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淏
墨白,這個透著書卷氣息,乃至潑灑著些詩性和畫意的名字,早在上個世紀,我就熟識了,算起來,已有二十多個春秋了。那時候,我在鄭州大學讀研,在幽靜的中文系資料室里,我這個摯愛小說的文藝理論研究生,多次看見過作家墨白,墨白,墨白,時常出現(xiàn)在我所喜歡的《花城》、《收獲》這些大型文學刊物上。實話說,一看到墨白這個名字,我便覺得有趣,而心生喜歡,當然也很喜歡墨白那些先鋒意味濃郁的小說。后來得知,這個名字和作品都很特別的小說家墨白,就生活在豫東周口市,于是,一個念頭便油然而升了,或者干脆說那是我個人的一種愿望吧:終有一天,我定要跟這個墨白相識的。
等我畢了業(yè),做了某雜志社編輯之后不久,便以約稿的名義,坐長途汽車,從鄭州跑到了周口,去看望了我念想已久的作家墨白。沒錯兒,一見如故,客套和寒暄是沒有的。暢談,深談到夜半,所談的,當然是我們心中的文學,是我們所喜歡的小說,而這些,正是我想象中的,我想要的那種情景。然而,我未能想到的是,敘事那么講究,作品那么后現(xiàn)代的墨白,卻是那樣的淳樸,那樣的誠懇,甚至還很有些憨厚,就像我家鄉(xiāng)的那些農(nóng)民老大哥一樣。還有一點也是我沒想到的,當時,看我們的交談和夜色都已經(jīng)足夠深了,我想我該去旅店休息了,其實我是想讓墨白休息了,所謂客走主人安嘛,墨白卻朗聲笑道,說什么呀兄弟,你都到家了,怎么能讓你去外面住宿呢?新被褥,我早就讓你嫂子預備好了。這事兒,看來我得聽他的。聽了他如此溫暖,如此家常的話語,那時候我就在心底里認定了,墨白不僅只是個難得的朋友,更是一個可親的兄長。
之后,墨白兄有事來鄭州,我們當然是要相見的,在我的居所里,就像在他家的那個夜晚一樣,我們照舊是暢談,深談到大半夜,所談的還是我們心中的文學,是我們所喜歡的小說,乃至具體而微妙的小說寫作藝術(shù)。那時候,我已不知深淺地踏上了小說寫作的征途,免不了要向早已是碩果累累的小說家墨白兄求教的。他則像個認真而細致的老師那樣(墨白先前就做過多年小學教師),閱讀了我的習作片段,然后將很有分寸的肯定,和更多的鼓勵,給了一旁聽候?qū)徟卸枫凡话驳奈摇V?他還提了些建議,很謹慎的,他把自己的意見說成了建議,那顯然是墨白兄怕挫傷了我的自尊和信心。要知道,其實我深深地知道,來自你所尊敬的作家的肯定和鼓勵,建議或者意見,對于一個初涉小說之路的寫作者而言,那是何等的寶貴,而墨白卻是在無意間,或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把這些寶貴的給予了我。他很可能并不知道,那一切之于我此生的寫作道路究竟意味著什么,我也從未跟他明說過,但心里卻是深深感激的,并且一直記得多年之前的那個夜晚,那個文學的夜晚,那個友情的夜晚。那天夜晚,墨白住在了我的居室里,此后,兄弟般的友情便駐在了我們的心間。
后來,每當看到我的小說在刊物上露面時,遠在周口的墨白兄就會打來電話,向我表示祝賀什么的,對于他的祝賀和關(guān)注,我是深表感謝的。同樣,看見他的新作問世,我也會給他打去電話祝賀。那時候,我們在一次次的長途電話里,談?wù)摰闹黝}依然是文學,是小說。那是我們一開始的話題,也將是我們永遠的話題。
再后來,墨白由于創(chuàng)作成就斐然,被調(diào)到了鄭州,成了一位專業(yè)作家。我很為他而高興,如此一來,他就能更多更好地寫作了,這是他應(yīng)該得到的。同時,我也為自己高興,和一位真正的文學上的摯友同在一座城市,而時常相聚,想聚就聚,在我,當是一種人生意義上的莫大慰藉。
