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瑩
陜西耀縣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xié)會會員,第十一屆全國人大代表,現(xiàn)供職于陜西省政府部門。有《俄羅斯日記》《旅途慌忙》《中國9910行動》等多種著作,秧歌劇《米脂婆姨綏德漢》獲國家“文華獎”優(yōu)秀編劇獎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睡覺成了一個困擾我的問題了。
好像小時候我就沒有睡覺的感覺,即使搜盡曾經(jīng)的記憶,就沒有電影里母親斜靠在身邊哼著“小白菜”的旋律墜入夢鄉(xiāng)的鏡頭。朦朧里母親總是天稍黑就催我脫衣睡覺,而小時候的我特別懶不愛洗漱,母親每每會執(zhí)拗地嚷叫我脫鞋洗腳。為躲開母親的監(jiān)控,我常常瞅見母親去廚房端盆打水,便“嗖”一下甩掉鞋襪脫掉褲子,把一雙濕漉漉的臭腳伸進了藏著暖壺的被窩,合上眼皮佯裝已經(jīng)睡著了。母親端著暖暖的臉盆過來盯著我的臉嘆口氣,“這娃也不洗腳”, 隨后母親會將被角掖進我肩下。待母親把廚房零碎忙完躺下后,把一根從房頂燈泡座里引出的燈繩一拉,屋里便沉浸在一片漆黑的世界了,任我怎么費力地去咀嚼白天與伙伴們尚未結局的藏貓貓,卻很快像中了魔似的睡過去了,再一睜眼天便亮了。我曾經(jīng)想等我長大了,要把燈繩拴到我的床頭,由我來掌握關燈的權力。當然早晨喊我起床的總是母親,她一邊捅爐子燒水熱飯,一邊不停歇地喊我起床。等我把衣服一件件套好,臉盆的熱水里就浸著毛巾在等我了。我常常把牙刷往嘴里亂搗兩下,毛巾把臉一濕就去背書包,而且還故意把臉不擦干凈,水淋淋的好讓母親看到我已經(jīng)完成了早晨的程序。然后跑到鍋臺邊抓起一顆烤得焦黃夾著辣子的饅頭,先小心咬上一小口,再狼吞虎咽地吃進肚里就推門上學去了。
我好像就沒有睡不著的時候,總感覺有瞌睡蟲在眼皮上趴著。只記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一天深夜,我不知為什么在睡夢中莫名地醒了,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蹲在床頭的煤爐邊,倆人苦楚而又可憐地盯著我不知在商量什么。我問怎么還不睡?。扛赣H沉默著,母親淡淡地說:“眼睛閉上,睡覺。”我只好把眼睛閉上了,隱隱約約聽見父親在說明天可能要拉他游街了,讓母親帶上我和弟弟到興慶公園去呆上一天,別讓孩子瞅見嚇著了。我一聽頓時害怕起來,在被窩里直直地挺著一動也不敢動。那些日子街上常常會看見游街的隊伍,那些押在前邊的“壞蛋”們戴著煙囪樣的帽子,胸前掛著木頭的鐵皮的牌子,街坊的伙伴們常常會抓起路邊的石子扔向帽子的尖頂,如果打到臉上就會有血從嘴角涌出來。母親大概看見我的眼皮在眨巴,就擁坐到我床邊,手掌在我身上輕輕地拍起來,不緊不慢的,嘴里也沒有音韻流過,這好像是我記事起母親僅有的一次搖著我睡覺。屋里便靜靜的了,可以聽到父親抽煙的呼吸和母x2+ZYPeDpDYkpu828mV/lw==親無奈的嘆息,似乎還可以聽到爐膛里火炭的燃燒聲,很快我就墜入夢鄉(xiāng)什么也不知道了。
