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
記者,作家。現(xiàn)居北京,供職于《南方周末》北京新聞中心。出版長篇小說《黑暗紀》《我的神明長眠不醒》《隱忍的心》,隨筆集《白天遇見黑暗》,文化訪談集《打開一個封閉的世界》《她們的立場,她們的傾向:女性知識分子對話》《物質時代文化的真相》等。
對于一個不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居住之地。
——愛德華·薩義德
紐約曼哈頓的世貿大樓被撞擊的那一天,H打來越洋電話。
她的聲音顫抖,不住地哭泣。很長時間她都在哭泣。她用哭泣的聲音說話,似乎沒有勇氣停下來,只要停下說話,人就會被恐懼吞噬。事實上H是在遠離曼哈頓的地方,她是在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城。因為電視的不間斷直播,這次災難橫陳眼前。H新婚的丈夫在紐約工作,他是美國通用電氣公司的年輕工程師。還有她熟悉的很多朋友也在紐約。H長時間陷于崩潰的情境中,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們不斷接到H打來的電話,她講述她內心的恐懼和驚悸。這是美國的悲劇。這是我們在進入新千年之初遭遇到的最重要的事件。世貿大樓的災難距離我們很遠,但是因為H,遍野的瓦礫,升騰在那里的火焰和火焰焚燒過后的廢墟被我們看見,彌漫在這個世界繁華之都的恐懼飛越太平洋抵達我們面前。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接近2000年的時刻,是我內心恐慌叢生的時刻。
站在一個世紀的臨界之處,從一個世紀進入另一個世紀,我覺得這是非凡的經(jīng)歷。
然而,我也看到預言家對新世紀的預言。比如諾查丹瑪斯,這個生活在16世紀的法國醫(yī)生、占星家?guī)缀醭晒Φ仡A言了20世紀重大的災難,也預言了新世紀的災難。我看到他著述的《諸世紀》漢譯本有對21世紀的預言,在“世紀六”中有詩曰:
四十五度上空將會燃燒,火焰蔓延到偉大的新城擴散的火焰頃刻間冒起,那時正有人想要獲得諾曼底人民的證實。
這使我恐慌,悲從心起。我是在街邊小攤堆積的舊書里看到那本《諸世紀》的,因為聽說過這本書,就把它買下來。因為熟知圖書的出版系統(tǒng),我當然不會完全信任那本以諾查丹瑪斯之名出版的漢譯本《諸世紀》,然而我也沒有能力質疑,因為那時候我對現(xiàn)實生活和未來世界都一無所知。
此時是1999年冬天,新千年是倚馬可待。也是我到北京的第三個年頭,從我家鄉(xiāng)到北京的人很多,那一年很多人都加入了漂流狂潮。因為那一年是國有企業(yè)轉制的時候,下崗或者說失業(yè)風潮裹挾了數(shù)百萬的產業(yè)工人。凋敝蕭條的經(jīng)濟也是很多城市很多地區(qū)的基本面貌。那些陷入困頓中的人在當?shù)責o法生活,就踏上了外出謀生之路。這樣的人群我在北京是能看得到的,他們擠滿火車站,擠滿長途汽車站。他們和風起云涌進入到城市的農民一起構成這個城市特殊的勞工階層。
我并不算這隊伍中的,我并沒有下崗,是我先選擇離開,我扔掉了從前的工作,成為自由人。
我不是故鄉(xiāng)的熱愛者,或者我熱愛故鄉(xiāng)的方式是如此不同。我是從仇視和叛逆開始的。
