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俊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089)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中有紀異的觀念。這種觀念濫觴于古老的史官文化,在秦漢時與逐漸興起的天人哲學相結(jié)合,并在陰陽五行學說的支持下不斷精密化、神秘化,成為漢人天道信仰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政治社會發(fā)展和經(jīng)史研究有非常深入的影響,對民間文化和民俗心理、小說、詩歌等文學思想也有廣泛的影響。
杜甫出身于傳統(tǒng)的儒學家庭,終生信奉儒家思想。在詩歌寫作方面,倡導“法自儒家有”的觀念。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致君堯舜上”的崇高理想上,也不僅表現(xiàn)在他“窮年憂黎元”的偉大情懷中,而且表現(xiàn)在他寄托情感、興發(fā)懷抱的方式上。當杜甫帶著強烈的憂患意識,觀察和反思唐王朝的興衰治亂時,帶著深沉的失路之悲;反思自己的人生境遇時,天地之間尤其是西南江峽一帶的種種“異物”和“異象”,給他帶來了強烈的精神刺激和憂思,成為他抒發(fā)牢騷和不滿的寄托??梢哉f,“紀異”成為“詩史”的重要內(nèi)容,也成為杜甫夔州詩歌的重要特征,從一個側(cè)面展示出經(jīng)史正統(tǒng)學術(shù)對杜甫詩歌文化心理的影響。
一
杜詩的紀異以他自己的親歷為主,凡異樣難解而又發(fā)人憂思者他多會加以記述,并將其與人事相聯(lián)系。在這一方面首先是風雷雨雪等不能以常理解釋的異常氣象狀況。老杜先紀實以存其事,然后辨析論述以探其源,紀事則往往用奇峭之筆法以見其怪變,探源則往往思及政理之得失與軍事之安危,既表現(xiàn)出憂國老儒之孤憤幽思,又表現(xiàn)出客子衰翁的窮途之痛。
黃生曰:“從來詩人少詠雷者?!保?]而杜甫則屢屢以雷為詩,其用意就在紀異?!独住吩娫?“大旱山岳焦,密云復無雨。南方瘴癘地,罹此農(nóng)事苦。封內(nèi)必舞雩,峽中喧擊鼓。真龍竟寂寞,土梗空僂俯。吁嗟公私病,稅斂缺不補。故老仰面啼,瘡痍向誰數(shù)。暴尪或前聞,鞭石非稽古。請先偃甲兵,處分聽人主。萬邦但各業(yè),一物休盡取。水旱其數(shù)然,堯湯免親睹。上天鑠金石,群盜亂豺虎。二者存一端,愆陽不猶愈。昨宵殷其雷,風過齊萬弩。復吹霾翳散,虛覺神靈聚。”此詩舊編在大歷元年夔州作,仇注:“此記旱雷也?!保?]大旱、空雷、氣熱都是“愆陽”的表現(xiàn),詩中雖然以旱為災,空雷不雨為憾,但是尤以“愆陽”為懼,因為這是異。何以致異,杜甫認為和“盜賊”“豺虎”為亂,兵戈未息,百姓疲于賦斂有關(guān)。何以應對,杜甫認為“請先偃甲兵,處分聽人主”。這篇作品近似于一篇“論災異疏”。大歷二年冬十月,又有異雷發(fā)作。此是冬雷,發(fā)不以時,所以為異。杜甫又作《雷》詩:“巫峽中宵動,滄江十月雷。龍蛇不成蟄,天地劃爭回。卻碾空山過,深蟠絕壁來。何須妒云雨,霹靂楚王臺。”仇注云:“十月雷動,記異也。”《杜臆》云:“此詩史紀異”[3]。全詩從悖逆常理來寫出冬雷之異,龍蛇當十月之時已然蟄伏,雷動則陽氣未息,使龍蛇驚回,這是逆于物性。