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國權

從運動哲學的發(fā)展史來看，運動哲學研究緣起于一個哲學家對運動的思考，［1］同時運動實踐本身就是一種哲學。此哲學來自運動人自身，不只是來自意識范圍的理性思考。人在運動中是以“全人”來進行思考的。所謂“全人”是包含精神以及肉體，理性以及非理性，即尼采所謂的“大理性”。然而，“大理性”的思考是怎樣的一種思考呢?這種思考怎樣以文字的形式呈現(xiàn)為一種思想呢?在更進一步進入尼采這個人以及尼采的著作之后發(fā)現(xiàn)，要將這種“大理性”的思考呈現(xiàn)為一種思想，似乎是一件很難的工作。在運動哲學的研究中，尼采傾向于采用對身體的觀點、權力意志概念以及超人概念來詮釋運動。由于尼采的哲學和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處于相對位置，真理的解釋也具有了多樣性，如游戲、觀點的認識、以及身體的概念等議題便形成具有尼采特點的哲學解釋。這些議題也就成為運動哲學中思考、認識以及價值判斷的母體，因此，運動實踐幾乎成為體現(xiàn)尼采哲學的最佳范例。

1 尋找解釋的視角──聽見尼采

在西方，還從來沒有一個哲學家像尼采一樣如此備受矚目，他的身體、他的情感與他的思想，特別是他的身體成為后人關注的焦點。為解釋他那“見樹難見林”的思想，尼采的身體狀況被世人仔細剖析，除了從其生存境況來掌握其思想轉變，更從其疾病來探索其思想呈現(xiàn)。［2］尼采的思考與他的生命息息相關，確切地說，尼采的工作與他的身體息息相關。尼采的哲學要求生存與思考的統(tǒng)一，他企圖以生存方式啟發(fā)思考方法，以思考方法創(chuàng)造生存方式。［3］因此，生存處境必然成為尼采進行哲學研究的對象。而這與運動的人們何其相似!為了達到滿意的運動表現(xiàn)，運動的人總是從運動處境中感受并思索自身狀態(tài)，找出方法進行嘗試，再從身體實踐的結果進行確認或修正。尼采的哲學工作正如運動的人在球場上、跑道上的身體力行。

同時，疾病讓尼采的身體無時無刻不處在極度有感當中，不得不與身體時時過招，使之在虛弱之時書寫，在痛楚之際書寫，在瘋癲之臨界仍繼續(xù)書寫;使之感知直接轉化為文字，將身體直接轉譯為思想。雖然，這些可以訴諸文字的概念可能不足以訴說他的全部思考，［4］卻已道出了其大理性運作下的思維軌跡。另外，從尼采所處的歷史條件言，其所在的德國，提倡的運動是以強調身體操練為目的的體操，如楊氏體操、林氏體操、斯比茨“自由體操”，其內容有跑、跳、擲、攀等原始活動和單杠、雙杠、跳箱等器械運動，或者配合節(jié)奏的徒手體操。而這些運動，從其運動性質而言，皆屬封閉式運動，并無英、美球類游戲開放式運動的特點，其運動要不就強調培養(yǎng)民族精神、要不就強調強健身體，既不朝競技取向，也無休閑活動性，其功能性多于樂趣。［5］尼采并非運動能力欠佳，若他生存的時代不是僅有枯燥乏味的體操而多一點趣味的競技游戲的話，運動或許會成為他的哲學起點，也或許他還會成為運動狂人。

2 身體在哲學伊甸園中的定位

從傳統(tǒng)的思維定勢而言，身體往往被視為與精神分離且受意識主宰的客體，精神是意識運作的理性展現(xiàn)，為人類存在的主體，而身體是感官的、欲望的以及非理性的。理性是生命的最高價值，其展現(xiàn)來自于意識的運作，而身體則會制造欲望、牽絆意識、搗亂理性，使人性處于墮落狀態(tài)。這一直是西方哲學上公認的傳統(tǒng)看法。身體總是在靈魂和意識為其編織的誨暗地帶被反復詆毀，對身體的壓抑和遺忘就成為一個漫長的哲學戲劇。

