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超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上海 201620)
潘耒史學思想探源
吳 超
(上海工程技術大學 社會科學學院,上海 201620)
清初潘耒以“史才”鶴立于詞科。其求學與成才之路固然受到家學傳統(tǒng)之影響,但論及師承關系,潘氏乃集眾家史學之長于一身。其師如顧炎武、徐枋、戴笠諸輩之治學偏重不同,皆對潘氏影響至深。但由于時代變遷,潘氏所處的社會地位發(fā)生劇烈變化,導致其史學精神出現了“變調”。
潘耒;史學思想;徐枋;戴笠;潘檉章
潘耒(1646—1708),出身于書香門第,世居江蘇吳江之平望。其曾祖父潘志伊為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仕終廣西布政司右參政;祖父潘錫祚以貢生為湖廣布政司理問。父潘凱(1606—1651),字仲和,號貽令,門人私謚為“貞靖先生”。凱少有才名,補邑諸生,因母憂而未出仕,布衣終身。其生平好交友,勤學不輟,“詩文典實、詳雅而尤工筆札”,且負“經世之志”;遭甲申之變后,隱居鄉(xiāng)間,故舊均目之為“端人君子”。[1](P692)凱有三子,長子潘檉章,次子潘長適,幼子潘耒。三人中,檉章以史學聞世;而潘耒原名棟吳,康熙年間被薦博學鴻詞科,授翰林院檢討、日起居注官,亦能光顯門庭。
潘氏家族學優(yōu)而仕、經史傳家的家學傳統(tǒng)對潘耒影響至深。他曾略帶自豪地追憶其父主持復社之往事:“明萬歷中,高忠憲公與顧涇陽先生講學錫山,海內正人翕然宗之,有東林之目。熹宗朝為閹黨摧殘略盡,崇禎中又有所謂復社者,實東林之徒為之……一時豪俊英偉之士多在其中”;“復社創(chuàng)自吾邑,婁東首與相應和。其時,先府君(指潘凱)與沈介軒、吳扶九兩先生實主持其事。三君之家,名賢輻輳,傾蓋班荊,文酒之宴無虛日,里人至今能道之”。[2](P544)潘耒不僅在感情上親近復社,同時也認可東林務實之學風。因此,他將保存東林、復社之史實視為己任:“今國家纂修《明史》,耒適在載筆之列,竊見天啟、崇禎朝國史殘缺而稗官野乘記載雜出,往往失真。東林、復社之事關系興亡,亦無能道其始末者?!盵2](P545)
不過,雖然潘耒家學淵源深厚,但言及師承關系,他并沒有從父兄處得到太多點撥。潘凱去世時,耒方六歲;而檉章卒時,耒未及弱冠。故潘耒的求學與成才之路多賴其師如顧炎武、徐枋、戴笠諸輩之力。
1 諸師治學偏重不同皆對潘耒有所影響;然至深至久者,首推顧炎武。潘耒極為尊崇亭林之學,云:“先生負名世之資,學貫天人……邃于經術而又洞悉當世之故”,“著書上自經籍、圖史、方輿、音律,下至名物、器數,元元本本,至精至悉,有功后學不在康成下,而浩博閎深有過于今日所傳文中子之書?!盵3](P541)這里,“康成”指遍注群經的東漢鄭玄,而“文中子”乃續(xù)疏六經的隋代王通。潘耒將亭林比附此二人,實則是把“顧學”定性為一種回歸漢唐注疏形式的復古之學。這種見解充分表明“顧學”之內涵確實具有某些“漢學”的因子。但潘耒也清醒地認識到,亭林之學問早已超出漢唐古學的范疇,其外延之廣遠非“漢學”所能囊括。實際上,以“顧學”為代表的清初學術主要是以“實學”為其特點。這種治學風格不僅在亭林身上有所體現,潘耒的其余師長亦均有所秉持。他說:“自先兄力田而外,若先師戴耘野、吳赤溟及徐介白、張文通、王寅旭輩,皆以實學、真品著聞?!倍^“實學”是指“自天文、地理、歷術、算數、水利、農田,以至經脈、藥石、卜筮、占候”等“有用之學”。[4](P467)這些學問與“漢學”有著天壤之別,且?guī)в袧夂竦慕浭酪馕?。在亭林諸輩的實學學風的影響下,潘耒也認為:“古之君子不為無用之學,六藝次乎德行,皆實學,足以經世者也?!盵5](P491)