盧注曰:“天地不安閉塞,而劃然爭回,轉(zhuǎn)行夏令。”這是逆于天道。雷為陽德,神女為陰,雷辟神女,似乎是陽妒陰之意,以此表現(xiàn)作者的不解。十月雷動有何深意,老杜未加議論。黃生云:“十月雷,記異也。結(jié)處必寓比興,方非徒作?!比焕隙啪烤拐J為此次冬雷有何警示,不得而知。盧元昌云:“《詩》十月辛卯,記及雷電,刺皇甫之亂也。當時元載亦即皇甫,末聯(lián)意蓋有指?!保?]并無實據(jù)。但指出杜詩紀異與《春秋》之舊例有關(guān)則是。這些詩雖是單純紀異,但并不代表杜甫的內(nèi)心沒有疑慮。這一層憂慮在《久雨期王將軍不至》一詩中作了表露:“數(shù)看黃霧亂玄云,時聽嚴風折喬木。泉源泠泠雜猿狖,泥濘漠漠饑鴻鵠。歲暮窮陰耿未已……昏昏閶闔閉氛祲,十月荊南雷怒號?!贝蚶渍f明陽氣不息,久雨說明陰氣旺盛,當此之時,陰陽交戰(zhàn),寒霧塞空,風云突變,一種動蕩詭譎的氣氛彌漫在天地之間。盧元昌云:“篇中黃云亂霧,殺氣蔽天之象,嚴風折木,大將失律之象,猿狖雜處,小人鼠竊之象,鴻鵠苦饑,民生失所之象。皆借雨以嘆時事也?!保?]盧說以為句句有比,未免太過拘泥,但綜合考察杜甫大歷二年所作詩歌,可見是年之氣候多異,春有大旱,夏則繼之以苦熱,秋時驟變而陰盛,但冬雷不息。當此之時,嚴武已卒,蜀中諸將爭權(quán)交兵,朝廷以杜鴻漸鎮(zhèn)蜀,但杜不能討罪罰兇,惟務(wù)姑息,因此人情洶洶,危機四伏,使詩人憂心孔疾,于是自覺不自覺地把自然界陰陽之愆亂與蜀中之安危聯(lián)系起來了。
是年峽中之苦寒實為罕見,杜甫以詩“紀異”,發(fā)出了憂天之嘆?!锻砬纭?“高唐暮冬雪壯哉,舊瘴無復似塵埃。崖沉谷沒白皚皚,江石缺裂青楓摧?!辟缰菽憾瑫r有大風雪,寒冷異常,與夔州往年冬暖氣蒸的情況不同,因此作《苦寒行》數(shù)首。浦起龍說:“夔楚多炎瘴,少冰雪……是歲忽遇大雪,夔俗以為異。作苦寒行,蓋紀事詩也?!保?]其所言甚是?!肚翱嗪卸住分饕羌o事,一時之筆,補史料之未足,又以史記之常例論之:“漢時長安雪一丈,牛馬毛寒縮如猬。楚江巫峽冰入懷,虎豹哀號又堪記?!敝赋鲑缰莓斈曛?,可以作為異事而記入史冊?!叭ツ臧椎垩┰谏?,今年白帝雪在地。凍埋蛟龍南浦結(jié),寒刮肌膚北風利。”這四句重申補足異事,包括夔州落地之雪,巫峽江心之冰,谷中窮崖之風,皆極為罕見。“秦城老翁荊揚客,慣習炎蒸歲絺绤。玄冥祝融氣或交,手持白羽未敢釋。”“楚人四時皆麻衣,楚天萬里無晶輝。三尺之烏足恐斷,羲和送之將安歸?!边@數(shù)句說明其異之所以為異,以及詩人對此產(chǎn)生的迷惑。浦注云:“就本地兩年異候說起,下乃以地本暖忽寒作結(jié)?!睏顐愒?“以苦熱倒煞,正見紀異意?!保?]《后苦寒行二首》則因苦寒傷物而探詢天意之否泰,思及政事之得失?!澳霞o巫廬瘴不絕,太古以來無尺雪。蠻夷長老畏苦寒,昆侖天闕凍應折。玄猿口噤不能嘯,白鶴翅垂眼流血。安得春泥補地裂。”由南方之冷想及北方,懷疑昆侖天柱凍折,地軸凍裂。天漏則以石可補,地裂則當奈何?這就帶有“天問”的格調(diào)了,可見其憂思之泱漭?!巴韥斫T失大木,猛風中夜吹白屋。天兵斬斷青海戎,殺氣南行動坤軸。不爾苦寒何太酷,巴東之峽生凌澌。彼蒼回斡人得知?!庇煽嗪悹?,想到兵禍,“天兵”句指吐蕃寇關(guān)隴,京師戒嚴的事情,但此事不忍直說,所以反言朝廷之兵克服西戎,“殺氣”句料想蜀中形勢,仇注云:“是年五月,楊子琳襲成都,崔寧攻破子琳,果有兵戈之事,知變不虛生矣?!