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暉1966年出生,遼寧昌圖人。自1988年7月畢業(yè)后,先后在村、鄉(xiāng)、縣、市、省五級組織、四級財政部門分別任村、所、股、科、處長職務。研究生學歷,高級會計師。
1990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2003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作品兼及小說、散文及文學評論。著有短篇小說集《尋人啟事》散文集《內部問題》《向陌生人招手》及其增訂本,文學評論集《原始閱讀》等五部六種。
我最親愛的人:你在人群中去找他吧!當所有的人都大哭,只有幾個人在笑——那笑得最歡的,就是他;當所有人都大笑,只有幾個人大哭——那哭得最兇的,就是他……
一個愛你的人(請保留到最后)
小鎮(zhèn)的基本含義就是非驢非馬。眼里的雪地雜亂而參差,一只只昏黃的路燈就像滴著熱淚的燭光,搖曳。這早已不是純粹的雪野——雪的下面不是黑土地,而是干硬的水泥汀,盡管我心里想象著康家村潔白的樣子,仍然無法彌合這滿眼的殘缺。
兩位黑色棉襖的老人,突然跪在我的腳下:“領導啊,你救救我們吧!”我被嚇了一跳。沒等我問,他們已經開始陳述:為了給兒子找工作,被騙去兩千元。我問:誰騙了你們?誰能做證呢?他們說:給一位國營廠長偷偷送的禮,誰也沒看見。我告訴他們:你們可以四處說說,但這事兒難告贏。天太冷了,不如你們先回家。慢慢地把錢掙回來吧,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讓你兒子揍他一頓。說這些的時候,我的聲音很低,真怕別人聽見。
放心地走吧,走吧、走吧——
肯定會有人想你、找你……
這個世界上肯定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留言板
有一段時間,應該是1989年初春——那時,即使不出發(fā),我也喜歡去車站。那是在我的家鄉(xiāng)昌圖,離康家村十公里左右就是昌圖站,一個像火柴盒那樣的小火車站。在那里,我聽火車轟鳴聲,看來來往往的人上車、下車。那時,車站里面有留言板,供旅客傳遞信息。我喜歡站在留言板前發(fā)呆,看那些寫著各種規(guī)格、各種字跡的紙條兒。
記得,那是冬末的一個午夜,看完最后一班上車、下車的人,我又走到留言板下端詳。突然,我剝下煙盒,抽出鋼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貼了上去。其實,你知道,我當時并不需要給誰留言。
我至愛的人,我已經找了你很久——你到底在哪里?
0∶59一個愛你的人(請保留到最后)
寫完、貼好,我又看了一眼它在整塊板上的位置,居中。然后,就像往常一樣回家睡覺。后來,日子忙了些,我竟忘了這事,很久也沒到小站上去。轉眼間到了初春,又來到小站,自然想起我那張紙條兒,找遍了所有的紙條,并沒有我的。我想,也早該讓人扯下去了。然而,當我借著昏暗的燈光,又重操舊業(yè),一一地審查著全部紙條兒時,突然心里一亮,發(fā)現了幾行工工整整的字:
我最親愛的人:你在人群中去找他吧!當所有的人都大哭,只有幾個人在笑——那笑得最歡的,就是他;當所有人都大笑,只有幾個人大哭——那哭得最兇的,就是他……
一個愛你的人(請保留到最后)
當時,我渾身上下,甚至每個毛孔,都感受到一種神秘的溫馨,覺得心里裝滿了好多、好多人。果斷地寫下了“我去找你了。我去找她了”。然后,貼上去。
那個夜晚,我有些激動,我想:這個世界上,肯定有兩片相同的樹葉。
鐵軌
當時,我一個人在昏黃的燈光下讀書,樣子像座黑陶塑像,只有指縫里的香煙,證實著屋子里肯定有個活物,莊重、緊張、自閉。黑色的煙缸里,只能再最后容下一個煙蒂。突然,我走到書房里一個古老的石膏像前,摸了摸老人的額頭、胡子——指上有些灰痕。于是,拿起毛巾擦了擦,有種很細微、很動聽的聲音,于是,我的心和手,還有毛巾都變得豐富。老人也很寂寞,這樣想的時候,我的心里陡然間濕潤了一下,頃刻間又歸于龜裂。
