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亦烜
(南京大學 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46)
我國刑法規(guī)定有事后搶劫罪,這種犯罪具有其獨特性,而且在司法實踐中事后搶劫的案例并不鮮見。因此,研究事后搶劫的有關問題,區(qū)分其與普通搶劫的差異,對于正確理解把握事后搶劫的有關概念與指導司法實踐都具有重要意義。
我國對于事后搶劫犯罪的規(guī)定具有悠久的歷史。早在唐代,《唐律》中的《賊盜》篇中就有事后搶劫的規(guī)定,但同時對其的前提行為做了限制,規(guī)定:“竊盜發(fā)覺,棄財逃走,財主追捕,因相拒捍,如此之類,事有因緣者,非強盜。自從‘斗毆’及‘拒捍追捕’之法”[1]。在唐代以后,我國歷代封建王朝立法都沿用了這一規(guī)定,直到清末《大清新刑律》規(guī)定:“ 竊盜因防護贓物,脫免逮捕,湮滅罪證,而當場實施強暴、脅迫者,以強盜論?!边@條規(guī)定明確了可以構成事后搶劫的行為人的三種目的,較之前的立法有較為明顯的進步。在民國的立法中,參考國外有關規(guī)定,在事后搶劫的前提行為中加入了搶奪罪,使得本罪的規(guī)定更為合理。
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有關事后搶劫的立法有了進一步的改進。1979年刑法第一百五十三條規(guī)定:“犯盜竊、詐騙、搶奪罪,為窩藏贓物,抗拒逮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依照本法第一百五十條搶劫罪處罰”。在規(guī)定事后搶劫的前提行為中加入了詐騙罪,從比較法的立場來看,這是區(qū)別于國外相關立法的一個特點。在1979年新刑法中又作了進一步完善。
根據(jù)我國刑法第二百六十九條的規(guī)定,“犯盜竊、詐騙、搶奪罪,為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毀滅罪證而當場使用暴力或者以暴力相威脅的,依照刑法第二百六十三條的規(guī)定定罪處罰?!睋?jù)此,我們對事后搶劫的構成要件進行分析。
第一,事后搶劫要求具備一定的前提行為,即先前犯有盜竊罪、詐騙罪或者搶奪罪。這就說明它與普通的搶劫罪既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
但是,盜竊、詐騙與搶奪罪的構成要件中都要求達到“數(shù)額較大”的標準,而普通的搶劫罪的構成要件卻無此要求。那么,這里的盜竊、詐騙和搶奪指的究竟是犯罪還是這些行為呢?搶劫罪的特殊性在于同時侵犯受害人的財產(chǎn)權利和人身權利,因此將事后搶劫擬制為搶劫罪來處斷,也主要是考慮到其事后使用暴力存在使被害人人身權利受到侵害的可能性,因此,其先前行為應當認為只需要具備盜竊、詐騙、搶奪的行為即可,而不必構成相應的犯罪。
明確事后搶劫所規(guī)定的前提行為不必要構成相應的犯罪,那么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不可能犯盜竊、搶奪或者詐騙罪的人也可以犯事后搶劫罪。
第二,構成事后搶劫的行為人,必須符合法定的三種目的,有當場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行為。
首先需要研究當場的含義。對于事后搶劫中當場的含義一般存在兩種理解。第一種認為,當場是指與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毀滅罪證有關的地方[2]。第二種認為,當場指實施盜竊、詐騙、搶奪的犯罪現(xiàn)場[3]。當前我國的通說認為,當場是指實施盜竊等行為的現(xiàn)場,或是指在實施盜竊等行為的現(xiàn)場或剛一離開該現(xiàn)場即被人及時發(fā)覺而立即追捕過程中的場所[4]。筆者認為,通說基本符合事后搶劫立法原意,但是在追捕過程中的場所的認定應當適當進行擴張解釋。對追捕場所認定為當場的時間性限制應當有所放松,“剛一離開”與“及時發(fā)覺”不應做嚴格的理解,只要是在追捕過程中,而不論是否是“剛一離開現(xiàn)場”還是被“及時發(fā)覺”都應視為當場。