保?]老杜認為,苦寒異兆乃與兵亂相關(guān)。所以用“不爾”一句反詰,苦寒如此蹊蹺,不主兵甲之事,又有何說?但戰(zhàn)亂又是他所不忍言,因此也不敢遽信天意果真在此,篇末又以天道難知而存疑。楊倫曰:“若非兵氣所感,則楚地素苦炎熱,何至峽水生冰。豈彼蒼之轉(zhuǎn)旋元氣,果非人所能知邪。”[9]這二首詩歌由異事而興發(fā),不僅寄托深沉強烈,而且章法奇崛??梢酝吹?,還有《人日二首》其一。本年的苦寒一直延續(xù)到次年正月,且由元日到人日,整整七天,濃陰不解,春氣難回?!霸盏饺巳眨从胁魂帟r。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云隨白水落,風震紫山悲。蓬鬢稀疏久,無勞比素絲?!卞X謙益注:“(宋人蔡絛)《西清詩話》,宋人劉克曰,東方朔《占書》,一日至八日,其日晴,主所生之物育,陰則災。少陵謂天寶亂后,人物歲歲俱災,此《春秋》書法也?!保?0]申涵光以為劉克之說甚為穿鑿,詩句僅紀實而已。但慮禍憂患乃是隱衷,仇注以為此詩見“咎征,有憫時之意”,甚有分寸。從杜詩所載夔州的情形來看,大歷二年的確是一個低溫的年份,南方氣溫較往年明顯下降。受此影響,大雁竟然遷徙到嶺南廣州一帶。因為古人認為,北雁南飛,僅止于瀟湘,并不過嶺。宋之問《度大庾嶺》有:“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回”的句子以詠其事。因此,大雁飛至嶺南避寒也是異事。杜甫有《歸雁》詩云:“聞道今春雁,南歸自廣州。見花辭漲海,避雪到羅浮。是物關(guān)兵氣,何時免客愁。年年霜露隔,不過五湖秋。”錢注:“《唐會要》,大歷二年,嶺南節(jié)度使徐浩奏。十一月二十五日,當管懷集縣陽雁來,乞編入史。從之。先是,五嶺之外,翔雁不到。浩以為陽為君德,雁隨陽者,臣歸君之象也。史稱浩貪而妄。公詩蓋深譏之?!保?1]嶺南節(jié)度使以此為祥瑞,奏報朝廷,希望編入史冊,這是諛政之舉,但他把此事當作異事,則和杜甫一致。只不過老杜以此為異,陽鳥遠遁,正是陰氣用事,而陽德不振的表現(xiàn),所以他說“是物關(guān)兵氣”,讓人擔心。
二
夔州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物候,是杜甫詩歌“紀異”的另一重要內(nèi)容。夔州屬于南方,又地處山區(qū),氣候濕潤,草木豐茂,四季變換的節(jié)奏和物色的榮枯興歇,與北方自不相同。這些在夔州人看來純屬正常,而在慣居北方的杜甫看來,處處是異。杜甫后來有一首詩,專門論及這一問題。“地蒸南風盛,春熱西日暮。四序本平分,氣候何回互。茫茫天造間,理亂豈恒數(shù)?!敝熳?“地蒸春熱,寒暑平分之氣,猶回互不齊,何怪理亂之無常數(shù)邪?!保?2]雖說此詩作于湖湘之地,但這里所說的迷惑和疑問則是長期的,尤其是夔州以來逐漸形成的。
如果說寫大旱空雷、大雪嚴風,是因其異而見異,有一定的客觀性,那么寫夔州節(jié)令之特殊,則是以不異為異,帶有更多的主觀色彩。況且,杜甫原本打算攜家歸京,中途因故滯留峽中,情非得已,他出峽之心甚切,又遷于事故而不能成行。在此種情勢之下,杜甫看到的峽中景觀,能娛人耳目者甚少,能惱人心緒者甚多。那些南方所特有的氣候現(xiàn)象,在這個異鄉(xiāng)人看來,都是異物異事,獻愁供恨,不可斷絕。這說明杜甫來到夔州之后,既在生理感受上不能完全適應這里的氣候變化,又在日常生活的常識和經(jīng)驗上感到迷惑,他需要慢慢去了解和適應。但是杜甫來到這里只是個“過客”,而不是定居,他更愿意把自己定位成“異鄉(xiāng)人”,換句話說,在夔州他是一個“他者”,用這樣的身份意識強化他與夔州之間的隔閡,使之成為一種相互拒斥的物我關(guān)系。盼望早日離開此地,回歸到自己原本的自然場域,才是他真實的心理。