雖然早在希臘時代哲學家就貶低身體，但這種貶低卻以一種悖論的方式讓身體隱隱約約地出現(xiàn)。而在中世紀，教會壓抑身體，反復地解釋為什么要壓制身體、為什么不能讓身體放縱、為什么要對身體實施苦行的態(tài)度，并訓誡人們如何實施苦行。于是，身體的動物性泯滅了，身體自身的能量也被凍結，但是，身體本身總作為一個反面的警告，被深深地刻畫在社會的每一片角落中。這是一種意識戰(zhàn)勝身體的結果，身體將以復雜的結合體方式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6］

在笛卡兒那里，身體與意識同樣被劃分。然而，身體不再被刻意受到壓制，但卻在漠視中逐漸銷聲匿跡。從十七世紀開始，關于知識的討論(如何獲得知識，知識的限度何在，知識和自然的關系)占據(jù)著整個哲學的興趣中心。這一時期，身體變得無關緊要，身體不再有道德上的委屈感，但在新的哲學任務中，身體卻有一種不對味的不適感，知識只與精神有關，知識與身體的事無關，身體被驅逐出哲學園地。［7］

近代哲學對知識的探討解開了意識和身體長久的“對立”結盟，意識和外界以及現(xiàn)世性的外在自然世界發(fā)生關系，知識和真理誕生在意識和自然世界的耐心互動中，也就是說，意識如今與存在結盟，并且培植了一套復雜的理性工具，意識逐漸變成了一個理性機器。在這個過程中，在理性一步步驅趕宗教倫理的過程中，在自然世界一步步取代神秘上帝的過程中，意識與身體的倫理關系轉變成為意識與存在的工具關系，而身體被替換掉了。［8］但是，這一切到尼采為止。尼采開辟了哲學新方向，他將身體作為哲學的中心:身體既是哲學領域中的研究中心，也是真理領域中對世界做出估價的解釋中心。是身體告訴了尼采關于生命的一切。因而尼采告訴世人，身體是一切生命的決定性基礎，并且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宣告:

身體是一個大理性，一個統(tǒng)一的多元體，同為戰(zhàn)爭與和平，羊群與牧者。我的兄弟，你小小的理性，所謂“精神”也者，也是身體的工具之一——是你大理性的小工具、小玩具。你說“我”(I)，并驕傲于這個字。但你所不情愿信仰的東西卻更加偉大──你的身體和那大理性:它并不說“我”卻造就了“我”。［9］

不過，以身體作為哲學的中心開拓出的哲學思想，似乎不容易被已經習慣了意識哲學、體系哲學的西方哲學家所認識。因此，我們也不意外當尼采開始被當作哲學家看待時，是從形而上學的問題開始的。

3 運動哲學中的尼采哲學

在運動哲學研究領域中，尼采被定位為近代哲學中首位關注運動與游戲的哲學家。［10］Drew A.Hyland在《運動哲學》一書的介紹中提到，尼采使用游戲(play)作為權力意志之事物的無目的性(purposeless)與非理性(irrational)發(fā)生;并以游戲作為尼采理想中的之人類生命的一種重要隱喻。Hyland指出，雖然尼采所指的游戲比較偏向于那種無目的性的、自發(fā)性的游戲，而非有規(guī)則、有目的的競技運動，但他卻是繼希臘時代后首位關注運動與游戲的近代哲學家。［11］Fink在其《游戲的本體論》一文的結尾處，便以尼采的游戲概念來支持其以游戲作為世界本質的論證。而Norman Fischer在《競技運動的戰(zhàn)爭模仿:描繪價值的完滿性》一文中指出，尼采比其它思想家更強調以競賽作為人類存在的本質。［12］

尼采對游戲的關注使得運動實踐與尼采哲學思想之間產生了密切的聯(lián)系。比如，Gary Chester Banks以尼采的哲學主張作為確立體育運動在教育系統(tǒng)中合法性地位的依據(jù)，提出體育的功能正符合尼采的哲學計劃［13］。再如EsarShvartz提出，人類追求身體健康是權力意志的表現(xiàn)。［14］而MichaelMonahan則認為，武術的特質實踐了超人的自我超越概念。［15］另外，J.S.Russell還提出從事極限運動乃是意欲超越的表現(xiàn)，是對查拉圖斯特拉之問:“人是必須被超越的，你們做了什么來超越呢?”的回答。［16］有鑒于此，本文主張，運動實踐正是尼采身體理性的展現(xiàn)。無論是從教育的觀點，還是從健康的觀點，或者是最極端的觀點，運動實踐成了尼采哲學概念的體現(xiàn)。在尼采之后，海德格爾、伽達默爾、米歇爾·福柯、雅克·德里達也相繼以類似的方法使用小孩的游戲作為隱喻，保羅·薩特使用滑雪經驗來厘清”being，””doing，””having”的區(qū)別;路德維希·維特根斯坦則以語言游戲(language game)的隱喻作為他理解語言的模式。