夏天,在一間爬滿青藤的小屋,屋子里有筆、有墨,還有一位純白衣少女。窗外,自然有陽光——甚至看得清整個世界的血液和骨骼。這時,我拿起筆,在這女孩的臉上寫上了太陽的名字,并且告訴她:我們都把心掏出來碾碎。她沒搖頭,她沒點頭,默默地跑出門外;她又回頭看了我一眼,灼熱、刻骨。我拼命地追上去,因為她的臉上有太陽的名字。前天夜里,我剛剛躺在床上,就做出這樣一個夢。我想,我大約是病了,就病在沒有童年的夜里。這個夜晚,又想起這個很抽象的夢。這時,卻下起雪來,在初春的北方,這是少有的天氣。
小鎮(zhèn)的基本含義就是非驢非馬。眼里的雪地雜亂而參差,一只只昏黃的路燈就像滴著熱淚的燭光,搖曳。這早已不是純粹的雪野——雪的下面不是黑土地,而是干硬的水泥汀,盡管我心里想象著康家村潔白的樣子,仍然無法彌合這滿眼的殘缺。我踩著早已被踐踏得面目皆非的雪路,很艱難地行走,鞋子踩著雪地時,有輕微的響動。當我找到那兩個朋友時,他們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出來,然后在雪地里默默地走,這是我們臨行前的一種默契。這是小鎮(zhèn)里僅存的三個詩人,說不清從哪一天開始,我們老在一起走路、說話。那時,三個男人已經成為一個封閉的世界,脫下白天的面具,像對待跑街的鞋子一樣,將它們扔在門外,都覺得絕對坦誠是唯一能維系我們的東西,盡可能真實得使空氣隨之顫動。這時,我們排了很長的一串腳印,仍是默默地前行。原來,我朝著鐵路走去,那是有鐵軌的地方。
“很久沒笑了,我們”。
“這世界有什么好笑的,有一個人哭我就跟著哭”。
風雪,迎面打在臉上,我突然感覺有點看不清他們的臉,只是黑黑的一團。光頭猛地彎下腰,從腳下扯出個美麗動人的黑圈兒拋在空中。那黑圈兒在雪空中旋轉了幾個回合,最后終于砸在雪地上,形成一個橢圓形而且很規(guī)則。原來,他的褲腳長極至地,日積月累被鞋踩得成了圈套。
“真他媽的瀟灑!”我們竟是異口同聲地喊。然后,我們在雪地里找到了一張有酒的桌子,高粱酒一杯一杯地摻在血液里,身體就熱起來。“很久沒有出來了,我們!”“出來就好。干!”三只酒杯,撞出了一陣沉悶的聲音。至此,眼睛看見了酒,鼻子聞到了酒,耳朵也聽到了酒——渾身自然就有股悲壯。“走吧。當!”
雪越來越猛了,我們發(fā)出粘著雪花的喊聲,反過來又震動著雪花。我們想沿著鐵軌走到山那邊去,光頭發(fā)瘋似的跑在前面,我和小個子拼命地追他。馬路上,那些身上印烙著號碼——像囚犯一樣的垃圾箱,一個個地向我們身后閃去。我們一邊跑一邊張開爆滿青筋的手,像要接住什么,嗓子眼里有股滾滾的燒酒辣味。前面,終于看見了鐵軌——黑洞洞的兩條鐵線,在雪地里非常惹眼——只要沿著這兩條鐵軌奔跑,過不多遠,就是真實的、茫茫的雪野。踏上枕木的瞬間,我的心都碎了,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崇高感。
我們停下來,朝著前邊望去——遠方的白樺林中,似乎有盞紅燈籠,在白樺林和紅燈籠中間,隔著一帶小山,在雪夜里顯得不同尋常地幽遠、浩渺。我們慢慢地走,本來就沒有人追趕我們,那些不寫詩的人們正在酣睡。
后來,我們的回憶是一致的:那天正是1989年的3月24日。海子于當天下午在山海關臥軌自殺。
站臺
在站臺上,人們把一個老婦人,圍了一個密不透風的圓圈兒。人們茫然地站著,而且低頭。老婦人則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腳幾乎同時擺動。她的衣衫明顯不夠用,遮掩不住應該遮掩的地方,整個臉都是烏黑的,只有鼻子周圍的一小條兒,還有些眉目。整個輪廓像個大猩猩,一點人樣也沒有——四周的眼睛都這么說。
我擠過人群站在里圈,想看個究竟——原來她手里握著的是一張居民身份證——反復地說——不是說,是喊:我是××省××縣××鄉(xiāng)××村××組的人叫×××。
我突然感到圈兒里發(fā)悶,就想擠出去——也不知是沒有回去的力氣,還是人群越來越緊,我出了一身汗,還是沒擠出人圈兒……
老婦人還是在圈里手舞足蹈,不停地說。