這么多的“后來”之后,二十年光景就閃過去了。在過去的這些年里,我和墨白,早已是生活中的摯友,情感上的兄弟,寫作上的同志(我不想說是什么同行,我在意的是真正的志同道合)。關(guān)于作家墨白,關(guān)于我所知道的墨白兄,關(guān)于我和墨白之間的故事,可說的,可寫的,當然是太多,太多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至少可以寫成一部中篇小說。是啊,為什么不呢?我不妨干脆就寫一部主人公就是墨白的小說,名字暫定為《我的兄長墨白》,節(jié)儉著寫,字數(shù)可控制在四萬字左右。我想,那應(yīng)該會是一篇相當有味道的好故事。不過,這可能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了,也許就在不久之后。
我想,關(guān)于作家墨白,以及他那么多,又那么多的長篇、中篇、短篇小說的解讀與闡釋什么的,就留給那些既有眼力,又有心力的評論家們?nèi)プ霭伞獡?jù)我所知,有關(guān)墨白的評論文章,早已超過墨白迄今為止寫出的好幾百萬字作品的字數(shù)了——而我,作為墨白多年的朋友和兄弟,現(xiàn)在,我只想寫一寫我所知道的,出版了那么多書的作家墨白和書的故事。這個選題雖然很細微,但應(yīng)當是比較有趣的,從中更可見作家墨白之精神,我以為應(yīng)如是。
我不是說過,將來要寫一部以墨白為主人公的小說嗎?那么,眼下,我干脆就把跟“墨白和書”有關(guān)的細節(jié)或片段整理出一些,立此存照,讓它們沉淀發(fā)酵,當作我日后一定要寫的那部小說的素材。
多年之前的那個夜晚,在墨白的臥室兼書房里,我看到兩個深紅色的大書架,一格格,一層層,擺滿了他心愛的書籍。我仔細瞅了瞅,大多是些世界文學名著,但品相都不怎么好了,我想,這可能跟他那雙拿過鋤頭的手(他曾務(wù)農(nóng)多年),打過石頭,當過搬運工的手,捏過粉筆頭的手(他當過多年小學教員),寫出了一篇篇好小說的手,把它們一個個撫摸,或打開得太多了有關(guān)。于是,我很禮貌地贊嘆道:這么多書啊!而墨白,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搓了搓手,繼而他嘆息了一聲說,還有很多我想要的好書,在周口這個小地方根本就買不到的。從他那帶著遺憾的嘆息里,從他那渴望的眼神中,我感覺到了這個當時風頭正勁的青年作家身上那種更高妙的向往與追求。我知道,他很想擁有更多、更好的書,就像他想創(chuàng)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說一樣。
墨白兄第一次到我的居所,看到我那一屋子頂?shù)教旎ò迳系臅?還有地板上到處撂起來的那些書,他聲聲驚嘆道,天哪,你這么多的書!真讓人羨慕啊!是的,我只羨慕人書多,別的我什么都不羨慕。我略帶些自嘲說,我只是書比你多一些罷了,其它的,什么都沒你多。他顧不上跟我多說這些,而是走近它們,端詳了一圈兒,抽出了其中的幾本,愛撫了一番,再次感嘆道,關(guān)鍵的還不在于你書多,而是有很多我只是聽說過,但卻沒見過的好書。我誠懇地安慰他說,老兄,我相信,這些好書,你日后都會有的,只要你想。事實上也是如此。多年以后的今日,我那些當初墨白所羨慕的好書,他幾乎都擁有了??梢韵胂?為了把那些他想念有年的好書帶回家,墨白付出了多少心力,至于為此而花費的人民幣,那就不必多言了。
就在墨白羨慕我書多的第二天,我就陪著他去了幾家書店,那里有他想要的好書,而且是打折的,因為我跟書店老板是朋友,墨白看見那些他一直尋找的書,兩眼直放光芒,歡喜得不得了,他一下子挑了好幾撂書,搞小批發(fā)似的,背包塞了個滿滿當當,扛在肩上樂陶陶的。我記得,那次他把腰包幾近掏空了,只留了點回周口去的路費。
此后,他再來鄭州辦事的時候,總是約我陪他去書店逛一圈兒,他當然還是要滿載而歸的。那時候,我就有些犯嘀咕,墨白這老兄,究竟是來鄭州辦事兒的,順便買些書;還是來鄭州買書的,順便辦點事兒呢?
