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華
(湖北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書刊發(fā)行與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修辭
黃曉華
(湖北大學 文學院,武漢 430072)
晚清翻譯小說的修辭策略有著較明顯的“后現(xiàn)代”色彩。作為作者—譯者與讀者之間進行交流的中介,當時的書刊發(fā)行對這種“后現(xiàn)代”修辭的興起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書刊編輯的視野決定了晚清翻譯小說對原著及原作者的關(guān)注程度,書刊定位使翻譯小說經(jīng)常成為“可寫文本”,而書刊讀者接受水平的差異性則使翻譯小說的意義不斷“延異”。晚清書刊成為翻譯小說實現(xiàn)“雙重解構(gòu)”的重要推手,與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語境直接相關(guān)。隨著時代語境的變化,這種“后現(xiàn)代”修辭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逐漸被“現(xiàn)代性”規(guī)訓。
晚清翻譯小說;“作者之死”;“可寫文本”;“延異”
自王德威提出“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1]以來,中國近代文學研究儼然獲得了一種新的視角,然而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性”卻沒有隨之引起足夠的重視。盡管許多研究者都注意到了晚清翻譯小說的巨大的歷史存在,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翻譯作品的數(shù)量甚至超過了創(chuàng)作。據(jù)樽本照雄《晚清民初小說年表》統(tǒng)計,1902至1908年間,創(chuàng)作約有674種,翻譯則有780種[2]96。但由于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修辭,這種存在的歷史意義卻沒有被重視。陳平原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1897—1916)》中,對晚清翻譯小說的“意譯”風尚進行了精辟的分析,他認為,晚清翻譯家之所以采用“意譯”,“主要可以從當年整個的文化氛圍和作家—讀者關(guān)系的文學理想兩方面來思考。前者使翻譯家‘不能非不為也’,后者則使其‘不為非不能也’?!保?]625連燕堂則更直接地指出了晚清翻譯小說的技術(shù)性缺陷:“一是許多作品都采用節(jié)譯或意譯,任意增刪,甚至改寫,加進一些原作中沒有的內(nèi)容。……二是體例不規(guī)范……三是改換包裝,譯的是外國小說,用的卻是中國傳統(tǒng)的‘說部體段’?!保?]24在一定程度上,晚清翻譯小說的這種缺陷與不足,正暗合“后現(xiàn)代”修辭的解構(gòu)傾向。忽視原著作者,任意增刪文本,以及曲解與戲仿等技巧,都與“后現(xiàn)代”翻譯理論的“誤讀”與“偏離”相契合。更重要的是,正是這種“后現(xiàn)代”的“誤讀”與“偏離”,才使晚清翻譯小說在當時產(chǎn)生巨大影響?!巴砬遄骷抑`讀’外來作品,雖然粗糙荒謬,卻導致一連串意想不到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保?]41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晚清小說“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與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性”直接相關(guān)。