我想,她才應該站在圈外。
車來了。在前一站就超員——列車在本站不開門。
那些不同規(guī)格、不同性別的人堵著車門,眼巴巴地仰視著門把手。
我急了——手里舞動著車票——我有票,為什么不讓上車……
人們側目看了我一眼,然后果斷地,為我閃開一道縫兒,我立刻鉆到前面——繼續(xù)吶喊,而且聲嘶力竭。身后的人們,都照著我的樣子——手舞車票大喊開門,也許這樣就叫群情振奮。這時,我周身一陣血熱。
車上的人終于按捺不住,將門略微打開一些,我奮力拽住門把手擠了進去。車里實在太擠。我又將門帶上。于是,我心里踏實得很,呼出了一口長氣。人們仍在車下手舞著車票,張著大嘴——原來好些人的牙齒不齊,而且深黃……又有一個人舞得最歡,口張得最大。站在前面,也許這人和我剛才一樣。我聽不見他們喊著什么,也許車廂門窗太厚。
火車改點
開車前三分鐘停止售票,而且那天正趕上子夜火車改點。我跳過鐵柵欄,貓一樣鉆進奔向站臺上洶涌的人流。這些家伙都急匆匆地亂竄,真的有些像老鼠啊。就在進入人流的剎那,我禁不住發(fā)問:這么多人——從什么地方來,又到什么地方去呢?
站臺上,都是一些混亂的人,背著或拎著形形色色的包,做出形形色色的姿勢。在這里,人本身就是隨時裝車準備運走的物件,似乎身體的每個零件都在訴說著自己不適應這深夜,還有這改點。我迅速找到六站臺十二道,長年累月的奔波,使我熟悉了這城市、這車站的每一處細節(jié)。
長長的站臺,人們在等待。又晚點十三分鐘,不吉利的數字。燈光昏暗,天有些涼,好在我加了一件外衣。
突然,在人群中發(fā)現一個熟人,我眼睛一亮,直奔上去和他打招呼。他張開嘴和我喃喃幾句,看我一眼,慌張地又擠進人群。他背了好大一個包兒。我木訥地尋著他的背影,這時,有股冷風吹來。
兩條鐵軌,冷冷地臥在一個槽里,就像兩條東張西望的毒蛇,枕木上有個干癟的易拉罐,空空地躺在那里,被風吹動,偶爾還會發(fā)出呻吟聲。人們站立在站臺上,一動不動,像是在為出發(fā)默哀,又像是為了歸宿擔憂,僵硬的臉上沒有任何舒展的表情。這時,幾乎所有的眼睛,都同時盯著十三道上停著的那列貨車的某一節(jié)車廂。平板車廂上,裝著幾輛深紅色的22馬力農用拖拉機。就在兩個拖拉機之間的平板上,竟蜷曲著一堆人。一、二、三、四、五……是五個。一男一女,兩個大人,還有三個是孩子。所有的眼睛都會判斷出——這是一個家庭。
“娘……娘……我冷!”是那個小姑娘在喊,她大約十一二歲。臉像花蝴蝶一樣。站臺上所有的身體都向她傾斜著。女人們開始交頭接耳。有人說了一句: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一個穿鐵路制服的人,漫不經心地攆了他們兩句,然后又拿著小鐵錘,敲擊著鐵軌向前摸索著。敲擊聲在子夜格外悠遠深邃。
她的娘站起來,根本沒在意站臺上的人。
“喂,小姑娘,你坐到拖拉機駕駛室里去!”我喊了一嗓子。
小姑娘果斷地掙脫開母親,麻利地坐到了深紅色的拖拉機的駕駛室里。
人們都望著那小姑娘,再也沒有說話。
嘀……滴……汽笛撕心裂肺地響著,我的耳朵眼里一陣奇癢。貨車緩緩開動,那小姑娘滿臉得意,她當時一定想象著——她正在駕駛著拖拉機,在土地里耕作。她向我們揮著手……剎那間,我眼里有點濕潤——好像領略到我們之間有一種共同的東西,一種悠遠的起始感和縹緲的歸宿感在我的內心蔓延。
我們的車也來了,有些人沒有擠,甚至樣子很莊重。我當時想,車里應該有點音樂,然而什么也沒有,除了擁擠和嘈雜。原來,車里的人們根本不知道——有個手握方向盤的小姑娘,站在前方不遠處。當然,他們也無須知道。后上車的人們,又都忙于找自己的座位,仍然是匆匆忙忙。
當時,我想回去就給小姑娘寫封信,問問她是否有了歸宿。后來發(fā)現,我根本就沒有她的任何地址。
車廂
車廂里燈影斑駁、灰暗,就像人們的心情,只有車廂劃破鐵軌的撞擊聲,幾乎沒有人的聲音。 這時,有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在對話兒??礃幼樱麄儌z有點兒血緣關系。
“好你這個家伙,把糖都藏起來了,給我兩塊!”男孩先說。
小女孩只好掏出兩塊給他,他吃了。
“再給我兩塊!”