我說過,我不喜歡礦區(qū)籠罩著煤煙的天空,不喜歡那里的黑色的河流和黑色的樹木。
不喜歡那里的貪腐官員,不喜歡魚肉百姓的小吏。我的整個青春期是從仇視和叛逆開始的。
在人們需要安頓下來的時刻,我選擇了漂流。我要以此給自己一個不同凡響的人生。
然而,我看到諾查丹瑪斯世紀預言的時候,正是我倍感彷徨的時候。我在北京香山一家名叫西江月的文化公司打工,我和另外幾個青年,他們是高校的學生,我們一起合作幾個圖書項目,但是老板在拿到稿子以后就拒絕再付錢給我們。我們電話聯(lián)系他的時候他說在外地出差,問他什么時候能回來,他說沒準??墒钱斘覀円x開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他就躲在隔壁的制作間里。我們全部啞然,老板的神情也很尷尬,雖然他硬挺著坐在椅子上繃著臉不說話,但我看出他被當眾戳穿謊言的尷尬。羞恥的本能,即使無良的商人也還有。我們告訴他必須支付剩余的款項,否則我們就搬他的辦公設備抵賬。最后的結果是我們要到了那筆錢,但也意味著我們工作的結束。
往后的生活是怎樣的,我已經(jīng)不能想象?;蛘哒f生活從來就不是想象的。
我們只能沿著命運的河道順流而下。
人們是歡呼著進入21世紀的。
2000年到來的時候,我知道這個世界的很多地方都陷入盛大的迎接千禧年的狂歡之中。
令人們狂歡的還有諾查丹瑪斯,這位最為盛名的占星師的世紀預言落空。因為在新世紀到來的時候并沒有從天空飛下巨大的火球。雖然人類的災難預言落空,但是我的恐懼依然橫亙心頭。
怎樣活下去,這是我面臨的最現(xiàn)實而緊迫的問題。離開西江月,我清點全部的積蓄。
除了支付房租,支付日常吃飯的開銷,所剩無幾。我必須盡快再找到新的工作,必須再賺到可供生活的費用,這樣我才有可能繼續(xù)留在這座城市。否則等待我的命運,不是被驅逐,就是被淘汰。
這是檢驗我的時候?;蛘呤菣z驗我們的時候。我們是指跟我相似的那些在漂流之境的人。
別以為那些空氣是無償?shù)模覀兒粑本┏菓腋〉目諝?,雖然空氣中含有很多雜質或者塵埃,但是能呼吸著其實就是你的能量。能呼吸北京的空氣,意味著你還在這座城市,你還可以行走,坐臥,安睡。在那時我眼睜睜就看到有民工被拘押遣返回家離開這座城市。
這是令我惶恐的時刻。我是真的擔心也許在某個早晨醒來我就不在這座城市了。我是多么熱愛這座城市啊,北京城那時雖然在我的感覺中浩大恢弘遼闊,雖然冷漠堅硬沒有溫暖,但我還是覺得它是中國最好的城市。它只是對我不好,對我們不好,但它本身是好的。比如它的秩序、規(guī)則、城市所有的現(xiàn)代而文明的形態(tài),這些都顯示出它無邊的魅力。能留在這座城市的土地上,能呼吸著它的空氣,能接收到它的陽光的照耀,我覺得這很重要。這是檢驗我生存能力的一個標尺,也是檢驗我作為人本身質量的一個標尺。軟弱和游移是我在那時堅決剔除的。我就像一個屠夫剔骨,把自己體內可能存在的軟弱和游移剔除。那時候我告訴自己,能跟這座城市匹配的必須是一顆強韌無比的心。
但是軟弱總會不請自來。那時我住在一幢四合院里。位于京郊的農民把他們寬闊的庭院改造修建成有N間出租房的公寓。住在出租屋的有販賣服裝、販賣盜版光碟、修理電腦的,還有制作各種假證件假文憑的,當然也有洗浴中心或者歌廳做服務的小姐,更多的是專門為這座城市蓋房子的民工。