然而,如同晚清小說的“現(xiàn)代性”被壓抑一樣,晚清小說翻譯的“后現(xiàn)代性”更是被忽視。這種晚清翻譯小說巨大的歷史影響與其較低的史學評價之間的明顯落差,顯示出“現(xiàn)代性”視野對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性”的壓抑。將晚清翻譯小說的“現(xiàn)代”修辭與“后現(xiàn)代”修辭兩種取向的命運進行對比,也許有助于對這一問題的深入思考。1909年,在紹興商人蔣抑卮的資助下,懷抱“現(xiàn)代”翻譯觀念的魯迅與周作人編譯的《域外小說集》第一、二集終于得以出版。他們懷抱現(xiàn)代文學觀念,采用忠于原著的直譯方式,但他們翻譯的作品并不能獲得讀者認同,翻譯出版的小說集銷路極不樂觀,僅在東京與上海各出售20冊左右。其對文學史以及翻譯史的影響,只是通過后來的“現(xiàn)代性”歷史追述才得以確認。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不懂外文的林紓意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則洛陽紙貴,影響深遠。
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性”之萌生與發(fā)展,不僅與當時的文化氛圍與作者—讀者之間的文學理想相關(guān),更與晚清的書刊發(fā)行直接相關(guān)。晚清以降,先覺者日益意識到書報作為“開明智”的手段的重要性,各種書社、雜志社、報刊風起云涌,層出不窮?!巴砬宓淖詈笫辏辽僭幸话倨呤嗉页霭鏅C構(gòu)此起彼落”[1]2,小說因其通俗性而受到各種出版機構(gòu)的格外關(guān)注,各種報紙、游戲小報、小說雜志、成書都是小說傳播的媒介。晚清小說翻譯與近代報刊的誕生基本同步。上海《申報》創(chuàng)刊一個月后,就刊登了英國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記》中的“小人國”部分,譯名為《談瀛小錄》。署名蠡勺居士的《昕夕閑談》自1873年1月到1875年1月連載于《瀛寰瑣記》。百日維新之后,在梁啟超等人的大力揶揄下,翻譯小說蔚然成大觀。1898年,流亡日本的梁啟超,創(chuàng)辦《清議報》,先后連載自譯的政治小說《佳人奇遇》與學生周宏業(yè)譯的《經(jīng)國美談》,鼓吹政治小說變革社會的巨大功效。1902年梁啟超創(chuàng)辦《新小說》,繼續(xù)鼓吹與引進“新小說”的范本。此后著名的小說刊物《繡像小說》、《月月小說》、《小說林》同樣注重翻譯小說。書刊發(fā)行作為譯者與讀者之間的中介,對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修辭,有著重要影響。
晚清小說翻譯家不尊重原著與原作者,顯然與現(xiàn)代版權(quán)法規(guī)的缺場直接相關(guān),但書刊編輯扮演的角色同樣不容忽視。作為當時率先“睜眼看世界”的先覺者,許多編輯都抱著明確的啟蒙目的來編輯書刊,甚至有意識地通過自己翻譯實踐的示范作用來引導小說翻譯。梁啟超1898年翻譯的《佳人奇遇》連載于自己創(chuàng)辦的《清議報》;包天笑1901年翻譯的《迦因小傳》發(fā)表于自己創(chuàng)辦的《勵學譯編》;冷血(陳景韓)是1904年創(chuàng)刊的《新新小說》主編;周桂笙是1906年創(chuàng)刊的《月月小說》總譯述;徐念慈則是1907年創(chuàng)刊的《小說林》專任譯著編輯。這種身份混同對晚清小說翻譯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作為編輯,他們的目的與視野直接引導著當時的翻譯活動。陳平原說到晚清翻譯小說的“創(chuàng)造性的誤解”[3]641時,明確指出晚清翻譯小說存在“對小說地位和作用的誤解”[3]641與“對不同小說類型之價值高低的誤解”[3]642,而這種誤解與晚清小說書刊編輯的“啟蒙”意向相關(guān)。為了凸顯出自己鐘愛的小說類型的社會作用,他們都會自然拔高自己翻譯的小說類型的社會效應。因此,與梁啟超推崇政治小說不同,冷血(陳景韓)關(guān)注虛無黨小說,周桂笙癡迷偵探小說,徐念慈熱衷科幻小說,但他們與梁啟超一樣,將自己關(guān)注的小說類型的重要性提升到能“新一國之民”[4]的高度。這就造成了晚清小說翻譯以“類”取文的奇觀。作為編輯,他們更關(guān)注翻譯小說的類型及其對于自己所倡導的目的的重要性,而不是小說原作者的權(quán)威性;更關(guān)注小說的價值取向,而不是小說家的藝術(shù)成就。編輯的這種“目的論”傾向影響了翻譯家的選介空間,直接主導了書刊的翻譯取向。翻譯家因此主要根據(jù)小說類型進行取舍,而不是根據(jù)小說家的藝術(shù)成就進行取舍。