然而,“顧學”雖不同于漢唐之學,但仍與清初以降學術界興起的“漢學”潮流一脈相承,其主要原因還在于兩者皆以經史為根本。亭林曾指出:“經學,即理學也。自有舍經學以言理學者,而后邪說以起。不知舍經學,則其所謂理學者,禪學也?!盵6](P390)他在清算理學之余,將“經學”作為銜接清代與漢唐學術的橋梁,從而跳躍了宋明理學與心學這段儒學發(fā)展時期。此舉亦促使經史之學在清初復為昌明。潘耒受其影響,亦強調學問必本于經、史,曰:“時文俗學之陋,破壞天下人材百年?!龓熑迳昝鳁l約,汰除坊刻之文,禁絕剿襲熟爛之體,經之以經,緯之以史,驅天下而為通經學古,明體達用之士,世道其有賴乎!”[7](P532)
亭林嘗視史學為經世之學。《日知錄》卷十六《史學》有云:史學“勸善懲惡,亞于六經”,“其迸取之得失,守御之當否,籌策之疏密,區(qū)處兵民之方,形勢成敗之跡,憚加討究,有補國家”。[8](P744)潘耒師從亭林,于史學亦大有精進。以金石學為例,潘氏繼承其師以金石碑刻與文獻典籍互證的治學方法,指出:“古金石刻不獨文詞之典雅,字畫之工妙為可愛玩,而先賢事跡、前代制度不詳于史者,往往著見焉。”[9](P578)他還明言道:“耒少學于顧寧人先生。先生實甚好古,行游天下,見聞浩博,著《金石文字記》一書,最為精核。耒心慕焉,年來足跡所至,殘碑斷碣靡不搜訪,披榛剔苔,必榻一紙而后已?!盵10](P497)此外,亭林史學尚涉及典故、制度、地理、風俗等眾多方面,潘耒披其學而能有所發(fā)明,不隳師道。清興之時,吳中大儒因守遺民氣節(jié)皆不仕新朝,而以私學傳道為能事。潘氏生于此間,遂得諸位良師悉心授業(yè)以成大器。古之善學者得一良師足矣,而其集眾家史學之長于一身,又何其幸哉!《清史稿》嘗表彰潘氏“史才”與朱彝尊、汪琬、吳任臣并稱,蓋鶴立于詞科同輩也。[11](P13344)
2 除亭林外,以下分敘潘耒其余師長,并略析各家史學對其影響:
(1)徐枋(1622—1694),字昭法,號俟齋,江蘇長洲(今蘇州)人。潘耒作《徐俟齋先生七十壽序》褒獎其學識、品格,云:“先生學醇而德完,外介而中和,坦夷粹白,浩浩然,落落然,清而容物。未嘗以己律人,刻厲之行不存乎躬,矯激之言不出乎口,學識冠世而不輕臧否人物,文章言語妙天下而寸長一善,獎賞如弗及。行高當世而勤求寡過,譽滿天下而恒恥過情?!盵12](P550)徐氏生逢甲申國變,誓不從清乃遁跡山林。潘耒曾編校其師所撰《居易堂集》,對于徐氏的故國情懷深有感觸,因此稱其“避世而未能忘世”。徐氏在文集自序中有過一段肺腑之言:“余不佞痛遭家國之變……死志未遂,茍存于時。于是束身土室,與世訣絕。時即碌碌茍安,無所齟齬,而傷心之悲,終天之痛,慘灼酷烈。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而況世變至今四十年中,崩天之敵,稽天之波,彌天之網,靡所不加,靡所不遘;而再益之以饑寒之凜慄,風雨之飄搖,世事之詿誤,骨肉之崎嶇,靡所不更,靡所不極。嗚呼,亦可痛矣!”[13](P3)徐氏雖身處江湖之遙,有“避世”之行,然胸懷前朝,不能超脫,此耒所謂“未能忘世”也。他這種寄情山水、不同流俗的做法,后來也為官場失意的潘耒所效法。
