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夏 平
(1.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2.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550001)
從社會角色看唐代文館文士與文學之關系
吳 夏 平1,2
(1.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100871;2.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貴州貴陽550001)
唐代文館系國子監(jiān)、弘文館、崇文館等文化館所的統(tǒng)稱。各館文士因所從事職務的不同,社會角色內(nèi)涵和規(guī)定性也彼此相異。文館文士或在朝或在野,朝野之間的遷轉促使文人地域空間流動。因此,從社會角色這個特定角度來考察文館文士與文學的關系,可以從兩方面展開:一是文士群體共相,二是文士角色流動。通過對文士社會角色的研究,以期引起對唐代文士群體性和流動性的進一步關注。
唐代文館文士 社會角色 群體共相 角色流動 唐代文學
近年來,學界多運用社會學理論和方法來從事文學研究。多學科交叉往往能激發(fā)觀察事物的新視角,從而開辟出新的研究領域。唐代文學研究同樣如此。學者多關注文人空間分布、社會階層、作家性別、文化生態(tài)等與文學的關系,對唐代文學有了更多新的認識。對于任職國子監(jiān)、弘文館、崇文館等文化館所文士的研究,則多從政治學、歷史學、文化學等層面展開。本文擬借鑒社會角色理論,從文士角色規(guī)定性和流動性等方面來考察,揭示文館文士與唐代文學演進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文館”到底指什么,關涉到研究對象的確立,研究者的表述不盡相同。正史所記,無一統(tǒng)攝性確定概念,而僅出現(xiàn)于專有名詞之中,如弘文館、崇文館之類。兩《唐書》有“三館”一詞,如《舊唐書》卷八十八韋嗣立上武則天書云“三館生徒,即令追集”①劉昫等:《舊唐書》,卷八八,第2867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新唐書》卷十四“三館學官座武官后”②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一四,第355頁,中華書局1975年版。,但此“三館”當指國子學、太學、四門學三個學館,與文館概念相去甚遠。
較早關注文館的是日本學者池田溫。他認為唐代學館之盛,中古所未見,而學士榮譽,尤著于青史。唐朝官制,政府圖書之署有秘書省,國史編纂之府則有史館,而教授學生之學校亦有國子監(jiān)及州、縣學。其外更有館院之設,可謂備矣。唐朝館院,名稱屢改,興廢不常,其名目大致有文學館、弘文館、崇文館、崇玄館、廣文館、集賢院、翰林院。③[日]池田溫:《唐研究論文集》,第190-19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照池田溫氏的說法,文館的范圍是很大的,舉凡掌管學藝、庋藏圖籍、教授生徒、政治輔弼之機構,概應納入文館范圍。
李德輝認為文館似不應包括秘書省、史館、國子監(jiān):“兩漢以降各王朝政權都以‘尊儒重學’為名,在掌理圖書的秘書省之外設置了各種名目的‘館’,主掌圖籍的校理編撰與生徒教授等事,以其多從事著撰文史等務,且館中所聚都是文人,故統(tǒng)稱文館。它雖然屬非常設性文化機構,但其在社會政治文化生活中發(fā)揮作用之大,卻是一般秘書省、史館、國子監(jiān)等文化機構所無法比擬的?!雹芾畹螺x:《唐代文館制度及其與政治和文學之關》,第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這樣就將文館與常設性機構區(qū)分開來。
筆者認為,文館概念所指,是與論題的選擇密切相關的。研究者所關注的對象和所要解決的問題不同,對文館的界定大可不必相同。本文認為,從宏觀通照的角度,可將文館界定為與文化建設和文學發(fā)展聯(lián)系較為密切的館所,包括國子監(jiān)、史館、秘書省、崇文館、弘文館、集賢院、崇玄館、廣文館等文化機構。正是緣于所解決的不同問題,其所關注的對象也不一樣。如羅時進《唐詩演進論》、李福長《唐代學士與文人政治》、聶永華《初唐宮廷詩風流變考論》等,均從研究實際需要出發(fā),對文館有不同的擇取。