與此同時,編輯的視野局限也使得這一時期對原作者的重視不可能落到實處。作為拓荒者一代,晚清翻譯小說的編輯對外國小說的了解也是有限的。這不僅表現(xiàn)在語言的局限上,同樣也表現(xiàn)在藝術(shù)鑒賞能力的局限上。晚清編輯與翻譯家,精通外文的本來就少,如林紓之流全然不同外文,包括周桂笙等人在內(nèi)的編輯兼譯者,也只是略通日文,很多西方小說都是通過日文轉(zhuǎn)譯。就是梁啟超這類精通數(shù)種外文的編輯與譯者,其藝術(shù)引介也大多出于政治目的,而不是藝術(shù)目的。在這種情形下,忽視原作者也成為一種掩飾譯者對原作者所知甚少的時尚做法。
當這種懷抱啟蒙目的同時存在視野局限的編輯參與到小說翻譯的實務中來時,原作者的權(quán)威性進一步降低。梁啟超翻譯《佳人奇遇》時用大段夾注來介紹歷史事件,已經(jīng)流露出編輯介入小說翻譯的意圖,作為編輯的梁啟超為了讓讀者更容易接受政治小說,介入到了作為翻譯家的梁啟超的工作。徐念慈用“覺我校”、“覺我潤辭”、“覺我贅語”等方式,對《小說林》的譯稿進行校改、潤辭、批注,更是一種編輯對翻譯的直接介入。而蘇曼殊翻譯《慘世界》時,編輯與翻譯者甚至創(chuàng)作者的身份已完全混同。1903年8月《國民日日報》創(chuàng)刊,繼承被封的《蘇報》繼續(xù)鼓吹革命。1903年9月,從日本歸國的蘇曼殊出任《國民日日報》的翻譯,并于10月8日至12月1日的《國民日日報》上連載“法國大文豪囂俄著”的《慘社會》。為了配合《國民日日報》宣傳革命,從第七回開始,蘇曼殊就直接偏離原著,加入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1904年,鏡今書局出版單行本時,改名為《慘世界》,擴充為14回,署“蘇子谷、陳由己同譯”。其中翻譯與創(chuàng)作從回目上看,雖然各占一半,但從字數(shù)上看,翻譯卻僅占1/3。關(guān)于該文的作者(譯者)究竟是誰,現(xiàn)在還是文壇一段未了的公案。如程文超根據(jù)柳亞子轉(zhuǎn)述陳獨秀的話“曼殊此書的譯筆,亂添亂造,對原著很不忠實,而我的潤筆,更是媽(馬)虎到一塌糊涂”,認為陳獨秀只是作了文字上的修飾[5]。而連燕堂則認為這部作品是蘇曼殊與陳獨秀合作的產(chǎn)物,“這部作品,蘇曼殊大致譯到第七回,因為赴長沙參加華興會的創(chuàng)建工作而暫離上海,于是陳獨秀便接替他譯下去,連載到十一回前半,報館被封,被迫中止。次年,陳獨秀又增補至第十四回,改名《慘世界》,署‘蘇子谷、陳由己同譯’,由鏡今書局出版單行本”[2]232。但不論哪種解釋,都揭示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編輯這一角色對小說翻譯的重要影響。蘇曼殊的出缺并沒有使小說翻譯中途夭折,而是可以由其他編輯續(xù)譯。只要報刊編輯這一職位存在,這種續(xù)譯就不會因人的更換而中止。這種續(xù)譯與續(xù)作的被認同意味著原作者已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
編輯的啟蒙目的、視野局限與創(chuàng)作沖動,使得晚清翻譯小說原作者的權(quán)威性降低,有時甚至出現(xiàn)張冠李戴的情形,如標翻譯而實為創(chuàng)作的《自由結(jié)婚》,以及標創(chuàng)作而實為翻譯的《回天綺談》等。這種原作者權(quán)威性的降低,自然也導致了原作重要性的降低,由此使原作成為“可寫文本”。
改寫文本的傾向,與當時的文化氛圍直接相關(guān),而報刊作為當時作者(譯者)與讀者之間溝通的中介與橋梁,其社會定位對當時的文化氛圍有著巨大影響。一方面,報刊定位提出了報刊對編輯的要求;另一方面,報刊定位也決定了報刊對潛在讀者的想象。為了實現(xiàn)報刊的目的,書刊發(fā)行者必須考慮讀者的接受能力與提升空間,由此才可能在獲得最多受眾接受的同時,實現(xiàn)啟蒙目的,實現(xiàn)商業(yè)與事業(yè)的雙贏。晚清翻譯小說要面對的讀者,一方面固然有著對新知的渴求,另一方面也帶著傳統(tǒng)文化的深刻烙印,這也就使得報刊發(fā)行者必須兼顧其求知欲與審美習慣,由此也使得晚清小說翻譯表現(xiàn)出兩種“改寫”方式。