據《徐俟齋先生年譜》載,潘耒自十八歲起“以詩請業(yè),遂從游于門”,終身不棄。[14](P415)徐氏素知潘耒家世,嘗感嘆道:“古來賢才奇節(jié)之士,大都死生契闊,顛沛流離,家道坎坷,身嬰沉疴,其所遭遇,必極人世之所不能堪,有不可一朝居者”。[13](P51)并因此時常勉勵其曰:“足下既抱不世出之奇才,擅窮人益工之絕藝,而天復以憂患坎坷玉汝于成,則天之所以與足下者甚厚,而足下其可輕用其才而輕視其所遭乎?憂患以動其心,窮愁以堅其骨,而益靜其居處,簡其出入,嚴其師友,收斂其才華,克拓其器識;藏其鋒以需大試,養(yǎng)其氣以期大成,則異日所成就,又豈古今一才人能盡足下哉?”[13](P52)潘耒感于徐氏之高節(jié),遂虛心求教,斬獲良多。與其同學于徐氏者尚有吳派學術之先導惠周惕(1641—1697),兩人定交于康熙六年(1667)。惠氏曾回憶當初與潘耒一道求學時師徒共樂之場景:“予之來京師也,搜集(徐枋)先生手書,裝之與俱。往往秋風獨夜,篝燈披覽,若歷歷見先生于宜橋竹樹之旁,與先君子對坐談笑,且見次耕(潘耒字),超士(吳榷字)執(zhí)簡操筆以進,而予兄弟亦若揖讓進退于其左右之間,不覺衋然涕泗之橫集也?!盵15](P474)
徐枋以史學見長,潘耒從學甚篤,頗得其真?zhèn)?。徐氏有《讀史稗語》十一卷,內容“上自五帝,下至宋元”,乃“搜歷代正史”,“不移寒暑”,伏讀而成。其編撰之動機在于“摘古人之行事,竊志微辭,或探義類之玄賾”。[13](P146)因此,該書寓含著徐氏史學之精華,其核心思想亦為潘耒所繼承。徐書卷一之首條即以“米價”為始,曰:“王者以民為天,民以食為天,故米價之貴賤足以征其時之治亂也?!盵16](P273)此為徐氏關注民生,重視社會經濟與政治聯系的史學思想之體現。而這一點也促使潘耒在后來的歷史研究中格外注意傳統(tǒng)的“食貨”之學。他在《上某總裁書》中提到:“竊惟史莫難于志,志莫難于食貨”;“作志必先采料,木石具而后可以筑室,縑素具而后可以縫衣。故將明代《實錄》通纂一過,凡片言只字有關于食貨者,悉行節(jié)出,瑣細龐雜不厭其詳,蓋欲使一代物力、登耗、度支、盈絀之故了然于胸中,而后可以下筆也。”[17](P448)當然,潘耒也正是憑借這方面的史學先見及才能,才被授以史館纂修《食貨志》之職。不過由于時代變遷,徐枋史學中某些包含民族對立的思想因素在新朝眼中已成為禁忌,業(yè)已仕清的潘耒自然不敢跨越雷池。如徐書“民心”一條有云:“民心戴正統(tǒng)而惡亂賊,內中國而外夷狄,千古所同也。貴在能因人心而用之耳。”[16](P291)而在潘耒著作中則絕不敢提及所謂滿漢、夷夏之說,甚至內心中已將滿人視為中原之主。此事若為其師所曉見,誠亦扼腕也。
(2)戴笠(1641—1682),字耘野,江蘇吳江人?!洞髟乓跋壬畨坌颉吩疲骸榜缭锇l(fā)即執(zhí)經于先生凡四年,而后從吳愧庵先生游又彌年,而后從先兄受書。吳先生與先兄之志節(jié),猶先生之志節(jié)也。”[18](P542)戴笠與顧炎武、吳炎、潘檉章系生死之交,故潘耒對其不僅有師徒之誼,更有親人之情。戴氏素以精通明史掌故而聞名,潘氏在明史方面的知識積累與許多觀點均襲自彼處。
“南明”史乃觸犯興朝大忌的敏感話題,故有志于南明史實編纂的清初史家,其遺民思想往往較重,戴笠即其一也。其《行在陽秋》一書以編年體的形式記敘永歷一朝之事,其文雖簡略,但考據詳實,可為信史。[19]值得一提的是,戴氏好友顧炎武亦曾從事于南明史跡的整理,所撰《明季三朝野史》四卷就編撰體例及內容而言,與戴書有異曲同工之妙。因此受師輩之影響,潘耒在參與《明史》編撰時也向朝廷提出過應重視南明史料搜集的建議:“若珰禍之終始,金陵、閩、粵破亡之本末,皆茫無所考,非下求書之令,除忌諱之條,悉訪民間記載,與夫奏議志狀之流,上之史館不可也?!盵20](P441)