峽中氣候最大的變異之處就是炎瘴地蒸,陽氣不能盡消。《夔府書懷四十韻》甚至說“地蒸余破扇,冬暖更纖絺”,有時冬季還要揮扇驅(qū)熱,穿上夏服,可見地熱之一斑。冬暖則草木不凋。《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云:“春草何曾歇,寒花亦可憐?!闭f峽中四季有草,寒冬有花?!都陌貙W士林居》云:“荊揚冬春異風土,巫峽日夜多云雨。赤葉楓林百舌鳴,黃花野岸天雞舞。”仇注云:“云雨三句,正言風土之異?!眳且娝荚?“百舌春鳥,而啼于楓林,見其非時。天雞水禽,而舞于花岸,見其多雨?!保?3]秋多雨,冬溫潤,故春鳥鳴于秋林,水禽戲于春洲?!断救招@散病將種秋菜督勒耕牛兼書觸目》云:“荊巫非苦寒,采擷接青春?!闭f秋冬到來年春天,都有蔬菜可摘。暖冬則易于應對,所需的御寒之物較少,還有花草可以寓目,菜蔬可以佐味,這是因冬暖而得利,但是杜甫并未因此而感到愜意,反而對暖冬不斷抱怨。
冬蒸地暖,則春回大地也較其他地方為早,甚至在冬至臘月前草木就開始萌發(fā)?!恫浑x閣》云:“江柳非時發(fā),江花冷色頻。地偏應有瘴,臘近已含春?!迸D月之前,春氣已動,江花已開,江柳已發(fā)?!缎≈痢?“天時人事兩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岸容待臘將舒柳,山意沖寒欲放梅。云物不殊鄉(xiāng)國異,教兒且覆掌中杯。”小至是冬至后第二天,正是最寒冷的時節(jié),然而峽中春物已動。黃鶴注:“舒柳放梅,當是大歷元年作,是年冬暖,故云?!薄赌铣吩?“南楚青春異,暄寒早早分。無名江上草,隨意嶺頭云。正月蜂相見,非時鳥共聞?!逼制瘕?“此亦記南方土候之殊?!保?4]剛到正月,此地已是草長蜂飛,眾鳥交鳴。庭草經(jīng)冬不枯,則春草萌動,往往發(fā)于舊叢?!锻ゲ荨?“楚草經(jīng)寒碧,庭春入眼濃。舊低收葉舉,新掩卷牙重?!薄抖乓堋?“楚草經(jīng)寒猶碧,入春轉(zhuǎn)濃。舊葉本低,今收而上舉,新牙尚掩,今卷而重出?!保?5]所解最為準確。綠葉經(jīng)冬并不變色,只是微微低垂而已,入春以后則復舉。非但如此,冬季尚有新葉孕育,只是斂而未展,隱而未出,入春則舒放。杜詩對這種現(xiàn)象可謂形容畢至。
巫峽不僅花草萌發(fā)早,而且春雨早興,春雷早作。大歷元年春正月甲子日,夔州已經(jīng)下了雨。古人認為甲子日下雨,屬于異端。所以杜甫特別作《雨》詩以記之:“冥冥甲子雨,已度立春時。輕萐煩相向,纖絺恐自疑。煙添才有色,風引更如絲。直覺巫山暮,兼催宋玉悲?!背鹱?“甲子逢雨而作,首聯(lián)記異,三四承立春時,怪其乍暖?!保?6]浦注:“為春陰郁蒸而作。‘煩相向’用非其候也,‘恐自疑’,服不以時也……五六正陰濕連綿之狀。”[17]此詩所記之異況是正月無雪,而下春雨,說明今年陽氣先盛,春寒已退,溽熱在即,甚至要拿出扇子穿上絺绤來過夏時了,用夸張的言詞說出生活節(jié)奏的失據(jù)?!冻皟L載》有唐時諺語云:“春雨甲子,赤地千里”,此詩或許由甲子日下雨之異兆,擔憂今春之旱,亦未可知。黃鶴考代宗大歷元年正月丁巳朔,甲子日則正月初八,同年史料記載,春旱,至六月庚子始雨。以史相證,說明杜甫詩歌紀異,并非無意。《遣悶戲呈路十九曹長》:“江浦雷聲喧昨夜,春城雨色動微寒。黃鸝并作交愁濕,白鷺群飛太劇干?!崩讋诱f明陽氣之盛已經(jīng)達到一定程度,且為陽氣助威。春雷大作然后草木拆甲,萬物驚蟄。