她又掏出兩塊給他,他吃了。
“你還有,再掏出兩塊!”
她又掏出兩塊,樣子很不情愿。他又吃了。
“你還有”。
“沒了”。
“還有!”
“還剩這一塊了”。
她要哭,他把糖攥在手里。
“還有?。 ?br/> “這回真沒了”。
“肯定還有?。?!”
“不信你翻”。
哥哥模樣的小男孩,把小女孩的兜子都翻過來——什么也沒有——一張棕色的糖紙,緩緩落在地板上。
她哭了。
他愣了。
火車仍在一顫一抖地往前走,那種聲音仍然刺耳,讓人心里發(fā)空。
旅途
本次列車嚴重超員,座位、過道、連接處,甚至行李架上都是人,如果你離開座位或者站位一路擠到廁所,那就別想再出來。我實在不知道那些長途旅客,是怎樣解決排泄問題的。我原本有座位,擠出廁所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廁所旁邊狹小的過道,像煉人爐一樣悶熱。我對面那個少女幾乎就貼在我的臉上,我們倆誰也別想轉身。我只好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她也只能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空氣里有了些許濕潤。那女孩的確不難看,甚至可以用漂亮形容。
在車輪遇到鐵軌接口阻力的時候,我還可以感受到時間——的確是在前行。就這樣一直盯下去,這時,我開始覺得那少女面目恍惚,有些猙獰。稍微轉動脖子,我發(fā)現原來身邊有扇窗,透過車窗望去,頓覺樹行河飛云也走,感覺稍好些。
窗外是初夏的麥田,總能閃現幾個孤零零的稻草人,穿著人的衣服,擺著人的姿態(tài),僵僵硬硬的樣子。這些,讓我感受到深秋的肅殺,就是那種天蒼蒼野茫茫的感覺。就這樣,我記不清到底過了多少站。這時,我又想起那位少女,她仍在我身邊站著,原來她始終保持開始的姿勢。列車一搖一晃,咯咯噔噔地走著……驀地,我再次盯著這張年輕女人的臉,有些恍惚,我無法判斷這張臉,是屬于站臺上那老婦人,還是身邊這位美麗的少女……
就這樣,車到了北京。
我要去北京,我該下車了。
向陌生人招手
那時,我時常和陌生人招手。
在一條鐵路線旁,我租了間房子。六層,大約四十平方米。太小的房子,又塞滿了書,常使我透不過氣來。好在有個陽臺,我常常站在陽臺上,看下面。下面,是農田和農田之上的鐵路,鐵路總是有火車通過的??偸嵌⒅旅姹惴ξ?,乏味到已經看不清農田的時候。于是,我便朝更遠的地方望去。遠方顯得縹緲而不可捉摸,幾乎和我沒有直接的聯系?;疖嚾匀晦Z鳴,有綠色的、紅色的,也有黑色的。色彩的調子太冷,包括那紅色的車廂,也會給我這樣的感覺。
盡管天漸漸暖和了——從春天到初夏,甚至有一點悶熱。就在這樣的季節(jié),使我越來越看清了一些動的東西或者說:我原來眼里曾經靜止的東西動了起來。對我來說,這一發(fā)現有點特別。
那行動著的火車原來緊閉著窗子,也打開了一些。也確實到了開窗子的季節(jié)了。透過車窗,我大約能看清車子里的臉,都是很麻木的樣子。當然,他們也透過窗子向外望著。
這些天來,來來往往的火車似乎比前些天多,而且是綠色的多,紅色的也多,黑色的少了些。能看清人,便覺得有意思。我老覺得車子里的人,在探頭探腦地對我做出古怪的表情。于是,我便常常揚起手,和他們招一招手——純粹是不自覺的動作。人家是無動于衷的樣子,我便覺得索然無味?,F在,剩下的出路只有兩條了:一條是我再也不招手了,就此罷休;另一條是繼續(xù)招手,也別管為什么,僅僅是招手。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后者。