從文館研究的歷史來看,研究者比較重視這樣幾個問題:一是歷史學視野,關注文館制度本身的淵源和流變,著重于制度的梳理和考辨。二是政治學視野,著力剖析文館文士與政治之間的關系。三是文館與文學,側重于文館制度與文學嬗變、文士唱和與詩體發(fā)育等方面。面對已有成果,筆者認為文館研究空間的拓展,主要還有賴于思維方式的轉變和研究視野的開拓。選取文士社會角色作為切入點,其價值和意義主要有三方面:其一,吸收前人成果,推進并深化文館與文學之關系的研究,改變過去的研究格局和研究思路,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學術史價值。其二,以現(xiàn)有研究成果為基礎,借鑒社會學理論進行多學科交叉研究,力圖還原文館文人與唐代文學演進的歷史原貌,系統(tǒng)化現(xiàn)有成果,同時也是對學術方法運用的檢測,具有方法論意義。其三,學者熱衷于從空間分布、科第出身、文化背景等層面來研究文士,對于文士生活方式和心理狀態(tài)則關注不夠。因此,從文士社會角色變遷來考察文士精神風尚及其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具有一定的文學史意義。
根據(jù)社會學角色理論,社會角色大致可以分為兩類:規(guī)定性表現(xiàn)角色和開放性表現(xiàn)角色。前者的權利和義務均有較明確的規(guī)定,承擔者不得隨心所欲地自由發(fā)揮;后者的行為規(guī)范沒有明確嚴格的限制,承擔者有較多自由發(fā)揮的余地。①馬自力:《中唐文人之社會角色與文學活動》,第9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版?;诖朔N理論,文館文士的規(guī)定性角色是指文士所任官職及其承擔的職責。比如學官職司教育、秘書省官員負責圖籍的庋藏和整理、史官纂修史書等。開放性角色則指社會所賦予的某種榮譽角色,比如政治家、文學家、史學家、經(jīng)學家、思想家等。需要注意的是,規(guī)定性角色和開放性角色并非截然分開,往往同時集為一體。比如韓愈既擔任過國子博士、史館修撰等職,同時又是教育家、思想家、詩人。這種現(xiàn)象,學界稱之為角色疊加或“角色集”,在唐代是較為普遍的。此外,以下兩點與文士社會角色內(nèi)涵密切相關,應予以特別注意。
其一,區(qū)分兼職與專職,有必要弄清楚官與職的區(qū)別。對于官與職的區(qū)分,傅璇琮有較為明確的論斷:
官與職的區(qū)別,我們還可以舉白居易自己所寫的一篇文章來作佐證。白居易友人李建,于貞元末、元和初曾為翰林學士,他于穆宗長慶元年(821)卒,白居易特為其作一碑文:《有唐善人碑》(《白居易集箋?!肪硭囊?。碑中概述李建的仕歷,把官、職、階、勛、爵分得很清楚:公官歷校書郎、左拾遺、詹府司直、殿中侍御史、比部兵部吏部員外郎、兵部吏部郎中、京兆少尹、澧州刺史、太常少卿、禮部刑部侍郎、工部尚書;職歷容州招討判官、翰林學士、鄜州防御副使、轉運判官、知制誥、吏部選事;階中大夫;勛上柱國;爵隴西縣開國男。這是當時人敘當時事,應當說是可信的。由此可見,如校書郎、左拾遺等是官,翰林學士、知制誥等是職。而凡翰林學士,都須帶有官銜?!@是因為,翰林學士本身是一種職務,他必須帶有其他正式的官職名稱,這樣才有一定的品位,一定的薪俸。而同時,不管所帶的是什么官銜,他仍在內(nèi)廷供職,承擔翰林學士的職能,并不去做所帶官銜的職務。②傅璇琮:《從白居易研究中的一個誤點談起》,載《文學評論》2002年第2期。
此段論述,將官與職之間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講得很清楚,有助于加深對唐代文館文士角色的認識。國子監(jiān)和秘書省兩個機構的官員,均為職事官。史官和弘文館、崇文館、集賢院學士均屬臨時差遣。史官的差遣性質,有學者指出:“無論擔任史館史官的情況如何轉變,他們都有其本職事官,平時必須處理日常公務,另撥時間來兼負撰述史書的工作。也就是在其工作之上,增加額外的工作分量,因此,每當修撰國史或實錄完成獻上時,天子為了體恤、酬傭他們的辛勞與成就,往往頒賜爵賞等以為旌勉?!雹蹚垬s芳:《唐代的史館與史官》,第152頁,臺灣私立東吳大學中國學術著作獎助委員會1984年版。“三館”學士也都有其本職事官,學士屬于臨時差遣性質,有時作為榮譽授予有功之臣,多數(shù)時間則是為了完成某種特殊工作;當工作完成之后,官員所充任的學士頭銜也隨之罷去。