有一天午間,我聽到庭院里有嘈雜聲,出門看到有一群男人架著一個年輕人擁進庭院。那個年輕人我是認識的,他是從東北來到北京打工的K。他晚上回到出租房里,白天就在附近的建筑工地蓋房子,北京城是一座在建設和改造中的城市,遍布這樣的工地。K在這個早晨正在攪拌機前為工地攪拌泥沙,在攪拌機前的一輛高臂吊車突然鋼纜崩斷,吊車的巨鉤吊著的混凝土預制板半空墜下。K是被殃及的一群人中的一個。我記得庭院里出現(xiàn)的嘈雜之聲,人們都有些慌張。厄運和災難總是會像瘟疫一樣,在無形之中傳播和感染他人。那天在建筑工地上被墜下的混凝土預制板砸中的那個工人當時就沒了命,有三個被砸傷,K是傷者之一。在后來的幾天他孤獨躺在出租屋里,他的工友不可能時時照顧他,多半的時間他是孤獨一人躺在出租屋里,房東大媽會在某個時刻為他送去開水,或者送去熱飯。房東大媽還存有生而為人的良善。她嘆息著說:“孩兒真是怪可憐的。”
兔死狐悲。這些民工的死或傷很容易就令我的心頭被憂愁覆蓋。你好,憂愁,這是法國女作家薩岡的說法。而我想說的是:再見,憂愁。我不想看到憂愁。事實上我那時不斷聽到民工們出事的消息,他們有的是在腳手架施工,被從頂端飛下來的鋼梁砸中斃命,還有裝卸工人被坍塌的橋體砸中死亡,甚至我還聽說有工人被九級大風從十三層的施工的高樓吹落墜地的消息。這些消息總是令我膽寒。遇到這樣的事情我們能說什么呢?勞工的價值如同草芥的時候,任何一陣狂風都有可能吹落墜地。
Z是那時候來找我的。他給我打電話,說他到了北京,在火車站。他希望我們能見面。
我有些猶豫。接到他電話我的腦子里就浮現(xiàn)出一個近乎神經(jīng)質的青年的形象。他的臉很窄,身體干瘦,像竹竿一樣架著他的衣服。他仿佛永遠在說話,嘴巴從來不會停歇。對于見這樣的一個人我是猶豫的。他是來北京尋找工作,而我完全不知道我能給予他什么樣的幫助,因為我自己尚且沒有安頓。
但是即使有這么多猶豫,我還是決定去看他。我去了火車站,在人群里看見了Z。他的腳邊放著他的滿是塵土的手提箱。他的面色萎黃,神情憔悴。他伸出手給我握,但是我感覺更多的是迷惘。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在火車站轉了兩天,希望能找到一份工作。當然他不可能找到,因為工作不是這樣找的。走投無路的時候Z想到我。他希望我把他帶回我家去,他希望能住到我住的地方,管他吃管他喝聽他無盡的傾訴或者無休止的嘮叨。
但是我沒有,從進入這座城市以后,我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跟人見面要預約,見面的地點要放在外面,在街邊一家餐館或者茶室,留出兩個小時,就那樣談話,感覺到結束的時候果斷中止,然后雙方告辭,各奔東西。這是城里人的做派,我只是暫居在這座城市里,但是已經(jīng)接受和運用這種方式了。我把Z帶到香山附近的一家餐館,那里鄰近我的居所。我點了幾個菜,要了啤酒,然后就聽他傾倒肚里的苦水。他離了婚,賣了房子,把兒子寄養(yǎng)在一個親戚家里,希望能出來闖蕩和謀生。他的女人我是見過的,身材高挑,膚色白皙,面孔漂亮。這曾經(jīng)是他的驕傲,他經(jīng)常帶著他的女人出沒在朋友的圈子里,讓朋友們分享他的驕傲。那時候他還是一個熱愛文學的青年,雖然他的職業(yè)是工人,但是理想是要當一個作家。這是那個年代很多人的共同理想。