墨白調(diào)來鄭州的這十幾年,我們相見過多少回,說不清了,但約摸有三分之一的次數(shù)是在書店里。
見一面吧?他,或者我,打電話相約道。
好啊!我,或者他,愉快地答應(yīng)了,除非有脫不開的事情,誰也不會不應(yīng)這如此美好之約的。
在哪里相見呢?這還用說嗎?當然是在書店。需要說一下的,只是在哪個書店。
鄭州雖然書店不算特別多,但也不算太少,尤其是前幾年,東西南北中,都有的。這么說吧,鄭州大大小小的書店,只要是我們知道的,都去過,有些是常去的,無論它距離我們遠與近,近了,步行去,遠處,騎車,乘公交,坐出租車到達,遠近都不是問題。事實上,墨白和我的住處相距就比較遠,可是心讓我們覺得很近,書時常讓我們走到同一處去。
到了書店,當然是要買書的,有時候多,有時候少,即使是見不到我們十分想要的書,總有七八分,至少有五六分我們想要的書,空手而歸是我們不太愿意的。退一步說,即使不買書,兄弟二人,逛一逛書店,聞聞書香氣息,看看那些書的樣子,看看那么多書的排列方陣,甚至看看那些買書的人們,聊聊關(guān)于書之類的話題,也是足夠美妙的。
有些時候,墨白兄并不是跟我約好了同去書店,而是把我呼喚到了書店去的。許多個午后,我接到過他這樣的電話:睡醒了?下來吧?我懶洋洋地問他現(xiàn)在哪里。他說,就在你家門口呀。既然他老兄都到我家門口了,我當然是要邀他上來坐坐的。可他卻哈哈笑道,我在你家門口的書店里呢。于是,我就趕緊起了床,下樓去,腳步匆匆趕到不遠處的中原圖書大廈去找他。
其實不用找,我就知道墨白兄在哪里。二樓,文學—外國文學專柜。果然,他正低著頭,彎著腰,打量著,或?qū)ひ捴胍男職g呢。墨白在看書,我站在一旁看著只顧看書的墨白,默默地感念著什么,然后呵呵一笑,模仿起老電影《奇襲》里的一句臺詞:你這個老東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就是不想離開你的家!事后想來,其實這并不只是一句朋友之間的玩笑話,而是歪打正著了:不是嗎?文學(外國文學),書籍,正是墨白兄的精神之家園啊!要不然,他怎么會時常跑到這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看來看去呢?
