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投文

（湖南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201）

略論唐興玲其人其詩

吳投文

（湖南科技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201）

詩人唐興玲英年早逝，是湖南詩壇的重大損失。她是一個極有才華的女詩人，對詩歌懷著真誠的熱愛，既潛心寫作，也熱心組織和參加詩歌活動。在她的創(chuàng)作中，愛情詩占有很大的比重，也是最能代表她創(chuàng)作特色的一部分。在她后期的愛情詩中，似乎游移著某種孤寂的情緒，然而也更見內(nèi)在的熱度，詩人的視野擴展到她的自我形象之外，對人生有著更為深刻的體察。她的創(chuàng)作在湖南詩人中，可以說代表一個高度，在當(dāng)代女性詩人中，她也是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一位。

唐興玲；湖南詩人；愛情詩；美學(xué)特色

現(xiàn)在想來，我和詩人唐興玲接觸的機會并不多，她留在我記憶中的形象大都定格在“瀟湘詩會”這樣的大型詩人聚會場合，我們也在湘潭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主辦的幾次詩歌藝術(shù)節(jié)上見過面，偶爾也在博客里相互留言。有一年臨近元旦的時候，收到她從廣州寄來的一張新年賀卡，竟覺得有點意外，卡片上寥寥數(shù)語，都是詩一樣的文字，讓我有種莫名的感動。我想，這是興玲身上溫婉的一面。在大家的印象里，她有一種男人的豪氣，似乎不拘小節(jié)，做事利索大方，豪不拖泥帶水，即使喝酒，也有不讓須眉的氣概。她的詩歌里也有一種迥異于一般女性詩人的大氣，幾乎見不到那種自戀式的淺斟低吟，女性的溫婉總是與一種內(nèi)在的擴張性的詩性力量結(jié)合為一體，這使她的詩往往顯示出一種闊大的境界。這可能是來自性格里的因素，也是與生俱來的稟賦，是詩神的賜予與垂愛。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打上性格的某些印記，這大概是創(chuàng)作的一種常態(tài)，不足為奇，倒是那些毫無性格，只有所謂風(fēng)格的創(chuàng)作顯得非?？梢?。這可能是我的偏見，不過也可以說是一種直覺和經(jīng)驗。我總覺得，如果在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看不到一點他的本來面目和個人的經(jīng)歷，那他的創(chuàng)作很難說是可愛的，也很難讓讀者產(chǎn)生親近感。我很不喜歡那種其人猥瑣而在詩中故作豪放的詩人，一些詩人見面之下，發(fā)現(xiàn)與其創(chuàng)作中的自我形象判若兩人，我總有某種惡心的感覺。還是古人說得好：“作詩有性情必有面目”，［1］那種不見真性情的寫作自然談不上真面目，不僅與寫作者自己隔著一層，在讀者那里，更是顯得面目可憎，恐怕這也是讀者離開詩歌的一個原因。我覺得在唐興玲的創(chuàng)作中，來自她性格里的因素恰恰是她風(fēng)格中的可愛之處，或者說，她的創(chuàng)作既是有性格的，也是有風(fēng)格的，詩如其人，人如其詩，詩與人兩不相隔。確實，興玲活著的時候，她小心地呵護每一首詩，像呵護自己的內(nèi)心，活得真實而自然，因此，她的生命雖然短暫，卻長留在一首詩的懷念中。對一個詩人來說，這何嘗不是生命的另一種存在形式？

