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楊光祖
這幾年開始喜歡上張愛玲了。讀了她的絕大部分作品,還有傳記、論文,也寫了幾篇文章,反應(yīng)都還不錯,自信對她是懂得的。最近看到《張愛玲私語錄》,張愛玲遺稿繼承人宋以朗整理出版了他父母與張愛玲的來往書信,不知什么原因,大多是節(jié)選,一些還沒有入選。買來了,想看看有沒有新資料。誰知一讀就不可收拾,連續(xù)幾日,工作之余斷斷續(xù)續(xù)地讀完了。
真是一冊好書呀。宋淇夫妻不愧是張愛玲的知己,他們是懂張愛玲,并尊重她的。看他們夫妻的文字,也是不錯的。當(dāng)然,我最喜歡的還是張愛玲的文字,雖然橫跨五十年,文字一貫的老道蒼涼,天才畢竟是天才,不承認是不行的。
當(dāng)然,最讓我欣慰的是,讀完了書信,我發(fā)現(xiàn)有一些新資料,但不打算補充進的我的文稿。因為我的判斷,或者我的直覺,是基本準(zhǔn)確的。有時候,話不能說得太滿,給讀者,給作家都留一點空間,可能更好。而且,說得太多,總感覺對張愛玲太殘酷,人生已經(jīng)很艱難了,為什么一定要說得那么清楚呢?她說過,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里面爬滿了蚤子。雖然是研究者,但對研究對象還是要有一點惻隱之心,不能逼人太甚。這可能也就是寬容吧?老家人說,日月長在,何必那么忙乎?
閱讀她的晚年書信,知道她的艱難非常人所及,她的恐懼陰影更是與日俱增,幸虧有宋淇夫婦這樣的知己,為她分擔(dān)了許多的重負。對此,她是感念的,并不如常人想象的那么無情。但晚年的苦境,還得自己親身接受。比如,1991年10月9日,“從wilcox信箱取回的報上發(fā)現(xiàn)一只螞蟻,嚇得我趕緊換地方”。然后說:“報紙全扔了?!笨吹萌藷o話可說,人生至此,也是無可奈何。鄺文美1985年12月15日信中說:“想到你獨在異鄉(xiāng)與虱作戰(zhàn),我們幫不了忙,只覺得人生充滿了無奈,自己那么無用。圣誕就在眼前,滿街是輝煌的燈飾,也提不起興致來欣賞。”宋淇1986年7月17日的信中說:“這真是一個沒人相信只有你自己一人作戰(zhàn)的抗戰(zhàn),八百孤軍名義上孤軍,究竟還有八百人在一起?!?/p>
虛幻的虱子恐懼,成為了張愛玲晚年的日常生活,她的輾轉(zhuǎn)、掙扎也自然可想而知。不斷地搬家,不斷地丟棄東西,但內(nèi)心的恐懼依然增長,以至完全占據(jù)了肉體。她1995年7月25日信中說:“皮膚病又更惡化,藥日久失靈,只有日光燈有點效力。”于是,一天廿三小時坐在家里的日光燈下,甚至不僅怕跳蚤,開始也怕蚤卵。她說過“但愿你的一切煩惱都是小事故”,可惜,她自己都做不到。
國人動不動拿“道德”說事,其實是很可憐,也很卑鄙的行為。道德雖然重要,但絕不是萬能的。對有些人來說,連自己都救不了,何談救別人,比如民族?張愛玲的虱子之患,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中國文化之患。她的不幸童年,大家族的不幸遭遇,導(dǎo)致了她終身的“殘疾”,心理上的,包括生理上的。好歹還有文字,讓她可以自救,否則,結(jié)局很難預(yù)測。
我在微博里談“個體”,有網(wǎng)民質(zhì)疑,匿罵,我一概不理,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得什么是“個體”。網(wǎng)絡(luò)的暴力狂歡,正是國人的“集體”表現(xiàn),而非“個體”。我們什么時候懂“個體”了,也就理解張愛玲,民族才有大的希望。沒有“個體”,也就沒有“寬容”。我多次說,一個心中充滿仇恨的人,是不幸福不健康的;一個充滿仇恨的民族也是可怕的民族。只有先卸下自己身上的枷鎖,你才有資格去救贖別人。尊重每一個“個體”,應(yīng)該是我們的信條,寬容他人,也是一種自救。暴力的狂歡帶來的不僅是個體的毀滅,更是一個民族的毀滅。我們需要的是理性的智慧,而不是盲目的暴力。
《張愛玲私語錄》確實是一冊很好的書,它讓我們懂得了惻隱,懂得了寬容,懂得了什么是尊重,懂得了什么是人生之艱難。讀完了,我甚至有一種隱隱的感覺,如果1949年后有合適的土壤,張愛玲是還能寫出優(yōu)秀的篇章的,可惜時代太倉促了,沒有給她這個機會。她說過,文人該是園里的一棵樹,天生在那里的,根深蒂固,越往上長,眼界越寬,看得更遠。要往別處發(fā)展,也未嘗不可以,風(fēng)吹了種子,播送到遠方,另生出一棵樹,可是那到底是很艱難的事。
略感遺憾的是,宋以朗先生出于某種考慮,好多信件并沒有收入,但留下了痕跡,或說明,很多信件都做了大的刪節(jié),用“……”標(biāo)明。他說,關(guān)于宋淇夫妻與張愛玲的通信全集正在整理,將于日后完整出版。那就只好翹首以待了。不過,《張愛玲私語錄》問世的部分書信,已經(jīng)讓我們有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