4 尼采與運動哲學研究的結合

從尼采哲學的主題來看，運動哲學研究大致是從以下三個方面與尼采哲學結合的:

4.1 身體觀點

尼采將身體的地位提升到高于精神的位置觀點改變了哲學上的身心觀點。Hyland在探討運動中的身心問題時，曾提出，“我是身體、是精神，除此之外，別無其他”。這可以作為唯物身心觀點的例證。［17］本文亦從《論身體蔑視者》中提出的“身體是一個大理性”作為研究命題來探討尼采的身體論述和平主張。感官與精神是不可分離，兩者并存于身體之中;在這種并存與交織下所產生的“身體理性”是人類完整的理性發(fā)揮。

尼采可以說是首位提出社會文化對身體之作用力的哲學家。Mihaly Csikszentmihalyi在《身體與行為:身心問題的新觀點》一文中，便采用尼采的論述來說明社會文化對于身體的影響。他以《悲劇的誕生》為例，引用尼采的觀察:多立克(Doric)式的獨裁與自主，是基于一種禁欲主義的身體官能，一種身體界線的防御維持性，一種緊密集體性的社會系統(tǒng);而這些生活特征與表現(xiàn)，與人體雕刻上的生硬線條是一致的。斯巴達人對身體以及身體沖動的嚴格控制，便是斯巴達生活的特征，而這一特征則正好反映在他們的多立克(Doric)雕像上。［18］

4.2 權力意志概念

Shvartz認為:達爾文或斯賓塞的適應環(huán)境理論，無法提供體適能的適切理論基礎。只有尼采的權力意志理論，才能提供一個適切的理論基點。他透過權力意志的概念闡釋人們追求身體健康的意義，提出人并非只是消極地適應環(huán)境，而是要對抗本質性的環(huán)境阻力，如地心引力、空氣阻力。因此，使身體更加健康的過程，乃是人與自身生物身體生存疏離的對抗，而生物身體生存是一種掌握到“我能使用自身優(yōu)點的能力的一種覺察”，這種覺察會因為面臨危險、恐懼、受傷等非存在而變得敏銳，如運動員在克服恐懼或危險的經驗中會產生一種力量的知覺。因此，追求健康是生物身體自我的肯定，亦是人類權力意志的表現(xiàn)。［19］

4.3 超人概念

Russell在《極限運動的價值》一文中提出，極限運動興盛于現(xiàn)代社會，其主要價值在于自我肯定。文中指出，現(xiàn)代市民社會制度造就出了頹廢與壓抑的人，而人們熱衷極限運動乃是對頹廢與壓抑的跳脫，這一觀點與現(xiàn)代自由社會的浪漫主義批判理論非常相似。本文特別提出尼采的觀點，指出尼采的“末人”(last man)對這類為求“舒適”而趨向頹廢與甘受壓抑的人做了適切的描述，而查拉圖斯特拉的呼吁——“人是必須被超越的，你們做了什么來超越呢?”指出，人們從事極限運動是作為一種超越的途徑。Monahan則以自我超越的概念來理解尼采的“人”，并提出，武術的特質正是“超人”的實踐。［20］

Robert G.Osterhoudt在《運動哲學:回顧》一文中，對透過尼采哲學所進行的運動哲學的有關研究進行了整理，主要通過尼采對身體高度的贊同、權力意志以及超人概念等線索進行了相應的梳理。［21］從1991年至今，以尼采作為研究路徑的相關文獻并不多，而其研究主題大致上與Osterhoudt比較雷同。而進一步的分析表明，運動哲學研究對尼采哲學的運用，部分是以尼采哲學的概念來闡釋運動的，如研究者對尼采身體觀點的詮釋;Shvartz對權力意志概念的存在主義式解讀;Monahan對超人的自我超越的理解。也有部分的研究則在其研究中以尼采的某個觀點來支持其論證，如Fischer拮取尼采對希臘時代競賽文化的概念，Csikszentmihalyi拮取尼采描述斯巴達人的身體型態(tài)與藝術文化的相關性來佐證文化對身體的影響;還有諸如Russell拮取末人與超人的觀點，作為現(xiàn)代人與從事極限運動之人的類比。由此，我們看見了尼采哲學在運動哲學研究中與各個角度的契合度，也看見了尼采哲學為運動哲學研究者所提供豐富的圖像隱喻。