唐興玲是幾次“瀟湘詩會”的主要組織者之一，每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都在會場上忙碌著，只能匆匆聊上幾句，不便耽誤她過多的時間。只有一次例外，我老早到達集合乘車的地方，沒想到她已等在那里。那次的詩會沒有像往常一樣安排在省圖書館，而是安排在長沙市郊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的地方，為方便各地的詩人前往參加詩會，由興玲組織大家乘車。記得是在正午的湘江邊，太陽洶涌而潑辣，曬得城市里一片亮晃晃的空曠，萬物的陰影無處藏形。我正在左右張望，只聽得背后一聲大叫：“投文，來得早啊，第一個到！”我扭頭一看，正是興玲，原來她坐在河邊一個遮陽的地方，在那里向我招手呢。我說：“不是你第一個到嗎？在這樣的大熱天等我們?！彼囊轮€是那樣質(zhì)樸，看得出沒有刻意打扮，與那種習(xí)慣涂著大花臉的年輕女性相比，她的氣質(zhì)是恰到好處的自然，毫不做作，完全沒有那種偽飾性的驕傲，顯得親切隨和。她大概屬于那種幾乎從不涂脂抹粉的女性，素面朝天，這在特立獨行的女詩人中也極為少見。也就是這次見面，我和她有一次比較深入的交談，現(xiàn)在回想起來，似乎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像一幅遠方的風(fēng)景畫掛在墻上，畫中的那個女詩人已經(jīng)不知去向。在那次的交談中，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一個比較健談的人，對寫作有自己的想法，在談到她的一些寫作設(shè)想和追求時，她顯得堅定而自信。看得出，她是一個并不輕易改變自己的人，在寫作上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走，對那種隨風(fēng)轉(zhuǎn)的寫作懷著自覺的警惕。從總體上看，唐興玲的創(chuàng)作沒有那種出人意外的突轉(zhuǎn)性變化，而是一如既往地堅守自己的創(chuàng)作追求，這是并不容易做到的。我想，對她這樣一個有才華的詩人來說，不為炫目的詩壇風(fēng)尚所迷惑，是需要有內(nèi)心的定力的。

說起來，我最早讀到興玲的詩，還是在二十來年前吧，那是一個文學(xué)尚未完全退燒的年代，文學(xué)青年還可以正兒八經(jīng)地討論文學(xué)，甚至還可以把文學(xué)標榜為一種充滿詩性的生存方式，物質(zhì)主義的鬼魅還沒有被人們奉為心中的神靈。那時，我大概也屬于文學(xué)青年中的狂熱分子，整天在紙上涂鴉，偶爾有幾行變成鉛字，那份喜悅的心情是現(xiàn)在的大學(xué)中文系學(xué)生恐怕難以理解的。有一次，我的一組詩和興玲的詩發(fā)表在同一期《湖南文學(xué)》上，這是我第一次讀到她的詩，因此印象很深。我至今還隱約記得她當(dāng)時詩歌的那種近乎唯美的情調(diào)，在純凈中透露出淡淡的迷茫和愁緒，有一種浪漫主義式的青春基調(diào)。也許，我的記憶并不準確，手頭又無法找到那期刊物。那時零星地讀過她的一些作品，大體上說，覺得她對語言的美有一種特別的敏感和癡迷。和那個時代的文學(xué)青年一樣，我們的寫作也許都是這樣走過來的，文學(xué)顯得如此重要，以至于文學(xué)的美雖然無法承受生存的重壓和世俗的腐蝕性改造，我們?nèi)匀辉趦?nèi)心中堅守文學(xué)之美的純粹性。在這樣一種整體性的語境下，我覺得唐興玲的創(chuàng)作似乎具有某種標本性意義，她的詩歌有一種一如既往的連續(xù)性，沒有跟隨時代的風(fēng)潮大起大落，沒有像有些詩人那樣耍戲法似地變換面孔。這二十多年來，不斷有詩人失蹤，杳無去向，她卻一直堅持著在寫，中間沒有停頓和猶豫，但她的寫作姿態(tài)卻是邊緣性的，可以說，興玲是一個有自覺意識的獨立詩人，一直游離于主流詩歌圈外，屬于有實力有才華卻長期被詩壇忽視的那類詩人。我想，這并不是興玲個人的悲劇，而是涉及到當(dāng)前詩歌生態(tài)的整體性問題，不過，興玲創(chuàng)作的意義大概也在這里顯示出來，她的詩歌具有沉默而充實的藝術(shù)品質(zhì)，內(nèi)蘊著一種對世俗性力量沉默而堅韌的抗拒，可以帶給我們深刻的啟示。