夏天則酷熱氣蒸,火云縱橫,讓人無法忍受。秋天雖然淫雨不絕,但氣溫不低,因此郁蒸之感猶在?!队稚虾髨@山腳》:“瘴毒猿鳥落,峽干南日黃。秋風亦已起,江漢始如湯?!鼻镲L已起,江水猶如熱湯鼎沸?!稄统钍住菲涫?“江上亦秋色,火云終不移。巫山猶錦樹,南國且黃鸝。”《杜臆》:“愁氣候之失平。江上秋色,正于錦樹見之。而火云在,黃鸝鳴,宜涼而反熱也?!保?8]火云是夏景,黃鸝是春物,而皆見于秋時,峽中四季雜行,有失分明?!斗钏屯跣胖輱暠睔w》有“林熱鳥開口”的句子,《趨豎子摘蒼耳》有“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猶劇”的句子,寫林中炎瘴濕蒸?!都膭{州伯華使君四十韻》云:“峽內(nèi)多云雨,秋來尚郁蒸。”則指出秋熱的原因在于此地濕氣濃重,不易釋放消散。晚秋之時,夔州雖有霜降,但并不肅殺?!肚镄泄購埻酱贃|渚耗稻向畢清晨遣女奴阿稽豎子阿段往問》:“荊揚風土暖,肅肅候微霜?!敝赋鲑缰菟递^晚,且霜較薄,肅殺之威有限?!洞髿v二年九月三十日》:“為客無時了,悲秋向夕終。瘴余夔子國,霜薄楚王宮。草敵虛嵐翠,花禁冷葉紅。年年小搖落,不與故園同?!币驗樗。圆萦星嗌?,花有余紅,僅至于“小搖落”而已。黃生:“題作特書之體,記為客之歲月,便自具文見義?!保?9]
總之,杜甫對于峽中的氣候物候之異,有時是專門寫詩以興嘆,更多的情況則是隨意提及,有雜記的性質(zhì)。這類內(nèi)容可以抄錄到一處,見出杜甫對夔州物候的觀察,但更重要的是這類詩句表現(xiàn)出他對夔州的不適應。因為,在他的經(jīng)驗中,北方才是氣候之正,而他正亟待北歸。矛盾性的物我關(guān)系,強化了他的過客意識。
三
杜甫的紀異還涉及到地方民俗與生活方式,但由于他的偏見和北方兩京士人的優(yōu)越感,對峽中百姓的風俗頗有微辭?!秿{中覽物》有“形勝有余風土惡”的話來表達他對夔州民情的總體印象。《贈李十五丈別》云:“峽人鳥獸居,其室附層巔?!庇X得在此生活是與鳥獸同居?!斗顫h中王手札》云:“夷音迷咫尺,鬼物只朝昏?!辈煌ó?shù)赝琳Z,如啞如聾,早晚所見,多是山鬼。由于他特殊的處境和心情,他所寫的民俗是處在他自己的對立面的,和他的生活趣味、人生追求是相反的,杜甫也用這種筆法顯示出自己的“沉淪”和最后的掙扎。
夔州地險,深在峽中,正當長江水道,為吳蜀商賈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因此,此地甚為富庶,人口稠密,商業(yè)繁榮。《夔州歌十絕句》其四云:“赤甲白鹽俱刺天,閭閻繚繞山接巔。楓林橘樹丹青合,復道重樓錦繡懸?!彪m僅有四句,但卻可以看作是一篇“夔州賦”了。在這樣的山城,人口如此繁密,重樓復道,沿山次第而居,委實出人意外。詩中用赤、白、丹、青四種顏色交織,渲染出此地之繁華?!栋}山》:“白牓千家邑,清秋萬估船?!彼鶎懬榫翱梢耘c此詩相參證。受水上商業(yè)的影響,當?shù)厝送淅半U,重商輕文,賭博成風?!顿缰莞琛菲淦咴?“蜀麻吳鹽自古通,萬斛之舟行若風。