對于我類似的玩笑話,兄長墨白是從不介意的,他很寬厚,他寬厚地笑了笑說,快幫我挑些書吧。
那是因為他的眼神兒沒我好,那些琳瑯滿目的書弄得他那已經(jīng)花了的眼更花了,或者說,墨白很相信他這個小老弟的眼光,于是,我便像個業(yè)務(wù)熟稔的書店營業(yè)員那樣,稀里嘩啦為他選了一撂書,替他抱著說,好啦,這里沒有你更需要的書了。
我知道這些書他會喜歡,他一定會喜歡的,我知道他喜歡的是什么,我知道他喜歡哪些書。而我為他選的這些書,正是我剛買過了的,只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
那天夕陽西下時,兄長墨白背著那包我?guī)退暨x的書,我送他走到公交車站,他上了車,向我招了招手,在我也跟他招手的一瞬間,倏然浮現(xiàn)出多年前他從鄭州回周口時也是這樣背著一大包書的情景,說不清為什么,我眼里竟有些潮濕了。
有時候,我也能成功地把墨白兄誘騙到書店里來,比如我和另外兩個好友,小說家杜立新,翻譯家耿曉諭,想玩玩麻將而三缺一的情景之下,當然會想到我們的兄長墨白,多年以來,我們弟兄四人都是自詡的“夢幻組合”成員,但若是你直接約他出來打麻將,他有可能會很爽快地答應(yīng),更有可能他會婉拒的,比方他說正在寫作啦,家里有客人脫不開身啦,現(xiàn)在外地啦,等等,那我就只好跟他老兄玩這一手了:哥呀,我不得不告訴你,《貝克特選集》第五卷來了!是嗎?我感覺到他那邊已是喜出望外了。你買到了嗎?當然,我說,剛拿到手,正在撫摸呢。他感嘆道,你真幸福啊!我笑道,先睹為快呀哥,你不想馬上獲得這一幸福嗎?我現(xiàn)在就在中原圖書大廈,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等你來一起幸福。呵呵,我這是有意饞他的。好啊!他說,那你等我吧,我一會兒就到。這時候,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跟他聲明一下:我和立新、曉諭,一起在書店等你。我這么說,他當然知道接下來意味著的是什么,可他已經(jīng)不想那么多了,他心里頭只念記著貝克特的書,就坐上出租車,主動落網(wǎng)了——直奔書店而來了。于是,墨白兄獲得了他想要的幸福,我們湊夠了四個人再“夢幻組合”一回,各得其所,不亦樂乎?
許多時候,我的這一小小伎倆,簡直就像是一副靈丹妙藥,幾乎是屢試不爽的。其實,兄長墨白當然是一下子就能識破我這種顯得有些拙劣的誘騙的,可他抵擋不住好書的誘惑啊,這就不能怪我了吧。
記得,王爾德曾經(jīng)說過這樣一句很有趣的話,除了誘惑,我可以抵擋一切。我想,墨白很可能愿意說這樣一句話:除了書,我可以抵擋一切誘惑。
一日黃昏時分,墨白兄打來電話說,他正騎車趕往我家附近的書店,要去買卡佛的小說集《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他問我愿不愿意一同去看看。這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兄長又來我家門買書了,我當然是要去陪他的,何況我手里有可打八折的金卡,他只有能打八五折的銀卡,我就更應(yīng)該去陪他了。于是,我們這兩個愛書,愛買書的好兄弟,就又在書店里相見了。
記得那天,他除了買卡佛的那本書,我又給他推薦了另外兩本書,《穆齊爾散文》,穆齊爾的長篇小說《學生特爾萊斯的困惑》。當然全是好書,我早就有的。現(xiàn)在,好友來了,兄長來了,就像有好酒當然得請他喝,有好書當然得向他推薦了。就是這樣的:我有了的那些好書,我想他也想有的,我也想讓他有。
兄長墨白也一樣。從我家門口的書店出來,他也向我推薦了一本好書,帕慕克的《純真博物館》,他已在位于農(nóng)業(yè)路那邊的大作書店里買到了。他要我也去買,馬上就去,我當然要去的,這本書我已經(jīng)等待很久了,一直都沒有見著它,正苦苦地想念著它呢,聞聽它來到了我們的這個城市,怎能不趕快把它請到我的居所里來?于是,墨白兄就推著車陪我,步行在華燈初上的大街上,一路上,我們旁若無人無物,認真而又隨興地說著文學,談著寫作,聊著我們喜愛的那些書,不知不覺間,竟行走了八九里路,到了大作書店,不由分說就把《純真博物館》攥到了手里。