唐興玲是一位有充分準備的詩人，只要一讀她的詩歌，就很容易感受到這一點。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準備自然是多方面的，其中才情可能最為重要，可以說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決定性因素。才情當(dāng)然包含著天賦的因素，但主要還是后天修煉的結(jié)果，一個詩人需要通過長期的磨礪，才能獲得屬于自己的那一份才情。興玲無疑是一位有才情的女詩人，即使是她的早期詩歌，現(xiàn)在讀來也仍然鮮活如初，并沒有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黯然失色?！稅廴?，請在我的愛情里出類拔萃》是興玲早期較有代表性的作品，那時她才二十歲出頭，是生命的黃金時節(jié)。這首詩寫得華美而富有生氣，與現(xiàn)在充斥各種報刊版面的所謂愛情詩立見高下之別。那類流行的愛情詩往往纏繞太多的偽飾性，愛情在詩中似乎是作為一種消費品或化妝品出現(xiàn)，也可能寫得有那么一點纏綿的情調(diào)，但大都流于膚淺的低吟，缺乏骨子里為愛付出的勇氣和真誠。興玲的這首詩也是愛的歌吟，卻完全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情出之以真，愛出之以貞，有一種火焰化為灰燼后那種飄浮卻飽含余熱的生命激情，這是一種內(nèi)在的愛的激情。詩人傾心于一個夢幻般的情境，在詩中用心營造一種童話般的氛圍，詩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一個純情少女，她反復(fù)地呼喚“流浪的愛人”、“驕傲的愛人”、“危險的愛人”、“脆弱的愛人”、“堅韌的愛人”、“閃閃發(fā)光的愛人”，情不自禁地為愛人“揮灑一生的清輝”，呼喚愛人“在我的愛情里出類拔萃”，其中包含著愛的許諾和盟誓，包含著愛的忠誠和坦蕩，讓人在感動中體味到更深層的內(nèi)涵。這首詩中對愛的歌吟可以說代表興玲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方面，在她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有更進一步的發(fā)展。

愛與美的結(jié)合，愛與善的交融是詩人唐興玲創(chuàng)作的基本主題指向，這使她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一種整體性的清澈與明朗，有一種清新與優(yōu)雅的大氣感，詩人并沒有把自己關(guān)閉在一個狹小的個人天地里，而是從愛情出發(fā)尋找人生的根本意義，賦予愛情以一種更寬廣的人生意義，也有由愛的歌吟生發(fā)出來的更深一層的人生感嘆?！杜叮焓埂肥桥d玲去世前不久出版的一部詩集，這是她寫給三歲兒子的一部母愛之書，實際上是一部由三十九首詩構(gòu)成的大型組詩。興玲患有生天性心臟病，自小飽受這一疾病折磨，直到三十八歲時才冒險生育，因此，對她來說，成為一個母親是并不容易的事情，兒子是她心中的天使，是愛神的賜予，也是愛的化身?！杜?，天使》可以說是一個特殊的文本，同時也是一個充滿復(fù)雜性的文本，愛的主題在詩中是貫穿性的，詩人在抒寫人間至愛的時候，沒有只簡單地停留于血緣性的親子之愛，她的心也在遠處停留，把親子之愛升華到更為博大的愛的境界，這使詩中呈現(xiàn)出一種輻射性的情感張力。詩中有大量的敘述性因素，敘寫兒子的日常生活情境，一個天使一樣可愛的的幼兒形象出現(xiàn)在讀者的視野中。這是詩人的情感寄托，其實也代表詩人對愛的理解。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的筆下流溢著愛的溫暖與柔情，但詩中似乎也壓抑著一種疼痛的東西，有的詩中有一種很深切的內(nèi)在的悲郁感。興玲寫這部大型組詩時，可能已有某種預(yù)感，生命的緊迫感似乎將要成為一個現(xiàn)實問題，因此，詩中流露出一種隱隱的焦慮，詩人在《哦，天使》的第三十首中寫道：“對人世的眷戀和感激／讓我找到我的靈魂，并且強大／足以讓我面對死亡也有深度安寧。”然而，詩人對安寧的祈求在詩中還是透露出她內(nèi)心的傷感和輕微的掙扎。在某種程度上，《哦，天使》是一部留給兒子的書，也是一部具有精神自傳性的作品，詩人的自我形象構(gòu)成天使的另一個側(cè)面，或者說，在詩中還有一個隱秘的天使，作為詩人自我形象的化身出現(xiàn)，這使詩中的天使形象顯示出某種異常復(fù)雜的意蘊。在我看來，這正是《哦，天使》最為成功的地方，也是這一部大型組詩的藝術(shù)魅力所在。