其二,文士社會角色是動態(tài)的開放系統(tǒng),主要表現(xiàn)為角色的社會變遷。規(guī)定性角色在一段時期內(nèi)是較為穩(wěn)定的,但從整個發(fā)展過程來看,則又是變動不居的。比如弘文館學士,在唐初擔任著多重職責:“掌詳正圖籍,教授生徒。凡朝廷有制度沿革,禮儀輕重,得參議焉?!雹賱d等:《舊唐書》,卷四三,第1848、1852、1855頁。但在中宗神龍以后,其職責固化為詳正圖籍和教授生徒,而作為皇廷智囊參政議政的角色逐漸萎縮廢棄。主要原因是盛唐集賢院和翰林院的興起剝脫了其部分職能。再比如著作郎官,其工作性質也發(fā)生了從修史到職司碑志的轉移。《舊唐書》卷四十三“史館”:“歷代史官,隸秘書省著作局,皆著作郎掌修國史。武德因隋舊制。貞觀三年閏十二月,始移史館于禁中,在門下省北,宰相監(jiān)修國史,自是著作郎始罷史職?!雹趧d等:《舊唐書》,卷四三,第1848、1852、1855頁。被罷去史職后的著作郎主要工作是“掌修撰碑志、祝文、祭文,與佐郎分判局事也”③劉昫等:《舊唐書》,卷四三,第1848、1852、1855頁。。文士的開放性角色也同樣發(fā)生著變遷。比如國子監(jiān)學官,在唐初還主要是以經(jīng)學家和經(jīng)師的身份從事教育。中唐以后之學官,像韓愈、吳武陵、歐陽詹、溫庭筠等人,已經(jīng)從經(jīng)學家轉變?yōu)槲膶W家。他們與唐初孔穎達、賈公彥等人顯然不可同日而語。
所謂群體共相,是指學士群體共通的基本特征,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偏于靜態(tài)的文士群體共相與文學的關系主要體現(xiàn)為三方面:一是文士詩文作品表現(xiàn)出強烈濃厚的角色意識,二是諸館文士的文學活動各具特色,三是職務的重要性影響文學心態(tài)。
其一,文館文士社會角色意識強烈,主要表現(xiàn)在自我體認和對他者的認同上。唐代詩人都有較為強烈的角色體認和認同意識。以盧綸詩歌為例。盧氏曾以詩評友,詩題詳細地羅列出他們的官職:《綸與吉侍郎中孚、司空郎中曙、苗員外發(fā)、崔補闕峒、耿拾遺湋、李校書端、風塵追游,向三十載。數(shù)公皆負當時盛稱,榮耀未幾,俱沉下泉。暢博士當感懷前蹤,有五十韻見寄。輒有所酬,以申悲舊,兼寄夏侯侍御審、侯倉曹釗》④彭定求等:《全唐詩》,卷二七七,第3145頁,中華書局1960年版。,于此可見唐人角色意識程度之深。文館文士的詩文作品,同樣也體現(xiàn)出這種角色意識。劉禹錫任職集賢學士時,作有《裴相公大學士見示答張秘書謝馬詩并群公屬和因命追作》⑤劉禹錫:《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陶敏、陶紅雨校注,第447頁,岳麓書社2003年版。,裴相公指裴度,曾任集賢殿大學士;張秘書指張籍,曾任秘書郎。吉中孚任校書郎職滿歸鄉(xiāng),李嘉祐、盧綸、李端、司空曙等相聚送行,詩題均作“吉校書”⑥參看《全唐詩》卷二百六李嘉祐《晚秋送吉校書歸楚州》、卷二六七盧綸《送吉中孚校書歸楚州舊山》、卷二八四李端《冬夜與故友聚送吉校書》、卷二九二司空曙《送吉校書東歸》,分見第2151、3124、3235、3322頁。。詩歌中特別強調其所任職務,如司空曙詩云:“少年蕓閣吏,罷直暫歸休?!北R綸詩云:“青袍蕓閣郎,談笑挹侯王?!笔|閣即秘書省,“蕓閣吏”和“蕓閣郎”是說吉中孚曾任職秘書省校書郎,“罷直”指任職期滿。從題目到內(nèi)容,詩作無不表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角色體認意識。
其二,諸館文士群體的文學活動各有特色。不同社會角色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存在差別,而且對文化和文學傳承革新的使命感以及由此造就的文學思潮和思想氛圍也是有區(qū)別的。比如國子監(jiān)的主要職責是教授生徒,但教育總是與科舉考試相聯(lián)系的,在“詩賦取士”風氣影響下,學官不僅要傳授經(jīng)術,而且還要教導詩歌創(chuàng)作。史官的主要職責是修撰前代史和當朝實錄,在總結歷史經(jīng)驗教訓時,對社會易持批判態(tài)度。如唐傳奇作者模仿史傳的敘事傳統(tǒng),往往在小說的結尾處有一段模擬史傳論贊的議論,即其明證。秘書省相對閑散,為文士提供了許多活動空間。秘書省圖書采集,促進文人地域空間流動。元稹和白居易任職秘書省校書郎期間,創(chuàng)作多與秘書省的特性有關。學士群體的詩歌活動,促進新詩體的發(fā)育,推動近體詩律體律調的定型。