其次分析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這一要件。依據(jù)我國當前的通說,搶劫罪所使用的暴力是直接針對受害人的,并且要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所以,事后搶劫作為處斷的搶劫罪,其使用的暴力應當達到搶劫罪所要求的程度,也就是要達到足以壓制被害人反抗的程度。
與搶劫罪相同,事后搶劫首先要求犯罪人的主觀故意。這里的主觀故意應包含搶劫罪中非法占有的目的與使用暴力的故意。但是,事后搶劫的非法占有的目的應當包括在前提行為中,而不與使用暴力的故意和行為同時發(fā)生。
在主觀要件方面,事后搶劫區(qū)別于普通搶劫的方面在于其要求犯罪人是為了法定的目的而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事后搶劫規(guī)定的法定目的有三種,分別是窩藏贓物、抗拒抓捕和銷毀罪證。我國刑法學界一般認為,“窩藏贓物”是指保護已取得的贓物不被恢復原有狀態(tài),“抗拒抓捕”是指拒絕司法人員的拘留、逮捕和一般公民的扭送,“毀滅罪證”是指毀壞、消滅其前提行為的證據(jù)[5]。
第一,窩藏贓物。所謂窩藏贓物,“是指行為人作案得逞以后把非法盜得、騙得、奪得的贓物護住,不讓被害人或其他制止、追捕者奪回去,而不是指作案得逞以后把贓物放在自己或其他人家里隱藏起來?!盵3]通過窩藏贓物的定義可以看出,窩藏贓物的故意必須以已經(jīng)取得贓物為前提。這里的贓物指的是在前提行為中取得的贓物。
第二,對于抗拒抓捕和銷毀罪證,主要有兩種情況需要考慮。一是與窩藏贓物共同存在的情況,這種情況非常簡單,顯然構成事后搶劫的主觀要件。二是僅具備抗拒抓捕或者銷毀罪證的情況。這種情況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犯罪人取得了財物但沒有窩藏贓物的故意,這種情況顯然滿足事后搶劫的主觀構成要件。另一種是犯罪人沒有取得財物,因此不可能有窩藏贓物的目的而僅具備抗拒抓捕和銷毀罪證的目的。由于涉及犯罪人未侵害被害人財產(chǎn)權利的問題,這種涉及事后搶劫的犯罪狀態(tài),需要另行考慮。
通過對事后搶劫主觀要件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在關于事后搶劫的法定目的的問題上,“行為人只要符合其中一個目的,即符合事后搶劫罪的主觀條件,但實際上,行為人主觀上往往同時追求其中兩個以上的目的?!盵4]
在事后搶劫的犯罪形態(tài)方面,爭議最大的是事后搶劫是否存在未遂形態(tài),以及如果存在未遂形態(tài)應當如何認定的問題。對于這一問題應當重點加以論述。
關于事后搶劫是否可以構成未遂犯,中外法學界都有爭議。我國刑法理論就這一問題分為否定說與肯定說。否定說主要認為,事后搶劫屬于行為犯,只要實施或者完成了一定的行為就可以認定事后搶劫既遂??隙ㄕf認為,事后搶劫與搶劫罪一樣,侵犯的法益具有雙重性,既有對財產(chǎn)權利的侵害也有對人身權利的侵害。 所以,事后搶劫的既遂犯必須既侵犯被害人的財產(chǎn)權利又侵犯被害人的人身權利。因此,事后搶劫是可以存在未遂犯的。首先,從事后搶劫立法目的與原因進行分析,事后搶劫是擬制的搶劫罪,根據(jù)同質(zhì)性原理,事后搶劫與搶劫罪侵犯的法益具有同質(zhì)性,即同時侵犯受害人的財產(chǎn)權利和人身權利。而根據(jù)我國司法解釋,搶劫既未取得財物,也未造成受害人輕傷以上傷害的,可以認定為搶劫罪未遂。依照該司法解釋,作為擬制的搶劫罪,事后搶劫顯然是可以成立未遂犯的,只要未對財產(chǎn)與人身權利造成損害。
承認事后搶劫是可以成立未遂犯的,就要解決未遂犯與既遂犯的認定標準的問題。事后搶劫的未遂標準可以參考搶劫罪的未遂標準,但是筆者認為可以加以改進。首先,事后搶劫侵犯財產(chǎn)權利的行為是前提行為,即盜竊、詐騙或者搶奪的行為。事后搶劫雖然也侵犯了財產(chǎn)權利與人身權利兩種客體,但是其被擬制為搶劫罪顯然是因為在事后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行為。 因此,在認定事后搶劫未遂時,應當著重于考慮其使用暴力對被害人人身權利的侵害情況。綜合來看,與搶劫罪未遂的標準相比,其財產(chǎn)方面未遂標準應適當提高為取得少量財物,但是在人身權利方面仍然應當堅持搶劫罪認定未遂的立場。