在興玲的創(chuàng)作中，愛情詩占有很大的比重，大概也是最能代表她創(chuàng)作特色的一部分。讀她的詩歌，我的頭腦里老是浮出一個問題：她為什么始終沒有放棄愛情詩的寫作？我之所以為這樣一個問題困擾，是因為我們這個時代的愛情似乎處于一種總體性的荒涼背景下，不管是在現(xiàn)實中，還是在文學(xué)作品中，愛情似乎不再是人性美好的確證，對愛情的忠誠不再是人生信仰的一部分，而在很多的情形下，愛情恰恰是一種借口，成為對人性本身的戕害。這種悲觀的心態(tài)不僅彌漫在現(xiàn)實中，也彌漫在文學(xué)作品中，對愛情的普遍懷疑大概是這個時代最令人痛心的精神悲劇之一。唐興玲創(chuàng)作的價值也正在這里表現(xiàn)出來，她的愛情詩顯示出一種非常難得的高遠的視野，遠遠高出那些始終圍著愛情打圈卻始終不明白愛情到底為何物的“小女人”寫作，她詩中的愛情既包含“人世的甜”，①更是一種理想形態(tài)的愛情，是一種符合人性本真的愛情，是現(xiàn)實中的愛情的超越形態(tài)。顯然，這里面包含著興玲對愛情本質(zhì)的理解。她的愛情詩寫得真誠而內(nèi)斂，幾乎完全沒有當(dāng)前那種流行文藝中虛浮而放浪的氣息，而是在愛的歌吟中展開一片美的人生風(fēng)景，但又不是那種單純的青春型的歌吟，而是懷著人生中隱秘的疼痛和渴求。因此，在她的愛情詩中可以看到一種非常復(fù)雜的人生體驗，它是清澈的，卻又包含著某種含混，它有一種超出一般女性詩人的大氣，卻又顯得細膩入微。這可以說是興玲愛情詩的一個重要特色。興玲在《偶遇》一詩中寫道，“只有咳嗽、貧窮和愛情／是裝不出來的”，她的愛情詩正是至情至性的流露，顯得真誠坦蕩，毫無矯飾之氣，這是興玲的愛情詩深深打動讀者的地方。

在興玲的愛情詩中，組詩《聆聽簫聲的女子》是早期較有代表性的作品，語言凝練優(yōu)雅，境界婉轉(zhuǎn)清幽，具有古典的韻味。詩中的意象似乎都是用清水洗過的，顯得一塵不染；詩中的愛人是一個翩翩少年，顯得超塵脫俗；詩中的女子生長在自然山水之中，是繁花叢中最素潔的一枝。我想，早年的興玲沉溺在這種愛的幻境中，以一顆敏感的心去窺察愛的秘密，詩中似乎有一個放大的自我的形象。自然，在一個詩人的創(chuàng)作中，有這樣一個放大的自我的形象，這并不是什么秘密，這甚至是詩人的癖好，是詩人創(chuàng)作個性的一個標記。不過，這在興玲的創(chuàng)作中，這樣一個放大的自我的形象是經(jīng)過用心處理的，似乎也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我想，這大概是一個詩人的秘密?？赡芤驗榕d玲自小飽受疾病的折磨，愛情對她來說相當(dāng)于一場火中的夢幻，不真實卻強烈地渴求著，這也許是她進行寫作的一種內(nèi)在驅(qū)動力。在她后期的愛情詩中，似乎游移著某種孤寂的情緒，然而也更見內(nèi)在的熱度，詩人的視野擴展到她的自我形象之外，對人生有著更為深刻的體察。愛情的夢幻色彩在她的筆下悄悄轉(zhuǎn)化為某種晦暗的狀態(tài)，其中有著深沉的人生感嘆，這似乎表明詩人的心境在變化，也似乎表明在一個變化的時代中詩人對愛情的困惑和困惑中的堅守。比如這首精短的《暗狀態(tài)》：