但是后來他的漂亮女人不愿意跟他過了,他的女人早年欣賞他的才氣,欣賞他的浪漫和夢幻的氣質,但是后來資本主義開始沖擊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也無例外地沖擊到我的家鄉(xiāng)所在的三線城市。金錢成為全民的圖騰,有一個洗浴城的老板看上了他的女人,三拐兩拐就把她給拐跑了。開始女人只是不回家,后來回到家就跟Z吵架,看他在燈下讀書的身影女人就生氣,那時候在女人的眼中,那個在孤燈下讀書的男人的身影就是一個廢物,因為很多男人在那個時候在各類地方死命賺錢。他們開始是吵嘴,后來是動手,女人砸家里的東西,電視、冰箱、碗筷、桌椅,能砸的東西都砸,女人離開他的意志堅硬如鐵石,冷酷如寒霜。Z瘋狂般地到處去尋找女人,他知道女人在那里,他腰里別了一把菜刀就去了城里那個洗浴城,但是還沒等到他拔出菜刀就被跟隨他的保安踹翻在地,拖將出去一頓暴揍。在那群剽悍的保安隊員的夾擊下,他就是一個菜鳥不堪一擊。
Z跟我說這些的時候已經(jīng)喝高了,他的兩眼充血冒著陰冷的光,他的面色晦暗露出絕望之色。
他干瘦的身體幾近皮包骨,我相信那是被恥辱和困苦煎熬的。但這是不能被同情的,我覺得同情他等同于侮辱他。我期望他能挺住。生活對很多人來說并沒有根本性的差別,幸福是相似的,而不幸則各有其態(tài)。他經(jīng)歷了這樣的不幸,也就避開了另外的不幸。而人在各種不幸之中惟有挺住。是的,如同里爾克的詩句:沒有勝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我們每個人都在生活中獨自奮斗。從根本性而言,沒有任何人能被他人代替,也沒有任何人能被他人拯救。我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這是我在那時候的真實想法。我覺得我并不能給予他更多的幫助,我不能接納他到我的住處,不能沒有限度地傾聽他的苦情,再多的傾聽就等于收集垃圾。我覺得必須如此,每個人要為自己的生活負起責任來,要有勇氣面對自己的生活,要有勇氣開始或結束。
我就那樣跟他告別。我給了他可以住旅館的錢,里邊包括了幾天的飯錢。
他如果要回家,也夠買到火車票。這是我能做的全部。
我們就那樣揮手告別。我能看出他的失望和落寞。但是我不想讓自己軟弱下來。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2010年的新年,我突然接到Z的電話。自告別之后,我們已是十年未見。
十年之間他已然是舊貌換新顏。十年之間,他輾轉各個城市,從北京到廣州,從廣州到溫州,做廣告,搞營銷,他終于有機會依靠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混世了。他說他現(xiàn)在做著黃金的生意,開口就是千萬的投資,他在電話中談他新企劃的項目,做開國元勛的黃金紀念圖集,他要建立一個顧問團,由前國家領導人的后代組成的顧問團。他歷數(shù)著那些他準備重金搞掂的人,我覺得十年未見,我的兄弟果然是今非昔比能量巨大。他還記得當年的恥辱,電話里談及往事,他的口氣輕松。他說,我現(xiàn)在墮落成一個商人,當年的恥辱讓我墮落的時候無比歡暢滿懷快意。他把對他女人的仇恨轉移到對所有女人。他在電話里說他以前有過多少女人,現(xiàn)在有過多少女人。他并不愛她們,他只是從她們那里證明自己作為征服者的能量。現(xiàn)在金錢是他的宗教,他相信這個世界沒有金錢打不開的大門,沒有金錢攻不破的堡壘。