一種是增刪原著內(nèi)容。作為一種舶來品,外國小說中的人、事、物、理對于國人而言都是陌生的。為了讓讀者容易接受,從而更好地實現(xiàn)報刊傳達“新知”的意圖,譯者經(jīng)常需要對原著的內(nèi)容進行改造增刪。雖然政治小說的開民主之風、科幻小說的新科學之智、偵探小說的肇法治之始、寫情小說啟自主之思,不同類型小說的“啟蒙”目標各不相同,但翻譯者要實現(xiàn)“啟蒙”意圖,不能不考慮受眾的文化層次與當時的文化氛圍。正是因為這種受眾與語境要求,使得包天笑與楊紫鱗在最初翻譯《迦因小傳》時,為了“保護”迦茵的道德形象,隱諱了迦茵與亨利未婚先孕的細節(jié),只譯了下半部,并在序言中謊稱原著的前半部丟失了。兩年后,林紓的全譯本《迦因小傳》補充了這一情節(jié),但這種補全并沒有給譯者帶來好評,而是招來了讀者的批判?!傲质现^《迦因小傳》者,傳其淫也,傳其賤也,傳其無恥也”[6]250,他的小說翻譯,也因此被讀者定性為“于社會毫無裨益”[6]251。包天笑為了報刊的“道德”定位而對原著進行了刪節(jié)處理,而蘇曼殊的《慘世界》則為了報刊的革命宣傳大幅增加自己的創(chuàng)作內(nèi)容。從《慘世界》第七回開始,蘇曼殊依托原著構(gòu)建的大背景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增加了一個獨立創(chuàng)造出來的人物——明男德,以宣傳革命主張。作者不僅借明男德之口,抨擊了信奉等級制的“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7]與敬神、包腳等“極其野蠻”支那風俗,而且借明男德之行,宣揚坐而言起而行,借明男德之刀誅殺了欺壓百姓的滿周茍。這些革命主張與《國民日日報》的社會定位直接相關(guān)。
另一種則是改造小說的敘述方式。讀者的文化背景決定其接受翻譯小說內(nèi)容的難度,而讀者的審美習慣則決定其接受翻譯小說敘述方式的可能性。林紓采用桐城派散文風格翻譯小說,為翻譯小說獲得士大夫階層的認同立下了汗馬功勞。蘇曼殊等人以白話譯書,則明顯遷就了“下層”普通讀者的審美習慣。至于章回體與傳奇模式,更是這一時期翻譯小說的主導敘事方式。魯迅早期譯作《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都采用章回體,戢翼翚1903年從日文轉(zhuǎn)譯普希金《上尉的女兒》為《俄國情史》時,不僅大量增刪細節(jié),而且將原文打亂揉碎,按照中國傳奇小說的模式重新組合,同時將原文的第一人稱改為當時國人更易接受的第三人稱,以適應讀者的閱讀習慣。
晚清小說譯者根據(jù)書刊讀者的文化背景與審美習慣來“改寫”原著,正凸顯出晚清書刊讀者對小說翻譯的制約與影響。這種文化語境使晚清翻譯小說在修辭目的與修辭策略上都呈現(xiàn)出一種混沌狀態(tài)。在修辭目的上,譯者引介外國小說的藝術(shù)目的與先覺者啟蒙民眾的政治目的以及書商追求利益的商業(yè)目的混雜在一起,尤其是當書社從業(yè)人員同時兼任編輯、書商、譯者身份時,更是如此。在修辭策略上,則是啟迪新知與遷就舊習混雜在一起。這種混沌的修辭策略,自然也只能導致混沌的修辭效果。不同的讀者從翻譯小說中讀到的東西不同,由此也使得晚清翻譯小說的意義在傳播過程中不斷“延異”。
晚清翻譯小說的譯者與編輯都強調(diào)翻譯小說“改良社會、激勸人心”[8]350的重要作用,為此譯者與編輯都試圖將所有翻譯小說與社會意義掛上鉤。但是,讀者對翻譯小說的接受卻呈現(xiàn)出兩極反應。當寅半生說林紓翻譯的小說“于社會毫無裨益”時,陳熙績則認為林紓譯作對社會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自《茶花女》出,人知男女用情之宜正;自《黑奴吁天錄》出,人知貴賤等級之宜平。若《戰(zhàn)血余腥》,則示人以軍國之主義;若《愛國二童子》,則示人以實業(yè)之當興。”[8]350這種否定與吹捧雖然都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但也可以見出當時讀者對翻譯小說接受分化之一斑。作為小說林社的老板之一,徐念慈對小說銷售情況的統(tǒng)計分析,更客觀地揭示出了當時讀者分化的情況。“記偵探者最佳,約十之八九,記艷情者次之,約十之五六,記社會態(tài)度記滑稽事實者又次之,約十之三四,而專寫軍事、冒險、科學、立志諸書為最下,十僅得一二也?!保?]335徐念慈由此得出判斷,“余約今之購小說者,其百分之九十,出于舊學界而輸入新學說者,其百分之九,出于普通之人物,其真受學校教育,而有思想、有才力、歡迎新小說者,未知滿百分之一否也?”[9]336