看著我那副興奮勁兒,墨白兄很理解地笑道,弟呀,只有今天你就把它買回去了,夜里才能睡個好覺啊。他這么說,我也很能理解的。記得有天夜晚,我打電話給他說,赫拉巴爾的《河畔小城》我已買到了,就在我家門口的書店,饞得他很想連夜就去探望《河畔小城》,如果書店還在營業(yè)的話。
其實,墨白兄說得也不怎么對。他的意思是,你只有買了你向望的書,夜里才能睡個好覺。他哪里知道,等我把它帶回家之后,才更睡不著覺呢,我馬上就要親近它——閱讀它,從深夜讀到凌晨,因為它,我失眠了,還是沒有睡好覺。我想,他也一樣吧。第二天上午,他就給我打來電話,暢談了好一陣卡佛的短篇小說,估計他昨夜也沒有睡好覺吧,因為他剛到手的《當我們談?wù)搻矍闀r,我們在談?wù)撌裁础?至少他睡得很晚。
有趣的故事是,我和墨白兄不僅僅是時常相互推薦書,有時候我們還半真半假地互相攛掇著對方買某些書。比如,某(套)書,他或者我,并不是很想要,可我或者他,就笑著央求對方說,這本(套)書, 說什么你也得買了它,不然你會后悔的!到時候后悔了,找不著它了,可別怪我呀。于是,他或者我,本不是很想買的那本(套)書,也就跟我們回了家。
這些年來,我和墨白兄一起去書店里買書的時候當然是很多的,同樣多的是,我們還在電話里談書,相當頻繁地交流著關(guān)于書的諸多信息。比如,最近我們所讀的書,最近各自所買的書,最近可能要出版的書,我們一直惦念或期待著的書,等等,等等。
書啊,書!那是我們話語里的關(guān)鍵字,關(guān)鍵詞,關(guān)鍵的物事。書,書,書,那是我們永遠津津有味的話題,常說常新的話題,好像除了這個(書),我們就沒有什么好談的了一樣。不,事實上,我們兄弟多年,其它的事情,根本就不需要我們再多談了的。
某個冬日的深夜,墨白兄給我打來電話,沒有任何過渡,直接問了我這樣一個問題:你知道尤瑟納爾嗎?我怔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笑道,親愛的哥哥呀,三更半夜的,你怎么忽然想起來這個已故的法國女作家了?他接著問道,你有她的書嗎?我像應(yīng)考一樣答道,有呀,有早些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她的兩本作品,《熔煉》和《東方奇觀》,以及《尤瑟納爾研究》,有近幾年東方出版社出的七本一套的《尤瑟納爾文集》。呵呵,這么晚了,你問這個干什么?他那邊長嘆了一聲說,兄弟,我很慚愧啊,此前,我竟不知道尤瑟納爾這個作家,就更沒有她的書了。我笑著安慰他說,現(xiàn)在你不是知道她了嗎?她的書你也會有的。他那邊似乎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我的兄長墨白夜半三更打來電話,就只跟我說了這樣一件事情。這個深夜的電話結(jié)束之后,我不禁又朝更深處想去:知不知道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有沒有她的書,或許并不影響小說家墨白的寫作,可中國當代作家墨白,我的兄長墨白,竟然會因為不知道法國女作家尤瑟納爾而慚愧,實話說,此事令我十分感動。我知道,一直以來,作家墨白都想知道更多的,更好的作家和作品。我不知道,當今的中國作家,尤其是那些名作家們,有誰還會因不知道某個外國作家而心生慚愧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作家墨白是十分謙遜而好學的,甚至可說是很了不起的。
順便再說一句,尤瑟納爾的一些書,墨白早已有了,很多很多的書,墨白都已有了。而且,他不僅僅只是擁有了它們。