我覺得無論如何Z要感謝生活,感謝生活當年給予他的恥辱。
這恥辱對他是砥礪,也是淬煉。
我們都應該感謝生活。
我覺得魔鬼和天使都需要這樣的砥礪和淬煉。
我也是生活的爐火淬煉的一塊礦石。只是我看上去更像一塊難以雕琢的頑石。
恐懼和憂患是命運給我的兩份禮物。這是我在新千年到來之際的基本收獲。
我是相信艱難和困苦是人的普遍境遇。底層社會當然如此,中產階級或者官僚階層也未必能擺脫這樣的境遇。我跟他們的區(qū)別只是艱難的形式,困苦的儀態(tài)不同罷了。這是我在那個時候看清楚的。我在西江月的老板,是新興的資本家。他靠盜版圖書發(fā)跡,他有龐大的發(fā)行網(wǎng)絡。他可以把自己印刷的那些質量粗糙品格低劣的圖書傾銷到眾多偏遠的城市和地區(qū)。我在他的電腦屏幕上看到過那個跳蕩著星星的全國營銷地圖,沒有一處他能放過。他的公司倉庫堆滿這樣的書籍,他采用直銷的方式發(fā)往全國各地。他的公司是家族式的,他的女人和他的小舅子分別管理著編輯和營銷的部門。
但是這個公司從外觀上看沒有任何標記,沒有牌匾,沒有名號,他就在一個雖然張掛著大紅的燈籠但依舊荒僻的山莊的一個院落里。他的艱難在于他要時刻準備躲避工商和稅務的檢查,他的困境在于他要想辦法逃避追討欠債。他的生意做得越大,投入也越多,而他作為資本家的本性是能躲即躲,能賴就賴。在那個昏暗的制作間里我看到他憔悴的面孔,蓬亂的頭發(fā)和近于失神的眼睛,他躲在制作間里卻電話告訴我們他在遙遠的縣城出差,在我們把他堵在制作間的時候,他其實在為自己的謊言感到羞愧,但他硬挺著不放下老板的架勢。那時候我覺得他也挺艱難,困苦也在追隨著他,這樣的人其狀也堪憐。看到這些,我覺得沒有必要對自己所經(jīng)歷的艱難和困苦糾結。我體驗到的困苦和艱難可能是人普遍的境遇。我需要做的是堅強起來,不被這艱難和困苦打敗或者消滅。
當人們歡天喜地進入到新世紀的時候,我繼續(xù)著遍布哀愁的漂流生活。
那時我除了對可能降臨到地球的災難懷有恐懼以外,還對自己能否長久踏在首都的土地上滿腹憂慮。留下來,留在京城是我在那個時候的想法。很多人都有這個想法。北京作為中國之都,它在外省人的眼里就像夜航者尋找的燈塔,具有指示和引領的作用。我已經(jīng)愛上它相對的秩序,相對的現(xiàn)代和相對文明的城市氣質。我覺得比較而言,這是適宜人居的城市。而我的家鄉(xiāng)并不適宜人居。我每次回到家鄉(xiāng),看到雨天泥濘晴天塵土飛揚,車輛橫沖直撞的街道就深深地厭惡,粗糙、喧囂又艷俗的城市景觀也是我不喜歡的,甚至人的面孔和面孔呈現(xiàn)出來的表情也是我不喜歡的。我想我是一個忘本的人,可誰又能說我不是一個懂得好壞的人。
但是北京是他人的城市不是我的。那個時候我必須面對的問題是我在這座城市居留的合法性。
在白天的時候,大街上隨時會遇到在路口查驗暫住證的警察。他們站在行人必經(jīng)的道路,對過往的路人進行暫住證的抽查。他們通常眼光是敏銳的,很容易就從一個人的衣著、服飾、相貌以及神情判斷出來他們要檢查的人。對這樣的檢查我深感不滿,我覺得這是歧視性的檢查,它充滿不公正的意味。我的不滿還包括他們要查驗的暫住證,我非常不情愿去領取那樣的一個證件,我同樣覺得這是身份歧視的證明。很長時間我拒絕辦理這樣的證件,我即使是外省的人,難道我沒有自由在首都行走的權力嗎?這是我在內心天真的抗辯。但是我的不滿和抗議是無力也無效的。在警察的身后就停著一輛警車,受到檢查而不能出具暫住證的人就會被請到這輛車上去,我知道等待著的不是罰款,就是勞改或者遣送的命運。
