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門峽位于陜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處。早年在此進行現(xiàn)場勘探的德國人曾得出結(jié)論:在三門峽筑壩,等于修建一個危害關(guān)中的死庫。這個問題,日本人研究過,國民黨研究過,解放后也研究過,都不敢定案。然而1954年年底蘇聯(lián)專家科羅廖夫拿出規(guī)劃來,我們就定案了(其實科羅廖夫只懂工程,對河流一竅不通)。鄧子恢副總理在人大會議上豪邁地宣布:“只要六年,三門峽水庫完成后,就可以看到幾千年來人民所夢想的‘黃河清’這一天!”
1955年,周恩來主持了關(guān)于黃河規(guī)劃的第一次討論會,對關(guān)于三門峽樞紐大壩和水電站的規(guī)劃報告,參加會議的專家均交口稱贊,只有一人發(fā)言表示反對。這位名叫黃萬里的清華教授當面對周恩來總理說:“你們說‘圣人出,黃河清’。我說黃河不能清。黃河清,不是功,而是罪。”黃萬里說,黃河泥沙量全世界第一,但它造的陸地也是最大的。
黃萬里發(fā)言何以底氣十足?原來他在大學主修工程,后因目睹黃河水患頻仍,立志探尋治理黃河之道,出國留學改修水利。他曾驅(qū)車45000英里跑遍美國各大水利工程,回國后又風塵仆仆,行程3000公里,6次徒步考察了長江的支流金沙江、岷江、烏江、涪江、嘉陵江,對于中國大江大河的情況可說是了然于胸。
1957年,在水利部召開的三門峽水利樞紐討論會上,黃萬里再次力排眾議。他認為不能在這個淤積段上建壩,否則下游的水患將移至中游關(guān)中平原。本來河道里的泥沙起到了上游切割、下游造陸的自然作用,而建壩攔沙讓黃河清,既違反自然規(guī)律,又不現(xiàn)實,清水出庫對下游河床也不利。爭辯7天無效后,黃萬里退而提出:若一定要修此壩,則建議勿堵塞6個排水洞,以便將來可以設(shè)閘排沙。但水庫施工時仍然堅持按原設(shè)計將6個底孔全部堵塞(1970年代又以每個1000萬元的代價打開)。
黃萬里不幸而言中。三門峽水庫蓄水后,90%以上的泥沙進入水庫后無法排泄,形成淤積。蓄水僅一年半,即淤積了15億噸泥沙。不到兩年時間,庫容就減少了近三分之一。照此速度,整個水庫只需7年就將夷為平地。那時,黃河第一壩將成為亞洲最大的瀑布。嚴重的淤積引起河水倒流,回水在黃河重要支流渭河河口形成攔門沙壩。水庫尚未完工,近20億噸泥沙即全部鋪在從三門峽到潼關(guān)的河道中,黃河上游及支流水面也連漲連高,以西安為中心的工業(yè)基地及關(guān)中平原和渭河下游的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安全受到威脅。中國最富裕的關(guān)中平原上,大片土地出現(xiàn)鹽堿化和沼澤化。1961年,潼關(guān)以上黃河渭河大雨成災(zāi),水壅高后橫向沖擊,使兩岸坍塌農(nóng)田80萬畝,一個縣城被迫遷走。
這是后話。1957年,黃萬里在清華大學??习l(fā)表針砭時弊的《花叢小語》。惹得龍顏大怒,斥之曰:“這是什么話?”于是欽定右派黃萬里受到批判斗爭,工資連降兩級。父親黃炎培系同盟會會員,與中共合作多年,當時雖身居高位,也愛莫能助。
耐人尋味的是,黃炎培老先生1945年曾訪問延安,與最高領(lǐng)袖有過一次關(guān)于“興亡周期率”的對話,即著名的“窯洞對”。黃炎培說:“我生六十多年,耳聞的不說,所親眼看到的,真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團體,一地方,乃至一國,不少單位都沒有能跳出這周期率的支配力?!弊罡哳I(lǐng)袖說:“我們已經(jīng)找到新路,我們能跳出這周期率。這條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讓人民起來監(jiān)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來負責,才不會人亡政息?!毖灾忚彙|S炎培所著《延安歸來》出版后一時洛陽紙貴,在國統(tǒng)區(qū)影響很大。許多人正是通過這本書對于中國共產(chǎn)黨有了初步的了解,有人甚至因此走上革命的道路。
誰知事隔十余年,黃老先生的三子黃萬里僅僅因為在校刊上發(fā)表《花叢小語》,從此失去教書、科研、發(fā)表文章的權(quán)利。黃老先生膝下竟有6個子女和1個女婿劃成右派,堪稱“右派之家”。所謂“讓人民起來監(jiān)督政府”也者,成了絕大的諷刺。
盡管遭到如此巨大打擊,黃萬里仍癡心不改,1964年,他不顧個人安危,再次上書。他說:“我不能看著就要禍及農(nóng)民而不說話。至于為此而付出的沉重代價,我一生無悔?!?br/> 此次系上書國家副主席董必武,總算有了回音。水利部領(lǐng)導約見黃萬里,囑他提出改進計劃。黃萬里日以繼夜,用60天的時間完成《改修黃河三門峽壩的原理與方法》,建議開洞排沙,以燈泡式水輪機加速底流??上S萬里的建議未予采納。
這一年的春節(jié)座談會上,領(lǐng)袖向黃炎培提到,“你兒子黃萬里的詩詞我看過了,寫得很好,我很愛看”,這分明是一個信號。當時只要黃萬里寫個檢討認錯,就可以順勢摘掉右派帽子,可他卻并不領(lǐng)情,更賦詩賦詞上書說:三門峽問題其實并無高深學問,而1957年三門峽70人會上,除我之外無其他人敢講真話。請問,“國家養(yǎng)仕多年,這是為什么?”態(tài)度如此決絕,就是不低頭。既然這么“不識相”,那摘帽之事自然擱淺。
1966年夏天,“文革”的狂飆席卷而來。黃萬里首當其沖,飽受皮肉之苦。下放疫區(qū)勞動期間,年近花甲之年的他也得干重活,曾因體力不支,中暑暈倒,險些丟命。盡管如此,他仍鍥而不舍,孜孜不倦地研究和草擬他的“治理黃河方略”。
1981年,他終于在闊別多年之后,精神抖擻地重登講臺,為研究生和青年教師授課,并繼續(xù)研究連續(xù)介體動力學最大能量消散率定律、分流淤灌治理黃河策略、華北水資源利用、長江三峽工程以及明渠不恒定流力學等問題。黃萬里還對三峽工程建言獻策??上б呀?jīng)時日無多。
2003年陜西遭受洪澇災(zāi)害,本是三五年一遇的小洪水,所造成的后果卻相當于50年一遇的洪災(zāi)。此次洪災(zāi)黃萬里已經(jīng)無從得知了,他早在2001年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他走了,帶著太多的遺憾和困惑,卻給后人留下了太多的值得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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