其三,職務的重要性影響創(chuàng)作心態(tài)。比如唐初秘書省,因無實權而飽受詬病?!短綇V記》卷一八七“秘書省”條引《兩京記》:“唐初,秘書省唯主寫書貯掌勘校而已。自是門可張羅,迥無統(tǒng)攝官署。望雖清雅,而實非要劇。權貴子弟及好利夸侈者率不好此職。流俗以監(jiān)為宰相病坊,少監(jiān)為給事中中書舍人病坊,丞及著作郎為尚書郎病坊,秘書郎及著作佐郎為監(jiān)察御史病坊。言從職不任繁劇者,當改入此省。”⑦李昉等:《太平廣記》,卷一八七,第1405頁,中華書局1961年版。所謂病坊者,實為鄙薄之辭。因其非實權部門,故為世俗所不喜。這種情形也直接反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盧象開元中曾任秘書省校書郎,有詩《贈程秘書》:“客自岐陽來,吐音若鳴鳳。孤飛畏不偶,獨立誰見用?……顧余久寂寞,一歲麒麟閣。且共歌太平,勿嗟名宦薄?!雹嗯矶ㄇ蟮?《全唐詩》,卷一二二,第1217頁。天寶時期綦毋潛曾官校書郎,但不久即棄官東歸。王維《送綦毋潛校書棄官還江東》云:“明時久不達,棄置與君同。天命無怨色,人生有素風。念君拂衣去,四海將安窮?!雹偻蹙S:《王維集校注》,第222頁,陳鐵民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這些都反映了校書郎的失意落寞。但這種情況到中唐發(fā)生改變,秘書省校書和正字成為士子競進的目標。杜佑說:“(秘書省校書郎)掌讎校典籍,為文士起家之良選。其弘文、崇文館,著作、司經(jīng)局,并有校書之官,皆為美職,而秘書省為最?!雹诙庞?《通典》,卷二六,第155頁,中華書局1984年版。文士的心態(tài)與此變化密切相關。白居易在離任十年后再次經(jīng)過秘書省時,不禁感嘆道:“閣前下馬思裴回,第二房門手自開,昔為白面書郎去,今作蒼須贊善來。吏人不識多新補,松竹相親是舊栽。應有題墻名姓在,試將衫袖拂塵埃?!雹郯拙右?《白居易集》,卷一五,第301頁,顧學頡校點,中華書局1979年版。元稹所作和詩也一同回憶當年情形:“經(jīng)排蠹簡憐初校,蕓長陳根識舊栽。”④元稹:《元稹集》,卷二○,第231頁,冀勤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在慨嘆世事變遷的同時,對曾所任職頗有自豪之感。與秘書省為世鄙薄相對,唐代學士地位相對尊崇,群體心態(tài)也較為高漲,在詩文中亦有所表露。如宋之問《景龍四年春祠?!窡o不得意地說:“三入文史林,兩拜神仙署?!雹菟沃畣?《宋之問集校注》,卷三,第517頁,陶敏、易淑瓊校注,中華書局2001年版。對其曾經(jīng)入直習藝館、預修《三教珠英》及兼任弘文館學士之事,津津樂道。開元初集賢學士徐安貞作《書殿賜宴應制》:“校文常近日,賜宴忽升天。酒正傳杯至,饔人捧案前。玉階鳴溜水,清閣引歸煙。共惜蕓香閣,春風幾萬年?!雹夼矶ㄇ蟮?《全唐詩》,卷一二四,第1227頁。亦不無飄飄欲仙之感??傮w來看,唐代文館文士中,學官和秘省官員為閑職,史官和學士群體則相對尊寵,文士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受所任職務影響甚大。
文士社會角色流動,包含兩層意思:一是社會階層流動,主要指職務遷轉;二是地域空間流動,主要指地理位置變換。角色流動與文學的關系頗為密切。
第一,文館文士社會階層流動。唐代文人的職務遷轉,是其社會階層流動的體現(xiàn)。一般來說,由底層向上移動,五品是一個轉折點。因為五品以上官員的職務遷轉由朝廷敕授,不再受吏部銓選。孫處約任考功郎中(從五品上)一職,是其社會階層轉變的一個明顯標志。文士社會階層流動,引起創(chuàng)作變化。下面以元稹和白居易為例略加申述。如前所述,元白任職秘省校書期間創(chuàng)作的總體特點是閑適。但在除左拾遺、歷監(jiān)察御史之后,元稹的詩歌風格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元和四年,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曾作《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取其病時之急者,列而和之”⑦元稹:《元稹集》,卷二四,第277頁。,是元稹新的創(chuàng)作傾向。白居易在元和二年至元和六年遷任翰林學士,期間的創(chuàng)作亦改變此前風格,尤為關注社會和民生。元和四年所作《新樂府序》徑云:“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其事核而實,使采之者傳信也。其體順而肆,可以播于樂章歌曲也??偠灾?,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⑧白居易:《白居易集》,卷三,第52頁。元白新樂府詩,一詩議一事。這些關注現(xiàn)實、針砭時弊的詩歌,顯然是與元稹所任左拾遺承擔諷諫、監(jiān)察御史負責糾彈以及白居易所任翰林學士的近侍進諫特點有關。由此可見,文士社會角色流動對文學風格變遷產(chǎn)生重要影響。