這是令我畏懼的。我看到很多因為沒有暫住證被驅逐的人。警察在清晨去堵建筑工地的工棚,在清晨有很多民工還沒來得及出去工作,他們在工棚里睡覺或者做什么別的事情,那是堵截他們的最佳時候。我看到受到堵截的民工聞訊奔逃出工棚的情景,他們迅速地就散去了,當然總有落網(wǎng)之魚,被逮著塞到等候在路邊的警車里。夜晚也是警察突襲檢查的時候,手電的強光凌亂地照射到窗欞之上,拳頭砸門的聲音砰砰巨響,漢子粗聲兇厲地吆喝,每到這時我的心臟會慌亂地狂跳。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怎樣的待遇。幫助我的是洛雪,她那時候正在北京進修,身邊有一些做新聞記者的朋友,她們攜帶著記者證件,有這樣的證件警察就會保持基本的禮貌,我們也就可以保全基本的尊嚴。
尊嚴是我在那個時期格外敏感的一個詞語。
還有一些詞語我比較敏感。比如:群眾、市民、公民。
再比如:遷徙自由、天賦人權、個人性。
在漂流的境遇中試圖保持尊嚴難度巨大。人們通常的意識是,漂流的人群無尊嚴可言。
是的,當我離開我的戶籍所在地的時候,我等于脫離開了一個系統(tǒng)的限制,毫無疑問也就脫離開了這個系統(tǒng)的保護。我成了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或者我的身份永遠是那個被限定的身份。我的身份無法證明我的此在,這是一個奇怪的邏輯。但這是我,或者我們體驗到的基本的境遇。當我們進入到城市的時候,我們是失去身份的人,我們不是農民,也不是市民,我們應該還是這個國家的公民,但是似乎我們并沒有公民的權利,因為我們不是公民的社會。在我們漂流的時候,我們不再受到體制性的保護,也不再享有個人性,天賦的人權也基本從我們的身上被抽離出去。
然而,我也覺得漂流者的命運如同流亡者一樣,在世界各地是相似的。
美籍阿拉伯思想家愛德華·薩義德在他的著作《知識分子的流亡》中寫道:
流亡是最悲慘的命運之一。在古代,流放是特別可怖的懲罰,因為不只意味著遠離家庭和熟悉的地方,多年漫無目的的游蕩,而且意味著成為永遠的流浪人,永遠背井離鄉(xiāng),一直與環(huán)境沖突,對于過去難以釋懷,對于現(xiàn)在和未來滿懷悲苦。人們總是把流亡的觀念和身為麻風病患、社會及道德上的賤民這些可怕的事聯(lián)想到一起。
但是流亡也可以產生不同的結果。薩義德也引述美國著名流亡知識分子阿多諾的思想,證明流亡帶給人的磨礪。他說比奈保爾更嚴苛、意志更堅定的流亡者是阿多諾(Theodor Wiesengrund Adorno,1903—1069),他是個令人生畏卻又極具魅力的人物。對我來說,他是二十世紀中葉具有主宰地位的知識分子的良心,終其一生都在與各種危險周旋、奮戰(zhàn)。阿多諾說:
要求一個人堅強起來對抗自憐,暗示著在技術上必須以全然的警覺去對抗任何知識張力的松懈,并消除開始使作品(或寫作)僵化或怠惰地隨波逐流的任何事物,這些事物在早期也許像閑話一樣會產生有利于成長的溫暖氣氛,但現(xiàn)在則被擱在后面,乏味且陳腐。
感謝生活,2000年的春天,我找到一家新聞機構的工作。