潘耒云:“國不可以無史,史不可以難而弗為”。為了完成一部良史,他指出:史館應做到“搜采欲博,考證欲精,職任欲分,義例欲一,秉筆欲直,持論欲平,歲月欲寬,卷帙欲簡”。[20](P441)換言之,由一人成史已不再可能,眾史家應在統(tǒng)一的編纂標準下各依所長,分別撰述,最終匯合為一。潘耒這種“職有專司”,“畛域既分”的修史思想之形成可能與潘檉章、戴笠嘗欲合修明史的事件有關。他在《〈寇事編年〉序》中提到:“亡兄有意編纂明代之書,先師戴耘野先生為之分任寇事。崇禎一朝無實錄,取十七年之邸報與名臣章奏、私家記載,采輯成書。用編年體排日系事,不漏纖毫,依司馬溫公先叢目,次長編,后通鑒之法,寧詳毋略,寧瑣毋遺,提綱綴目,有條有理,自延綏起事,迄西山余黨之滅,凡十八卷?!盵21](P464)戴笠在這部編年史中,充分表露出以朱明為正統(tǒng)的遺民思想。他痛詆農民軍為“妖孽”、“賊寇”,怒斥“獻賊”、“闖賊”為“狂虐”、“殘暴”,“以假仁義收人心”[22](P8),并進一步追思明亡之原因認為:“去河北賊易,去中朝朋黨難。痼疾成者不可療,木心蠹者不可扶,豈非百世之炯鑒哉!”[21](P464)
但對于戴笠這份特殊的故國情結,潘耒認識得并不深刻。逃禪后之戴氏曾傾注三十余年心血,“懷鉛握槧,博訪旁詢”[21](P465),編成《殉國匯編》一書。其書之旨原為哀思崇禎有德而亡國,表彰社稷之臣能殉國而盡忠。顧炎武聽聞此書,深明戴氏之用意,曾以“道遠無從批讀”為恨。[23](P140)不過潘耒對此卻有另一番理解,他認為:“興朝寬大,不罪忠于所事之人”,故“先生此編無嫌無忌,及今流通于世,以備史家采擇,以為臣子勸忠可也”。[21](P466)這里,潘耒將表彰明臣氣節(jié)之書用作新朝勸忠之資,顯然已完全背離戴笠之初衷。由此可見,戴、潘師徒修史之立場已截然不同。
(3)潘檉章(1626—1663),字圣木,號力田;吳炎(1624—1663),字赤溟,號悔庵,俱為江蘇吳江人。二人垂名青史,乃因罹難于“明史案”之故。據《研堂見聞雜記》載:
明史之獄,發(fā)難于吳之庸。后攀染無數,凡藏書者與著者一體同罪,嚴旨逮捕。吳江有兩生,一為潘檉章、一為吳炎,平日閉門讀書,亦私著“明史”一部,藏之家,未及梓。莊允成以其同心也,列之參評。后按籍擒捕,兩縣令、一司理登門親緝,(兩生)一則方巾大袖以迎,一則儒巾襤衫以迎,辭氣慷慨。凡子女妻妾,一一呼出,盡以付之。兩縣令、一司理謂:“君家少子姑藏匿,何必為破卵?!眱缮唬骸拔嵋婚T已登鬼箓,豈望覆巢完卵耶!”悉就械,而挺身至杭就訊。既見兩部官,痛罵不屈;夾二棍,罵益甚,兩部官蹴其齒盡落。聞兩生于我朝定鼎之后,閉關不與人通,一以著書為事……其慷慨以妻子盡出者,豈真鐵石心腸哉!一腔熱血,有難言者存矣。[24](P59)
潘、吳二人身正為史,不懼斧鉞,其節(jié)義足為吳中之楷模。其好友顧炎武晚年也回憶道:“每南望鄉(xiāng)關,屈指松陵(即潘檉章)數君子……音儀雖闊,志向靡移……不禁其感涕矣!”[23](P140)經歷此事,潘耒劫后余生,曾一度從其師徐枋,避居鄉(xiāng)野,并改名“吳開奇”。因礙于文網之嚴苛,他一生并沒有為檉章立過傳。不過,他全力搜訪其兄遺書并為之編校,意在傳其學而志其人。檉章崇尚實學,甚至精通“天特、人事、兵機、物數之占”,且“留意三式之學,于六壬尤多悟入”,“嘗謂當世所尚大約有三:或專論課體而失之拘,或專貴類神而失之粗,或雜取神煞而失之支,皆不可以為法”,故撰有《壬林》一書,能“溯流而窮源”,明百家之占法。[25](P460)