第二,文館文士地域空間流動。地域空間流動,主要指文士地理位置的變換。文士空間移動,多發(fā)生于京城與地方之間。唐代文士由京城到地方,動因來自于多方面:常態(tài)職務遷移,臨時差遣,出鎮(zhèn)地方使府,文人入幕,貶謫,等。此外,還有其他的流動途徑。地理空間移動的基本模式包括三個要素:移出場、移入場和移動路徑。移出場是指人或物移出的場所,移入場是指人或物移入的場所,移動路徑是指連接移出場和移入場之間的連線。⑨戴偉華:《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第18頁,中華書局2006年版。文士區(qū)域流動對文化交流和文學傳播產(chǎn)生重要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以下諸方面。
其一,從強勢文化區(qū)移出,勢必將先進文化理念輸入弱勢文化區(qū)。所謂強勢文化區(qū),主要指長安、洛陽及其周邊地區(qū),弱勢文化區(qū)則是相對于京洛而言的其他區(qū)域。如韓愈貶潮州,在興辦教育、改易風俗、傳播文化等方面都取得了很大成績。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始潮之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人篤于文行,延及齊民,至于今號稱易治?!雹馓K軾:《蘇軾文集》,卷一七,第509頁,中華書局1986年版。精確地概括了韓愈的功勞。宋璟由國子祭酒貶為廣州刺史,傳授當?shù)匕傩諢颇嗤吆徒ㄖ夹g,改善居住條件。①劉昫等:《舊唐書》,卷九六,第3032頁。陽城由國子司業(yè)貶為道州刺史,史書記載的第一件功績是“禁良為賤”②劉昫等:《舊唐書》,卷一九二,第5133頁。。韓愈、宋璟、陽城的事例,很好地說明了文士空間移動與文化傳播的關系。
其二,移動路線和移入場的異地風物,往往記錄在詩文中。文士進入異地,多為新奇風物吸引。如耿于大歷八年(773)至十一年(776)秋,奉使江淮搜訪圖書③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第498頁,中華書局1980年版。,途徑江西鄱陽時曾作《奉和第五相公登鄱陽郡城西樓》,詩云:“湓浦潮聲盡,鐘陵暮色繁。夕陽移夢土,芳草接湘源。封內(nèi)群甿復,兵間百賦存。童牛耕廢畝,壕木繞新村。野步漁聲溢,荒祠鼓舞喧?!雹芘矶ㄇ蟮?《全唐詩》,卷二六九,第2998頁。展現(xiàn)安史之亂后江南鄉(xiāng)村風景,令人耳目一新。沈佺期神龍年間貶逐州,曾作《題椰子樹》:“日南椰子樹,香裊出風塵。叢生調木首,圓實檳榔身。玉房九霄露,碧葉四時春。不及涂林果,移根隨漢臣。”⑤陶敏、易淑瓊校注:《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第121頁,中華書局2001年版。寫他從北方來到南方后的驚奇感受。元稹在通州(今重慶通縣)曾作詩贈白居易,云:“平地才應一頃余,閣欄都大似巢居。入衙官吏聲疑鳥,下峽舟船腹似魚。市井無錢論尺丈,田疇付火罷耘鋤。此中愁殺須甘分,惟惜平生舊著書?!庇凇伴w欄”句下自注:“巴人多在山坡架木為居,自號閣欄頭也。”⑥元稹:《元稹集》,卷二一,第236頁。真實地記錄了古代巴人的巢居習俗。游記散文方面,最典型的當然是柳宗元的“永州八記”。這些記載異地民物風情的詩文,在流傳過程中就自然地發(fā)揮“詩可以群”的功能,自覺地傳播地域文化。
其三,移入場的文士雅集,形成較有影響的區(qū)域文化和文學中心。天寶初,秘書正字蕭穎士“奉使括遺書趙、衛(wèi)間,淹久不報,為有司劾免,留客濮陽。于是尹征、王恒、盧異、盧士式、賈邕、趙匡、閻士和、柳并等皆執(zhí)弟子禮,以次授業(yè),號蕭夫子”⑦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二二○,第5768頁。。蕭穎士到濮陽以后,就形成以他為中心的文學群體。再比如韓愈量移袁州,使得區(qū)域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的位置更為突出。韓愈與當?shù)匚娜硕嘤薪煌?,特別是江西使府文人,漸次形成以韓愈為核心,包括府主王仲舒、幕僚王績、陸暢、盧簡求以及吉州司戶孟簡等人在內(nèi)的文學中心。