熄掉晚燈，

所有的孤獨患者

感到安全。

我的心臟有個洞。

我的愛情有個缺。

我的被子底下，

有一顆蠶豆。

這首詩近乎孤獨的自語，是一種混沌莫名的自語。在詩人的這種自語中，實際上有一個由明轉(zhuǎn)暗的過程，對此，“暗狀態(tài)”真是一種極好的概括。那么，“暗”在何處？我想，不外乎人性之暗、孤獨之暗和愛情之暗。這里面恐怕也有詩人一個解不開的心結(jié)。當(dāng)然，這也代表一個普遍的心結(jié)，這就是人人都能體會到的生命的殘缺，包括身體的殘缺、精神的殘缺、愛情的殘缺、物質(zhì)的殘缺，等等。這種缺失性體驗幾乎是每一個人都要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是每一個人都會陷入的“暗狀態(tài)”。這種“暗狀態(tài)”在詩中表現(xiàn)為多種形式：對孤獨的承受實際上也是一種生命的殘缺，所有的孤獨患者只有熄燈之后才能感到安全，這是一種精神殘缺的“暗狀態(tài)”；“我的心臟有個洞”，這是一種身體殘缺的“暗狀態(tài)”；“我的愛情有個缺”，這也是一種愛情殘缺的“暗狀態(tài)”。唯一能得到安慰的，是“我的被子底下，／有一顆蠶豆”，然而，這是一種戲謔。在精神、身體和愛情的殘缺面前，一顆蠶豆何足道哉？不過，在我看來，人生最致命的殘缺大概還是愛情的殘缺，精神、身體和物質(zhì)等方面的殘缺，都可以通過愛情來彌補，而愛情的殘缺卻永無彌補，是一種永久的殘缺。這大概就是愛情在生命中不可替代的位置。我想，在興玲的這首詩中，她的著眼點也還是愛情，她不是要為愛情尋找一個位置，而是在一種對照性的精神視野中呈現(xiàn)出愛情本身的位置。當(dāng)然，愛情的位置因人而異，但在興玲的詩中，愛情確實是處于至上的位置。這可以說是唐興玲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整體性取向，也代表她對愛情的基本理解。

讀興玲的詩歌，我有時感到很奇怪，她的詩歌常常把愛情與死亡連結(jié)在一起，似乎這兩者之間存在著非常隱秘的聯(lián)系。沈從文曾經(jīng)感嘆：“愛與死為鄰?！保?］他筆下的愛情故事常常以死亡或出走為結(jié)局，大概就是這句話的印證。尼采也說過，愛與死，永恒一致。求愛的意志，也就是甘愿去死。［3］愛與死的糾結(jié)確實是藝術(shù)處理的一個難題，也是詩歌需要處理的難題。在興玲的后期詩歌中，死亡的魅影和與死亡相關(guān)的意象都頻頻出現(xiàn)，像墓園、陵墓、墓地、墓碑、墓園、古墓、墳?zāi)?、骷髏、死者、死神等晦暗的意象一再出現(xiàn)，有的死亡意象與愛情纏繞為一體，顯示出一種別樣的人生況味，具有某種滄桑感和苦難感。愛情與死亡在詩歌中往往有特殊的表達方式，也可以取得特別的表達效果。興玲有一首《詩人之死》，詩中有某種自傳性的因素：“這一瞬間，心臟上的許多洞，被修復(fù)一新”，還是“心臟上的洞”這一隱喻，從中可以發(fā)現(xiàn)詩人的內(nèi)心壓抑。這似乎是一種對自我的挽留，實際上是借詩人之死挽留人間的愛慕和“人世的甜”。興玲還有一首《墓園》，第一句就是“我對墓園情有獨鐘”，詩人緣何對墓園情有獨鐘？因為墓園“牽扯生死的美”，與人間的愛恨情仇息息相關(guān)。因此，以死亡的方式看待愛情，這也許是一種最熾烈的情感，而當(dāng)愛情以死亡的方式出現(xiàn)，這當(dāng)然是一種悲劇，卻也符合愛是犧牲的信念。應(yīng)該說，在興玲的后期詩歌中，愛情與死亡的纏繞顯示出悲劇性的意味。與早期詩歌那種近乎清水無塵的柔美與深情相比，興玲的后期創(chuàng)作顯示出某種晦暗的復(fù)雜性，里面似乎有一種峻急的調(diào)子，但在傾訴中又時而變得猶豫和壓抑。應(yīng)該說，這是興玲后期創(chuàng)作取得的深化和進展，這也是她的后期創(chuàng)作更有個性色彩的一個重要原因。