5 小結

從對上述研究的探討中掌握的尼采哲學有這樣幾個特點:第一、尼采哲學是處在相對于形而上學的位置被理解的;第二、在與形而上學的對比之下，真理的眾多樣貌得以現(xiàn)身，如游戲、觀點主義及身體議題，并產生具有爭議性的尼采哲學;第三、運動實踐與尼采哲學的體現(xiàn)具有密切的關聯(lián);第四、在運動哲學研究中傾向用尼采對身體的觀點、權力意志概念以及超人概念來詮釋運動。由于處在相對于形而上學的位置，游戲的、觀點的、以及身體的，這些難以在以形而上學為依歸的哲學中容身的“觀念”才有機會成為思考的母體、認識的母體以及價值判斷的母體;因此，運動實踐幾乎成為體現(xiàn)尼采哲學的最佳范例。然而，運動哲學文獻中對尼采哲學觀點的運用多為概念的轉嫁，雖然能夠較為貼切地解釋運動，但卻只是拆取了尼采的部分哲學概念，而缺乏其哲學的整體把握。這一欠缺應是今后的研究需要進一步深入探討的問題。

［1］ Drew A.Hyland，Philosophy of Sport(ST.Paul，Minnesota:Paragon House，1990)，Introduction，xvii.Weiss.

［2］ Karl Jaspers.尼采其人其說［M］.魯路譯.北京:科學文獻出版社，2001.11、92 ～124.

［3］ Gilles Deleuze.解讀尼采［M］.張喚民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0.8 ～21.

［4］ Martin Heidegger.尼采［M］.孫周興譯.北京:商務出版社，2002.

［5］ 徐元民.體育史［M］.臺北:品度，2005.154 ～178.

［6］ 汪民安.尼采與身體［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259～261.

［7］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M］.楊佩昌譯.北京:中國畫報出版社，2012.28 ～28.

［8］ Drew A.Hyland，Philosophy of Sport(ST.Paul，Minnesota:Paragon House，1990)，introduction，xvii.

［9］ Norman Fischer，”Competitive Sport’s Imitation of War:Imaging the Completeness of Virtue，”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29(2002):21.

［10］ Gary Chester Banks，“The philosophy of Friedrich Nietzsche as a Foundation for Physical Education，”Unpublished Master’s Thesis，University of Wisconsin，1966.

［11］ Esar Shvartz，“Nietzsche:A Philosopher of Fitness，”Sport and the Body:A Philosophical Symposium，Ed.Ellen W.Gerber(Philadelphia:Lea＆ Febiger，1972)，185～187.

［12］ Michael Monahan，“The Practice of Self-Overcoming:Nietzschean Reflections on the MartialArts，”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2007(34):39 ～51.

［13］ JSRussell.The Value of Dangerous Sport.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2005(32):12.

［14］ Drew A.Hyland，Philosophy of Sport(ST.Paul，Minnesota:Paragon House，1990)，93.

［15］Mihaly Csikszentmihalyi，“Body and Behavior:a New Look at the Mind-Body Problem，”PhysicalActivity and Human Well-Being，Ed.Fernand Landry and William A.R.Orban(Florida:SymposiaSpecialists Incorporated，1978)，289.

［16］ Esar Shvartz，“Nietzsche:A Philosopher of Fitness，”Sport and the Body:A Philosophical Symposium，Ed.Ellen W.Gerber(Philadelphia:Lea＆ Febiger，1972)，185～187.

［17］ Michael Monahan，“The Practice of Self-Overcoming:Nietzschean Reflections on the MartialArts，”Journal of the Philosophy of Sport，2007(34):39 ～51.

［18］ Robert G.Osterhoudt，The Philosophy of Sport:AnOverview(Illinois:Stipes Publishing Company，1991)，273～2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