對于事后搶劫的犯罪預備,筆者認為不應當存在。事后搶劫是因為犯罪人實施前提行為被發(fā)現(xiàn)并且被追捕而為了實現(xiàn)法定目的使用暴力導致犯罪,因此無法認定事后搶劫的準備活動。事后搶劫罪的成立,要求首先具備前提行為,而任何預備行為都首先是前提行為的預備活動。即使是準備了兇器,也不能認定為就是為了前提行為后的實施暴力,以期達到法定的目的的行為準備的。
對于事后搶劫的犯罪中止,應當特別加以注意的是,在對被害人的人身權利造成比較嚴重的損害后才可能出現(xiàn),而在前提行為中取得的財物的數(shù)額應當不影響中止犯的成立問題。
共同犯罪,是指兩人以上共同故意犯罪。事后搶劫的共同犯罪主要可以分為三類不同的情況。
第一,兩個以上犯罪人共同實施盜竊、詐騙或者搶奪等前提行為,后來一人為了窩藏贓物、抗拒抓捕或者銷毀罪證而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應當區(qū)分情況對待。對于另外一人不知情的情況,另外一人應當在重合的范圍內(nèi)構成與前提行為相應的犯罪的共犯。使用暴力的行為人應當成立事后搶劫罪。對于另外一人知情且未阻止行為人使用暴力行為的,應當視為事后搶劫的共犯。因為其先前的前提行為是共同犯罪無疑,而后來一人基于法定的目的對受害人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其主觀目的是為共同犯罪達到犯罪目的而產(chǎn)生的;另一人為實施暴力行為的共同犯罪人也可以通過這些暴力行為達到自己的共同犯罪目的,在知情的情況之下即使未親自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也可認為是對于暴力行為的默許,可以認為其自然具備法定的不法目的,甚至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認為是其利用了實施暴力人的暴力行為達到自己的不法目的。而實施暴力行為的犯罪人的犯罪行為的法律后果應當及于整個共同犯罪。因此,這種情況之下兩個共同犯罪人是事后搶劫罪的共犯。
第二,是一個行為人單獨實施前提行為,在逃跑的過程中也對被害人使用了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但是在其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過程中,另一行為人加入,共同對被害人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在這種情況下,兩人應當成立事后搶劫罪的共犯。因為前一個實施了前提行為的行為人已經(jīng)構成了事后搶劫罪。雖然事后搶劫罪并不是真正的結(jié)合犯,但是“事后搶劫盜竊等前行為與暴行等后行為構成,其構造與結(jié)合犯相似”[6]。 因此,可將這種只參加實施暴力行為或以暴力相威脅的行為人,看作事后搶劫罪的承繼的共犯,并進行處罰。
第三,對于實施前提行為的行為人,在逃跑過程中未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但是另一知情的行為人在前行為人不知情的情況下單獨實施了暴力行為的情況,應當分別認定前行為人與其行為相應的罪名,對于實施暴力行為的行為人,則應當考察其主觀故意。如果是基于幫助前行為人的目的,則應認定為窩藏罪,如果是出于其他目的,則應在原則上依照故意傷害罪定罪處罰。之所以這樣處理,是因為在這種情況下,不可能出現(xiàn)符合事后搶劫犯罪構成的情況。對于前行為人而言,雖然具備事后搶劫所要求的前提行為,但是其不具備實施暴力行為的要件。而實施暴力行為的行為人不具備前提行為,與前行為人也沒有意思聯(lián)絡或者是共同的前提行為,所以無法成立事后搶劫罪,更無法成立共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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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張明楷.事后搶劫的共犯[J].政法論壇,2008(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