興玲活著的時候，總是以她的熱心和赤誠感動身邊的人，在湖南的詩人中，她是一個特別有親和力的人，大家和她相處的時候，都能感受到一種透明的快樂和由會心的交流所帶來的詩的愉悅。詩人多有才高氣傲的小毛病，這在興玲的身上卻沒有，她是一個有極高才華的女詩人，但她的謙遜在詩人中有口皆碑，這是大家都樂于接近她的原因。也許走在人群中，她也是一個顯得非常普通的人，和我們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什么兩樣，但作為一個詩人，她的創(chuàng)作是不可忽略的，尤其是在湖南詩人中，可以說代表一個高度，在當(dāng)代女性詩人中，她也是值得特別關(guān)注的一位。她的詩寫得很美，有女性特有的情懷，也有屬于她自己的特別的創(chuàng)作視野。她和一般女詩人的區(qū)別，既是風(fēng)格形態(tài)上的，也是個性氣質(zhì)上的，也有創(chuàng)作視野所帶來的的差異。詩人韋白認為，在唐興玲詩歌的柔美中透露出一股蠻悍的強力，“這種強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她的血液里流露出來的激情。這也是她得以在柔美、純情的寫作中突然突圍出來，走向越來越成熟的寫作的關(guān)鍵原因”。［4］從另一個角度來說，興玲詩歌中“蠻悍的強力”也是由特別的創(chuàng)作視野所形成的一種美學(xué)特色。由于詩人的英年早逝，她的創(chuàng)作追求還沒有得到充分的展開，這是令人非常痛心的。她一生不懈地追求美與愛，在讀者和朋友的心中，她本身就是一首充滿美與愛的詩。

［注釋］

① 引自唐興玲的絕筆之作《我如此貪戀人世的甜》，網(wǎng)絡(luò)大量轉(zhuǎn)載。

［1］葉燮，沈德潛.原詩·說詩晬語［M］.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50.

［2］沈從文.生命［A］.沈從文全集（第12卷）［D］.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43.

［3］張文初.死亡·悲劇與審美［M］.長沙：岳麓書社，1996.101.

［4］韋白.柔美與激情的混合物及其變奏——興玲詩歌印象［M］.未刊稿.

［責(zé)任編輯 劉范弟］

Brief Account of Tang Xingling and her Poetry

WUTou－wen
（SchoolofHumanities，HunanUniversityofScienceandTechnology，Xiangtan，Hunan411201，China）

The poet Tang Xingling died at an early age which is a great loss to Hunan Poetic Circles.As a high－talented poetess with deep love for poetry，Tang Xingling not only devoted herself to writing，but also organized and joined poetry activities enthusiastically.Among her works，love poetry has a large proportion，best representing her writing style.In her late love poems，the poet is in a lonely mood but more internal heat appears.The poet's vision extended her self－image，which showed a more profound understanding of life.Her works represent a high level among Hunan poets.Meanwhile，among contemporary poetesses，she is also one of those worthy of attention.

Tang Xingling；Hunan poet；love poetry；aesthetic features

I207

A

1672－934X（2012）05－0036－05

2012－09－03

吳投文（1968－），男，漢族，湖南郴州人，文學(xué)博士，湖南科技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