后來我中學畢業(yè)去一家兵工廠上班,每天都是忙忙碌碌的,工作是一種單調(diào)而又機械的動作,幾乎每個晚上都有各種形式的政治活動,回到家吃罷飯就鉆進被窩香香地睡了。待到早晨母親喊我起床還覺得睡不夠眼皮粘得睜不開。由于父親在“文革”中的遭遇,我曾經(jīng)發(fā)誓這輩子絕不去涉獵文化類的事情,但是我卻被一位青年作家的風采所吸引,喜歡上了舞文弄墨。有一天,我爬了整夜的格子,卻一點不知道困頓,天亮就騎上自行車迎著燦爛的太陽去給雜志社送稿子。編輯見我就說,看你這樣子就是忙了一夜,蓬頭垢面的怕是牙都沒刷,快回去睡一會兒吧??晌一氐郊依洗昂煟@進暖烘烘的被窩,卻翻來覆去地想那情節(jié)想那意境,那是我記憶中的第一次失眠。
但那種失眠是幸福的,滿腦子都在體驗方塊字的奧妙,所以每當有人痛苦地述說失眠的煩惱時,我會不經(jīng)意地問一句有那么難受嗎?然而我自從戴上了芝麻官的帽子,失眠就悄悄地追蹤上來了,只要忙碌打破了生物鐘的節(jié)奏,眼睛就是再怎么困頓得睜不開,腦子也休息不下來。似乎崗位與睡眠是成反比的,十幾年來換過幾個崗位,睡覺便成了某個時期奢侈的享受。于是乎忙碌到深夜幾點隨時可以躺倒入睡的狀態(tài),從此就漸漸地離我遠去了。
開始有同事告訴我,你要放松身體放開想象的翅膀去回味最美好的時刻,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很快就與夢境聯(lián)結上了。于是我平躺在床上,四肢伸開手心向上,還真的感覺我的身體飄起來了,飄到一片靜謐的草原上,遠處是線條柔和的綠地,身下是嬌嫩盛開的野花,身旁還有輕盈的小鳥陪伴著我飛翔;還想象我爬過的一摞摞格子旋轉(zhuǎn)著變成了黑油油的鉛字,廠區(qū)喇叭里天天流淌著我的美文,樹蔭下姑娘們的愛慕總在我面前晃悠……但是我明明眼睛是閉上的,卻感覺是睜著的而且睜得很大,隱約透過窗欞瞥見一兩顆忽閃的星星,卻怎么連一點點的困倦也擠不進來。有人又勸我到山間朋友的老宅里住上幾天換換環(huán)境,可是我躺在山間小屋里,聽著一陣緊似一陣的松濤涌來,依舊嗅不到睡眠的香甜。
沒辦法我就深更半夜躲到客廳看電視,連那聲嘶力竭的賣貨廣告也看得津津有味,但這類廣告聲音怪異會突然一下提高好幾個分貝,吵得家人敢怒不敢言,也吵得樓上樓下咚咚地敲樓板。父親告訴我找本艱澀難懂的書翻上幾頁,想不睡著都不行呢,這可能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于是我找出幾本書翻了起來。好像真起作用了,脫去衣服依著床頭捧上書看一會兒,感覺眼皮一沉把書一扔就睡著了。睡前讀上幾頁真是別樣的享受,那孔夫子、蘇東坡、海明威、茨威格、熊召政就這樣在我的視野里進進出出。如果我感覺入睡有困難,還會躺到塞滿書架的客廳沙發(fā)上,拉上一床厚毛毯,把地燈打開找本書有滋有味地讀起來,書架上很多沒有空暇閱讀的著作就這樣被我作為催眠的工具翻過幾遍,幾乎可以做到讀書睡覺兩不誤了,似乎又找回了曾經(jīng)香甜的感覺,心里那個愜意啊,時常會主動給人吹噓睡眠的經(jīng)驗,似乎格外想炫耀那點體會,好像睡覺的障礙漸漸離我遠去了。
可是這種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伴隨著我走進一個新的崗位,繁忙的工作剝奪了我?guī)缀跛行菹⒌目臻g和時間。周邊的人議論我是工作狂,常常要加班要熬夜。其實大家是誤會了,我多少是有點想逃避睡覺的誘惑。我開始恐懼夜幕的降臨了,好像那黑漆漆的夜色就是在為懲罰我等苦惱人而設的。往往是忙碌了一天,夜間推開家門就開始盤算今晚怎么度過。而且我的脾氣也因此糟糕起來,家里所有的物品都可能成為我發(fā)泄的對象,失眠成了我生命中必須面對的惡魔般的挑戰(zhàn)!
