發(fā)著呆,這樣想著。直到這一刻,她依然不太明白自己到底現(xiàn)在干什么,好像一個木偶一般,從那個飄入耳朵的廣播開始,就被旁人操控了去,自己只能一步步地按指令走。
小寧后來想,也許自己心里早就種下了一顆叛逆的種子,只是被其他的樹葉與枝丫小心翼翼地掩蓋住了,始終不見天日。卻輕而易舉地被一句話點燃萌芽。思想果然就是這么奇怪。
“南京一個人的話,坐地鐵吧。比較方便?!睂γ媾穆曇羲坪鯊暮苓h的地方傳來。小寧回過神,怔怔地看著對面低頭看書的身影,還以為是聽錯了,“我之前去過南京?!?br/> “嗯,謝謝”。小寧輕聲說道。
窗外,大雨如注。
三
到站的時候,已是清晨。
小寧被乘務(wù)員喚醒,迷迷糊糊地收拾好行李。對面的女生還在熟睡,小寧看了一眼,心底說了一聲“再見”,便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站臺的風夾雜著絲絲寒意呼嘯而來。雖然是一月份的光景,南京的天氣卻已經(jīng)陰森寒冷,好像一個七八十歲的黑衣女巫,緩緩地蠕動嘴唇,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對于路途,總是有天生的熟悉感。從火車站出門右轉(zhuǎn)不遠,小寧就看到了地鐵站的地上入口。臟兮兮的玻璃上因為天冷的緣故蒙了一層薄薄的水汽。馬路不寬,車也很少來往,是小寧期待中的清冷。
圓乎乎的地鐵號牌拿在手里,小寧研究了半天才確認無疑地坐上往西開的地鐵。有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學(xué)生掛著耳麥,眼神疲倦不住地打著哈欠;身穿職業(yè)套裝的女性妝容嚴謹,每隔一段時間就神經(jīng)質(zhì)地看看手表;戴細邊眼鏡的中年人倚在座位上,正襟危坐地研究手里的報紙;穿深灰色寬松外套的年輕人舉著不知從麥當勞還是肯德基買來的早餐,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車廂里的電視。小寧看著生活的蒸汽在他們頭頂盤旋,忽然很為自己的逃離而得意。
原來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觀察生活,是這么有趣的事情。小寧不禁莞爾。
正打算好好觀察觀察旁邊婦女手提袋里的新鮮蔬菜,一個甜美的女生就在頭頂響起:“終點站到了,請下車。”
小寧輕快地出了地鐵門,卻被門口的站臺名嚇了一跳。
看著筆直的線路圖,小寧忽然意識到進入地鐵站的時候似乎轉(zhuǎn)了180度。
不是吧,居然坐反方向了?
四
從麥當勞出來,小寧依然對剛才服務(wù)員狐疑的目光耿耿于懷。不過自己也確實沒有什么理由,畢竟這個時候自己本應(yīng)該端端正正坐在教室里,奮筆疾書考試來著。想到一下子被別人當成了逃課的壞學(xué)生,很是懊惱。
眼前忽然一亮,一個白色身影從灌木叢中一閃而過。小寧躡手躡腳地跟了上去。
是一只白貓,尾巴筆直地豎著,步履輕盈而優(yōu)雅,很像小寧家的小白。小白這個時候在干什么呢?一定是站在陽臺上曬太陽吧,或者撥弄個花花草草什么的。
跑神的間隙,那只貓已經(jīng)走遠了,只有尾巴尖上的黑點在閃閃發(fā)亮。小寧連忙三步并做兩步地跑了起來,卻一下子嚇到了那只警覺的貓,它回頭看了小寧一眼,“喵嗚”一聲,輕盈地跳到了路邊的一棵樟樹上,消失了。
旁邊的院子里傳來歡鬧的笑聲。小寧扭頭去看,白色的柵欄后面零零散散地擺著五顏六色的滑梯與木馬,一群四五歲的小朋友正在老師的帶領(lǐng)下,一個接一個地爬過塑料臺階,然后從滑梯上“哧溜”一下滑下來,樂此不疲。
小寧想起來,小時候的自己似乎是不喜歡滑梯的,對于從高處滑到低處所帶來的快感有著莫名的恐懼,還總是卡在半途中不能動彈,只會吱吱哇哇地大哭。樓下的小花園里倒是也有些玩具的,小寧最中意的就是秋千,爸爸在家的時候總是喜歡讓他把自己蕩得高高的,然后很開心地享受那種風吹過耳邊的感覺??上Ш髞砬锴е饾u承受不了自己不斷增加的重量,每每坐上去都會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鐵索摩擦聲,只好眼巴巴地看著樓下的小妹妹搶了自己的寶座,還只敢膽怯地蕩著有限的幅度。
真是的,出來了還想這些。
小寧連忙在心里喊了“STOP”!
五
雖然不是周末,夫子廟卻依然熙熙攘攘。空氣里全是食物的香氣,有年紀不大的小姑娘操著吳儂軟語推銷著小寧叫不上名字的土特產(chǎn)。秦淮河的水綠汪汪的,雕欄畫柱的游船一動不動地浮在上面,小寧發(fā)了呆,她怎么也想象不來朱自清筆下《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里所描繪的熱鬧場景。
街兩邊全是新建的復(fù)古閣樓,青磚碧瓦的舊式小樓倒成了稀罕物,從東頭尋到西頭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小吃街。向店鋪老板一打聽,才知道因為城市改造被遷到了別的地方。小寧實在想不通自己喜歡的美食與城市建設(shè)有什么關(guān)系,又不愿白來一趟,便走進了旁邊一家看著生意不錯的小吃店鋪。
只可惜,章魚小丸子太油膩,糯米蓮藕又甜膩地沾著黃色的糖汁,小寧端詳了半天,終于喪失了繼續(xù)吃的勇氣。她突然無比想念媽媽做的皮蛋瘦肉粥與糯米丸子,懷念起家里混著米香與油煙的小廚房的味道來。
路過一家古色古香的二層小樓,外面的巨幅海報提醒著電影院的存在。這種古典與現(xiàn)在的結(jié)合,小寧覺得新奇,沒有猶豫就走了進去。
影廳不大,銀幕上演的似乎是古代的片子。依然有興奮的小朋友們揮舞著手里的激光燈晃來晃去,在屏幕上留下惱人的紅點;親親密密的情侶嬌俏的依偎在一起,分享著黃澄澄的爆米花;依然有人在黑暗中旁若無人地接電話,嗓門尖利并且肆無忌憚。小寧看著看著就有點失落。
原來也不過如此啊。
六
快到傍晚的時候,小寧輾轉(zhuǎn)到了大屠殺紀念館。
明明是白天,卻莫名地打了個冷戰(zhàn),想起同學(xué)之前的調(diào)侃,“陰氣太重”,就在大廳停下了腳步。最后的結(jié)果是沒有勇氣再邁出一步,只好在旁邊買了一叢素凈的白菊花,插在門口的紀念板旁邊,心里虔誠禱告著逝者安息,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后來坐公交車,漫無目的地在城里晃蕩,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中山陵與雨花臺,卻都沒有停下來。
自己果然還是不適合歷史感太厚重的地方啊。
小寧看著站臺下等車的一家三口,沒緣由地濕了眼角。
七
“您好,請問您辦理什么業(yè)務(wù)?”
“買一張南京始發(fā)的返程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