我知道,墨白兄在許多方面都是欲求不多的,可他就是,可他總是嫌自己的書還是太少,他總是覺得還有很多想要的,應(yīng)該有的書,自己還沒有呢,盡管他已經(jīng)有很多很多的書了,就像他已經(jīng)出版了許多書,可一直覺得自己最好的作品還未寫出來,還有更多的作品等待著他去寫一樣。
臨近春節(jié)的某一天,兄長墨白打來電話說,弟弟呀,快過年了,你就沒有什么打算嗎?我不知他之所指,就反問道,哥哥有什么打算呢?他哈哈笑道,我的意思是,快過年了,我們應(yīng)該再到省圖書批銷中心那邊去一趟。好啊,我隨即應(yīng)道,你這個提議很及時,深得我心。
于是,我就打電話給某書店老板朋友,問清了他們書店的賬號,和墨白約定碰頭地點,一同坐上出租車,直奔位于東郊方向的省圖書批銷中心而去。在那個龐大的圖書場所里,我們兄弟二人戀戀不舍地逛了好幾個小時,末了,以小批發(fā)商的身份,各自帶回了一大包我們心儀的好書。兄的那個包,比弟的那個包要大一些。
歸途上,我兄墨白撫摸著,拍打著那我們的兩大包書,十分興奮地感嘆道,弟弟呀,這下子,咱哥倆兒可過了個肥年啊!那口氣,那樣子,酷似鄉(xiāng)里人過年時自家殺了頭肥豬一樣,或者說那種歡喜勁兒簡直像個過年得了大把壓歲錢的孩子??粗倪@個樣子,我不禁暗自感嘆道,墨白,老墨,老兄,你真的是太可愛了。
我點頭,望著我親愛的兄長,他還余興未盡呢,幸福啊!他甚至這樣大喊了一聲。
他這種樣子,我一點也不吃驚,而只是會意地微笑。我知道,對于他,寫書,買書,讀書,就是幸福的事情,就是莫大的幸福。我充分地感覺到了他的幸福。我幸福著他的幸福,或者說,我像他一樣幸福。如此,如此,我們才是好朋友,才是親兄弟。
如今,兄長墨白已過了知天命之年,我也早就過了不惑之年了,可我們對書籍(文學)的熱愛,那種癡迷狂熱勁兒,都還像個十八年華,二十郎當歲的青年文學愛好者呢。
墨白和我,兩個愛書的,喜歡買書的好兄弟,也曾不止一次這樣說過,現(xiàn)在,或者以后,我們要買的,非常想要的書,會越來越少的。畢竟,我們已經(jīng)擁有那么多的好書了。
可事實上并非如此,他和我,想買的,要買的書,還是那么多,總是那么多,而且是越來越多,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的。何時是個盡頭呢?猶如只要生命不息,寫作就會不止一樣嗎?這樣的話,他沒有說過,至少我沒聽見,但我以為,他心里會是這樣想的。
幸好這些年,墨白有了點錢(但也不會太多),買了套大房子,有了單獨的書房,不再像從前那樣臥室兼書房了,他那么多書,總算有地方安放了,可似乎還不是太寬余。他的書太多了,偌大一間,那么多書架的書房,根本就放置不下的,學繪畫出身的作家墨白有妙招,他把他家那寬敞的客廳的一部分改造成書房了,一溜漂亮氣派的大書柜,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有點喧賓奪主的味道了,弄得客廳不像客廳,書房不像書房了。墨白解釋說,它又是客廳,又是書房嘛,這不是挺好的嗎?或許,他的解釋自有其道理在,客廳是用來接待朋友的,而書是他最好的朋友,讓它們在客廳里有什么不妥呢?他家的客廳,也是用來吃飯的地方,而書是他最美的精神食品,把它們放在客廳里,不正是適得其所嗎?作為他多年的朋友和兄弟,我覺得生活在書房里是書,客廳里是書,到處都有書的家里的墨白,寫作,并且讀書;讀書,并且寫作,他內(nèi)心里一定是充滿著幸福感的。
如此愛書作家的墨白,默默地寫著他的心中之書,那些日夜陪伴著他的書,也不聲不響地書寫著墨白這個作家……
好啦,關(guān)于“墨白和書”的故事,或者說是細節(jié)和片段,我就先記下這些吧。更多的,更有趣的那些部分,我得給自己留著,用到將來我一定要寫的那部《我的兄長墨白》小說里去。
此時,我再次凝視著“墨白”這兩個很有意思的漢字,猛然悟覺到,墨白,就是白紙黑字呀,而白紙黑字就是書嘛,作家墨白愛書,他如此愛書,那是他的名字就定下了,更是他命中注定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