終于安眠藥成了我睡覺的輔助品,但是那白色的小藥片,頭幾回咽下去還真是睡個沉沉,有時候早晨起床后還要迷怔好一陣兒。但是久了,一片不管用了,要一片半了,后來一片半也不行了,要兩片了。有位熱心的大夫告訴我,你就放開膽吃上四五粒,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肯定就把你失眠的毛病給糾正過來了。但是我知道這白藥片的厲害,萬一吃下去醒不過來找誰去啊。
晚上睡眠障礙,可我白天就沒感覺有多么疲憊,坐到辦公桌前好像渾身的細胞都充滿了力量。然而幾位老同事見我就說,你怎么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子了,頭上的白發(fā)多了,眼角的皺紋密了,特別讓人恐懼的是臉上還出現(xiàn)了一塊黑斑,用了好多祛斑靈都沒有改善。我明白這黑斑都是失眠惹的禍,肯定是要伴我終生了,只是說不準哪一天第二塊第三塊就會悄悄地爬上臉頰,成為我無奈的特征。
本來我每周都要回家和父母吃上一頓飯的,可是漸漸地回家成了我的一個負擔,因為父親見我滿臉的倦容,總要問這問那,我怕老人家操心就要不斷編出一些謊話來。母親倒不多說什么,總是湊到你面前仔細端詳著她的兒子,嘴角緊抿著,似乎永遠含著微笑,眼眸里卻閃著點點的淚花,只是說你這是累了,就在家里老實躺一會兒吧。于是她看著我懶懶地躺下,便獨自去廚房忙碌了,擇菜洗肉和面剁餡,她是一定要給兒子包一頓芹菜餃子的,其實我也忘了哪一次吃芹菜餃子順口說了聲好香,于是母親見我回家就要買芹菜包餃子了。
但這次母親剛過一會兒,就從廚房回來坐到我身邊不走了,嘴里喃喃地說我兒別想啥好好睡一會兒。我故意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嘴里還裝模作樣地打起微微的呼嚕來。我想讓母親知道她的兒子一切都很好,不用她老人家操心的。母親卻躡手躡腳地拉過一塊毛毯輕輕地蓋到我身上。雖然我閉著眼睛,但我知道母親的目光在我的臉上停住了,充滿愛憐地撫摸著兒子每一個疲倦的毛孔。我想起小時候母親就是這樣坐在我的床頭輕輕地壓壓被頭,又輕輕地拍拍我的脊背,我便快快地睡去了,會睡得很香很沉,直到早晨的太陽照進床頭照到臉上,我才會睜開惺忪的雙眼,迷迷瞪瞪地去刷牙洗臉,去揭鍋拿饃,去背書包上學?!鞘且粋€多么美好多么純潔的時刻啊。
終于我感覺母親的餃子包好了,一碗碗端到小飯桌上了,父親在讓母親喊我起來吃飯,母親似乎一百個不愿意,兒子回來一趟不容易,讓兒子多睡一會兒嘛。但我感覺我必須馬上起來了,晚上還約定個難辭的應酬呢。然而我卻怎么也睜不開眼皮,沉沉地像壓了兩塊磚,身上更酥軟得像抽去了骨頭。我聽見母親輕輕地進來又輕輕地出去了,門也隨之被輕輕地帶上了。我使勁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屋里黑黑的,那厚厚的窗簾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拉上了,看不到天上一星的光亮,再看xGe9w+/rCG9Xg/5E14TX3ThDUFewrC8yTvNDQT8nyFk=枕邊整天吵鬧不停的手機也不知什么時候被關上了。我喊了一聲媽媽,母親進來說:你醒了,就快起來洗臉吃餃子吧。我翻身下床才發(fā)現(xiàn)窗外已經(jīng)透亮了,我恍恍惚惚覺得我是晚上回的家呀,怎么太陽就爬上來了呢?
走到小客廳,我才發(fā)現(xiàn)已近九旬的父親怕打擾我就在那小床上湊合了一夜,而母親可能就像看護嬰兒似的在床頭的沙發(fā)上和衣盯了我一夜,可想這一夜他們怎么能睡得輕松啊。我惱惱地看著老人家那已經(jīng)被皺紋層層疊疊壓得越來越小的眼睛以及臉頰上越來越多的斑斑點點,心里一陣陣酸楚也不知該說什么好了。原來啊,我昨晚在母親身邊香香地睡了一整夜,整整九個小時啊,而且睡得那么單純,那么平靜,甚至沒有一絲的夢囈,這好像是我這些年來從沒有過的紀錄!而且沒有吃安定,沒有喝中藥,也沒有做那些深呼吸,更沒有去想象昔日的浪漫。
我心里喜悅得像有人透風有好事了,手舞足蹈地跑進廚房去端餃子。母親平靜地說昨晚芹菜太老了,包的餃子是西葫蘆餡的水分多,只好都下到鍋里煮熟了,現(xiàn)在要用油煎一下再吃。我站在母親身后說:我昨晚怎么就睡得這么沉,你也不叫一下,把我爸都擠到客廳去了。母親頭也沒回說:我兒以后想睡覺就回家來。我咀嚼著母親的話和在母親身邊睡覺的感覺,久久沒有說話,感覺有眼淚暖暖澀澀地流過心頭流進肚里了。母親已經(jīng)老了,走路已經(jīng)顫顫巍巍了,但母親依然毫不猶豫地要伸開她那已經(jīng)衰老松弛的臂膀,去呵護已經(jīng)成人的兒子,抵御著世間襲來的煩惱和郁悶,而且是那么真切那么簡單。
從此我不但睡覺踏實了,連臉上的黑斑似乎也漸漸淡去了,而且偶有失眠好像成了一個明晰的暗示,我會不顧一切地往母親身邊跑,只要倚在母親身邊,我會睡得很沉很香很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