這種90%與1%的對比,真實地描繪出了晚清翻譯小說的接受圖景,同時也指示出了晚清翻譯小說意義“延異”的兩種路向。一方面是90%的讀者的舊的審美習慣與知識背景對翻譯小說的巨大同化作用,由此使得翻譯小說“隨波逐流”。在晚清小說創(chuàng)作中,處處可以看到翻譯小說的影響與變形。如政治小說向譴責小說的變異,科幻小說與儒道思想的合流,偵探小說向黑幕小說的滑動,寫情小說向鴛鴦蝴蝶的突進等。盡管這種“創(chuàng)造發(fā)明”顯示出了“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萌生時的豐富場景,但其內(nèi)核還是折射出傳統(tǒng)文化與審美趣味對理解與接受翻譯小說的巨大同化作用。
然而,對具有新思想、新才力尤其是懂外文的1%的新式讀者而言,翻譯小說則成為登岸之筏。他們沿波溯源,將這一時期的翻譯小說視為一種引路指南,指向一個全新的世界。它們打開了一扇窗,讓讀者知道世界上還存在另一種風景。周作人在《魯迅與清末文壇》一文談翻譯小說對魯迅的影響時,特別指出了翻譯小說的“圖示”作用。魯迅因為看到了《新小說》上囂俄(今譯雨果)的照片,特意購買八大本的英譯雨果選集;受梁啟超翻譯的《十五小豪杰》影響,魯迅翻譯了《月界旅行》;受林譯小說的指引,魯迅與周作人閱讀翻譯了哈葛得的作品[10]。
書刊發(fā)行能成為晚清翻譯小說“后現(xiàn)代”修辭興起的重要推手,與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語境直接相關(guān)。首先,現(xiàn)代印刷術(shù)使小說書刊的大量發(fā)行成為可能,這一“技術(shù)革命”為近代翻譯小說興起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chǔ)。其次,晚清書刊發(fā)行者的逐利沖動,是晚清翻譯小說“后現(xiàn)代”修辭泛濫的直接動因。如王德威所言,“相形之下,晚清那批‘無行’的文人,對文學、象征資本的挪移運用,反較‘五四’志士更有‘現(xiàn)代’商業(yè)意識些?!保?]14為了商業(yè)成功,編輯經(jīng)常鼓勵翻譯者“率爾操觚”。第三,晚清政府對文化出版市場控制力的弱化,為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修辭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政治“保障”。政治對文化的控制力的衰退,給予了書刊發(fā)行以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為各種書社的誕生打開了方便之門,持政治革命、下層啟蒙、藝術(shù)傳介等不同信念的書商都可以一展頭角。這種技術(shù)發(fā)展、商業(yè)意識與政治語境為晚清翻譯小說“后現(xiàn)代”修辭的興起提供了一種含義混沌而自由的空間。更重要的是,當時混沌初開的文化語境,使得當時的書刊發(fā)行者不得不承擔“雙重解構(gòu)”的使命:一方面是解構(gòu)小說原著,使其能夠被國內(nèi)讀者接受;另一方面則是解構(gòu)當時的社會文化,使其為新文化的誕生提供可能性空間。這種“雙重解構(gòu)”促成了晚晴翻譯小說“后現(xiàn)代”修辭的誕生與“繁榮”。正是因為其泛濫成河,才引起諸多讀者對源頭的關(guān)注,從而推進了新一代譯者的誕生。在讀者與譯者的這種輪回發(fā)展中,晚清翻譯小說的“后現(xiàn)代”修辭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被逐漸規(guī)訓成“現(xiàn)代”修辭。
[1]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M].宋偉杰,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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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陳平原.陳平原小說史論集(中)[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
[4]飲冰(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G]//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50.