我仍然是常常向人家招手,木然的旅人呼地一下子過去了。招手時,我似乎被釋放,毫無原因也毫無結果的那種釋放。我推測,他們看我的樣子變得認真起來——我喜歡這樣一廂情愿地這樣認為。
那時,我剛讀完沃爾夫的一篇小說——《遠和近》。故事簡單得幾乎到了透明的程度:一個火車司機在路過一座小山村的時候,總是看見有個女人在向他招手。幾十年如一日。這位可憐的司機,退休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來到這座小山村,找到了那個常和他招手的女人。結果是,和我們大家想象的一樣——他看到的是一張麻木而蒼老的臉。我覺得我的招手和別人的招手意義有很大的不同。只能這樣想。不然,我的手就會招不下去??隙ú粫心奈慌緳C在退休之后,來敲我的門,而且,本國似乎不讓女人開火車。激情不在的時候,我愿意依靠理性生活,哪怕是自己設計的理性。
我愿意從另一角度理解這個問題,那就是:火車以及火車上的人只是我的一片風景。當然,我這樣說的時候,自己也成了他們的風景。只能是這樣。雖然他們從來不和我招手,但我仍然和他們招手。這是一種習慣。說不準哪一天,我會改掉這個習慣或者忘了這習慣。
這條鐵路在京哈線上。
準備出發(fā)
我剛生下來,沒哭——這是后來姥姥告訴我的。當時她在場,應該是最有發(fā)言權的人之一。得知這一消息時,我就隱約地想過,大多數的孩子一般都要哭幾聲的,可能是我的體力或者膽量在那一刻出了什么問題。那么,我死的時候也不會有人哭嗎?當時的答案肯定布滿了悲傷。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在一些晚上,我愿意圍繞這個問題想一些事情,也許那是在和這種預感做抗爭。于是,我開始想做個有出息的人,替別人做一些事情——“在更高層次上為人民服務”——早期的功利思想就是這樣樸素。無非是在死后讓別人哭兩嗓子,捧捧場。那時我的想法是,自己會哭,也就能讓別人為自己哭。
還是二十來歲的時候,有那么幾年,我一直想走出家門,獨立地做點事情。走出家門的標志是,暫時丟下所有的親人和朋友,首先最要緊的是掙脫家,也就是天天板著面孔的爸爸媽媽的所有羈絆。當時,這樣想的時候心里有種熱熱的東西……這種念頭持續(xù)了很久。在某一天,我想起了自己十五歲時發(fā)生的一件小事。那天中午,家里來了三個客人,均男性,爸爸不在家。媽媽說,你陪叔叔們吃飯吧。當時,我心里升起一股熱流——那是少年受寵若驚的正常反應。當時,我就告訴自己:我已經是成年男人了,可以和大人們平起平坐。整個午餐稀里糊涂地弄完了,已記不清細節(jié),唯一能記清的就是我沒有吃飽。不過,從那時起,我開始上演大男人的心里戲。此戲的演出程序大體這樣:想干的事情都要弄出幻覺來,騙騙自己,然后再想辦法弄假或成真的,這與馬克思闡述的理想有一定的相像之處。我自己的說法是,強大的想象力可以制造現實。直到現在,理想這東西對于我,還好像是借貸的心理體驗,付本還息時自然比較慘淡。不管怎么說,從那時起,我相信自己能聽見自己骨骼生長的聲音,哪怕不是在萬籟俱寂的時候。
一旦覺得自己長大,當然就想獨立地出門走走。少年剛開始獨立的時刻——免不了和周圍的親人抗爭些什么,當然,那都是有理由的。我敢和大人吵架了,我瞧不上他們,有時他們還蒙在鼓里呢。那時,我和其他的孩子也有深仇大恨,我竭力地想充當孩子們的領袖,敢打人也敢挨打。曾跑出過幾次短途,大都是沮喪地回來。沒有遠行的經歷,我就在一篇作文里給自己虛構一個。