然檉章所擅諸學仍以史學為其大要。潘耒肆力編輯兄長所撰史著,除悉心研讀之外,更對檉章的編纂動機與史學思想有所體獲。其《〈松陵文獻〉序》云:“亡兄與吳先生草創(chuàng)明史,先作長編,聚一代之書而分劃之,或以事類,或以人類,條分件系,匯群言而駢列之。異同自出,參伍鉤稽,歸于至當,然后筆之于書,其詳且慎,如此庶幾不失古人著書之意?!彼?,“因此書以想亡兄史書之大略,與結撰之苦心,則雖不傳猶傳也”。[26](P481)檉章對于修撰明史的執(zhí)著以及對“國可亡,史不可亡”史家傳統(tǒng)的親身踐履,皆使潘耒為之動容。潘耒為《國史考異》作序道:“明有天下三百年而史無成書……亡兄力田以著作之才,盛年隱居,潛心史事,與吳赤溟先生……博訪有明一代之書,以實錄為綱續(xù),若志乘,若文集,若墓銘家傳,凡有關史事者,一切抄撮薈萃,以類相從,稽其異同,核其虛實,積十余年,數易手稿而成。”[27](P463)
檉章史學以考實、稽古為核心,其中所包含的史家“求真”之義對于后繼者潘耒而言,是一筆極其珍貴的精神財富。潘耒指出:“作史猶治獄也……作史者一事不核其實,則溢美溢惡,而萬世無信史。”因此在對待史料時,應先甄別偽謬,然后“參之以記載,揆之以情理,鉤稽以窮其隱,盡一以求其當;去取出入皆有明征,不狥單辭,不逞臆見,信以傳信,疑以傳疑”,如此方能保留客觀的史實。[27](P463)有時史料的龐雜會混淆史家之判斷,潘耒舉明代野史為例,說:“至明而無人不有札記,其見存者無慮千百家,專紀時事者尚三四百種,可謂多矣。然體亦滋雜,類多荒誕不根,鄙俚舛錯可稗正史供采掇者,十不得一二。其病原于世之文士速求名而好著書,不得之目見耳聞,影響傳說輒著于篇,取增卷帙、談資而已,亂事實而誤正史,不厭計也。”[28](P475)史家面對這種情況,應當恪守史責,持論公允。他在上史館《修〈明史〉議》中說:“史家大端在善善惡惡,所謂誅奸諛于既死,發(fā)潛德之幽光者,其權至重?!盵20](P441)故《明史》所涉及“真小人不容借貸,而偽君子亦不當包容。若忠臣、烈士,抗節(jié)致命者,宜如文天祥、謝枋得之例大書特書,以勸忠義……至于議禮之得失,奪門之功罪,從亡之疑信;康齋、白沙、陽明之學術,茶陵、江陵、太倉之相業(yè),論者互有同異,或激揚過當,或刻覈失中,惟虛心斟酌,勿主一說,而后是非可定?!盵20](P442)在史學一途,潘耒秉持其兄遺志,嘗以修《漢書》的“班氏一門”與撰《梁》、《陳》書的“姚氏兩氏”[27](P463)自比其家族,其目的即在于激勵自身莫忘修《明史》之使命與重責。
修《明史》固潘檉章、吳炎之夙愿。二人合作的明史著作有很多,《今樂府》亦其中之一也。此書雖名為詩詞集,但其旨在于以詩存史。檉章為之作序,稱其與吳氏嘗欲編《明史記》,然“草創(chuàng)且半,或謂余兩人固無徇名失實之病,然所褒貶多王侯將相有權力者,且草創(chuàng)之始,見聞多隘,子其慎諸!兩人謝不敢。私念是書義例出入,必欲法之當今,取信來世,故不得已而托之于詩,則《今樂府》所為作矣?!盵29](P12)詩集中所詠人物、事跡皆依正史本紀、世家、傳記之體例編排,可謂名副其實之“詩史”,其著述微旨皆懷有私修明史、不忘故國之意。
潘耒也曾為《今樂府》作過序,但由于該書成于明清易代之際,其中言辭激烈,屢犯時忌,為清廷所查禁。因此,他只能將此序文從《遂初堂集》中撤出。潘、吳兩家累世修好,潘耒《祭吳東里先生文》云:“(東里)先生(指吳炎之父)與先考(指潘凱)、亡兄厚善,耒復執(zhí)經于先生從子愧庵先生(指吳炎),通門世好,往還無間”。[30](P36)