[5]程文超.1903前夜的涌動[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05.
[6]寅半生.讀《迦因小傳》兩譯本書后[G]//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7]蘇曼殊.蘇曼殊小說詩歌集[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148.
[8]陳熙績.《歇洛克奇案開場》敘[G]//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9]覺我(徐念慈).余之小說觀[G]//陳平原,夏曉虹.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
[10]周作人.關(guān)于魯迅[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456.
[責任編輯:鄭紅翠]
Publishing of Books and Periodicals and the"Postmodern"Rhetoric in Translation Novel of Late Qing Dynasty
HUANG Xiao-hua
(Hubei University College of Literature,Hubei Wuhan 430072,China)
The rhetoric strategy of translation novels in late Ding Dynasty has obvious“postmodern”quality.As the medium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author- translator and readers,the publishing of books and periodicals had a direct influence on the rise of“postmodern”rhetoric.The view of the editors decided the degree of concern on the original novels and writers,the social orientation of books and periodicals often made the novels“writable text”,and the different level of readers acceptance made the significance of translation novel continuously“differance”.The result that books and periodicals worked as an important impetus for translation novel to realize“double deconstruction”has direct relationship with the political,economic and cultural context at that time.Along with the change of the Times context,this kind of“postmodern”rhetoric has accomplished its historical mission and been gradually disciplined by“modernity”.
translation novel in Late Qing Dynasty;death of writer;writable text,“differance”
I207.42
A
1009-1971(2012)05-0088-05
2012-06-02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會資助項目“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修辭流變研究”(20090460965)。
黃曉華(1973—)男,湖南隆回人,副教授,文學博士,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小說與敘事理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