我虛構的地方是龍鎮(zhèn),直到前年我才路過那個地方——還真是很荒涼的?;疖囃O聛淼膸追昼姡蚁聛砹?,到了龍鎮(zhèn)的地面上,想起那篇作文,心里仍然復雜。似乎虛構這件事時,我將起因放在高考失利后的挨揍。天地良心,當時父母根本沒有打我,我怎么虛構了這樣的一個情景呢?打雖沒打,罪還是遭了一些。發(fā)榜那個夜晚,天陰,也就確實沒有星星。當時我確實承受不住家里沉默的哀悼,終于向他們大吼一聲:死人了嗎?你們怎么不責備我——不打我?我沒有給你們臉上增添光彩,你們就像死人了一樣?接下來寫到——也許當時我主要是為了增強敘事效果:
爸爸終于舉起爐鏟——你滾,你混蛋。于是,我真的滾到了一座糧庫去扛了二十二天的麻袋,那是慘無人道的麻袋,我無法忍受它的重量又回到了我那有爐鏟的家。盡管所有的細節(jié)都是天衣無縫的自然,我還是在痛恨這出來進去的根源,因為不明了這根源,也就恨得無的放矢,現在想來,我恨也不那么真切。
再后來,我拿到中等專業(yè)學校畢業(yè)文憑——鮮紅方正的小本本——我被認定為國家干部。爸爸媽媽看著這片硬紙說:“現在,你可以讓人放心了。”也就是說,我可以體面地養(yǎng)活自己了。當時,他們的樣子比較意味深長。果然,我在那間被稱為機關的屋子里,掃地、打水、看報紙、寫寫小材料——剛滿一個月,他們就給了我一百二十元錢。不錯,的確不錯。
我上班不久,有一個晚上,他們突然吵了架——那時他們時常吵一吵。不過這次似乎僅僅因為錢,結果是媽媽走了。屋里沒有燈。我坐在爸爸身邊,拿出兩只香煙遞給他一支,他燃著了火柴讓我先點著?!拔覌尭昶冢銘撝腊 薄矣悬c不平靜。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兩顆并肩的火光在閃,他似乎第一次聽進去我說的話。他沒有說話,我們就站了起來,并肩走著,找人去。外面的云里,隱約的有了點星光。地上兩點并列的紅火在動。當時,我的想法是找不找到媽媽已經不重要。
從那以后,每月的7日,我都領到一疊人民幣。我似乎隱隱約約地在享受一種習慣:上班、掙錢、下班,就這樣習慣著。其實,從紅小兵、少先隊到共青團,他們都會要求我把整個身心都奉獻出去,在更多的時候,我也順勢默默地接受著這種習慣。接下來,日子當然是平平淡淡的,我也坦然且無波痕。我和母親的緊張關系也得到相應的改善,她每次出去還要給我留下幾行字,比如:我今天不能回來,你自己做飯,用那小紅瓢舀米,你有半瓢就夠了。當時,我也為“小紅瓢”這樣的詞語感動。那時,我常常想,我是個平凡的孩子,而且我掌握自己平凡的全部證據——我就該過這樣平凡的日子,甚至有些貪戀自己的小鎮(zhèn)生活。
那是1988年冬天,那天的確有些陰冷,政府的高墻已經有很多冰棱,而且錯落有致,遠遠望去,甚至讓人覺得心里踏實。當時,我邁著小干部應該邁的那種步伐,剛進機關大門。兩位黑色棉襖的老人,突然跪在我的腳下:“領導啊,你救救我們吧!”我被嚇了一跳。沒等我問,他們已經開始陳述:為了給兒子找工作,被騙去兩千元。我問:誰騙了你們?誰能做證呢?他們說:給一位國營廠長偷偷送的禮,誰也沒看見。我告訴他們:你們可以四處說說,但這事兒難告贏。天太冷了,不如你們先回家。慢慢地把錢掙回來吧,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讓你兒子揍他一頓。說這些的時候,我的聲音很低,真怕別人聽見。隨后,我掏出僅有的三十元錢遞給他們。他們又跪下了,管我叫“恩人,恩人啊”。當時,我很悲傷,想跪下向兩位老人說:對不起,一切都會好起來,不應該這樣。不過,我沒有勇氣說這些——看看周圍沒人,就走開了。我恨不得自己是縣長,想著這些我又笑了,也許那時我會看不到這點小事。如果那位廠長真給老人的兒子找了工作,兩位老人就不會來告狀。