長年三老長歌里,白晝攤錢高浪中。”其中男子不事生產(chǎn),因其諳熟水性,慣于操舟,或為大戶行船,或自行販運,以此為常?!蹲钅苄小穭t專為此事而作:“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富豪有錢駕大舸,貧窮取給行艓子。小兒學問止論語,大兒結(jié)束隨商旅。欹帆側(cè)舵入波濤,撇漩捎濆無險阻?!睂€博的風氣杜甫實在看不慣,屢次寄語告誡?!朵贉吩?“寄語舟航惡年少,休翻鹽井擲黃金?!薄厄?qū)豎子摘蒼耳》云:“寄語惡少年,黃巾且休擲?!迸觿t應當門戶,負鹽出井,以至于老大而不嫁?!敦撔叫小穭t專為此事而作:“土風坐男使女立,應門當戶女出入……至老雙鬟只垂頸,野花山葉銀釵并,筋力登危集市中,生死射利兼鹽井。”這和杜甫一貫贊美的農(nóng)耕文化和男耕女織的社會理想有非常大的差異。重商的民風使得老杜不堪市井之擾攘,他多次對此表示不滿?!杜碱}》云:“異俗更喧卑”,《自瀼西荊扉且移居東屯茅屋四首》其二云:“市喧宜近利?!边w居瀼西之后,他常常到果園中躲避喧鬧。《園》云:“始為江山靜,終防市井喧?!狈祷孛┱?,則又必須強忍面對?!稓w》云:“虛白高人靜,喧卑俗累牽?!憋@得非常無奈。
峽中多石而少土,前江而后山,因此為了避濕,居人多住桿欄?!队甓住菲湟?“殊俗狀巢居,層臺俯風渚?!庇炙谉o水井,以竹筒相接,引山泉入戶為飲。杜甫《引水》專詠此詩:“月峽瞿唐云作頂,亂石崢嶸俗無井……白帝城西萬竹蟠,接筒引水喉不干?!崩隙诺脑⑺灿羞@樣的飲水設(shè)施。《園人送瓜》云:“竹竿接嵌竇,引注來鳥道?!薄断稀吩?“塞俗人無井,山田飯有沙。”飲則取之于山,魚則取之于水。在夔州因為取魚甚便,魚多且賤,因此成為百姓每日之常饈,甚至有時兩餐皆有魚饌?!墩n少豎鋤斫舍北果林枝蔓荒穢凈訖移床三首》云:“日斜魚更食”,所謂“更食”就是再食,午餐有魚,晚餐又有魚。反而因為地少,有時再加上天旱,菜蔬比較難得,魚肉易于置辦,所以老杜在詩中幾次說到種菜和當?shù)亻L官送菜的事情,這恐怕也是物以稀為貴吧。秋天有了蔬菜,就少吃點魚。《秋野》云:“盤飧老夫食,分減及溪魚?!痹诶隙趴磥?,這也值得一說。有客來訪,也以魚相餉,《過客相尋》:“掛壁移筐果,呼兒間煮魚。”在老杜看來,這種生活方式實在異樣。
夔州人不僅吃魚多,而且有癖好,有兩種魚老杜特意予以表出以見其異。其一為黃魚?!稇蜃髻街C體遣悶二首》其一:“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北R注:“烏鬼可異,家家供養(yǎng),則以異為常。黃魚本常,頓頓皆食,則雖常亦異矣?!保?0]《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云:“敕廚惟一味,秋飽或三鳣。”有時一餐需要好幾條黃魚佐飯。何為烏鬼,眾說紛紜。黃魚又名黃鳣,此地多產(chǎn),且魚大肉厚,不僅人吃,還用以飼犬?!饵S魚》云:“日見巴東峽,黃魚出浪新。脂膏兼飼犬,長大不容身?!逼涠话仔?,又名面條魚。吃黃魚因其大,吃白小則因其小。此魚二寸見長,但成群出沒,所以捕撈不難。在魚肆中買賣時,往往以筐論價?!栋仔 吩?“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魚,細微霑水族,風俗當園蔬。入肆銀花亂,傾筐雪片飛?!迸f注以為杜甫詩歌的意思是說:“黃魚以長大不容,白小以細微盡取。”[21]皆有所諷喻和寄托。但從表面看來,他對夔州人吃魚的嗜好和習慣,實在不以為然。