是H帶給我這個消息。負責招聘工作的是她的朋友,她推薦了我。
我成為這家新創(chuàng)刊的報紙的時政記者。這是我在這個城市安頓下來的時候。同時我也開始文學寫作。我牢記著薩義德的話:對于一個不再有故鄉(xiāng)的人來說,寫作成為居住之地。
十年前的某個時刻開始,作為記者我遠行、奔走、穿越,在中國的城市和鄉(xiāng)村,也在他國的城市和鄉(xiāng)村,最繁華和最凋敝的地帶都留下過我的旅行的足跡;我可能某天的早晨還在黃土彌漫的邊陲山野,還在和衣衫襤褸形容枯槁的農民或者礦工在一起,晚上可能就會搭乘某一航班到達某個盛大隆重的名流派對的聚會上,那里紙醉金迷,杯盞交錯,香車寶馬。這使我在最初有嚴重的不適應感。我報道過西部的礦難,西部的貧困,報道過學術腐敗,官場黑幕,也報道過出入阿富汗和伊拉克前線的戰(zhàn)地記者,報道過巨變后的東歐,奧斯威辛集中營,諾貝爾文學獎與和平獎,報道過汶川大地震。多年后,我被當作一個有過苦難經(jīng)歷的人,有時也會被記者訪問。
有一次訪問者問我:“苦難的生活對我有什么樣的影響?!蔽一卮穑骸翱嚯y的經(jīng)歷塑造了我。雖然我現(xiàn)在很懷疑我是否真正經(jīng)歷了苦難。跟那些常年奔走在上訪道路上,如同驅趕瘟疫般受到驅趕的老人比,跟那些用汽油瓶武裝自己,捍衛(wèi)家園,頑強抵抗暴力拆遷的婦女比,跟那些在礦難中失去生命的窯工比,我真的不敢說,我就經(jīng)歷了苦難;甚至我們說得再遠一些,我去過波蘭的奧斯威辛集中營,那是德國納粹制造的人間地獄,跟那些囚室里的囚徒比,我很懷疑我經(jīng)歷了苦難?!?br/> “還有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中東地區(qū)持久性的沖突,跟生活在那里的民眾比,我真得沒覺得我經(jīng)歷過什么苦難。但是跟那些生下來就享有特權的權力者比,跟生長在溫室里的花朵比,跟那些只能在網(wǎng)絡中浸泡的孩子比,我確實是經(jīng)歷了苦難。這種苦難讓我對人世保持警覺和適當?shù)那楦袦囟?,讓我知道正義和公理在哪里,它們的樣貌是什么。就像食物被吃進去,自然會分解和轉化,苦難也是一樣,你經(jīng)歷了,自然會分解和轉化為必要的精神和心靈的營養(yǎng)品,變?yōu)槟阕顚氋F的資源。”
2009年12月,我已經(jīng)有了十年的新聞從業(yè)經(jīng)歷和十年的文學寫作經(jīng)歷。
在這一年的冬天,作為記者,我專訪了來自敘利亞的阿拉伯詩人阿多尼斯,他是薩義德的至交。阿多尼斯在世界詩壇享有盛譽,一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熱門人選。他和薩義德同為阿拉伯世界的杰出者,阿多尼斯在紐約聯(lián)合國總部舉辦詩歌朗誦會的時候,薩義德是主持人和評論者。他們對待阿拉伯文化的態(tài)度不同,立場相異,他們是一個世界的兩極,但這不影響他們持久而深刻的友誼。
阿多尼斯有一句話很打動我,他說:“當困境終結,詩歌也就終結了。”
我在訪問中表達了對阿多尼斯和薩義德的敬意,感謝他們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給予我的思想的指引。
是的,感謝困境,它使我成為一個堅強、良善而具有韌性的人。
