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小貝的筷子一抖,一塊肉落到飯桌上。王書記伸出筷子夾起來,放到自己碗里。兒子和媳婦瞪大眼睛看著他吃下去,對看一眼,無奈地?fù)u搖頭。
看到他們的表情,王書記感慨:“當(dāng)年……”見父親又要開講座,兒子把吃好的飯碗一放,到自己房間去了。
陽春三月好踏青,城東五里的紫邏溝春光明媚,汝河在蠻城嶺下拐一個彎,向東南流去。嶺上的樹木經(jīng)一場春雨潤澤后,發(fā)了新芽,黃嫩嫩的。這正是采茵陳的時節(jié),坡上零散著幾位采茵陳的村婦。王書記把車停好,帶著小貝走上坡。
在幼兒園圈了一周的小貝,小狗一樣撒著歡。王書記坐下來與附近一位采了半籃子茵陳的大娘攀談起來。
大娘說姓張,就住在溝里邊大馬山口的虎寨。
“虎寨,你知道不?”張大娘問。
“嗯哪?!蓖鯐浵萑氤了?。
大馬山口,是大虎嶺到縣城的咽喉。當(dāng)年咽喉口的虎寨成了退居山中的國民黨自衛(wèi)隊殘部的歇腳點,村中人受盡掠奪欺凌。
這里屬于小店鎮(zhèn),馬書記是第一任黨委書記。為了消滅這股殘匪,堅守虎寨的馬書記在戰(zhàn)斗中犧牲了。
王書記三十八歲那年來到小店,做了全縣最年輕的鄉(xiāng)黨委書記。他發(fā)誓,要走遍轄區(qū)的角角落落。
正是九九艷陽天,王書記來到紫邏溝,他們向虎寨走去。村外一方土坑里,人們正剔紅薯苗。一個穿著紅色家染粗布襖的小女孩扯了年輕母親的藍(lán)洋布衣襟,叫著:“媽,我餓。”婦女扒了塊“紅薯種”,用衣襟擦了擦,遞給饑餓的小女孩:“吃吧。”
生過芽的“紅薯種”很“暴”,連饑餓的大人,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敢吃。
“家里沒饃嗎?”王書記走上前問。
“沒有。已經(jīng)斷頓了?!?br/> 他回頭問村支書:“村里都這樣嗎?”
“基本都這樣。大馬山口附近的村落干旱,每年都鬧春荒?!?br/> 王書記想起幼年母親病故,父親進(jìn)山做木工賺口糧,養(yǎng)活六個子女。春荒斷糧時,他帶著弟妹“早上野菜湯,晚上餐月亮”。他的眼睛濕潤了。
已是午炊時間,原計劃走到哪兒,就地在農(nóng)戶家吃飯,但他揮揮手一直往前走,大虎嶺下的幾個村落幾乎全是這樣。
直到山外一個村支書家里,一行人都餓得走不動了,王書記對支書說:“就在你家吃飯吧。”
回到鄉(xiāng)里,他立即叫來民政助理,讓他拿三千元送到虎寨村,再三交代,一定要讓村民們吃上糧食。
到縣里開會時,他專程站在小會議室外等了一個多小時,向書記、縣長匯報了大虎嶺下幾個村落的情況??h領(lǐng)導(dǎo)們才知道以魚米鄉(xiāng)著稱的小店,還有這樣一個貧困的角落。自此,這些村子都列入了縣里的重點扶貧范圍。
見這位干部模樣的人不說話,張大娘猜不透深淺,悄悄拾起籃子要離開。
王書記說:“春天,還要用野菜代糧食嗎?”
張大娘回過頭說:“糧食早就吃不完了,就是缺錢花。村中的年輕人都出門打工了?!?br/> “要是村中有活兒干,年輕人還出去不?”
“那敢情好,可是做什么呢?”
“你會不會做菜餅,做玉米稀飯……”
“農(nóng)戶里長大的人,哪個不會做呢。我也是遠(yuǎn)近聞名的好‘茶飯頭’?!睆埓竽镄Σ[了眼。
王書記站起來,堅決地說:“今晚上就到你家嘗嘗你的好手藝。要是能過關(guān),咱們在山口蓋一所農(nóng)家樂,請你來做大廚?!?br/> 張大娘說:“城里大酒店的山珍海味都吃不完,有錢人能來山溝里吃莊戶飯?”
“人沒錢沒地位時,想的是賺大錢,買好車,到高級酒樓吃大餐。等有了錢,有了地位,才想起當(dāng)年的家常飯——那年‘年根兒’的時候,我爹從山里帶回來一只豬頭,肥肉炸了‘肉花’,瘦肉包了餃子。野菜包子餡里拌一星腥油,那才真叫香呀!放心,這休閑農(nóng)莊建起來,保證方圓百里的有錢人開著車來吃飯!”
村支書聞訊趕到張家,往屋里一探頭,便驚呼起來:“王書記。張嬸,這可是咱縣委書記。”
張大娘聽了,發(fā)一會兒呆,便喜笑顏開了:“咱村算上你,來過三位書記了。我說呢,今天太陽咋格外紅。”
王書記愧疚:離第一次來虎寨一晃十五年了。十五年來東奔西走求上進(jìn)。職務(wù)、業(yè)績都是個虛名!沒想到離任之前,腳一下落到實地上。一定得辦成這件好事!他拉著小貝看遠(yuǎn)山肩頭的太陽,真的分外紅艷。(摘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