飲食之道,因地制宜,各不相同,老杜雖然以此為異,但也不能拒絕,只能入鄉(xiāng)隨俗,所以他也學鄉(xiāng)人的樣子,以泉為飲,以魚為肴。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更需要遵從當?shù)厝说牧晳T了,用《偶題》的話來說就是“柴荊學土宜”。無論是春耕、秋收,還是冬藏,他都向夔人學習?!稏|屯二首》其一:“春農(nóng)親異俗。”說春耕問俗于夔人?!稄捏A次草堂復至東屯茅屋二首》其一:“筑場看斂積,一學楚人為?!鼻锸招Хㄓ谫缛??!缎@》:“問俗營寒事?!倍匾残枰凑胀练ㄟM行。
但夔州自有其民俗文化,不與京洛相同,老杜對此就不能認同。如《十月一日》記載當?shù)厣踔辽杏星卮z風,以十月一日為嘉節(jié),鄰里之間饋贈禮品,甚至惠及老杜。詩云:“有瘴非全歇,為冬亦不難。夜郎溪日暖,白帝峽風寒。蒸裹如千室,焦糖幸一柈。茲晨南國重,舊俗自相歡?!痹娙思炔荒芾斫獯斯?jié)何意,因此面對禮品也不能感到喜悅,夔人卻自得其樂,這完全是文化風俗的隔閡所致?!睹隙?“殊俗還多事,方冬變所為。破甘霜落爪,嘗稻雪翻匙。”大抵因為夏天暑熱,夔民往往在秋天種秋菜、秋稻,直到冬天方能結(jié)束勞作,安心享用一年的勞動成果,詩中對此也發(fā)出感嘆。夔人的夷語、夷歌,杜甫既聽不懂,也不能欣賞,反而覺得這是一種折磨?!赌捍侯}瀼西新賃草屋五首》其二:“萬里巴渝曲,三年實飽聞?!币粋€“飽”字見出不堪忍受的痛苦。
隨著他在峽中滯留日久,夷人的風俗見得多了,也就慣了,便也見怪不怪了,孩子們已經(jīng)學會了一些夔人的夷語。他一直在等待朝廷的召喚,尋求回京的機會,然而卻不能如愿。他和朝堂、故土之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少了,這樣下去,他擔心自己會逐漸消融于夷俗之中。為此,以“紀異”的方式觀察這里的風土人情,使他非常警惕地維護著這道防線,不能讓自己一家人在文化上沉淪到夷風中去?!赌蠘O》云:“歲月蛇常見,風飆虎忽聞。近身皆鳥道,殊俗自人群?!薄抖痢吩?“天涯風俗自相親”。都用到了一個“自”字,說夔人的風俗和自己的習慣兩不相干。這既反映出文化之間本來的隔閡,也反映出他對自己的文化本位的堅持。
[1][2][4][5][8][13][16][19][20][21]仇兆鰲:《杜詩詳注》,北京:中華書局 1995 年版,第 1789、1295、1789、1806、1848、1568、1247、1787、1793、1536 頁。
[3][15][18]王奭嗣:《杜臆》,北京:中華書局1963 年版,第282、348、320 頁。
[6][14][17]浦起龍:《讀杜心解》,北京:中華書局2000 年版,第318、495、494 頁。
[7][9]楊 倫:《杜詩鏡銓》,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92、894頁。
[10][11]錢謙益:《錢注杜詩》,北京: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592、616 頁。
[12]朱鶴齡:《杜工部詩集輯注》,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