3 總言之,潘耒集聚了清初諸大儒的學術精華與治學特點,而他憑借自己的刻苦與聰慧也確實在史學一途闖出了廣闊的天地。然而由于時代的變遷,潘耒所處的社會地位發(fā)生劇烈變化。從史禍之受害者一躍而為興朝之御用“新寵”,這種生活與心理的落差逐漸導致潘耒乃至潘氏家族的史學精神出現了“變調”。潘耒面對師輩的陸續(xù)辭世,內心不免泛起某些迷茫與懺悔,他曾提到:“耒既濡足世途,(吳東里)先生不以余為不肖,辱進而教之?!认壬哺铮瑐髡Z欲見余,及余造榻前,先生形神已離,猶披衣起坐,拱手向余云:忍死待君者。三竟不復言,遂于是目瞑。嗚呼,痛哉!”[30](P36)面對師輩的期望與往日的教導,業(yè)已仕清的潘耒頓時有“出處無成,進退失據”之感:盡管身懷史才,但論史家之風骨,又難與顧、徐、戴、吳諸師相提并論;官場失意后亦曾避世于故里,逃禪于方外,然論其“未能忘世”之心,則又與師輩迥異矣。作為“顧學”嫡傳的潘耒之學,其承者雖得于眾師,而其變又豈奈何于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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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松陵文獻》序[A].遂初堂文集[M].
[27] 《國史考異》序[A].遂初堂文集[M].
[28] 《交山平寇本末》序[A].遂初堂文集[M].
[29] 吳炎.今樂府[M].鄧實.古學匯刊(第1輯第12冊)[M].上海:國粹學報社,1912.
[30] 祭吳東里先生文[A].遂初堂文集(續(xù)修四庫全書本,第1418冊)[M].
責任編輯:侯德彤
Research on the Source of Pan Lei’s Historical Thought
WU Chao
(School of Social Sciences, Shanghai University of Engineering Science, Shanghai 201620, China)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Pan Lei was famous for his historical talent in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of poetry. Although his study and growth were affected by the learning tradition of his family, Pan Lei gathered lots of historians’ characteristics by himself. His teachers such as Gu Yanwu, Xu Fang and Dai Li pursued different studies and influenced him greaty. However, Pan Lei’s historical spirit varied because the age and his social position changed radically.
Pan Lei; historical thought; Xu Fang; Dai Li; Pan Chengzhang
K249
A
1005-7110-(2012)03-0013-05
2012-03-09
本文受到2012年上海工程技術大學文科科研啟動項目資助。
吳超(1984- ),男,上海人,歷史學博士,上海工程技術大學社會科學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學術思想史、中國近現代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