其四,文館文士不同場域的送別活動促成大量別詩的創(chuàng)作。送別活動包括兩種情況:一是文館文士作為送行主體,是餞行活動的主動施行者;二是文士作為被送的對象,是餞行活動的受動者。前者可稱為文士送別詩,后者則稱送文士別詩。每一次祖餞活動,都為送別詩增添新的內(nèi)容。不僅如此,別詩的創(chuàng)作還有助于詩藝的進一步提升。正如劉禹錫《送王司馬之陜州》所言:“兩京大道多游客,每逢詞人戰(zhàn)一場。”⑧劉禹錫:《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第463頁。文士的每一次送別,其實都是詩歌寫作的集體競賽。從這個角度來說,送別詩發(fā)揮的不僅是“詩可以群”的人際交流溝通功能,在文化傳播和詩藝提高方面亦有所推進。
綜上所述,從社會角色研究唐代文館,拓展出新的研究空間,具有多方面的價值和意義。文士社會角色有規(guī)定性和開放性之分,前者主要就職務特征而言,后者則重在社會評價。文士社會角色與文學的關系,主要表現(xiàn)在群體共相和角色流動兩方面。文士群體共相偏于靜態(tài),通過角色體認、群體特征、創(chuàng)作心態(tài)等對文學產(chǎn)生影響。角色流動具有動態(tài)開放特征,包括文士社會階層流動和地域空間轉換。文士角色流動在促進區(qū)域文化交流和文學傳播等方面產(chǎn)生了重要作用。
【責任編輯:趙小華】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ultural Museum Literatus and 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 from Social Role Perspective
(By WU Xia-ping)
The Cultural Museum is the joint name of Imperial Academy,Institute for the Advancement of Literature,Institute for the Veneration of Literature and other cultural institutions in Tang Dynasty.The Literatus in each Cultural Museum did different jobs,and thus the social role connotation and the rules are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No matter in court or in commonalty,the move between the court and the commonalty impel scholars'spatial flow.Therefore,from the social role to se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ultural Museum Literatus and Literature,we can examine the content in tow aspects.One is the population characteristics,and the other is Literatus flow.Through the study on the social role of the Literatus,it can attract further attention to Literatus'group and flow in Tang Dynasty.
the Cultural Museum literatus in Tang Dynasty;social role;population characteristics;Literatus flow;the literature in Tang Dynasty
吳夏平(1976—),男,江西都昌人,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后研究人員,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2012-03-14
I206.2
A
1000-5455(2012)04-0071-05