現(xiàn)在我滿意我這個人,也滿意我經(jīng)歷過的人生。
然而,眺望這個新世紀的開始之初,我是迷茫的,也是脆弱的。
我們都是。我、洛雪和H。我們都是迷茫而脆弱的生物。
洛雪是我的妻子,H是我的好友,我們曾經(jīng)在一所學院同窗共讀。
H就是因為沒有隨身帶身份證被警察帶到派出所。
她在午夜從一家酒吧出來。她喝多了酒,走路有些踉蹌。她扶住路邊的一棵樹試圖穩(wěn)定一下自己的神志。那時候她正被悲傷襲擊著。她的做外科醫(yī)生的前夫不要她的兒子了,讓她把兒子帶走。前夫在重慶,他跟一個歌廳小姐生活在一起。
H罵她的前夫:“他媽的,格老子是個混蛋。”
她心疼兒子,希望兒子能跟隨著她。但是她現(xiàn)在的戀人不同意。
戀人比她小7歲,是理科博士,他正應聘于美國一家公司,不久就會移民美國。
H是要跟他一起去的。她當然不能帶兒子去。她只好打電話給在重慶的姐姐,求她帶一下自己的兒子。H哭泣著用電話對兒子說:“乖兒子,好好跟姨在一起,媽媽在美國安頓住下就接你過去。”
H打完電話就沖出酒吧,她的心臟被悲傷的情緒擠壓得疼痛,她想找地方放聲號啕,釋放積壓在心中的憤怒和悲傷。但是在酒吧街執(zhí)勤的民警看到她走過來。
“你是干什么的?你的身份證呢?請出示身份證”。那個年輕的警察說。
H心不在焉地在身上找,她還沉浸在自己悲傷的情緒里。身上的口袋翻遍了沒有,她又從隨身的包里找,她把里邊的東西全部翻過了也沒有看到身份證。“你跟我們走一趟吧”。警察說。
“我為什么要跟你們走?我有什么問題嗎?”H問。
“你沒有身份證,不能證明你的身份”。
“我憑什么要跟你們證明我的身份?”H問。
但最后的結果H還是被民警帶走了。她不去也不行。警察認為她是從事性工作的妓女。
開始她還反抗,后來被警察拖著就推進了停在路邊的警車里。
H最后是給洛雪打電話,請洛雪去領她。洛雪趕到派出所,用自己的身份證做抵押換出來H。
走出派出所的時候,H的怒氣難消,她瘋狂地猛踢路邊一棵枯朽的老樹。
這是H即將移民美國的前夜。我和洛雪一起趕去見她,幫她收拾行前要帶的東西。
收拾完以后已是子夜。我們三個人就那樣和衣躺在一張床上睡覺。
難以入睡的時候,就徹夜傾談。黎明的時候約好的出租車來接她去機場。我們幫她把行李搬到汽車上。她在上車前說:“讓我擁抱你們一下吧,這座城市我永不再回。”
她擁抱完我們鉆進汽車,我看見她的眼睛流淌出來的淚水。
我從汽車的后窗看著她的背影消失,誠摯地祈求她好運。
然而美國之行只是為H打開了又一只潘多拉魔盒,她在那里遭遇到比在北京更多的精神困境和心理危機。她經(jīng)歷了“9·11”帶給她的恐懼,經(jīng)歷了美國攻打阿富汗帶給她的震撼,經(jīng)歷了美國攻打伊拉克帶給她的迷惘,還有卡特琳娜颶風也是她驚駭?shù)摹T谛虑辏?jīng)歷自己的災難,帶給他國的災難,這是美國所遭遇的困境。H總是第一時間把她的震撼和迷惘以及驚悸通過越洋電話帶給我們。
我讀到過H出版于2006年的詩集《飄香的毒藥》,在這部詩集里有一首詩《盛宴》呈現(xiàn)了H的內心境況:
這是一個冬天
我在不為人知的荒野
安排下一個盛宴
為我這些年的美國生活
為我這些年的痛苦和歡樂
生活不順或學有所成
總之 我在冬天為自己設宴
彈琴飲酒舞蹈和歌唱
我在不為人知的世界里
長歌當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