從那以后,我時常能目睹到這樣的事情,而且人們大都很木然,仿佛世界原本就應該是這種模樣。在那樣的時刻,我也會感受到,自己身上那種久違的青春期就有的暴戾之氣,時常在內心深處蔓延。我還會像青春期一樣,涌起一股想撕碎什么的沖動——與青春期不同的是,總能咬著唇把這沖動踩在腳下。這時,我會涌起一陣滿足感——我仍有血性,我還能做點什么。那段時間,就是常常在這樣的目睹中練達我的穩(wěn)健、沉靜,于是,我開始未老先衰。
那時,我總能想起爺爺,一位山東農民,不會寫字,只會漏粉。死于癆病——肺結核——現在打上幾支青霉素就能救活的那種病。我沒有見過他,不過每次見到驢子,我總會想起這位山東粉匠:他在磨坊里,與毛驢一起將土豆碾碎,毛驢被擋了雙眼,爺爺扎著圍裙,一雙濕漉漉的手,始終不停地往粉漏里面添加淀粉,下面是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然后,漏出長長的粉條,他將晶瑩剔透的粉條們掛在房梁上,直至晾干的粉條隨風飄動。我知道,這些是我的組成部分。
我在姥姥身邊度過童年,我學會了這位老人的善良、倔強。在漫長漫長的童年里,我是膽小、拘謹而口吃的孩子,村里的孩子們老是變換著花樣捉弄我,打我,至今我的臉上還留著他們的指印。有一天,自卑的童心開始懂得自救,我將姥姥家的風輪搬到了房頂,里面裝上土末,對著鄰人家的菜鍋猛勁地搖,土星四射?!澳銈冊俑移圬撐遥揖痛蛩滥銈?!”這聲吶喊及其重要,震裂了我的全部軟弱。當時,我縱身跳下房去。那些欺負我的孩子們被我的舉動弄傻了。從那以后,我成為孩子們游戲的領袖。我深深地記著,不公平會給人帶來怎樣的屈辱感,于是,在很小的時候,我就仇視任何形式的恃強凌弱。每當這樣的時候,我甚至希望整個世界失一場大火,只剩下水和船,那時,也許就會好一些。
我好像自己整天都在坑道里,背上掮著沉重,在爬行前,遙遠處有絲微光。我的額頭上有汗珠兒,我自己不能擦掉。這就是體制的力量——將個人放在體制里,就像將一顆螺絲釘擰在機器上,螺絲釘如果不問機器的產品,只是擰牢一個零件,日子還會相應好過一些。難就難在螺絲釘有自己的訴求。只有到了晚上,我才有一片真正寧靜的東西,我想,我不能隨著機器旋轉、轟鳴,我要有自己的聲音,我不能這樣兩手空空。那是很純粹的感覺。當時我想說——我一點也不喜歡自己所處的時代。
那次,在夜里,我從水草豐滿、熱氣騰騰的北京回來?;疖囋诩亦l(xiāng)小站的一陣撕心裂肺的制動聲,喚醒我了的骨肉深處的疼痛。原來,我的小鎮(zhèn)是這樣的偏僻、封閉而荒蠻。當時,我的感覺復雜極了。那天夜里,電視演著很老的一出舞?。汉槌G嗑认驴啻蟪鹕畹膮黔側A,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自由了。吳木然,就是說你愿意到哪去,就到哪去。我突然涌上一陣悠遠的悲哀,我就永遠地在這個小鎮(zhèn)邊緣生活下去?我怎么能忘記更遠的遠方?我睡不著——那天夜里,始終沒有月光,我也始終沮喪,而且推測會這樣很久。
我躺下來,摘下白天的面具,結束這一天的總賬,結算著這二十余年的總賬,心中有種難以抑制的躁動。我似乎真切地感到了我這些日子的憋悶是極復雜的情緒:無端的困惑,莫名的煩悶,倦怠和暴怒,還有懷疑,陣痛及至求索、沖動、渴望……我已順從呼應了好久,生久了就會腐爛。
于是,我想到很遠地方去,拂曉就動身。我真的想走——到很遠的地方去。我們的祖先都是這樣生活——不是照樣繁衍后代嗎?快睡吧。如果天氣不適合遠行,那么就讓你的心飛翔——那時,我決計依靠讀書、寫作實現這樣的夢想。直到現在,我始終是在路上。說不準哪天,我要不辭而別,到更遠的遠方。也說不準哪天,我還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